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海洋咳嗽一声就去牵骆驼。
豹子问:“我摔啦?”
夏明若说:“刚才让你下来你不听。骆驼渴了快半个月了,见到水还不跟疯了似的,它往前一冲一跪,不摔死你就算好的了。”
“可这水也喝不成啊。”
“芦苇上有冰碴子,你当它不会舔?”夏明若笑道,“行了起来吧,我们回营地去,明天带人来凿冰。”
豹子晃晃悠悠站起来:“哎哟……跟了你们真是十条命都不够送!喏喏喏!”他指着冰湖对岸的远方,“夏少爷,您别告诉我那土墩是一个城啊。”
夏明若看都不看:“我说它是城它就是城。”
豹子气呼呼举拳吓唬他:“你小子!”
夏明若嘻嘻笑着躲闪,打闹之间真看见了那只土墩,立刻隐去了笑容:“豹子,你刚才说那是什么?”
豹子仍在玩笑中:“不是我,是你说的,你说那是一座城。”
夏明若静静地站着,楚海洋喊他:“别信!走了!”
他点头爬上骆驼,一路若有所思,连豹子胡乱吹牛都不理。到了营地,别人都睡下了,他却抱着一本古代地域地图集拼命地翻,楚海洋催他关灯三次都未果。
最后一次,楚海洋生气了,夏明若却神神秘秘地说:“不得了了,海洋,我可能看见赤奢城了。”
就像一把散落的珍珠,西域大漠中藏有不同年代的数量惊人的古城,有的已经被发现,有的仍在无垠沙海间沉睡。夏明若说他看见了赤奢城,他钻进大帐篷,将地图摊开给钱胡子看。
“这一幅是宋代绘制的西域全图,依照的是《汉书·西域志》,”他取来一支铅笔,用笔尖指着,“这一片是蒲昌海,就是罗布泊,当时还是好大一片水面;这里是塔里木河,河往西南,经过流沙和白龙堆,就是危须,危须向西南是山国,山国向西南是鄯善,也就是楼兰。”
钱大胡子举高煤油灯,靠得很近,烟气腾起很是熏眼睛。
“这图比例尺完全不对,位置也很含糊,”夏明若说,“如今水域消失了,塔里木河也早改了道,唯有白龙堆——就是雅丹——还在,总之,我们就在这一片不会有错吧?”
钱大胡子点头:“不会有错,继续。”
夏明若说:“说完了。”
“啥?”
夏明若强调:“我可能看见赤奢城了。”
“等等等等,让我理一下思绪,”钱大胡子敲着脑瓜子,“也就是说,刚刚那条红柳沟有可能就是……”
“曾经的赤奢水,”楚海洋接口,“如今早已干涸成几个小水潭了。”
“有证据吗?”
“双塔,”夏明若竖起两根手指,“非常清晰。”
大胡子死死盯着他的脸,夏明若郑重地点点头。大胡子深吸一口气,突然平地里一蹦三尺高,嗷嗷嗷冲出帐篷在沙地里滚了两圈,跑回来拉着夏明若,两只眼睛锃亮发着绿光:“现在!现在就去看!”
夏明若抬抬眼皮说:“您就歇着吧,您不歇我还要歇呢,我可是从早上七八点一刻不停忙到现在了。”
钱大胡子说:“咦咦咦!你这个小家伙!难不成我还比你闲啦?”
夏明若拍拍楚海洋:“走,回去睡觉。”
楚海洋跟着他,扭头要笑不笑地对大胡子做关切状:“早点儿歇啊。”
大胡子吼叫着用废纸团砸人:“臭小子!”楚海洋笑嘻嘻地闪开。
大叔被闹醒了,迷迷瞪瞪从睡袋里探出头来,一副过来人口吻:“唉,孩子大啦,不由人啦。”
大胡子点头说就是就是,熄了灯问:“你怎么又跑这边帐篷里来啦?上回不是嫌我和豹子呼噜声跟响雷似的吗?”
大叔翻个身,嘟囔:“我才不回那边呢……那边有只猫,掉毛,还老往人怀里钻……”
天还没亮,钱大胡子就钻出帐篷,一手夹着皮帽,一手夹着大衣,风风火火地掀帐篷帘子挨个儿叫队员们起床:“懒虫们,打屁股啦!都睡了六个小时了还不起来!”他蓬头乱发,褐中带黄的虬毛胡子爬了满脸。
众人心不甘情不愿,磨磨蹭蹭爬到沙地上打哈欠,好在天气不错,风速大概相当于平原上的七级,就是冷些。吃早饭时,通报了今天的行程,知识分子们内部全票通过。
大叔拍着大腿呼天抢地:“你们这些人哪!走走又停停啊——!见了岔道就要拐啊!啥年月才能到楼兰哪——!走了夜路还要走白路啊!!”
队员们用盐卤水痛痛快快地洗了把脸,如今至少都能看出是个人来了;吃饱喝足的骆驼也精神奕奕地扬着头,热心善良的维吾尔族小伙古力姆把炊具挂在肉孜骆驼身上,一边高兴地哼歌,一边用拐了八道弯的普通话安慰大叔。
大叔说:“说维语,听得懂。”
古力姆如蒙大赦,连忙好一通叽里呱啦,意思是没办法啦,自己也跟过好多科考队了,每批都是一个样,见了新鲜东西就不要命!
大叔指着自己鼻子也说:“那我老人家可是要命的呀!”
“蒜啦,蒜啦(算啦)!”古力姆推着他上骆驼。
夏明若的骆驼一马当先,老黄在它脑袋上正襟危坐,二者迎风招展,彼此心有灵犀。钱大胡子紧随他们,又拍鞍子又踢镫子:“快快快!走呀!同志们走呀!”
大叔叹口大气:“瞧把你们急的。”
北风卷起了细沙,在红柳尖上飞舞,楚海洋骑在骆驼上,对着地图研究来研究去,大叔问:“怎么?还看出花来啦?”
“……嗯,”楚海洋咬着铅笔头,“如果猜测没错的话,那真是大发现了。我就怕别信看错了,可得替他兜着点儿。”
“你们胡子不是同意了吗?”
“嗐!”楚海洋笑着摆摆手,“那两人一脉相承,说穿了就是人来疯。”
豹子不知什么时候凑了过来,斜着身子看楚海洋手上的地图:“咱们要去的地方图上没有啊。”
楚海洋说:“这是我们科学院1960年绘制的地图,当然没有。”
“哦,”豹子问,“那城叫……”
楚海洋说:“赤奢。”
豹子问:“啥叫赤奢?”
楚海洋仰头想了想说:“其实就是红城的意思。大沙漠中有很多古城以颜色命名,比如赫连夏的都城叫白城,西夏的都城叫黑城——这两个不是一家,前后差了一千多年——再比如青城。现在青城还在,就是呼和浩特。”
“哦,红城。”豹子貌似明白了。
“三十年代的时候发现了这个赤奢水边的城池,因为古籍上无法查到,所以到现在也没搞清楚它的来历,于是干脆以水为名。但由于国事危急,始终都没能组织考古队实地考察,结果就耽搁了。”
“一直耽搁到今天?”大叔问。
“嗯,”楚海洋说,“据说建国初新疆所还专门找了一次,结果没找着。”
“为什么?”
“因为它会移动。”楚海洋说。
豹子瞪大眼:“还长着腿哪?!”
“哪儿呀,”楚海洋小心翼翼地收起地图,“后来才想明白了,这个城四面流沙,不知道当初建城的时候是不是这样。总之会动的是沙丘,而不是城。当然还有河流。都以为城在水边,但沙漠河流往往改道频繁,有时候又凭空消失。当初偶尔发现没留记号,茫茫戈壁广袤无边,从何找起啊。”
“的确,”大叔感慨,“咱们运气不错,撞上了。”
“夏别信撞上的,从小他撞鬼的概率就比平常人高,”楚海洋伸长脖子张望,“咦?他人呢?”
大叔说:“还用你问?早冲锋去啦。”
行进途中经过芦苇滩和冰湖,周围宁静极了,湖面在阳光下像镜子一般反着光。冰层很厚,众人放心大胆地让骆驼踩上去。
赤奢城就在冰湖对面,离水面只有五六百米,此时望去,能看见土墙以及各自占据东西两角的高塔。钱大胡子举着望远镜,“东边的那个是佛塔,”他扭头,又着急,“看啥?有啥好看的?没见过水啊?快快快快快!”
大叔笑着说:“行啦您老,那城又不会跑。大块头过来砸冰吧!还是顺路带去的好啊,否则来来回回运冰化水,消耗的还是骆驼。”
大胡子马上服帖了,乖乖跑去抡镐。抡了一会儿实在心焦,便招呼不劳动的闲人说:“快过来!快过来!”
夏明若问:“干吗?”
大胡子说:“叫你过来你就过来!”
夏明若一溜小跑到他身边。
大胡子正色说:“阿米尔!我现在以司令员的身份命令你担任第一突击纵队队长!你将率领你的部下……”他指指其余的闲人,“不惜一切代价,迅速占领高地!”
夏明若说:“阿米尔明白!”
胡子说:“事成后颁发你共和国勋章!去吧!赤奢城是我们的!”
夏明若说:“对,没错,是我们的!”他两脚后跟一磕,装模作样敬了个军礼,刚走几步又转回来:“我有条件。”
胡子问:“什么?”
夏明若说:“我中午要吃饺子。”
钱胡子扬起巨灵掌,夏明若抱头鼠窜。
“还不给快我冲!”胡子吼道,“波兰是我们的!北非也是我们的!”
夏明若跑去跟楚海洋说,楚海洋满头的汗,问:“谁陪你去?”
“没谁,”夏明若说,“就我和老黄,还有厨子古力姆。要不让舅舅也跟着?”
“得了吧。”有前车之鉴,楚海洋知道大叔也靠不住。他转念一想,觉得也没什么不放心的,厨子先去了,今天准能提前吃饭。
“记得帮古力姆干活,”他吩咐,“我们不久就来。”
“知道啦。”夏明若漫不经心地挥挥手,招呼古力姆出发。谁知古力姆的老骆驼肉孜却不肯离开水,两人是又拽又拉,豹子也过来帮忙,最后干脆三人一同往赤奢城去了。
半小时后,第二纵队进城,大胡子刚跑过东门,就中了绊马索,扑通扑通摔出去老远。其余人吓了一跳,愣神之际只听一声呼哨,城墙头上竟然冒出了许多人,个个端着枪,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他们。
众人慌了,拉扯缰绳要往回逃,城墙上不知是谁便朝天开了一枪,把他们全吓趴下了,只能乖乖地被牵走骆驼,夺走行李,随身的两把猎枪也没敢留着。这还没完,最后在武器的威逼下大家进了城,抱着脑袋,在灰白色、被流沙掩埋了大半的城垣下蹲成一排。
蹲下来才发现老黄和肉孜骆驼原来就在旁边发呆。它们背后两人高的粗木架上,绑着第一纵队的三名成员,底下是古力姆和豹子,木梢上拴着的是夏明若。三人都被剥得只剩一件衬衣,也摘了帽子,脱了鞋,嘴里塞着破布,在冷风中冻得脸色青白。
城墙上的人陆续下来,举着枪站在科考队面前。
他们似乎也在戈壁中生活了很久,脸色糙黑,嘴唇起皮,眉毛胡子上沾满了沙粒。他们打量着科考队,其中有个戴狐狸皮帽子的开口:“谁是头?”
钱大胡子刚要说话,被大叔眼神制止,大叔说:“我。”
狐皮帽子问:“你是谁?”
“好汉,”大叔说,“我们是北京来的考古队,主要考察的是罗布泊巨大的水文地理变化。大胡子,给他们看证件。”
“屁话!”狐皮帽子叉着腿,“老子当然知道你们是考古队!老子就想问问你他妈是谁,哪儿来的!闯了爷爷的地盘还他妈理直气壮的!”
楚海洋嘟囔:“我们这是穿越到哪个朝代了……”
“不许说话!”有人喝止。
大叔眼皮子一吊说:“我就是北京来的考古队的头,够明白了吧?”
这么不客气,狐皮帽子火了:“你他妈……吃屎长大的啊?!”
一点儿道上的规矩都不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