小乖在后面委屈地咬住她的衣服,泪眼汪汪地看着她,好半天,突然开口道:“我……我不敢见师父,他要骂我。”声音细细软软,像个小孩儿。
胡砂惊喜交加,一把捧起它毛茸茸的脸,大叫:“你能说话了?啊啊!不对,你以前就能说话!为什么后来又不说了?小乖,你别怕,你到师父面前说两句话,就像现在一样,保准他不会再骂你了!”
小乖默默摇头,低声道:“我不想说话,二师兄走了,说话也没人理我。”
它突然提到凤仪,胡砂也无话可说。
还记得他脸上那奇异的笑容,像是把她恨到了骨子里,那种恨如此深沉,令人心悸。他从前看她的眼神,一直是居高临下,漫不经心的。
她知道他对自己有多么蔑视,稍稍花点小心思、小手段,就可以让她感动得不行,用几件漂亮衣服、几根簪子,甚至几只烧鸡就可以收买过去,全然交出自己的信任,毫不怀疑。
他以为也可以这样轻易得到她的爱,令她苦苦痴缠。
可是他错了。
他从一开始就错了。只因他从未真正试着去了解她。
胡砂可以被别人的善意轻易打动,可是绝不会因为别人的恶意而畏缩。
爹曾经说,做人要坦荡,无愧于心。别人对你好一分,你还他三分,这是感恩。别人欺你一分,你要比他硬三分,这是骨气。
所以,如今应该轮到他尝尝挫败的滋味。
胡砂摸摸小乖的脑袋,轻道:“二师兄走了,只怕以后也不会回来。不过有我在,我陪你说话。”
小乖没精打采地看了她一眼:“你?你才活了多少年?和你没什么可说的。”
它掉头朝门口走去,忽然又道:“你要找师父,我可以背你去,不过我不敢见他。”
五色涧就在门外不远的山沟里。
这里一看便知是那种深山老林,几十年也未必有一个人能过来,茅屋、被褥什么的,都是芳准用法术临时幻化出来的。出门便是大片竹林,胡砂伏在小乖背上,任由它轻轻跃起,风拂过脸颊,带着湿气。
周围都是白茫茫的雾气,因太阳还未完全升起,林中甚是阴凉。
远远地,只望见大片大片的嫣红明媚,像柔软的织锦,铺在雾气下面,原来那是一片桃花林。
小乖缓缓从云头降下,离得近了,才发现桃花林中间陷进去一大块,五道涧水自林中流淌到这里,飞溅而下,声势惊人。因朝阳初升,日光映在涧水上,那五道涧水泛出的色泽竟各自不同,或赤或绿,或青或紫,奇异瑰丽,令人瞠目。
小乖落在桃花林中,将她往地上一放,一言不发地自己飞走了,让她连道谢的话都没说出口。
胡砂只得扶着桃树慢慢朝水声处前行。
两只脚还有点使不上劲,软绵绵的,走多一点就吃力得不行。一大清早的,明明很阴凉,胡砂却出了一层薄汗,气喘吁吁,实在走不动了,便靠在桃树上休息。
桃林深处突然传来一阵悠扬的箫声,凤凰啼鸣一般,音色极美,像是与林中风声、水声交融在一处,闻者眼前仿佛出现了夭桃缤纷似雨、繁花万千的景象,顿时大畅,忘却心底无数烦恼事。
胡砂不由自主竖起耳朵去听,一时也不觉得累了,顺着那箫声的来处寻找而去。
不知走过多少株桃树,眼前忽地豁然开朗,对面便是方才在云上见到的凹地,五色涧水奔腾而来,倾入凹地之中,飞珠溅玉,虹彩妖娆,声势之浩大,景观之绮丽,比在上面看有过之而无不及。
胡砂看得呆住,没注意箫声不知何时停了。
不知过了多久,忽觉斜上方有人在看自己,她急忙抬头,却见芳准白衣磊落,正倚在一块大青石上,石上还放着一管竹箫,方才的箫声果然是他吹的。
此刻他手中拿着毛笔,在一块绢布上细细描画,时不时还低头看看她,见她望过来,他便微微一笑,将手摆了摆:“朝右站些,这样很美。”
胡砂本能地朝右挪了一步,忽然想到什么,她的脸刷地一下又红了,手足无措地轻喊他:“师父……那个……我……”
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等会儿再说,站着别动。”
胡砂浑身好像都是僵硬的,僵硬中还带着一丝发软的意思。她定定站在那里,像一尊石像,连眼睛都不敢随便眨一下。
她自然不知道自己是很美的。
芳准用柔软的笔尖,缓缓沿着她饱满柔美的脸庞勾勒下来,鼻子是小巧而挺直的,嘴唇是嫣红柔软的。
青丝散落身后,没有束起,估计是忘了,她在这方面向来散漫,不必计较。
因出来的时候匆匆忙忙,没有换洗衣裳,所以身上套的是他宽大的白袍,露出一截皎白纤细的颈项。再往下,纯欣赏地掠过花朵般的胸脯,是纤细柔软的腰身,她雪白的手指露出半截在袖子外面,因为紧张,正无意识地攥着衣带,想必手心全是汗。
身后夭桃似火,身前水汽弥漫,她看上去分明更像刚刚闯入红尘的谪仙,连一根眼睫毛都纯洁无比。
芳准终于将最后一笔勾勒完美,把毛笔随手一丢,跳下青石,朝她走去。
胡砂用一种天灾即将降临的眼神,怔怔看着他靠近,将那块绸帕轻轻展开摊在眼前。画上依然是她,长发飞扬,轮廓清丽。下方只有两个小字:胡砂。
她的脸像被霞光笼罩一样,红得厉害,猛然垂下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芳准将她的手腕抓起,把绸帕轻轻塞进她的袖袋里,柔声道:“送你吧。只可惜了先前的那些好画,一把火烧了个干净。”
胡砂还是不说话,只是眼睫微微颤抖,俨然心神不宁至极。
他抬手,将她耳边一绺长发挽去后面,温柔唤她:“胡砂,留下来,只当为了我。”
胡砂心中一阵狂喜,又是一阵迷惘,过了良久,才低声道:“您……您是师父……是仙人。我是凡人……”
芳准轻笑着打断她:“那又如何?厉害又漂亮的女仙人多了去,三百多年来我见得还少么?”
胡砂摇了摇头,忽然觉得想哭,不知是因为太过幸福,还是因为太过恐惧,只怕这种幸福在手中稍稍停留就要消失,她甚至不敢握住。
“我不该冒犯仙人。”她颤声道,“我……会努力修行,争取早日成仙……这样……这样的话……”
芳准揽住她的肩头,让她的额头抵在自己胸前,她的眼泪大颗大颗落了下来。
他望着灼灼繁华的桃花,低声道:“不必强求成仙。你不做仙人,我便陪你做凡人。”
凹地那里突然传来一声大吼:“他妈的芳准!叫老子在下面淋瀑布受罚,你却在上面腻歪地谈情说爱!要把老子牙都酸掉!”
胡砂吃了一惊,听那声音,像是白纸小人二号先生的。
她立即抬头疑惑地看着芳准,他却满不在乎地一笑,道:“也罢,今天心情好,你上来吧。”
说罢,朝她眨了眨眼睛:“他不守职责,差点犯下大错,这点责罚还是要的。”
胡砂恍然大悟,原来他罚二号先生站在下面淋瀑布,完全是肉体折磨啊。她用一种“真是恶魔主人”的眼神看他,芳准却不以为然,在她鼻子上一捏:“因你是女孩子,所以我向来不严苛要求。凤狄、凤仪两小子犯了错都要受罚的,自小他俩淋的瀑布可不比他少。”
胡砂顿时哭笑不得。
说话间,就见凹地那里飞上来一个金光闪闪的人,身姿英武,正是白纸小人二号先生。只是平日里穿着的金甲如今捏在手上,光着上身,从头到脚都是水淋淋的。
他带着满脸疲惫的神色,还有些愤愤不平,走到芳准面前“扑通”一声跪下,没什么诚意地说道:“多谢主子教诲,赐予灵泉洗刷,教我功力大增。”
芳准更没诚意地摆摆手:“好了,没你事了,快下去吧,别留着碍事。”
二号先生怨念地站起来看看他,再看看满面红晕的胡砂,到底还是忍不住,犹豫着说道:“芳准,作为部下,我自然没立场说你什么,但作为朋友,这话我不得不说。你与小姑娘仙凡有别,虽然仙人不禁嫁娶,指的却是仙人之间。你们这番做法,要教旁人知道,只怕不好。何况你名分上还是她师父。就当为了小姑娘着想,不如等她成仙之后,去了师徒名分,才好光明正大地相守。”
芳准淡道:“谁规定师徒不能在一起?我怎么没听说过。我爱与谁一起便一起,这也要旁人同意么?”
二号先生急道:“你总是这般任性!此事与你自然无损,你怎么不为她想想?再说了,你要做凡人,也得看看眼下的情形。多少人眼红水琉琴?又有多少人是顾忌你在才不敢下手抢夺?你这般恣意妄为做了什么凡人,还要命不要?自己的命不要也罢,小姑娘的命你也跟着丢了?”
芳准一时倒也无话可说。
二号先生继续苦口婆心:“你向来清心寡欲,过了三百年,到如今怎么反而变得冲动起来?你爱与谁一起,当然可以,因为你是仙。小姑娘可以吗?她目前还只是个凡人吧。”
确实,胡砂尚未成仙,与仙人苟合便是大罪,即使将来得道,做了仙人,此事也是一个污点,必然被地府记录在案,死后要送去地狱赎罪的。
念及此,芳准不由想叹气,低头去看她。她脸色有些发白,娇滴滴的脸颊,水汪汪的眼睛,哪里都十分可爱。他要一时贪欢,不过落下个风流倜傥的美名,这像花朵般的小姑娘却要为此下地狱呢!
二号先生见终于把他说动了,心下顿时一松,再接再厉地补了一句:“要长相厮守也简单,忍忍吧。你继续做她师父,继续做你的仙人。都做了这么多年仙人,还差几年么?等小姑娘成了仙,自己有本事对付那帮邪魔外道的家伙,再不怕有人来抢水琉琴。你俩爱怎么怎么,谁也管不着。”
对面两人都没反应,二号先生觉着自己的口才十分了得,终于心满意足地回影子里睡觉了。
芳准扶着胡砂的肩膀,静静看着对面飞珠溅玉的五道瀑布,良久,他终于慢慢放开胡砂,背着手,不看她。
“胡砂,说过的话可以吃回去吗?”他低声问她,没有回头。
胡砂脸色苍白,睫毛不安地颤抖着,轻道:“……可以,只要听的那个人别当真就行。”
“那—我们继续做师徒,方才的那些,就当没发生过,好么?”
她没说话。
芳准轻轻一笑:“就算听的人不当真,说话那人却也忘不掉,更不打算把说出口的话吃回去。蒙着眼睛继续过日子,却不是我的风格。胡砂,你怕不怕下地狱?”
她默默摇头,他虽然看不见,却分明知道她的答案。
“我也不怕。”他背着身子,一把抓住她的手,那样紧,像是要将她捏碎在掌心似的,“最坏不过再将水琉琴毁了,回头师父就陪你做凡人,一起下地狱,那里肯定比这里好玩。”
胡砂眨了眨眼睛,两颗老大的眼泪嗖地一下就滚在了衣服上。
她张开胳膊紧紧抱住他,把脸贴在他背心,只觉这人像是整个世界的依靠一般,真的可以把所有一切都托付给他,不用担心。她是如此爱慕他,敬仰他,不想失去他。
“我们……都不要下地狱。你等着我,我一定努力成仙,一定努力!”
胡砂喃喃说着。
芳准含笑道:“成仙可没那么容易。”
他转过身,低头端详她,抬手替她把眼泪擦了,柔声又道:“不过你怎样决定,我都尊重。”
胡砂满心感慨,揉着眼睛,正要说点应情应景的感性话,忽听他把手一拍,道:“好吧,为了成仙,今日起我便要做铁血师父了。你且下去,坐瀑布下面入定,两个时辰之后再上来。”
她分明听见自己下巴掉地上的声音。
芳准仔细看着她,忽而又叹了一声,在她红彤彤的脸蛋上轻轻捏了一把。
“凡人要成仙,何止上百年,纵然我是师父口中的天才,也花了百余年才得道。如你这般资质普通的丫头,大约还要再多个百年。两百年的工夫,便是神仙,也要憋成石头了。”
胡砂先因为他说自己资质普通,立即把嘴巴撅起来了,后面听他说要憋成石头,又忍俊不禁,低声道:“我哪里都普通,没什么特别的地方,师父为什么要喜欢我?”
芳准为难地摸着下巴,想了半天:“这个么……要说漂亮,确实不够标准。琴棋书画也不行,以前还很听话,如今却变顽劣了。至于洗衣服、打扫,想来凤狄做得也比你好。要说善解人意,我早已放弃你这颗榆木脑袋了。”
这么说来,岂不是完全不合标准?胡砂的下巴又要掉下去。
见她神情郁闷古怪,芳准不由笑了起来,抬手像是想抱抱她,不知想到什么,又忍住,将手慢慢背到身后,转过身,不去看她。
“倘若世间众生一早便知道自己会喜欢上什么样的人,只怕也不会有那么多的旷男怨女了。我要美貌与聪慧来做什么?这两样我都不缺。”
活了三百年,什么样的人没见过。聪明的,愚笨的,痴情的,凉薄的,狡猾的,无邪的。比胡砂好的有太多,可那些他并不想要,因为不想要,所以都是浮云般的存在。
喜欢一个人,一定要理由吗?一定要仔细剖开,细细分析,何时动心,何时心痛,何时茫然?这样的喜欢,教人疲惫。
“胡砂,你令我喜悦,便已足够。”
他抚上她的脸颊,手指沾到肌肤,便眷恋地舍不得离开。指尖只觉滚烫,面前的少女面红如灼,星眸含醉,他情不自禁便要靠近她。
昨晚的吻太敷衍,结束得太快,还未能品尝到那种销魂蚀骨的滋味。他的心忽然便激烈跳动起来,有一种冲动,想紧紧抱住她,低头去吻她。
胡砂低低叫了一声:“……师父。”
芳准硬生生停在那里,半晌,只在她柔软的头发上揉了两下,微微一笑:“好了,去入定吧。”
到底还是理智打赢了感性,胡砂乖乖地坐在瀑布下入定(其实就是和激烈的水流作斗争,而且惨败),芳准倚在青石上看书,估摸着大约有两个时辰了(其实一个时辰还没到),他把书一丢,将湿漉漉的胡砂从水里提了上来。
胡砂很悲观地想,照这样下去,只怕再过两百年,自己也成不了仙。
不过坐了那么久,她没觉得有什么帮助,怀里的水琉琴反应却十分大,一时发出嗡嗡的鸣声,隐隐放出光来,像是要活了一般。
她想起一号丫头说的五色涧,不由问道:“师父,您出来就是为了寻找这五色涧?真的能让第五根弦长出来么?”
芳准点了点头:“时机还未到,再等两天。”
从五色涧回到竹林的小屋,如果用腾云或者缩地,眨眼工夫就到了,不过彼时两人好像都不想用法术,手牵着手,就用两条腿硬走回去。
胡砂明明很累,她体内的魔血刚被洗干净,加上在瀑布底下顽强斗争了一个时辰,两条腿都在打战,可心里却一点也感觉不到。
远远地,望见竹林里一座简陋的小茅屋,居然觉得亲切无比,像是自己的家一般。
她忍不住停下脚步,静静打量夕阳余晖中的竹林,心里有一种前所未有的平安喜乐。
芳准捏了捏她的手,低头笑道:“走吧,回家。”
回家。他不用问都能猜到她心底的话,当真是个水晶琉璃人。
胡砂朝他微微一笑,忽听他又道:“怎么说我好歹也是个真人,住的地方也得起个气派点的名字才好。你看桃源清远,这个殿那个峰,就连青灵真君住的地方都叫逍遥殿,咱们不能被比下去。”
她顿时一愣:“不是有芷烟斋了吗?不好听么?”
芳准连连摇头:“太不气派,小家子气。”
胡砂瞪圆了一双眼睛看他,他分明是在开玩笑,漆黑的眼睛像宝石一样熠熠生辉,很美,但经过五年多的相处,她很清楚他一露出这种表情,就是在算计。
果然听他道:“有了个逍遥殿,索性咱们也起名什么殿。嗯,这里美人、美景、美酒一样不缺,独缺‘销魂’二字。我便取名‘销魂殿’。”
胡砂的脸又红了,想甩开他的手,他却过来轻轻搂住她的腰。
“与你一起,已足够销魂。”芳准将她的手握住,放在唇边细细一吻,“放心,我等得。”
胡砂又是一笑,与他十指交缠,抬头去看他,那黄昏诸般美景,彩霞纵横,却都不及他眼底光彩来得夺目。
你才是真正令人销魂。胡砂在心中想着。
走吧,回家。
家里,小乖还在垂耳等着,想必心中是惶恐的。还有一号丫头,想必已是烧好水,泡了茶,轻烟袅袅。到了夜里,二号先生睡足了出来,一并品尝美酒,畅谈于星空下。
迷路的大师兄迟早也会找来,一面黑着脸劝他们少喝点,一面被芳准强迫灌酒,最后黑脸变成红脸。
倘若……倘若凤仪没有成魔,那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他依然会提着烧鸡每天过来诱惑她,漫不经心地调笑她,然后与芳准拼酒,两人不分胜负。
这里是她的家,就这样住着,不回去也行。
不回去,真的可以。
过了五日,下了一场小雨。
芳准起得很早,将窗户推开,远方五色涧泛出的神光不再像前两日那么五彩斑斓,似是有所收敛,缤纷的色泽也凝聚成了淡淡的白色。
时候到了。
他揭开里屋的门帘,唤了一声:“胡砂,起来了没?”
过了好久,胡砂才在里面懒懒地“嗯”了一声,显然还迷迷糊糊地沉醉在梦乡里。
芳准探头进去看,见她歪七扭八地睡在床上,被子掉了半片下来,好像整个人也不太安全,稍稍翻一下就要滚到地上。
“胡砂。”他又叫了一声。
床上那个软软的身体又蠕动了一下,像是要起身,结果没撑好,“扑通”一声摔在地上。幸好,被子也跟着摔了下来,没受伤。她果然好本事,在地上滚一圈,抱着被子还要睡。
芳准手指一钩,整片被子就飞了起来,飘回床头。胡砂到底是被冻醒了,打个喷嚏,不甘不愿地站起来,揉着眼睛看窗外天色,跟着就怪叫:“天还没亮啊,师父!”
“迟了就来不及了。”芳准手指又是一钩,胡砂像是胸前被人一把抓住似的,不由自主移动到脸盆架子前,被动地洗脸。
好容易梳洗完毕,胡砂打着寒战和哈欠,一路茫然地跟着他腾云朝五色涧飞去。
怀里的水琉琴有点古怪。自从来到五色涧之后,它便一直很高兴,彻夜嗡鸣不停,到了今天早上却一反常态地安静下来,里面那一抹血色也不动弹了,颇有种暴风雨前的宁静。
“师父,今天就可以让水琉琴完全复原了吗?”胡砂比较关心这个。
芳准没说话,只摇了摇头。他也不知道,只是水琉琴要再不复原,第二道天罚只怕也不远了,此等关键时刻,再让他被天火烧上一回,有害无益。
他见胡砂神情紧张又局促,想必是自己的态度影响到了她,便展颜一笑:“没什么大不了的,天大的事,有师父在。”
说罢,将她耳边一绺乱发拨开,失笑:“弄得这么乱糟糟。”
胡砂很惭愧地低头看看自己,因为被他催着出门,她的衣服带子都系得歪七扭八,头发上那根簪子歪歪的,眼看便要掉下来,像只蓬头鬼似的。
芳准停在云端,低头慢慢替她重新结衣带,一根一根,解开了再对准重新系好。
他的手指长而且白皙,每一个动作都细致并且缓慢,因垂着头,只能见到他一截乌亮的额发,两扇长睫毛俏皮地微颤着。
几次三番想故作自然移开视线,都不能够。胡砂的眼神最后总是会胶结在其上,看得出神。
一只手盖在她眼皮上,芳准的声音含笑:“眼神不老实的小家伙。转过身去,把簪子给我。”
胡砂的脸噌地一下红了,很是不好意思,讪讪地把簪子拔下来递过去,转身再也不敢看他。
芳准将她的头发细细梳理一番,绾了发髻,用簪子固定好,再见她一直垂着头,一截酥白的后颈项露出来,令人想轻轻咬一口。
到底忍不得,轻轻抱住她,在她头发上印下一吻,低声道:“什么也别怕,有我在这里。”
五色涧之上水雾奔腾,昔日里五种颜色的涧水全部变成了透明的,凹地里深不可测,望不到尽头。
胡砂提起水琉琴,回头朝芳准看了一眼,他微微点头。
她抬手便将水琉琴轻轻丢进了凹地里,奔腾的涧水瞬间就吞没了琴身,再也看不见。
过了许久,没有任何异常现象出现,胡砂额上不由出了一层薄汗,她聚精会神地盯着那一块深不见底的凹地,不肯放过一点蛛丝马迹。
天色将亮,初升的太阳自山那面缓缓爬起,刺破了重重雾气。
第一缕阳光照到五色涧上的时候,涧水仿佛突然停止了流动,只有一瞬间,紧跟着奔腾声又起,透明的涧水泛起阵阵浪涛,白沫尽去,又露出原先的五色来。
五道颜色不同的涧水汇聚在凹地中,那里面原本深不可测,如今却像即将装满水的杯子,快要满溢出来。水面波动不休,像是下面有一只巨手在翻搅。
忽然,水面像被利刃割开一样,一分为二,一只浑身漆黑的巨大神兽慢慢自凹地中心浮现出来,像是一只鱼,又像龙,说不出是什么怪样,但胡砂却是认得的,以前在老爹的书上见过许多关于此神兽的画像。
龙生九子,这是第九子—螭吻,性属水。
此刻它嘴里含着一个物事,宝光流转,庄严肃穆,正是水琉琴。
螭吻抬头见了胡砂与芳准二人,微微点头,似是示意胡砂可以将水琉琴取走。
胡砂怔了半天,被芳准轻轻一推:“去吧,水琉琴是你的了。”
是……她的了?
胡砂还不太敢相信,慢慢腾云飞到螭吻面前,从它口中将水琉琴取出,细细端详,却见原本空着的第五根弦的地方,已经长出了最后一根弦。整个水琉琴像是重新活了一样,与她起初在石山旧殿见到的没有任何不同,通体神光熠熠,令人心生畏惧。
不同的只是原先她不能靠近抚摸,如今却可以任意拿起,水琉琴再不会放出寒光刺伤她。
螭吻又朝她点了点头,庞大的身躯很快便沉进了水里。凹地里快要满溢出来的涧水一瞬间便落了下去,再不见踪影,只有四面五道涧水,还在奔腾不休地倾入其中。
胡砂怔怔地捧着水琉琴,还不敢相信这个事实。
第五根弦,就这么长好了。苦守了五年,担心了五年,水琉琴最终还是被完整地复原,而今被她捧在掌心,散出微弱的寒气。
在那美丽的冰蓝色中心,还存着一点血色,心脏一样轻轻跳跃。那是她的血肉,用血肉养活的神器。
像是突然的本能,甚至不用任何言语来说明,胡砂手一摆,水琉琴瞬间便化作一道寒光钻入掌心,不见踪影。
做完这个动作,她自己也不敢相信,吓了一跳似的,一蹦而起,飞回芳准身边,把手摊开给他看。
“师父!它……它不见了!”她神情慌乱。
芳准却很高兴,在她手心作势一拍,笑道:“傻孩子,它是你的了。神器复活之后怎可能还会让你抱在手里,自然幻化无形,在你需要的时候随心而动再出现。”
胡砂盯着自己的掌心看,像是欢喜过了头,还没反应过来。
直到他握住她的手,胡砂才慢慢抬头,定定看着他。
“师父早知五色涧内藏着神兽螭吻?”
芳准摇了摇头:“我只知水琉琴由天神在五色涧处打造而成,想必这螭吻原本是用来看守水琉琴的,可惜不知什么缘故,让水琉琴流落到了瀛洲乐正石山旧殿。所幸你以血肉供养水琉琴,令其复原,螭吻亦放心将琴托付与你。如今,世间能操纵水琉琴的,只有你一人。”
只有她一人?胡砂顿时受宠若惊,惊归惊,到底还是有些付出千辛万苦后收获丰盛的得意。
凤仪与青灵真君费尽心思要得到的神器,最后却落在她这个砸坏神器的人手里,他们若是得知这结果,不知会不会悔得脸色发青。
芳准见胡砂脸上神情怪异,一会儿红,一会儿青,一会儿笑,一会儿皱眉。他何等聪明,自然知道胡砂转着什么心思,当即微微一笑:“一桩心事已了,无关紧要的人就别想了。回家吧。”
胡砂直到这时才切实地感受到无上的喜悦,点了点头,与他双手紧握,两人掉头飞回销魂殿。
刚到竹林外,便听见小乖呜呜的低吼,很不客气。胡砂疑惑地看了芳准一眼,他却好似早已料到一般,面不改色地牵着她走进去,却见茅屋门外站着一个穿着道袍的青年,身挎长剑,垂手恭恭敬敬地等在门外。
而小乖正站在屋顶,气势汹汹地瞪他,一见到芳准回来,它威胁的低吼顿时变成了讨好的叽叽叫,欢快地跳到他面前,由着他抚摸自己的脑袋,十分惬意。
门外的青年这时也转过身来,胡砂看着面生,但他腰系月白色长帛,剑上有四合云纹,应当是清远弟子。
见到芳准与胡砂紧紧交握的手,他不由一怔,瞬间露出一丝“原来果真如此”的神情来,看向胡砂的眼神,难免有些怪异。
芳准不说话,牵着胡砂便要进屋,像是门口没有这个人一般。
那青年急忙垂手道:“弟子平远拜见芳准师叔祖、胡砂师叔。”
平字辈,是曼青那一辈的男弟子。
芳准没有回头,淡道:“入门之后,没人教过你见到师长不可直视么?”
平远顿时涨红了脸,神情尴尬,急忙把头垂下,不敢再看。
“弟子鲁莽,请师叔祖宽恕!”
芳准将门推开,闪身入内,道:“有话进来说。”
那个平远还算比较乖觉,进来之后再也不敢打量屋内布置,只跪在芳准面前,道:“祖师爷有话让弟子带给师叔祖,说如今五年期限快过,水琉琴倘若还未修复好,第二道天罚便要降临。倘若师叔祖以一己之力强接,势必要损伤修行,故而请您带着胡砂师叔回清远,第二道天罚便由清远上下一力承担。”
此话一出,胡砂顿时讶异无比,芳准却依然风轻云淡,面不改色地从一号丫头手里接过茶,缓缓喝了一口。
“你回去转告师父,水琉琴已经完全修复,第二道天罚不会降临,可以安心了。”
平远大吃一惊:“已经修复了?什么时候?”
胡砂很好心地告诉他:“就是刚才,第五根弦已经接好了,所以不会再有天罚。”
她将手一摊,水琉琴瞬间便从掌心钻了出来,隔空漂浮在她手掌中,神光万道,令人不敢逼视。
平远是小辈弟子,一见到神器顿时心生敬畏,跪下连磕三个头,再抬头时,只见胡砂把手一晃,水琉琴又化作一道寒光,钻进了她的掌心,不见踪影。
他肃然道:“不愧是师叔,弟子万分敬佩。祖师爷还有一句话让弟子转告,倘若神器已经复原,便应当将它送回乐正石山旧殿,天神之物,我等凡人与散仙没有资格亵渎。还望师叔能及早令神器归还原位,如此才是功德无量。”
胡砂不由一怔:“可……可是放回去的话,青灵真君还是会从海外不断拉人过来抢夺,到时候只会害死更多无辜的人。”
平远正色道:“师叔此话差矣,青灵真君是有道真君,怎会觊觎神器?祖师爷交代,如今水琉琴是在师叔与师叔祖手里,并非由青灵真君执拿,抢夺一说实在荒谬。倘若不肯将神器归还,此等行为,岂不更类似抢夺……”
话未说完,却听芳准的茶杯发出“咔”的一声轻响,原来他将盖子盖上了。平远自知失言,只得垂头不语。
“你且回去吧,将我方才说的转告给师父。”芳准淡淡说着,将袖子淡淡一拂,“送客。”
一号丫头立即打开门,大眼睛瞪着平远,盼他快些出去,她好关门。
平远忍气吞声,轻道:“师叔祖,祖师爷每日都盼着您回去,您当真要滞留在外,再也不回清远么?”
芳准道:“我自会回去,因有要事缠身,归期未定。你转告师父,待杂事一了,我必然返回清远。”
平远嘴唇翕动,还想再说,但见他神色冷淡,再说下去只怕要惹恼这位脾气古怪的师叔祖,只得垂头告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