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一开门,我就知道大事不妙,大部分家电都聚集在客厅里,沙发不够坐,还搬出好多小板凳,个个板着脸静悄悄的。这个阵仗是为了什么,难道晚归一次就闹到要动家法?以前蓝蓝还只让我睡洗手间呢,半夜吹风机磨牙吵得要死。
看我小心翼翼自觉地坐到中间一个小板凳上,占据屋子制高点的分体空调担任起司仪角色,发话道:“老关,今天发生的事情,我们都已经知道了。”
我瞪了那三个跟屁虫一眼,心想要是今天我吃不到饭,你们也别想找到自己的充电器。
空调继续说:“我们认为,这种事情很不体面,很不正确,严重损害了我们的家庭形象和正常生活秩序,所以——”
我叹气:“诸位是家电而已,不要致力于主权自治那么严重的问题好不好?不如去煮点饭,我饿死了。”
结果我被证明是以君子之腹度小人之心,空调说:“所以,我们决定,无论如何,一定要把诺曼·林奇搞得屁滚尿流!”
这席作战动员令一发布完,满屋子顿时一阵喧哗,大大尽显领袖风范,调度人马,还成立了家电指挥中心。我要凑上去听听具体的战略战术,被一插头甩了出来,小小说:“你赶紧看看电热睡袋去吧,它以为你不回来睡,正在大发脾气。”
说起来没老婆的人生就是难过。虽说科学昌明,电器发达,可是再发达的电器都是冷的。无论它们多么诚实而温暖地看着你,空虚仍然无处不在。
蓝蓝不在我身边的日子,我不愿意上床,做思想工作也没有用。脑子一万个相信生活要继续,睡觉要自主,可是身体不听话,往床边一坐,就自动前移五十厘米,“啪”的一声落到地上,尾椎、髋骨皆哗然。那充满闺房画眉之乐的两米大床,自此成为我房子里的禁区。睡袋是我的栖身之处,随处一铺,就是一宿。
今天它生气了。蜷成一个包子的模样在卧室里向隅独立,顶端拉链半开,不时往门口窥视一眼。我坐到它身边叹口气,先做自我检讨:“宝宝啊,我去喝酒是我不好,不过,我也要提醒你——”看它竖起来跟块薯片一样洗耳恭听,我接下去说:“你是只公睡袋啊,小心眼起来多恶心!”
被一只睡袋一头顶出卧室一定不是每个人都有的经历。我摇摇头,跑到厨房想下点面条。习惯性地先开煤气,再上锅,突然想起蓝蓝说过:“你怎么老不记得呀,要先上锅,再开煤气。”到底哪个先哪个后,一定不重要吧,可是在这安静的夜里,屋里的电器在研究三十六计孙子兵法、十面埋伏、报仇雪恨的时候,我只想有个人摔摔打打地对我数落,说煤气费这个月又涨了,你倒是节约点呀。
冰冷的泪珠自眼角滑落,我躲在自己的掌心里,蹲在厨房一角无声痛哭。思念如同钝去的刀子悬在我的心尖上,随着呼吸迟缓地仔细地切割,一点一点地,一点一点地痛,进入血液,流通全身,散落在四肢百骸,化为身体的一部分,或者全部。
她曾经拥抱我,她曾经等待我,她曾经抚慰我,她曾经爱过我。而一切都已失去,不再重来。哀求无用,暴力无用,自强或自戕都无用。挽不回、留不住、放不下,而最无可奈何的是忘不了。
不知道哭了多久,抬头一看,发现睡袋宝宝站在厨房门前,一米八几,充过气后虎背熊腰,瞪着我作鄙视状,且气壮山河地呵斥我:“哭,哭个屁呀,男子汉大丈夫,把老婆抢回来啊!看看,水烧成那样了还不下面,喂,你快点啦,你不吃我要吃呢。”
我擦了一把眼泪,嘀咕着站起来乖乖下面:“谁给你取名宝宝的,你不如叫牛大力好了。”
话音一落,窗户外传来一声娇笑,一个柔媚的声音轻轻说道:“这个人好有趣呢。”
我还没有反应过来,宝宝大喊一声有鬼,飞快蹦了出去,蹦了两步发现我没动静,又蹦回来抢救我:“老关,有鬼啊。”
唉,银样镴枪头,亏你这么高大,怕什么鬼啊!可是旁边的电饭煲也“滴滴滴”发出预警信号来,大喊大叫说:“我们住十九楼啊,楼外什么都没有啊,有鬼啊。”
我被它们吵得要死,心想这才叫一个怪,自己身为电器,每天说话唱歌放屁吵架习以为常,楼外有点声音传来居然就大惊小怪,真是宽以待己、苛以待人,道德修养看来还要大力加强才行。开了窗户探出头去,还没定神,脸上突然一暖,好像给一床毯子兜头包住了一样,我往后一跳,跟着也有个人影跳了进来。
“看靓女啊!”这是我家的小音箱,悬在厨房门口,本来似睡非睡的,这会儿却突然一嗓子喊了起来。里面突然一静,五秒钟之后,各种各样的滚动声、跳动声、快速爬行声百响交集,往厨房方向来了。
我赶紧先看,果然是靓女啊,高挑个儿,一张桃花带笑的脸,穿白绸子一字领短上衣,碎花宽脚长裤,露出细细纤巧的踝,光脚穿了双拖鞋,眯着眼睛,十分妩媚。一跳进来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冲到面条锅旁边去,嘴里念叨:“嘿,熟了熟了,先过过冷水,筋道点儿。”
就算是鬼,这也是个饿鬼。手脚利落地捞起面条,过冷水,四下一看,说,“喂,碗放哪儿呢?”说时迟那时快,消毒碗柜一马当先跑到她面前,嚷嚷道:“靓女在哪里?靓女在哪里?”被她一手抓过去,开柜拿了两个大碗出来,舀面汤放作料,居然还给她找到两根葱,切了花,拿筷子一搅,整团面漂亮地拉成一道瀑布,刹那间又盘起,伏在碗中,热汤一激,顿时香气四溢。她自己拿了一碗,往我手里塞了一碗,眉开眼笑地坐到窗台上,稀溜溜吃起面条来。
她吃得心无旁骛,我们家的所有成员就都在外面堆罗汉。大大德高望重,被压在最底下,那些小家电全蹬鼻子上脸探出头来。实在太拥挤,大大竖起自己的排水管,顶了一串煮蛋器啊、暖手器啊、指甲刨啊什么的,个个贼眉鼠眼地张望着。
我端着一碗面想了半天,伸出头去招呼剃须刀:“来,刮我一下,我又梦游呢?”
它给挤在一堆兄弟里面动弹不得,不耐烦地说:“少来,我没气出了,你还说风凉话。喂,抽湿机,你那脚丫子挪挪行不,我内置刀片都给顶出来了!”
这位不速之客虽然外貌娇俏,却吃相惊人。顷刻之间,已经把碗底都舔得干干净净。丁香舌在红唇上一转,大眼睛眨巴两下,突然毫无淑女风度地向我扑过来,图谋对象显然是我手里那一碗面。那怎么行,在目前这个亦真亦幻的局势下,可说悠悠世界唯面为大,胃之重宝,怎么能轻易予人?我身子一闪,赶紧躲开,情急之下,拿手抓面,大口大口吃起来。
她只好很遗憾地在一边咂咂嘴,说:“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没有辟尘煮的好吃。喂,你叫什么名字,我叫狄南美。”
这天晚上,我家热闹非凡。这房子买来是二手的,建了好多年了,今天才第一次正式进行隔音标准测试。测试结果呢,恐怕是不太过关的。因为楼上的邻居往我阳台上丢了十几盆花,品种包括价钱四位数的蟹兰,以及大量的迷你仙人掌,可见人家有多么抓狂。后来事态演变到相当严重的程度,有人来敲我家的门——如果拿金属球棒把门砸出洞也可以算敲的话。可是等我一开门,他们就没话说了。只见满屋子黑灯瞎火,我穿个短裤,睡眼惺忪,一脸迷惘地问:“怎么了?”
据法律规定,一个人养的宠物如果犯法,由主人担负责任。那一个人家里的电器如果犯法,不知道我是不是也要被判个十五年?关上门,我以闪电般的速度戴上耳罩,愁眉苦脸地看着自己身后:不错,那位叫狄南美的大美女,正和我们家的电器联袂开演NIRVANA致敬音乐会。
她扮KURt COBAIN,跪在地板中间作狂热奔放状,周围一圈古怪家电各司其职。老天爷,我三十几岁了,第一次知道搅拌机可以拿来当重音吉他使,至于洗衣机当贝司手的天赋,不晓得和什么有关。产地乎?材料乎?品牌乎?
我悻悻地看了一阵,蔫头蔫脑走到另外一间屋子的地板上去睡觉,居然还睡着了。梦里又是蓝蓝向我奔来,那阴影越来越近,越来越沉重,我听得到自己的心跳和哭声……哎,今天是重金属节奏的,响彻天地,她却依旧浑然不觉。
迷糊中一只微凉的小手温柔地抚过我的脸,一个声音轻轻说:“莫哭,莫哭。谁惹你了,老娘帮你出气。”听到老娘两个字我就醒过来了。狄南美小姐正盘腿坐在我身边,对着我微微笑。
我头痛欲裂,问她:“唱完了?”
她耸耸肩:“大大说再唱下去就要准备和全人类决斗,目前武装力量还不是很强大,我们低调一点比较好。”嘿,果然是大大的口气。
狄南美好奇地看着我,手指还在我的额头上摸来摸去,摸得我胆战心惊。忽然她问:“你最亲近的人是谁?”我还没有回答,她突然摇起手来:“不要告诉我是电视机,也不要告诉我是微波炉,它们好得很,十年之内,零件都不用换。”
我心里一揪:“怎么了?”
我生命里最亲近的人是蓝蓝,虽然她也许从此走出了我的世界。不过接不接受是她的事,要不要把她放在心上,却是我的事,虽然这自主权卑微而无奈,却是我唯一所有。
南美点点头:“那你小心,她最近有血光之灾,而且灾象奇重,会牵涉左近。你最好不要见她。”
我一骨碌爬起来,直着嗓子喊:“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