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冶冷道:“我让你退下!没听见么?还记得前几日你答应了我什么?”
凤狄脸色忽青忽白,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胡砂,她的脸色也好看不到哪里去,怔怔地望着他,轻道:“……大师兄,你答应他们什么了?”
他居然回答不出来,喉咙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似的。看着她黑白分明的眼睛,他忽然怀疑自己是不是做错了什么事。
胡砂不可思议地看着他,低声道:“你也一直怀疑我和师父?你也相信那些谣言?所以你根本不是什么迟到了没走,你就是要留在这里看守我们,好让这些人来给我们判断对错?”
不是这样!
他猛然盖住额头,像是恨不得把自己藏在泥土里一样,狼狈不堪地逃走,再也不敢回头看上一眼。
落荒而逃,他不知用什么样的面目再去面对她。
身后传来十八莺欢快的啼鸣声,簇簇几声响,捆在她身上厚厚的一层锁妖绳被十八莺割得七零八落,散了一地。
因着她的武器十分古怪,众人从未见过,不由稍稍一愣,只在这愣神的工夫,她手腕一转,水琉琴立即落在掌心,神光流转,令人不可逼视。
“不能让她摸琴弦!”不知是谁喊了一声,几个老头子四面八方地冲了上来,抬手便要阻止她的动作。
水琉琴感觉到有陌生人的气息靠近,立即毫不客气地射出寒光,四下里传来一阵痛呼,众人不是手掌被刺穿,便是脸上被划破。上河真人靠得最近,肩膀被刺穿不知多少血洞,脸色顿时惨白一片。
胡砂抬手在水琉琴上一摸,森然道:“你们莫要将我逼太紧!”
话音未落,忽觉脚下一空,像是好好的地面突然破了个洞,她身子一歪,急忙纵身跳起,低头再看,却见地面上不知何时多了一道半人宽的裂缝。
青灵真君单手放在唇边,似在念诀,面上似笑非笑,地面上忽而扎起无数荆棘般的利刺,像是有生命一般,飞速蹿高,直朝胡砂扑去,她在空中腾云躲避,甚是狼狈,待要高高飞起飞远,却发现不知何时头顶一片漆黑,湖边杏花林像是中了什么魔咒似的,长了极高,层层叠叠的树枝铺开在顶上,像一张大网,把她牢牢网在其中,不能飞远。
是土堰鼓与木昊铃的力量!胡砂登时恍然大悟,然而那些尖刺容不得她多想,纷杂缭乱地从四面八方扎上来,她躲得极狼狈,多亏了十八莺在周身护着,否则也不知会被扎多少洞。
饶是如此,她背上还是被尖刺划出血来,滚烫的鲜血落在凤狄手背上,令他又是一阵惊颤,浑身发抖地紧紧闭上眼睛,捂住耳朵。
上河真人扶住受伤的肩膀,回头急道:“真君!那姑娘罪不至死,还请您手下留情!莫要伤到她才是!”
青灵真君没说话,只淡淡扫了他一眼,尖刺不但没撤掉,反而穿梭得更快了。
上河真人正色道:“真君!我等是仙人,对一个凡人女子苦苦相逼,实在难看!”
话刚说完,却听杏花林边缘响起一个低柔的声音:“诸位在别人家门口闹得天翻地覆,确实难看得紧。莫非以为主人不在家么?”
众人一齐回头,却见芳准一袭松垮垮的白衣,悠然靠在一株杏花树下,面无表情地看着这里。
桃源山诸人都有些尴尬。
他们原是想趁着芳准不在,先将水琉琴送回石山旧殿,回来再与他好好问罪,谁想一番变故,还是将他惊动了。虽说自己占着有理的那一边,明明是过来兴师问罪的,但每个人与芳准的目光一接触,心下都有些发虚。
毕竟是他们一群成仙得道的老头儿,跑来人家家门口,将人家的女弟子逼得血流披面。
凤狄只觉芳准的目光在自己身上稍稍停留了一下,跟着便杳无痕迹地移开。
他浑身的皮好像都被剖开,竟分不出是丢人还是痛楚。
他低低叫了一声:“师父,师伯他……”
话未说完,却见芳准面沉如水,影子中闪电般蹿出一道金光,掠过他耳旁,隐约听见一个低沉的声音道:“傻小子!要被你害死!”
凤狄猛然一怔,回头再看,那道金光已然将地面上的尖刺一刀劈断,紧跟着却忽然消失在树影中,桃源山诸人纷纷发出惊呼,影子里陡然喷出血来,却是那金甲神人将他们藏在影中的灵兽都斩杀了。
这一招既快又狠,简直令人反应不过来,定睛再看时,那金甲神人已经从影子中跃出,将染满鲜血的大刀架在青灵真君脖子上,两相对峙。
芳准沉声道:“斩!”
大刀骤然扬起,那金甲神人瞬间化作万道金光,迫得人双眼无法睁开。一刀劈下,却觉得不像劈中人身,金甲神人倏地收回身形,低头一看,却见青灵真君脚下忽然长出密密麻麻的藤蔓,韧而且柔,竟将他的大刀挡住了。
后面桃源山的诸人连连惊呼阻止,芳准的声音混在其中,听起来极冰冷。
“再斩!”他说。
金甲神人横曳刀身,劈头又砍,长刀又被那些柔韧的藤蔓缠住。他恨得自己大吼:“老子还要斩!”
话未说完,长刀已经连斩数次,终于将那些密密麻麻的藤蔓斩断一些。
他腾身跃起,大刀似一弯新月,奋力从上斜劈下来,被纠结的藤蔓中途拉了一下,刀锋微偏,“呼”的一声拍中青灵真君一边身子,将他头顶铜冠打碎了,半边脸登时血肉模糊。
上河真人立即要上前阻止,忽见芳准将手放在唇边,默念咒语,自他身后蹿出数道黑影,正是他平日里没事剪了玩的白纸小人,见风就长,闪电般蹿至众人身后,抵住要害,场面几乎是一瞬间就被他控制住。
上河真人脸色黑如炭,张口便骂:“芳准,你这用心奸险的小人……”
声音忽然断开,原来后面的白纸小人用了禁言咒,桃源山诸人只能嘴皮子乱动,在肚子里破口大骂,却是半点声音也发不出来了。
凤狄也惊得呆住,转头见一个白纸小人蹲在自己身旁,目光灼灼地看着他。
他浑身僵硬,不知所措,只听芳准冰冷的声音说道:“你还留在那里么?是要为师也将你制住?”
凤狄倒抽一口气,急忙迈开步子,踉跄着,跌跌撞撞地扑倒在他身前。
像是不敢相信,他紧紧攥住芳准的衣角,回头去看,先前气势汹汹的桃源山诸人个个面色如土,被白纸小人抵在要害,动弹不得,又因灵兽被杀,中了禁言咒,一筹莫展。青灵真君半边身子都被血浸透,还勉力撑着一股力气,盘腿坐在地上,运起仙力,周身像有岩石围绕,这回那金甲神人怎么劈也劈不进去了。
胡砂背后也有血迹,脸色还有点发白,半跪在地上喘息不定,一号丫头在后面给她敷药止血。
整个世界好像一瞬间变得令他不能认识。
一直站在林中,沉默不语的芳冶忽然低声道:“师弟,你可知今日这番作为,是大罪过?”
芳准将放在唇边的手缓缓放下,定定看着他,道:“师兄是宁可相信旁人,也不相信我?这些人会找来芷烟斋,若没有你的示意,只怕不能成行。你原是故意挑了师父不在的日子,我先前竟没想到。”
芳冶默然半晌,又道:“这亦是师父授意……”
“你说谎。”芳准打断他的话,面上忽然挂了一丝嘲讽的笑意,“师父并没有授意你,都是你私下妄为。”
芳冶忽然抬起头来,与他静静对望,良久,才轻道:“你……休得执迷不悟,都改了吧。水琉琴并非凡人与散仙所能执拿的东西,你这般苦苦追求的,分明是虚幻之物。”
芳准摇了摇头,神情忽然变得黯然:“师兄,怎么连你也……”
芳冶长叹一声,背着双手,沉声道:“回头是岸,快将他们放了,让水琉琴回归原位。倘若知错能改,日后因着神器,上天有任何责罚,清远上下都与你一心并抗。倘若还是执迷不悟,要将师父一番苦心置于何地?”
他说得情真意切,双目微微泛红。
凤狄慢慢动了一下,起身颤声道:“师父!师伯……师伯他说得对!请……请您不要再这样了!”
芳准张口似是想说话,忽然被呛住了似的,剧烈咳嗽起来,最后终于喘息平定,放下袖子,唇边赫然有一缕血丝。
芳冶静静看着他唇边那一抹鲜血,慢慢垂下眼睫,里面似有泪光闪烁,低声道:“你……身体越发差了。是方才用力过急了吧?没事么?”
说着,便朝他慢慢走去,抬手似是要搀扶他。
芳准待他走到近前,忽然反手一抓,捏住他的手腕,厉声道:“你是何人?居然冒充我芳冶师兄!”
他掌心有银光吞吐,作势要向芳冶头顶拍下,凤狄惊叫一声,纵身而起,只听芳冶急道:“凤狄!拦住你师父!”
他几乎是本能地,没有想太多,从怀里掏出了那个准备多日的手环。
尧天环,清远为不守规矩以及叛徒准备的刑具,一旦被铐住,纵然有天大的本事也无法挣脱开,只能束手就擒。
将手环解开抛出的时候,凤狄有一个瞬间脑子里是空白的。
只有一个声音在不断告诉自己:不是要伤害师父,并不是要伤害他,只是希望可以阻止他的错误。只因他是师父,所以他不能犯任何错误—只要他停下来!
尧天环在空中旋转,忽而化作一道黑烟,铺头盖脸朝芳准身上砸去。
大抵是没料到自己的弟子会出手对付自己,芳准要躲已是来不及,本能地将双手抬起护住头脸,谁知那道黑烟并不像寻常尧天环那样将他双手铐住,而是倏地一下钻入他胸膛里。
芳准只觉胸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击了一下,痛彻心扉,心中悚然一惊,抬头不可思议地看着凤狄。
凤狄像是被吓到了一样,踉跄着退了数步,跌坐在地上,怔怔地看着大片大片的鲜血从芳准口鼻中涌出,没有止境。
“芳准!”那金甲神人一声惊呼,收刀飞奔过来,一把扶住他,眼见他脸色变得煞白,身体摇摇欲坠,俨然是快晕死过去了。他回头厉声道:“你这孽徒!用什么来伤他?”
凤狄看上去与死人也没什么区别,喃喃道:“只是……是师伯给我的……尧天环……而已。”
说话间,芳准又吐出大摊的鲜血,里面还和着大团的紫红血块,显然是受了极重的内伤。
金甲神人脾气原本就十分暴躁,见他这种样子,哪里还忍得,提刀就朝凤狄头上砍,忽觉袖子被人轻轻一扯,芳准对他摇了摇头。
他不由凄然:“这东西会是尧天环吗?尧天环会钻进你的身体?这种时候你还护着这没脑子的小鬼做什么?”
芳准说不出话来,只是指了指一旁的芳冶。
芳冶双手拢在袖子里,忽然轻叹一声,面上流下两行泪水来。
“其实……”他低声说着,“我有一千分不愿伤你,只是没有办法。你的恩情,我总不会忘的……”
此话说得可算没头没脑至极,金甲神人不由一怔,凤狄更是吃惊。
芳准咳了两声,露出一丝苦笑,眼角余光忽然瞥见胡砂朝这里跑,他回头朝她摆了摆手,示意她不能过来。纵然眼睛已经有些看不清,却还是隐约见到了她满脸的水光。
她一定哭得很厉害。
一号丫头在后面死死拉住她,小乖呜呜哭着,咬住她的衣服把她往回拖。最后她好像跌了一跤,到底还是被拦住了,一号丫头施了束缚咒将她捆在原地,动弹不得。
芳准闭上眼,长长吐出一口气,勉强开口,声音虚弱:“……他们总说我容易心软,但……对着自己的弟子,有哪个师父不心软?何况……何况是自己从小一手带大的……”
说到这里,忽然笑了一下,轻道:“凤仪,这是怎么回事?”
凤仪?众人都惊得僵住,凤狄更是如遭五雷轰顶,怔怔地看着芳冶—他不是师伯?他是凤仪扮的?怎可能?
凤仪垂下眼睫,隔了很久,才低声道:“……五年来,我一直潜伏,等着水琉琴修复。原本我并不会出此下策,只是这个芳冶师伯委实不近人情,五年来四处派人追杀我,口口声声说什么要清理门户败类,简直可笑。他既然要杀我,我也不会手下留情,索性将他身体借来一用。”
凤狄脸色青白交错,颤声道:“你……你把芳冶师伯杀了?”
凤仪没有理他,只是举起袖子,将面上的泪水擦干,别过脑袋,又道:“那东西不是尧天环,而是魔道的咒印,如今刻在你心上,每日吸血,直到血尽而亡……你不要怪我,要怪就去怪青灵真君那只老狗,一切都是因为他。”
他反手朝青灵真君那里一指,谁知对面却是空空如也,原来青灵真君早已趁着芳准受伤的空隙,逃之夭夭了。
凤仪哼了一声,转身便走,一直走到胡砂身边,弯腰盯着她的眼睛,低声道:“……跟我走吧。”
他握住她软弱无力的手腕,轻轻一拽—袖子忽然被咬住了。低头一看,是小乖。
它碧蓝的眼睛里满是泪水,定定看着他,含着他的袖子,忽而模糊地叫了一声:“二师兄。”
凤仪眉毛轻轻一跳:“你……已经会说话了啊。”
小乖小声道:“你不要做坏蛋,好不好?”
凤仪摸了摸它的脑袋,笑了笑:“我怎会是坏蛋?”
语毕,一掌将它挥开,小乖在地上滚了好几圈才停下,獠牙被磕得断了半颗,它顾不得疼,爬起来又朝这里跑。
没跑两步,只觉眼前黑影一闪,凤狄越过它,像疯了似的,一把抽出腰间长剑,没头没脑地朝凤仪砍去。
他一定是真的疯了,疯了才会被人骗得这样惨。
抽出的长剑最想砍的不是眼前这个曾经的师弟,而是自己。
他应当念最厉害的咒语,唤出凶雷冰刺,将这个人在眼前剁成碎末,可脑子里只有一片空白,什么咒语也都丢在了脑后。
他到现在才明白,原来人受了重大的刺激时,所有的有条不紊全部都会忘记,只剩下身体冲动的本能。
一剑刺出,没有刺中。
剑身被两根修长的手指捏住了。
凤仪还借用着芳冶的身体,看上去慈眉善目的,抬头朝他轻轻一笑,道:“大师兄,我真的要多谢你。”
言毕,只听“铮”的一声,那剑被他硬生生折断,凤狄只觉眼前寒光一闪,两只眼感到一种刺骨的寒意,紧跟着眼前所有的景色都变成了血红一片,再也看不见。
发生了什么事,他还没弄清。
他猛然回头,众人只见他眼里流下两行殷红的血水,凤仪方才将那断剑划过,分明是刺瞎了他的眼。
凤仪轻声道:“大师兄,你白白长了一双好眼睛,却没什么用,不如不要了吧,反正你做了错事,也没脸见人了。”
凤狄茫然地站在原处,抬手在脸上一抹,湿漉漉的,放在眼前看,却什么也看不到。
后面有人在厉声大叫:“你滚回来!看好芳准!”
他失魂落魄地回头,四处寻找芳准的身影—依然什么都看不见。
金甲神人骂了一句什么,紧跟着,凤狄只听得耳边衣袂拂动的声响,有一只手将他襟口一提,再一丢,他就这样被抛回芳准身边,跌了个狗吃屎。
原本站在桃源山诸人身后的那些白纸小人忽而如青烟般消失,变回原身,轻飘飘地落在了地上—他们是芳准倾入仙力造出的幻象,如今芳准遭受重创,仙力大减,他们自然也不复存在。
桃源山诸位长老目睹这一惨变,更兼青灵真君自己逃逸,不顾他们死活,心中早已亮若明镜,此刻身体忽然获得自由,立即出手。
一时间天顶漆黑,炸雷不断,是诸位长老聚集了天雷之力,声势惊人。
金甲神人比他们快了数倍,金光一闪,人已到凤仪面前。
他对此人简直恨之入骨,一个字也不说,举刀便砍。先前与他在玄洲交过手,这小鬼虽然入魔,本领却也不大,绝非自己的对手。
谁知刀快劈中他的时候,凤仪忽然低声道:“我知道你的名字,你叫神荼,是天神,对不对?”
金甲神人仿若没听见一般,刀锋刷地一下劈在他脖子上—没有预料中的血花四溅,而是“叮”的一声脆响,居然震得他虎口发麻。
他顿时一愣,跟着却又恍然大悟—金琵琶是被此人偷走的,他自然是窃取了其中的金之力,将浑身变得硬如钢铁。他那一刀能斩妖除魔,力破岩石,却劈不动他。
凤仪动也不动,还在说:“你因为触犯天条,被剥夺了九成的神力而下界受罚。因缘巧合下成了我师父的部下,为他做事。我说得对不对?”
神荼竖起刀身,朝他心口刺去,还是刺不进。他恨道:“畜生,住口!你如今还有什么脸面再叫他师父?”
凤仪果然不再说话,只是低头将手放在唇边轻轻念咒。
那咒语神荼越听越熟悉,听到后来脸色忽然剧变,掉头便往回跑。
到底还是迟了,地面忽然发生剧烈的震动,无数柄巨大的刀枪斧钺破土而出,像是地面上忽然长出武器的森林一般。
神荼躲闪不及,脚底被一只长剑穿透,鲜血淋漓的,痛得头皮都发麻。
身后传来桃源山那些老头的惊呼,也不知死伤多少,那召唤天雷的大法被打断,是再也使不出来了。也难怪,此人取走了金琵琶里的金之力,这已经不是普通的太阿之术了!除了曾经在天庭见过武曲星君使用过,他在凡间这么多年,从未见过如此厉害的太阿术。
眼看芳准就在前面,他心急要回去照顾他,不觉又是一根斧头从脚底钻出来,几乎将他的大腿削了半片下去。
神荼恨得脑子都要炸开,他只剩一成不到的神力在身上,倘若恢复以往的天神之力,要杀一个入魔的人,简直是易如反掌,哪里会像如今这般凄惨?
芳准受了重创,仙力大减,分配到他身上的也没多少了,虽说他不像那些白纸小人一样,完全依赖芳准的仙气而活,但影响也是不小的,加上如今重伤在身,委实支撑不住,勉强飞回芳准面前,低声道:“小鬼,快把你师父带走!”
说完便浑身虚脱,钻进影子里再也出不来了。
凤狄双目已盲,听得身后轰鸣声不绝,地面晃得像沸腾的水,他还不适应什么都看不见,又被晃倒在地,摸索了半天,终于摸到芳准的一片衣角。
他禁不住想痛哭流涕,然而眼里除了鲜血已经什么也流不出来。
顺着芳准的肩膀往上摸,摸到他冰冷的脸颊,他毫无反应,只怕是晕死过去了。
凤狄定了定神,一把将他抱起,回头大叫:“胡砂!你在哪里?”
一连叫了三声,才听见不远处,胡砂的声音冷若玄冰地响起。
“……你先把师父带走!快!离得越远越好!”
他急道:“胡砂!你快过来!”
这回再怎么叫,她也没反应了。凤狄茫然四顾,分辨不清她在什么方位。怀里的芳准身体越来越冰冷,实在是等不得,他只得咬牙腾云而起,眨眼便消失在天边。
胡砂先是中了一号丫头的束缚咒,浑身动弹不得,只觉身体周围不停有巨大的武器冲出地面,所幸凤仪不打算杀她,她没有被伤到分毫。
一号丫头却没那么幸运,芳准仙力一撤,她只来得及叫了一声,跟着便被一把长刀砍成了两半,地上只剩两片碎纸。
束缚咒因着下咒的人死去,瞬间便解开了,胡砂纵身而起,将不远处的小乖抱在怀里。它断了半颗牙,后腿也被扎穿,从头到脚都是血,躺在那里呜呜地哭。
胡砂紧紧抱住它,低声道:“不哭,乖。咱们去救师父!”
一转身,却见到芳冶—不,应当说凤仪,静静站在自己对面。
轰鸣不绝的太阿之术已经停了,整个芷烟斋,连着外面的冰湖,都已经被巨大的武器覆盖,密密麻麻,像是钢铁的森林一般。
桃源山那几位长老的尸体挂在几把长刀上,鲜血已经将刀柄都染红,显见是不能活了。
而做了这一切的人,却面带温柔并着凉薄的笑意,款款望着她,像是夏日里某个午后,他又给贪嘴的小师妹偷偷买了烧鸡的那种笑。
为什么原先没有发现芳冶就是他假扮的呢?这样的神情,狠毒并着怜惜,只有他面上才会浮现。
胡砂抱住小乖,停在原地。
凤仪望着她苍白如雪的容颜,半晌,轻道:“你是不是打算和我说,宁愿死也不会跟我走?”
她没有说话,这种时候,说什么都是废话。
凤仪垂下头,像是做错了事一般,眼睫微颤:“我早就与你说过,师父是仙人,你别想太多,如今真的要哭了吧?他是绝对活不成的,因为他碍着我了,我一定要他死。胡砂,你真不该喜欢他,现下有没有后悔?”
胡砂深深吸了一口气,忽然将小乖轻轻放在地上,自己也跟着盘腿坐下。
她低声道:“我只后悔,之前没能杀死你。不过没关系,既然师父活不成了,我也不想活,你索性和我们一起去黄泉吧。”
水琉琴忽然出现在她的掌心,她的手指按在五根弦上,轻轻划过。
琴音清越铮然,像是要敲进心脏里一般。
凤仪先是一怔,紧跟着只觉膝盖以下像是陷进了冰水里似的,幽寒彻骨,不由大惊失色。低头看去,却见地面上因着琴声瞬间结了一层厚厚的冰霜,一直冻到他的膝盖,还在往上飞速蔓延,几乎是眨眼的工夫,就将他半个身体都冻在了冰中。
天顶不知何时乌云密布,寒风四起,拳头大小的雪片密密麻麻地坠下。
四季如春的芷烟斋,开满如火杏花的芷烟斋,茅屋上还贴着师父写的三个大字“销魂殿”—这一切都被冻在了冷硬的寒冰里,或许她整个人也这样被冻住,渐渐沉寂,死在冰封雪飘里。
脸已经被寒冰封住,不能呼吸。胡砂却忽然有一种流泪的冲动。
最好一切可以从头再来一次,她不要喜欢上芳准,不要来清远拜师,不要见到凤仪,最好从头到尾都不认识他们。这样,一切都不会发生了,即使发生,也与她无干。
最好最好,那天早上她没有经过香堂,没有吃那颗紫米团子。她还留在家里,做她娇羞又期待的新娘子,等待画上那个绝色的夫君替她揭开红盖头。那样,她的人生纵然平淡,却不会有任何撕心裂肺的疼。
可是那样就没有清远的杏花如焚,没有芳准的笑若春风,没有桃花林里若惊若喜、如梦如幻的经历。
她的生命已经被过于鲜艳的色彩沾染过,回不到从前。
世上也没有从头再来的机会。
所以她也只能在寒冰里一遍一遍地念着芳准的名字,冻得麻木的眼眶一次又一次发热,像是有泪水要流出来。
远处像是有笛声响起,凄楚婉转,只是听不清。
原本封在身体周围的寒冰忽然变得滚烫,从胡砂脸颊上流了下去。她茫然睁开眼,就见眼前扬起漫天大火,将冰封的芷烟斋硬是烧出一条裂缝来,她如今就坐在这裂缝中,骇然无语地望着前方。
凤仪藏在鲜红的火焰深处,衣袂被火舌吞吐,飘然摇摆,他整个人也像是燃烧起来一样,发梢、眼眸都带着烈火的颜色,面上密密麻麻地分布着赤红的经脉,令人毛骨悚然。
他脚边躺着已然僵硬的芳冶的尸体,看样子,他是放弃了藏身之处,只为了从冰封中脱离而出。
他手中捏着一管通体赤红的笛子,像烈火那样红,像烈火那样不可捉摸—他将那古怪的笛子放在唇边,轻轻吹着。
随着那凄凉锐利的笛声,冲天的火焰也摇曳着,四处肆虐,在厚厚冰封的芷烟斋上硬是划出一道十字,连地面都被烧得焦黑翻卷。
到了这个时候,她要是再不知道那笛子是什么,就真的是白痴了。
御火笛。和金琵琶一样,被他偷到手的另一件神器,简直是水琉琴的克星。
厚厚的大火在冰面上燃烧着,凤仪忽然放下笛子,轻飘飘地朝她飞过来,直飞到她面前。他把那张可怖到极致的脸贴近她的,血红的双眸紧紧盯住她,手中的笛子一转,压在她欲抛起的水琉琴上。
神器相撞,发出清脆的响声,水琉琴竟被御火笛死死克住,一时放不出寒光,只能发出不甘心的微鸣。
凤仪的目光顺着她的额头流淌下来,划过她木然的眼、挺秀的鼻梁、嫣红的嘴唇,最后又返回去,与她两两相望。
他忽然开口了,声音略带沙哑:“水琉琴如今已养好,留着你没有任何意义,你知道么?要杀你,和捏死一只蚂蚁一样,不需要费力,更不用像从前一样顾忌着你是养护人。”
胡砂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只是扬高下巴。
她的眼神轻蔑又充满恨意,像是会说话一样,告诉他:来杀就是。
凤仪静静看着她,忽然伸出手,捞起她一绺长发,放在指间细细摩挲,充满了眷恋似的。
渐渐地,他面上那些密密麻麻血红的经脉慢慢褪去,露出略显苍白的一张脸来,眉目如画,眼珠映着灼灼跳跃的火焰,一闪一闪,竟带着一丝含泪的凄然。
可她知道,这漂亮的外表分明是假象,他的温柔、爱怜、宠溺,全部是假的。
倘若世上真有人身体里流淌的不是血液而是冰碴,她觉得那个人一定是他。
他的脸慢慢凑近,双唇在她脸颊上虚虚地游走,像是想吻下去,却又不敢,最后只有轻叹了一口气,手指在她脖子上轻轻一划,下了禁言与束缚两个咒。
他望着胡砂几乎要喷火的眼睛,露出一丝笑来,又无奈又温柔,低声道:“可是,我怎么会杀你呢?小胡砂。”
拦腰将她一抱,漫天的火焰瞬间熄灭,只留下冰封的芷烟斋,冰面上还留着一道长长的、恐怖的十字痕。
受了伤的小乖躺在地上,早已晕过去。
芷烟斋又恢复了安静,没有一点声音,没有一个人。
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般。
聚窟洲无念神宫今年的仙法大会没什么意思,以往熟悉的面孔不知为何都没到场。
金庭祖师仔细看了一圈,没见到桃源山的人,他一直暗暗关注的青灵真君也没来。
他心中隐约有种不好的预感,待要赶回清远,又未免太不给无念神宫面子,正踯躅间,忽听殿门外有弟子争执的声音响起,惹得殿内宾客都抬眼朝那里望。
紧跟着一道人影突破阻拦,硬生生狂奔进来。众人惊愕地同时定睛去看,却见那人面色如雪,长发凌乱地贴在脸颊上,双目紧闭,睫毛下鲜血淋漓,极为可怖。
此人怀中还抱着一人,只能见到一把漆黑长发与半片惨白的脸颊。
金庭祖师心中顿时一沉。
他快步走过去,还没来得及开口询问,凤狄立即听出是他的脚步声,当下跪倒在地,泣不成声。
“师祖!求您救师父一命!”
当清远山诸人匆匆赶回芷烟斋的时候,只见到几丈高的冰,将整个冰湖中的小岛冻得结结实实,冰面上依稀是被魔道之火焚烧过,刻了一道诡异的十字,空余出的地面都被烧得焦黑斑驳。
死气沉沉的芷烟斋,半个活人也见不到。
受伤的小乖还处于晕迷中。冰中冻着芳冶发青的尸体,埋得很深,除非冰化开,否则是再也取不出的。桃源山的那几个长老更惨,尸体还挂在那些巨大的兵器上,与那些兵器一起被冻在冰里,不死也得死了。
很惨。
金庭祖师都禁不住微微抽了一口凉气,有些不可思议地回头:“凤仪……他已经这般厉害了?”
凤狄惨然摇头。对面有年轻弟子替他的眼睛疗伤,拨开眼皮的一刹那,他才感觉到撕心裂肺的疼痛。痛得要流泪,可眼里只能流出滚烫的血水。
他低声道:“师祖,求您快救师父。”
金庭祖师默默颔首,转头望向芳准,芳凝他们几个亲传弟子早已用仙力将他笼罩,耗尽全身的力气,试图将嵌在他心脏上那道魔道咒印拔出。最后芳凝脸色灰白,满头是汗地回头道:“师父,这道印……极为古怪,弟子们无法取出!”
金庭祖师亲自将手放在芳准心口,微一试探,立即感觉到那股薄弱的抗力。
这不是普通的吸血印,而是“同殇”,倘若强行取下刻印,芳准也活不成。但若是不取,它只会每天慢慢吸他的血,直到把血吸干,令人痛楚而死。
金庭祖师不由陷入沉思。
芳凝擦着额角的汗,叹道:“师父,那个叫做凤仪的二代弟子不过修行五十余年,却得到如此庞大的力量,真教人不敢相信。”
金庭祖师摇了摇头:“那不正常,再怎么厉害,终究还是凡人的躯体,力量在短时间内急剧增加,他日必遭反噬,他总是要自食其果……罢了,不必再说他,你师弟中的咒印名为‘同殇’,不可强行取出。天下唯有玄洲逍遥山逍遥草可驱除此印,要他活命,只有去一趟玄洲。”
玄洲逍遥山,青灵真君的地盘。
芳凝果然一怔:“只怕……青灵真君不好对付。”
金庭祖师拍了拍衣袖,道:“本尊亲自去一趟,你们看好芳准与凤狄,再有不速之客前来相扰,一律不必手下留情!”
话音一落,他已消失在众人眼前。
千里之外是茫茫大海,有许多不知名的小岛星星点点镶嵌其上,风景绝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