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边一排,是冰箱:双门单门,控鲜无霜,各胜擅场。引导外观颜色新潮流的正在和标榜始终完美零度聊天,大约是交流冻鱼的经验;往西一点儿,是无数电视:背投、数码、高清晰液晶、纯平……围成一圈开会,隐约听到会议内容是关于如何美容;四周更有微波炉、消毒碗柜之类的小家电摩肩接踵,各自悠闲地散着步。而最醒目的是,这里的家电,除了我家的嫡系部队以外,身上都贴着价钱标签。白纸黑字,写得明明白白:七搭八百货会员价。
我正看得不亦乐乎,大大的声音已经在身后响起:“老关,你来了。”我迎上去,指指那些挂着标签到处游荡的家电:“这是……”它满不在乎地甩甩排水管:“啊,临时雇佣军。”不需要仔细看就能想到,七搭八百货全体的电器肯定都在这里了,想一想此刻的商场大堂里,还真是凄凉啊。我问大大:“你们怎么来的?这么快。”它说:“历历让我们飞过来的。”
我一头栽到地上。完了,我最担忧的事情终于发生了,连空中交通管制我们也要开始违反了。大大犹自遗憾地叹着气:“可惜蓝蓝不让历历来这里,不然的话,我们可以组成空中飞电器阵,天降奇兵。”
我挣扎着指指大门:“开不了门?”它摇摆着身体:“那锁太结实了,进不去。本来想大家叠罗汉爬进去,可是这些雇佣来的家电专业素质都不够高,老是摔下来,只能虚张声势。唉,看来日常的培训是很重要的啊。”我举目望去,果然不少电器的表面上还糊着灰土,有些外壳略有凹损,看来叠罗汉这个攻门法,还是费了大家一番工夫的。
要开门进去,最简单而有效的办法有两个:一个是用钥匙;一个是叫里面的人打开。钥匙肯定是没有的了。我眼睛忽然一亮,嘿嘿,我来这干吗的,我来劝降内应的啊。我立刻叫上大大,绕到后园去看,果然看到了自动松土机正在花园里工作。不敢大声叫它的名字,我脱下外衣拿在手里拼命挥舞。推土机很专注地在里面“突突”来去,终于转了过来,一眼瞥见我,好像微微一怔,愣了一会儿,才迟疑地蹭过来,低声问:“会说话的老关?”我低声叫它:“帮我开下门行不行?”
它四处看看:“你怎么又回来了?还有,外面好多电器,你带来看我们的吗?”虽然我很想撒谎说是,骗开那道门,不过我的良心还是占了上风,人家不久前还救了我一命啊。所以我很老实地说:“我们是来抓你主人的。”我已经做好准备防止它立刻变脸,一头把我拱下去。哪知松土机大喜:“真的?好啊好啊!”我有点儿纳闷:“为什么你会同意啊?”
它欢喜地把车斗里的泥土扬得漫天都是,雀跃地说:“他不在的话,我们就可以出去看世界了。嘿嘿,你上次说你家电器可以随便说话的,对吧,我们可不可以去你家玩?”
成交!
策反第一步,我决定先去探探史密斯在哪里。有内应就是方便,松土机轻车熟路地带着我抄捷径,溜墙根,在园子里转过好几条绿色小树装点出来的小岔道,来到一扇落地的白色玻璃窗前。落地窗开着,松土机假装自己突然失灵,矗在窗边,而我悄悄躲在轮胎下,抬头望去。
史密斯坐在一张宽大的檀木桌子后面,脸上的神情阴郁难测,这有钱有势的神秘男子,仿佛遇到了什么难以解决的大问题,手指在桌上无意识地敲打着。我在轮胎底下憋了半天,他仍然在重复那个动作,我脖子酸疼,忍不住要往外爬。这时松土机眼尖,用耙子死死地按住我的背,示意我不要轻举妄动。而房内史密斯终于停下了动作,喃喃地唤道:“阿衡,阿衡。”
阿衡?难道他女儿也在里面?
他的声音十分悲伤:“阿衡,我已经尽力了。我拼命赚钱,一切都给女儿最好的……可是,你走之后,她从来没有笑过。”史密斯俯下身去,打开一个抽屉,拿出一件东西来。那是一只红缎的小荷包,看样子应该是女人的东西。他紧紧地把脸贴在那个荷包上,闭着眼,低声呼唤:“阿衡,阿衡,你告诉我,我们女儿怎么才会开心起来?你告诉我啊。”这声音凄凉绝望,简直像是出自我的喉咙——不过我早就用不着了,我现在是个幸福的小市民。但是我趴在松土机的身体下,忽然觉得鼻子有点儿酸酸的,史密斯这种无奈悲伤的心情,我也曾经深深地体会过啊!
我悄悄问松土机:“你们主人没有老婆吗?”它轻声回答:“是啊,听说女主人几年前难产死了。”我倒抽一口凉气,真是可怜啊。再看看史密斯,一直把脸贴在那个红色的荷包上,低低地伏在桌子上,像是昏睡一般。我向松土机打了个手势,它又掩护着我从窗边逃开来。
定了史密斯的点,我继续去游说其他敌方电器,看来苏秦没有想象中那么伟大啊。我舌上才微微灿出两个莲花骨朵儿,挖土机、除草机、切割机……一大群电器已经兴奋无比,叽叽喳喳地在工具房里闹了一会儿,跟着一窝蜂拥出来。到了园子了,却又一窝蜂地熄了火——家电军团已经开了进来,“价廉物美,三年保修”的旗帜满天飘,看起来蛮像样子的。不过世界上有个真理就是,一切判断,都以参照物为准。现在的参照物是,人类最有杀伤力的武器——枪。
门廊前排着数十名黑衣大汉,各自端着武器,瞪着眼前的状况,神情无限迷惘,动作却丝毫不走形,看来都是专业人士。史密斯也稍后就赶了出来,正目瞪口呆地打量我们。
我见势不妙,一个箭步冲上前,用身体护住大大,看看旁边阿三娇滴滴的模样,忙又护住它。结果它们两个都把我一推,推到大批电器的后面,异口同声骂我:“你脑袋进水啊?你中枪会死的。”“哎,我是你们的主人啊,把你们拖下水已经是我不对了,现在当然有责任保护你们。”听到这句话,大家仿佛都受了感动,纷纷跑过来,在我身前叠起了罗汉。大件垫高,小件填缝,电器无分贵贱,作用不分黑白,抱着牺牲到底的决心,要把我保护完全。我眼泪鼻涕顿时倾泻而出,摸摸这个,拍拍那个,哽咽得说不出一句话。其他外援电器里也响起很多感叹的嗡嗡的发动机转动声。
我们闹得投入,史密斯却不停地擦着自己的眼睛,良久才对我叫了一声:“哎,这是你发明的技术吗?你给这些玩意儿装了什么?”
听他的口气,一点儿不像要和我开战。他一脸惊诧地慢慢走过来,不顾我们对他虎视眈眈,自己围着一台台电器转起圈来,不时小心翼翼地伸手去摸摸。据我多年经验判断,凡是立刻闪开,躲得很远的,都是男性家电;至于那些不但不动弹,而且还有意往上凑的,都是阿三一族的女性好色分子。检查完这一轮,他走回来问我:“你能不能告诉我这到底怎么回事?”这句话完全不是逼供,甚至不是询问,配合他的神情、体态、眼神,倒更像是哀求。我狐疑地看着他:“你要干吗?”所有家电跟着我叽叽喳喳地喊:“你要干吗你要干吗?”
他吓了一跳。四处看看,终于发现那些电器全是自我发动,各自的控制屏全部显示出一片片愤怒的雪花状。史密斯不但不惊,反而大喜,把手伸进我脸面前唯一的缝隙中,试图拍我的肩膀:“告诉我吧,告诉我吧!我给钱,多少都给,你要什么我就给什么。”
这种无限制交换条件一出来,神经病才作战到底,我们当然要寻求和平解决手段!当即号令双方军队后退十米,放下武器,包括枪支和所有电源线。留下我和史密斯两个三军首脑在中间谈判。
我问他:“你干吗要去烧花非非小学啊?这样太缺德了。”
他低三下四地解释道:“阿衡不爱上学,非要叫我把小朋友都带回来陪她玩儿。其实我手底下的人根本没怎么真烧,主要是放了几颗烟雾弹。我已经匿名捐了一大笔款子给学校,足够他们重修的了。”
我把脖子一伸,向那大宅子中张望:“孩子呢。”
他赶紧猛指身后:“玩儿着呢,有吃有喝。放心,比哪儿都舒服。”他的姿态不似作伪,那么高傲的人,现在为了迁就我的身高,居然低着头,双脚摆个八字,只差没拈兰花指来表示羞怯了。我不忍心再玩他,拍拍他的肩膀:“你说吧,到底想干吗。”
他定定地看着我——这男人有一双深邃而无情的眼睛,带着类似于X光的审慎与尖锐,仿佛已经看透了世事,因此心地坚硬。只是当钢铁的表面慢慢塌软,那神情里渐渐沁出哀伤,不可断绝。良久,他终于缓缓说:“我女儿,名字叫阿衡。”
我由衷赞叹道:“阿衡很漂亮啊。”马屁恒久远,一句永流传。史密斯眼睛一亮,顿时视我为毕生知己:“是啊,眉眼特别灵秀,又聪明。”
严格遵守蓝蓝平时教我的常用社交套路,我不假思索地冲口而出:“一定随他妈妈,尊夫人想必也是大美人啊。”话刚说完,屁股上就传来被无数条鞭子猛抽一般的尖锐疼痛,我不用回头就知道,那是电器们挥舞着它们的电线插头,对我的哪壶不开提哪壶表示强烈谴责。
史密斯显然把这一幕也看在眼里,苦笑了一下。点点头说:“是的,我太太很美。”他偏过头去,眼角有微茫的雾气。笼罩他一生快乐过的日子,好似都在一幕幕回溯,因此他长久地沉默起来。我把手伸到背后招招,意思是有纸巾拿点儿来,结果手里一凉,三儿这台笨电视,干吗给我一瓶酸性清洁喷雾器?
这时史密斯终于低声说:“我太太,生阿衡的时候难产过世。”大约是怕泄露他压抑不住的感情。又是一阵停顿,他一字一字地说:“我很爱她。”很爱她,而他永生不能再见到她。世界自那以后是一片朦胧的灰。不用细细描述失去的感觉,人人都能够体会那长夜空床的萧索。
安慰的话找不到出口,我只能伸出手去,拍拍他的肩膀。他对我微微苦笑,恢复了镇静,继续说道:“这些年来,我拼命赚钱,唯一的心愿是能让女儿开心,要什么就给她什么,可是,总不如意。”他忽然转头问我一件事,“你记得那天你们带阿衡吃冰棒吗?”我当然记得,我还记得阁下仿佛挨了打。小牙印子脸上留了不少吧?
史密斯叹气:“她就是气我,没让她和你们一起把冰棒吃完。”这位平时英明神武的先生很迷惘,“吃个冰棒而已,家里什么吃的没有?她为什么呢……到底为什么?”
来龙去脉,到此已无须深究。说起来,其实是个多么老套的故事——爱女成痴的父亲,以为物质可以带来最完美的安慰。而孩子真正需要的,也许只是晚晚枕边一个温柔的故事,在平常和气的家庭里,吃一顿有笑有骂的晚餐。最先进的玩具有什么用,最周到的伺候有什么用?倘若四周空空荡荡,世界是冷冰冰的。那可怜的小女孩,在蓝蓝的打骂和冰棒里,羡慕起了我们一家三口的亲热吧。
我忍不住安慰道:“行了,我知道了。你搞出这么多事,也就是想给孩子找点儿乐子吧?”他像被罚站似的,低着脖子点了点头。昂藏七尺,平时也算牛人一头,为儿女折起腰来毫不含糊,脊椎立马一软。我不能不引之为同道:“没事,我也当爹,也给儿子做牛做马。”立刻听到大大不屑地在身后“嗡嗡”了两声,意思是:“小样,什么时候轮到你表功……”
找到了这个共同点,此后的谈话一泻千里,两家亲密程度眼看直奔义结金兰而去。我听他絮絮叨叨,把女儿陈芝麻烂谷子的小事津津有味说了又说,咀嚼其中温情况味,不由得有些辛酸:“哎,去叫阿衡起来吧,大家陪她玩儿。”顺带教化了一把,“你以后也多陪陪她,出门就把阿衡放在我家。”三儿在后面应声:“我家保姆多。”
史密斯猛点头:“是的是的,你等着啊,你等等啊。”转身飞奔而去,经过那一群保镖的时候,突然威严地喝道:“看什么看,赶紧叫佣人准备吃的,家里来了那么多客人,要好好招待!”
那些尽职的伙计执行任务的速度前所未有的慢,敢情两家谈判主将惺惺相惜的时候,他们在一边用眼神和我方家电们进行暗战,后者都是好斗分子,用不同的音频一同念叨:我切,我榨,我搅,我叮,我锯,我冻,我抽——微波炉集团军最狠,说:我放射!
那天我们过得很美好,阿BEN和工具房老粗们进行了关于科学应用和实战技术结合的高水平对话,双方都受益不少。它们相互约定去注册一个建筑股份有限公司,前去参加伊拉克地区的重建投标。七搭八百货的来宾们闷得久了,对相同处境的阶级兄弟都很同情,因此策反了史密斯满屋子的立式空调,全体溜出来跳圆圈舞。
最开心的自然是阿衡,在和风里笑得像冰雪融化的高山湖水,她和爸爸一组、小小和大大一组,进行了一轮另类的两人三足赛。一路上奋力争先,不但拉扯得她老爹身上的衣服平空大了两号,对大大和小小的插头线也进行了很不“fireplay”的拉扯。看着她前仰后合的快活样,史密斯好像要冲动得趴在地上哭。而我高兴归高兴,还是很想强烈要求史密斯负责因此带来的一切维修费用……
日暮西山的时候,我们满满当当地坐在史密斯调来的好几辆大卡车上,依依不舍地摇摆着各色爪子归去。下个周末,派对要在我家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