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瞅着南美手里那本黑色八开皮面的日记本发了一会儿呆,实话说心里痒痒的。这日记本我熟悉得很,蓝蓝嫁给我两年中,我每天都要和自己的阴暗心理交战一番,看,还是不看?一度成为我人生中最大的问题。后来我正确地估计了自己的道德修养水平,把监督工作交给了电锯。一旦发现我鬼鬼祟祟往卧室里跑,它第一时间在工具箱里发出巨大轰鸣声,警告我非礼勿视,否则轻则失血,重则丧命。电锯的个性言出必行,家里谁也惹不起,所以我才保持了自己的君子风度,至今金身不破。
这会儿电锯不在,眼前只有狄南美,无论是跟她谈道德还是谈天赋隐私权显然都是个笑话,所以我们悄悄蹲在杂物间的角落里,把日记本翻了开来。
婚礼。现在一切都平静了。关在洗澡。他很开心。一直唱歌。我,我很累。
蜜月结束了。不明白为什么要去乡下。关说安静,好睡觉。
早上起来烤面包,刚插上电源,转头发现烤好的面包已经放到了桌上。我不记得自己放了原料进烤箱啊。我最近健忘得很厉害,经常以为自己没洗衣服,其实都已经晾好了。
N来找我。送上昂贵新婚礼物。退回。一夜无眠。半夜起来发现关在洗手间,他对洗衣机讲话:结婚了大家不能开派对,是不是很闷。我是很闷啊。不过关什么时候开过派对吗?结婚典礼上认识他的人都不超过三个。
遇到N来。从未有过的心动。这样的男人,为什么我从前无缘见到?他对我也很注意,一直看我。回家路上遇到关。他在后叫我,我转身许久找不到他——我的丈夫。
看到这里正是紧要处,诺曼出现了啊。结果“啪”的一声南美合上本子,我抬头看她:“怎么了?喂,我挺得住。”
她摇头示意我收声,指指我的肩膀。我转脸一看,我的手机千千站在上面,来电指示灯闪个不停。它很不满地小声教训我:“身处敌境,你可不可以机警一点?我响了好久了。”
真啰唆。拿过它按下接听键,竟然是录音笔:“快点来东郊殡仪馆,快,我打公用电话呢。那谁,老大妈,你别敲门行不行,我还没说完,喂,你别昏倒啊。”
恋恋不舍地把日记本放回原位,我和南美准备溜出去了。咦,电子锁开门啊。难道它这么快就反省了,要锁我们起来将功赎罪吗?结果不是的,芭比骂骂咧咧地从我口袋里跑出来上去亲了它一口,门立刻欢蹦乱跳地就开了。牙刷小姐极为愤世嫉俗地说:“男人,哼!”
我汗如雨下。
打了个车赶到东郊,偌大一个城市,只有这一个殡仪馆。我们站在正门往里张望,静悄悄的。隐约传来的音乐颇为耳熟,仔细一听,居然是《总有一天等到你》——说起来这个行业好啊,市场成熟,开发彻底,不用培育,竞争度低。从来没听说过殡仪馆有营销部的,更不用花大价钱上时尚杂志做广告——黑底精良的内页上摆一个金色骨灰盒,配一行字:宾至如归。
走进去,正想找找我的录音笔在哪里,南美已经甩开步子往右手一排独立的平房去了。我跟上,只见录音笔站在平房进门的门槛上左顾右盼,一看到我们掉头就往里面跑。
跟着跑过一个长长的,阴森森的走廊,两边好多门都关着,好像有一阵阵的凉气从里面冒出来。只听到录音笔“滴滴答答”的跳跃声和我的脚步声。南美走那么快,却非常之轻巧。走廊尽头,转弯,上二楼,什么年代了,楼梯还是木的,嘎吱嘎吱响。人家一只小电器跑得挺快,害我喘着气问:“去,去哪里啊?”
录音笔在左手第一个房间门口“嘎”地停下来,门上三个硕大的红字:停尸房。
我后背的寒毛“嗖”的一声全部立起来,弯腰拿起录音笔,不知怎么就压低嗓子问它:“来这干吗?”它红灯一亮,回放半个小时前的一段对话。只听见一个男子声音说:“你确定在这里?”我听出来这是诺曼的声音。
另一个男人答道:“肯定。我早上亲自来看过。就是你要找的那个。”诺曼:“我一个人上去。二楼停尸房右手三号对吧?你把车开远一点。”
录音笔把回放关掉,开始啰啰唆唆告诉我,它如何趴在那辆车的后面动都不敢动,经历了在市区龟速行驶时被人抓现行的危险和出郊区后飙到一百八十公里的生死一线。这辆车如何先送蓝蓝去上班,两个人还在车厢里接吻。然后就在四海大厦下面接了另一个男人上车,其样子之丑陋实在应该在公众区自杀以告慰天下育龄妇女。然后就到了这里,它给我们打电话还吓昏一个老太太,醒过来非要说它鬼上身,也不想想人家是个电器,上个鬼身啊?我打断它,问怎么只录这点,它说之前也有和蓝蓝的对话,怕我受不了刺激已经直接删掉了。
这厮虽然废话太多,行动还是很有效。不过对着停尸房我还是犯开了嘀咕,心里有点凉飕飕的。南美飞起一脚,“哐当”一声,把门踢个大开。我身不由己往外一闪,被她转来搂住我肩头,笑嘻嘻地说:“喂,你怕什么?这不就是个蔬菜仓库吗。”
蔬菜仓库?何解?
她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你们人死掉了和一棵蔬菜被割下来有什么区别?”
我想了想,说:“蔬菜可以吃。”
她的细细眉毛一挑:“人不可以吃吗?”
我被自己的口水呛得几乎咳死,过了半天才能说话:“恐怕味道差一点。”
既然只是个“蔬菜仓库”,我好歹可以鼓起一点勇气来。走进去一看,好多蔬菜啊。左边这排卷心菜,明显是被汽车、摩托和自行车收割下来的;中间这排土豆就比较好运,一直老到发芽,芽都再老了才被送进来;至于右边那些西蓝花,都属于不幸被外来暴力强行采摘过的,卖相很凄惨。我战战兢兢地走到右边三号,还没等运足气,南美已经一掀白布单,说:“看。”
这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郎,圆圆的脸上眼睛紧闭着。应该死去没有多久,皮肤还有活人的颜色。我心里恻恻的,想我的儿子再过十多年,也是这青春模样,要是遭了横死,我该怎么活啊!突然之间,思念冲击到我心底,恨不得立刻就可以把历历抱在怀里,保护他一生一世平平安安。
他身上穿着蓝白色的学校制服,胸部塌陷下去,硬着头皮揭开外套看,真是惨不忍睹,是活活被打死的。血块淤结着,一根白森森的肋骨穿出了皮肤,无声地切割着冰冷空气。我看得心里一阵阵痉挛。转头却发现南美专注地盯着这具尸体,眉头微微皱起。
她问我:“你有没有发现他少了什么?”
我忍着泪答:“生命。”
南美温和地看着我,伸出手来握住我的手,接着说:“他胸口的皮肤不见了。”
果然,在一片破碎狼藉之中,很容易忽略他胸口的那一块鲜红,原来是整块皮肤被切走不见。我和录音笔异口同声问:“为什么?”
南美把被单再给男孩子盖上,闭上眼轻轻念了几句什么,稍后告诉我:“不要太难过,他下一世命运极佳,羡煞无数人。”我猜她是为了安慰我,不过总比没有安慰好。正等着她继续告诉我们关于剥皮的事,忽然一阵响动从门外传来。
南美神色一凛,突然抓住我一个回旋腾空转过身,双双转到右排尽头的床角蹲下,只露出四只,不,五只眼睛——录音笔也有一只,一起瞄着虚掩的门。
这脚步声十分诡异,单调而清脆,越来越近,越来越近。门一晃,我的心都要跳出嘴巴了,南美蓦然身体一长,闪电般扑向门口,我配合她的雷霆动作大叫一声,力求声势夺人,结果听起来像惨叫多过像怒号,声音回荡在空洞的房间里,先把我自己吓了一跳。南美没好气地回身给我一记暴栗:“你叫什么,是你家的迷你电瓶车。”
电瓶车?跑来做什么?
赶紧迎上去,果然是。它干脆利落地报告道:“蓝蓝回来把她所有东西,连历历的玩具都全部拿走了。你快去看看。”
我一听顿时浊气攻心,撒腿就跑,听到南美在后面问它:“你怎么知道我们在这里?”
原来是阿BEN见我这两天神魂颠倒不放心,居然放了好几个针孔摄影机在我身上。我还听到电瓶车冲我喊:“我说,你那条花裤子上次小小不是给你扔了吗,你怎么又捡回来了?”
我们一行人奔回家中,果然一片混乱。衣柜门大开,所有衣服乱成一片,堆在地上,其他的地方也没落个好,能见天日的都见了,连我十几年前拿的劳动光荣积极分子奖状都在沙发上。我迷惑地站在这狼藉之中,心里五味杂陈。
电视机默默走了过来,后面跟着摄像机,往我面前一站。电源接通,我看到蓝蓝出现在屏幕上,她走进屋子四下翻寻,显然是在找什么东西,找了半天未果,最后才卷起所有衣物、玩具走掉。
南美在一边戳我脊背:“你老婆不像是来拿玩具而已啊,你是不是藏了什么金银珠宝在家里?”这个问题不用我回答,因为我们家电器不约而同的,一起发出深深的叹气声。
傻愣了半天,我心乱如麻地坐下来抱着头,突然想起一件事情,我问南美:“你说蓝蓝有血光之灾,到底怎么回事?”
南美的大眼睛黑白分明地看着我,过了半天耸耸肩:“她最近天狼入星,主灾。而且月亮落在冥王,有亡魂宫进驻。阴影范围牵连四周。”
我悲痛地看着她看了半天,说:“不懂。”
她一把把我揪起来:“哎呀,你坐在这里有什么用,赶紧去看看你老婆要做什么嘛。”
她像拖麻袋一样拖着我走了一段,才到门口,忽然一阵悦耳的音乐传来,难道我的录音机跟来了?四下看看没有。南美一手松开我,从容地从自己胸部拿出一只小巧的手机。我鼻子一热,赶紧转头。
她接起电话,未语先笑:“猪哥,怎么了?”立即激动:“今天辟尘炒小白菜?”眼睛睁到史无前例的大,好不骇人,“不留给我,我一把火烧了你家。等着,立刻到。”她把手机又照原样放进去,老天,多看两次,我这辈子都要带着三十八度六的体温生活下去了。
她拍拍我,把我硬是从直立状态拍成一只虾米。以为有什么话要跟我说,结果再直身才发现,她已经不见了,跟来的时候一样突然。想想她刚才通话的内容,我真是气不打一处来——就为了一碗小白菜!电炒锅呀电炒锅,我们家客人没出息成这样,你难辞其咎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