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周之后,他们向着海岸角行进,糟糕的气氛像热量一样,触手可及,无处不在。布莱兹还没有从残酷的鞭打中恢复过来,仍旧几乎全无知觉地躺在船上的医务室里。地勤人员轮流给他鲜血淋淋的鞭痕扇着风,劝他喝一点水。他们已经知道了劳伦斯的脾气,所以从不用语言和直接的行动表达对水手的仇恨。相反,这种情绪只表现为愠怒的眼神和耳语,以及水手靠近后突兀的沉默。
自从事件发生之后,劳伦斯就不在大船舱里吃饭了。限制波拜克在甲板上的行动使瑞雷受到了冒犯。反过来,瑞雷并不妥协,并且公开宣称他不满于劳伦斯所判决的鞭刑,这使得劳伦斯变得理亏。争论最激烈的时候,劳伦斯暗示他厌恶去奴隶港,瑞雷愤恨地说了这样做的后果。他们没有大叫大嚷的结束争论,而是陷入了冷战。
但是现在更为糟糕的是泰米艾尔士气低落。他原谅了劳伦斯的严厉,并且也理解有时需要对忤逆进行惩罚,但他没有完全对现实妥协。在鞭打的过程中,布莱兹一直在尖叫,而泰米艾尔也在咆哮。这样做也有一点好处,水手长的搭档辛雷感觉到了警告,最后几下鞭打变得缓和下来,但是已经造成了伤害。
自从那个时候起,泰米艾尔就闷闷不乐、沉默不语,回答时总是很简单,胃口也不太好。水手不满于过轻的惩罚,而飞行员认为这样太残忍,也同样不满。
可怜的马丁因为负责鞣制马具,结果用来实施鞭刑而倍感自责,一有时间就守在布莱兹床边。永瑆是唯一一个对这样的情形感到高兴的人,他抓住机会用中文和泰米艾尔私密地长谈了好几次,而泰米艾尔也没有要求劳伦斯加入谈话。
然而,最后一次谈话结束时,永瑆很不高兴。泰米艾尔嘶嘶作响,收起翎颌,然后占有般地卷起了劳伦斯,把他抬了起来。“他对你说了什么?”劳伦斯询问,徒劳地窥视着他周围升起的黑暗,永瑆持续的干扰已经让他非常恼火,几乎到了耐心的极限。
“他给我讲了中国,还有在那里,龙得到了什么样的对待,”泰米艾尔有些逃避地说,劳伦斯猜想泰米艾尔不喜欢这样的陈述方式,“然后他告诉我,我应该有更高贵的同伴,而你会被送走。”
永瑆走了。“看起来发了很大的火。”弗瑞斯向他们报告,带着与上尉不相符的高兴。
这没有让劳伦斯满足。“我再也不会让泰米艾尔因为这个悲伤。”他生气地对哈蒙德说,但没能使这个外交官向王爷传递一个非常没有外交策略的消息。
“这件事情上你很没有远见,”哈蒙德让人恼怒地说,“如果永瑆王爷在旅途中相信泰米艾尔不会同意和你分开,这对我们是再好不过的了。等我们最终到达中国,他们将会更乐意与我们谈判。”他停下来,带着更叫让人恼火的期待问道:“你很确信他不会同意吧?”
听到那晚上的情形,格兰比说:“我说,我们哪天夜里把哈蒙德和永瑆一起举到一边,把他们甩了。”这比劳伦斯所能做到的更加直接地表明了他的个人情绪。格兰比一边说着,一边不顾礼貌地吃着。劳伦斯邀请他吃饭。汤、烤干酪、洋葱西红柿炒肥肉、一整只烤鸡和一个切碎了的馅饼。他已经从大病中好了起来,但脸色苍白、体重下降,“王爷还对他说了别的什么?”
“我一点也不知道,过去一周里他一共都没有说三个英语单词,”劳伦斯说,“并且我不想逼他告诉我,打听事情是最多管闲事的。”
“我真希望没有鞭打他的朋友,”格兰比说,“他本应该每天有很多书读,有很多的宝石。我听说过这样的事情,但是如果有人真的去尝试了,他就会被赶出军营,像闪电那么快。当然,前提是龙没有把他切碎。”
劳伦斯沉默了一会儿,用手指缠住玻璃酒杯。“泰米艾尔只会听他的,因为他很不开心。”
“哦,见鬼,”格兰比重重地坐回去,“我很抱歉我病了这么长时间。弗瑞斯是不错,但他以前没有干过运输,不知道水手是什么样的,不知道该怎么不动声色地教会他们东西。”他郁闷地说。“我给不了你什么建议让他高兴起来。我在李蒂费凯特手下干过很长时间,即使对于‘帝王铜’来讲,她都很随和,没有什么脾气,没有什么能够破坏她的胃口。”
第二天早上,他们来到了港口。这是一个有着金色沙滩的巨大半圆,可以眺望远方的城堡的白色圆墙下点缀着吸引人的棕榈树。许多粗糙的小舟在港湾里嬉水,有的还长着木桩凿空以前就有着的树枝。小舟的旁边有着一些双桅船和纵帆船。西方远处有一个中等大小的白船,周围的小舟在自由地游弋,船上坐满了被驱赶在一起的黑人。
“忠诚号”因为太大了,不能停靠在港口合适的地方,但是它也停泊在了足够近的地方。白天很安静,鞭子破裂的声音在水面上传播着,混合着哭叫声和鞭子抽动的坚实声音。劳伦斯皱着眉头来到甲板上,命令罗兰和戴尔去收拾船舱,不让他们睁大眼睛盯着看。泰米艾尔没有受到这样的保护,带着疑惑观察了整个过程。他注视时,狭长的瞳孔时而变宽时而变窄。
“劳伦斯,那些人带着镣铐,这么多人干了些什么呢?”他充满同情地询问着,“他们不可能都犯了罪,看,那边是小孩,这边又是一个。”
“不,”劳伦斯说,“那是奴隶,请别看了。”他有点担心。他尝试着模糊地给泰米艾尔解释什么是奴隶,但是由于他的厌恶和泰米艾尔对财产概念的不理解,他的解释没有成功。泰米艾尔现在没有听他的话,而是继续看着,尾巴好奇地快速摇动着。船一早上都在装运货物。热风从岸上吹来,裹挟着奴隶们出汗的、痛苦的、生病的、很久没洗的身体发出的酸腐味道。
最后,人们登船了,白色的船带着不快乐的货物出了港,迎风扬起了帆,经过他们身边时,荡起了涟漪。她以稳定的速度前进着,水手攀爬着绳索。但是,有一半的乘客都是带着武器、从未出过海的人。他们呆坐在甲板上,握着步枪、手枪,还有盛着烈性酒的杯子。他们好奇地睁大眼睛盯着泰米艾尔看,脸上没有一点笑容,浑身都是工作留下的污渍。其中的一个甚至举起了枪瞄准了泰米艾尔,好像要射击一般。“举起武器!”瑞格上尉在劳伦斯反应过来之前就猛地叫了起来。一秒钟后,甲板上的三个步枪射手就做好了射击的准备。对面船上的家伙放下了枪,狞笑着露出了结实的黄色牙齿,然后转过身去对这同船的人大笑起来。
泰米艾尔的翎颌变平了,不是害怕,而是极大的厌恶造成的。在这么远的距离来看,莱福枪对他的伤害不会超过蚊子对人的伤害。他深呼吸,然后发出了隆隆的低声咆哮。劳伦斯把一只手放在他旁边,安静地说:“不,这样不好。”然后和他待在一起,直到白色的船驶出了地平线,从视野中消失。
甚至在它走后,泰米艾尔的尾巴还是不高兴地来回摇摆着。“不,我不饿。”当劳伦斯建议他吃一点食物时,他这样说。然后,他又十分安静待在那里,偶尔用爪子挠挠甲板,无意识地发出一些刺耳恐怖的声音。
船的另一头,瑞雷走在船尾的甲板上,但是附近有很多水手在吃饭。长官的游艇就在周围,开始准备补给,波拜克勋爵则在巡视监督。当一个人在甲板上大声说话时,就不能指望这声音不会传到甲板的另外一头去,这样花费的时间可比走过去要少多了。劳伦斯知道在他自己的甲板上批评瑞雷是多么的无礼,即使他们之前没有吵过架,他也是这么认为的,但最终他不能再忍了。
“请不要这么悲伤。”他试着去安慰泰米艾尔,“我们有理由希望贸易很快就被禁止。这个问题在这次会议上就会被提交给议会了。”
泰米艾尔对这个消息很高兴,但是他不满足于这样一个突兀的解释,而带着极大的热情询问废除的前景。劳伦斯必须得基于他父亲活动的细节来解释议会是什么,以及上议院和下议院的区别,以及涉及在争论中的各种各样的派别。他知道这时候别人也能听到他的谈话,于是他尽量显得政治一点。
孙凯若有所思地盯着他,很显然在猜测他们的谈话,一早上,他都在甲板上,目睹了泊船的过程以及它如何影响了泰米艾尔的心情。他尽量走得近一些,但没有越过划好的边界。过了一会儿,他让泰米艾尔给他翻译。泰米艾尔解释了一些,孙凯点点头,然后问劳伦斯:“你父亲当时是一个官员,认为这样的行为是不光彩的?”
如此突然的一个问题,无论怎样逃避都是很冒昧的,而沉默几乎就代表了不诚实。“是的,先生,他是。”劳伦斯说。在孙凯提出更多的问题延长谈话之前,凯因斯出现在甲板上。劳伦斯叫住他,请求他带泰米艾尔短飞一阵,到岸上看看,以便打断这样的讨论。然而,即便缩短了对话,这也对船上的关系造成了不好的影响。水手们对这个事情没有什么坚定的看法,自然采取了船长的立场,感觉瑞雷被利用了。当人们都知道他的家人涉及了这样的贸易时,有人在船上公开表达这样的情绪。
邮件在吃饭之前回来了,波拜克勋爵派最近挑起争端的年轻海军上尉候补军官雷诺兹去为飞行员取信,这几乎是摆明了的挑衅。男孩的眼睛被布莱兹有力的拳头揍过之后,到现在还是发青的。他笑得那么傲慢无礼,劳伦斯立刻让马丁停止履行他的职责,而一周前,他还不是这样打算的。男孩非常刻意地说:“泰米艾尔,看,我们有一封从罗兰上校那里来的信,我相信这可能会有多佛的消息。”泰米艾尔有礼貌地低下头检查信。翎颌投下的模糊的影子以及交错的发光的牙齿,让雷诺兹吃了一惊。他的狞笑收敛了起来,匆匆从龙的甲板上逃离。
劳伦斯待在甲板上和泰米艾尔一起读信。简罗兰的信还没有一页长,他们走后没有几天,信就寄了出来,几乎没有什么新的消息,只是欢快地描述了皈依者的生活。读来还是挺让人振奋的,但这让泰米艾尔为营地叹息了一会,劳伦斯也触动了这样的感情。然而他有些奇怪为什么没有收到其他同事的信。既然一个送信人来了,他本来期望收到哈考特的一些东西,至少,她的信写得不错,也没有收到其他上校的东西。
他确实还有另外一封信,那是他妈妈写的,从多佛那里转寄过来。飞行员比其他人能够更快地收到信。传递邮件的龙一圈圈地飞行着。在收到劳伦斯告诉她他们已经离开的信之前,她就把这封信写好寄了出来。
他把信拆开,为泰米艾尔大声朗读着信的内容。她主要写了他的大哥乔治的事情,他在有了三个儿子之后又生了一个女儿,也谈了他父亲的政治工作,那是劳伦斯和艾伦代尔男爵同情的主题,现在泰米艾尔也有了新的兴趣。读到一半时,劳伦斯突然停了下来,喃喃自语着谈到某人的去世。这正是他的同事们为什么如此沉默的原因。
“自然,我们都被奥地利发生灾难的可怕消息震惊了,据说皮特先生生病了。这当然让你的父亲很悲伤,因为首相一直是这一事业的支持者。我在镇里听到了很多言论,说省里是如何支持波拿巴的。当双方势均力敌时,一个人竟然会对战争的过程发挥了如此重要的影响,这真是很奇怪。但是极端的情况就是可耻的了,纳尔逊在特拉法尔加的胜利这么快就被忘记了,你还在保卫着我们海岸,而不坚定的人们已经开始与暴君谈论和平了。”
她写的时候本期望他还在多佛,那是大陆来的消息首先到达的地方,他本不该用太长时间就可以得到新的消息。相反,这是让人很不高兴的打击,尤其是她没有给出更多的细节。在马德拉,他听到报告说在奥地利发生了好几场战斗,但是没有什么决定性的消息。再一次,他请求泰米艾尔原谅,匆匆走到了瑞雷的船舱里,希望那里会有更多的消息。事实上,他发现瑞雷麻木地读着一份哈蒙德给他的来自政府部门的通信急件。
“在奥斯德立兹外,他把他们撕成了碎片。”哈蒙德说着,然后他们在瑞雷的地图上,找出了这个地方。那是在奥地利腹地的一个小镇,位于维也纳东北部,“我没有被告知太多东西,政府保留了细节,但是至少有30000人死伤。俄国人逃跑了,奥地利人已经签署了停战协定。”
这些少量的信息不加阐述也已经够耸人听闻了。他们都陷入了沉默,浏览着寥寥几行的信息,无论读多少遍,都找不出新的消息来了。“好了,”哈蒙德最后说,“为了纳尔逊和特拉法尔加感谢上帝。他不能利用空军再次入侵了,更不用说现在有三条‘长翅’驻扎在海峡上。”
“我们不该回去吗?”劳伦斯笨拙地试探着问道。提出这样一个自私的建议,他感到有点不安,但是他难以想象他们不用立即赶回英国。伊科斯西德姆、茅蒂尔诺斯和莉莉以及他们的阵型都要认真地对付一支致命的军队,但是三条龙不可能无处不在。
“我没有收到返回的命令,”瑞雷说,“但是我觉得听到这样的消息以后,还是要航行到鬼才在乎的中国,这真是该死。还带着一艘有着150门炮的运输船和一条善于战斗的龙。”
“先生,你错了,”哈蒙德尖锐地指出,“这场灾难只会让我们的任务变得刻不容缓。如果拿破仑要被打败,如果我们的国家不想成为法国欧陆隔岸相望的一个不合逻辑的岛国,只有贸易才可以实现。奥地利可能会暂时被打败,俄国也是,但是只要我们能继续给大陆盟友提供资金和资源,你能确信他们可以击溃波拿巴的暴政。我们必须继续,如果没有什么优势,我们必须要确保中国的中立以及对欧洲贸易的保护。没有什么军事目标比这个有更重要的意义。”
他权威地预期着,瑞雷很快就点头表示赞同。当他们开始讨论现在也需要加快航行的时候,劳伦斯保持沉默,之后很快离开,回到了龙甲板上。他不能争论,无论如何他都不是中立的,哈蒙德的论断很有分量。但是他并不满意,他为他们和他的观点没有共同之处而感到不安和沮丧。
“我不明白他们怎么会被拿破仑打败,”泰米艾尔说,顿时翎颌立了起来,当劳伦斯把坏消息透露给他和他的军官时,“在特拉法尔加和多佛时,他比我们有更多的龙和船,但我们还是赢了。而这一次,奥地利和俄国在数量上超过了他。”
“特拉法尔加是一场海战,”劳伦斯说,“波拿巴从来都没有真正明白海军。他受训的时候就是一个炮兵。在多佛的战斗中,幸亏有你,我们才赢得战斗。否则,我敢说波拿巴能直接在威斯敏斯特戴上王冠。别忘了,在入侵之前他是怎么耍花招诱使我们将海峡部队较好的一部分龙派到了南边,取消了自己的龙的行动。如果他不是没有估计到‘神风’,那么结果就很不一样了。”
“在我看来战斗还是在控制之中,”泰米艾尔不满地说,“我相信如果我们和朋友们一起在那里,应该不会输。而且我不明白为什么其他人还在战斗,我们却要去中国。”
“这真是个好问题,”格兰比说,“在我们要艰难的开始时,把我们最好的龙从战斗中调走。劳伦斯,难道我们不该回去吗?”
劳伦斯只是摇摇头,他很同意这样的说法,但却无力改变什么。泰米艾尔和神风在多佛已经改变了战争的进程。尽管政府部门不愿承认,或者不想将胜利的原因当归结到这么小的因素上,但是劳伦斯清楚地记得那天在泰米艾尔出现之前,这是一场多么绝望、实力悬殊的战斗。轻易地放弃泰米艾尔和他的卓越才能在劳伦斯看来是任性、愚昧的举动。他不相信中国人会屈服于哈蒙德的任何要求。
但是他所说的只是“我们要服从命令”。即便瑞雷、哈蒙德和他想的一样,劳伦斯知道这几乎不可能被政府接受,甚至是作为扰乱现行秩序的一个借口。“我很抱歉,”见到泰米艾尔很不高兴,他接着说,“别这样,凯因斯先生在看你是否可以到岸上去做些运动。我们起来让他检查一下吧。”
“真的,这对我来说没什么,”泰米艾尔好奇地说,当凯因斯在他的胸前推来推去的时候,他看了看自己,“我确定我准备好再飞了,而且我只会飞一小段距离。”
凯因斯摇摇头,“不,可能得再过一周,别在我面前嚎叫!”当泰米艾尔站起来想要抗议时,他严厉地说,“这不是飞行距离的问题,起飞是最困难的。”他吝啬地向劳伦斯解释道。“向上飞时的张力是最危险的,而我不敢确保肌肉已经可以承受这样的力量了。”
“可是我都厌烦了成天躺在甲板上。”泰米艾尔闷闷不乐地说,几乎是在哀号,“我几乎不能正常地转过身来。”
“只是一周,可能还要更短一点,”劳伦斯试图安慰他,这样说着,他很后悔提出这样的建议,使泰米艾尔得到希望,又看着希望破灭,“我很抱歉,但是凯因斯先生的建议在这个问题上比我们任何一个人的都更有价值,我们最好听他的。”
泰米艾尔没有这么容易就平息下来,于是说:“我不明白为什么他的意见比我们的更有价值。说到底,这是我的肌肉。”
凯因斯抱起胳膊,冷冷地说:“我不会和一个病人争论。如果你想使自己受伤,然后再躺两个月的话,那就随着自己的意思尽情地跳吧。”
泰米艾尔喷着鼻息作为回答。劳伦斯恼怒了,在医生变得更加挑衅之前,他让凯因斯离开了。他非常相信这个人的技术,但是他的技巧有待提高。尽管泰米艾尔在本质上并不叛逆,这样的失望还是难以忍受的。
“我还有个好消息,”他告诉泰米艾尔,试图让他打起精神,“波立特先生非常好心,他从岸上回来给我们带了几本书,你要拿一本看吗?”
泰米艾尔只是嘟囔了一声作为回答,仍然不高兴地把头靠在船围栏上,盯着远处看不到的岸边。劳伦斯下去取书,希望这些书可以让他高兴起来,但是当他还在船舱时,船突然撞到了礁石上,飞溅起的浪花从开着的圆形窗户飞涌进来。劳伦斯马上奔到最近的舷窗检查情况,并快速抢救那些已经弄湿的信件,这时,他看到泰米艾尔带着愧疚和自我满足的表情在水中上下游动。
他冲到甲板上,格兰比和弗瑞斯正在检查破损情况。之前,那些围绕在船边的满载妓女和大胆的渔夫的小船已经纷纷快速离开,向安全的港口驶去。泰米艾尔十分沮丧地跟在他们后面说道:“我并不想吓他们。”他向他们喊着:“你们不要跑。”但是那些船还是一刻没有停留地逃散开去。水手们的娱乐节目没有了,都十分失望地望着那些离开的小船。而劳伦斯更关心的是泰米艾尔的健康。
凯因斯被叫到到船板上,“我从来都没有见过这么荒谬的事。气囊可以使他漂浮在水面上,而盐水不会感染伤口,”他说,“但是我根本就不知道如何才能让他回来。”
泰米艾尔在水下潜伏了一会儿,突然蹦了起来,浮在水中喊道:“太舒服了,水一点也不凉,劳伦斯,你下来吗?”
劳伦斯虽然会游泳,但是游得不好,他有些害怕在宽阔的大海里游泳,尤其这里已经离岸边很远了。但是他划着船上的救生船跟随着泰米艾尔,防止他在甲板上休养这么多天后,因为突然的运动而体力不支,不过劳伦斯倒是有些筋疲力尽了。泰米艾尔嬉闹着把水向劳伦斯的小船扬去,突然小船失去平衡,翻了,不过劳伦斯已经有了准备,他只穿了一条泳裤和一件旧的衬衫。
他的情绪十分低落,因为奥斯德立兹的失败并不仅仅是一场战斗的失败,而是皮特首相整个计划的失败,标志着反法同盟的解体。随着奥地利和俄国的落败,仅凭英国一国之力,连一个相当于拿破仑大军一半实力的陆军都没法建立,而且英国要想在欧洲大陆上登岸也十分困难。虽然有这些烦恼,但是当他看到泰米艾尔如此精力充沛,如此开心,也情不自禁地受到感染,心情好了起来。过了一会儿,劳伦斯耐心地哄着泰米艾尔,让他上船。劳伦斯并没有游多长时间,就趴到了泰米艾尔的背上,而泰米艾尔则兴奋地拍打着水花,用鼻子顶着那只小船,就像在玩一件玩具。劳伦斯享受着这惬意的时光。
“你能游回到‘忠诚号’吗?”劳伦斯问道,他很担心泰米艾尔的伤。
泰米艾尔转过头看着他说:“难道我们不能上岸,等我的伤好了再回到船上吗?”此时他的翎颌因兴奋而有些微微竖起,“或者,我们可以飞过大陆,在世界的另一边与他们会合。我记得你的地图上标着非洲中部没有人烟,在那里我们不会遇到法国人。”
“不,据传那有许多的野生龙,更不要说其他的那些危险生物,那儿还有染病的危险。”劳伦斯说道,“我们不能飞越那些地图没有标示的内陆地区,泰米艾尔,那些危险我们根本就没法预测,特别是现在我们根本就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泰米艾尔叹了口气,放弃了那些不切实际的想法,同意再次回到“忠诚号”。又玩了一会儿,他游了回去。回到船上,劳伦斯与瑞雷商量了一下,“或许我们放下右舷锚来保持平衡?”他建议道,“船首锚应该能让船保持稳定,船尾已经装载了太多的货物。”
“劳伦斯,如果晴天时,我把船在港口弄沉,军事法庭会说些什么?我真的不愿去想,”瑞雷很郁闷地说道,“我敢打包票,我肯定会被吊死并弃尸的。”
“一旦有沉船的危险,他就会弃船的,”劳伦斯说道,“另外,我们必须在港口待至少一星期,直到凯因斯愿意让他离开。”
“我不会让船沉没的。”泰米艾尔把头伸过后甲板的围栏,愤慨地说道,瑞雷吓了一跳,“我会非常小心的。”
尽管瑞雷仍然犹豫不决,最后还是离开了。泰米艾尔试图从水中跳出来,他用前爪紧紧地抓住了船板。“忠诚号”向他这侧倾斜,不过并不严重,因为两只锚保持着船的平衡。最后他展开翅膀,忽扇两下,半跳半爬地上了船。
他非常不雅地趴在甲板上,后腿挣扎了一会儿,不过他确实上了船,“忠诚号”也没有再把他甩出去。泰米艾尔迅速地把脚缩了回来,赶紧清理翎颌和皮毛上的水,试图掩饰他上船时的狼狈。“爬上来根本就难不倒我。”他炫耀地跟劳伦斯说道,“现在我可以每天都游泳,直到我又能飞的那天。”
劳伦斯想象着瑞雷和水手们听到这个消息的反应,他们不可能不沮丧吧。他非常高兴看到泰米艾尔又恢复了活力。晚饭时,泰米艾尔狼吞虎咽地吃掉了两头牛和一只羊。
第二天一早,永瑆又来到了甲板上,见到了神清气爽的泰米艾尔。泰米艾尔刚游完泳回来,接着美美地吃了一顿,他对自己的生活十分满意。这一次他较为轻松地爬上了船,不过波拜克勋爵还是不免抱怨了一番。泰米艾尔把船板上的漆弄花了,而且他又把那些卖食品的小帆船给吓跑了。整个早上,永瑆都在默默地看劳伦斯给泰米艾尔读那些波立特先生带回来的书。
一会儿,永瑆又离开了。过了没一会儿,永瑆的仆人冯力来到甲板上请劳伦斯过去,虽然不会中文,但是冯力用手势清楚地表达了他的意思,泰米艾尔只得躺下来,在炎热的天气里打着盹儿。劳伦斯不愿意到永瑆那去,十分警惕地要求先回到房间换件衣服。此时他正穿着陪泰米艾尔游泳时的旧衣服,他觉得不穿上他那带有护甲的衣服、最好的裤子和熨好的领带就去永瑆那个华丽的房间,似乎不妥。
这一次,他的房间没有上演戏剧,劳伦斯一到就被请进了房间。永瑆甚至把他的仆人冯力也支开了,这次会面一定是十分隐秘的,不过开始时他没有说话,只是安静地背手站着,皱着眉向圆形窗户外望去。劳伦斯刚要开口说话,他突然转过身说道:“我知道你十分喜爱龙天祥,他也十分喜欢你。这些我已经看到了。但是,在你的国家,他就像动物一样被对待,面临着打仗的危险。你忍心让他面临着这样的命运吗?”
劳伦斯对这样直白的要求很吃惊,觉得哈蒙德的判断是正确的。除了永瑆想让泰米艾尔离开可以解释他的想法之外,应该没有别的原因。但是值得庆幸的是,永瑆已经放弃了挑拨离间的计谋,劳伦斯只是有一些不安,他觉得他和永瑆之间没有共同的利益,他也弄不明白永瑆这么做的动机是什么。
“先生,”劳伦斯沉默了一会儿,说道,“我有必要对您指控我们国家虐待龙进行申辩,因为战争的状态下为国家战斗的人都有牺牲的危险。我自己就是如此选择的,我把这当成必须坚守下去的荣耀。”
“但是你只是出身于一般家庭,一个级别不高的士兵,在英国有上万个像你这样的人,”永瑆说道,“你根本就不配和天龙相比。想想他的幸福,听从我的要求,帮助我们让他回到他原来的位置,高高兴兴地离开他。让他相信你是高高兴兴地离开,那样他就会很快地忘掉你,并找到一个与他地位相配的同伴。”
永瑆在说这些时,没有一丝嘲讽的语气,而是用十分真诚的语气。“先生,我觉得对所爱的人撒谎,因为对他好而欺骗他,并不是真正的好心。”劳伦斯说道,虽然他也不确定这样说是否得罪了永瑆。
他的疑惑不久就被驱散了,永瑆坚持说道:“我明白我的要求对你来说是巨大的牺牲。也许你家族的希望将会破灭。你把他带回国会得到奖赏,但是这些奖赏有可能被没收。我并不希望你面对这样的损失。就如我所承诺的,你将会得到一万两白银以及皇帝的感激。”
劳伦斯睁大了眼睛,脸上因受到羞辱而泛起一片红晕,不过他很好地控制了自己的情绪,有些憎恶地说道:“的确是很高的价钱,不过,先生,中国还没有足够的银子来收买我。”
说完,他转身向外走去。永瑆被激怒了,彻底失去了在整个会面中保持的耐心。“你很蠢,我们不可能允许你继续当龙天祥的同伴,最后你会被打发回国。为什么不接受我的建议?”
“毫无疑问,在您的国家您会迫使我们分开,”劳伦斯说道,“但那将是您做的,而不是我们主动做的。他会知道我对他的忠诚,就像他对我的一样,我们之间的信任将会持续下去。”他打算离开,他不能再继续待在那里挑战永瑆,这样会进一步激起他体内的好战因子。但是这场争论给了他一个发泄情绪的渠道,最后他用尽可能嘲讽的口气补充道:“您的那些花言巧语还是省省吧,您的那些贿赂和诡计都会失败的,我充分相信泰米艾尔根本就不会喜欢一个连讲话都要有这么多玄机的国家。”
“你正无知地诋毁一个世界上最伟大的国家,”永瑆越来越生气,“你就像你们国家的其他人一样,看不起那些比你们优越的国家,还嘲笑我们的习俗。”
“先生,如果您不这样侮辱我和我的国家,对除了你们国家之外的那些习俗也表示尊重的话,我可能会考虑向您表示歉意。”劳伦斯说道。
“我们并不是对你们所有的东西不感兴趣,或是强迫你们接受我们的风俗习惯,”永瑆说道,“你们从你们的小岛来到我的国家,我们出于好心,允许你们买我们的茶叶、丝绸和瓷器,这些都是你们十分想要的。但是你们还是不满足。你们的要求越来越多,而你们的传教士试图传播你们的宗教以及走私法律所禁止的鸦片。我们并不需要你们的小饰品,我们也不需要你们的钟表、灯以及枪炮。我们地大物博,完全可以自给自足。在如此不平等的情况下,你们应该对我们的皇帝表示屈服和顺从,但是你们却对此表示极大的不敬。过不了多久,你们的这种不敬将无法被原谅。”
现在他们的争论已经超出了他本要谈的事情,劳伦斯从来都没有如此认真地听永瑆说话。双方都没有说话,默默地站着。劳伦斯对永瑆否认自由贸易给两方带来的好处,而只强调中国忍受天主教的传教士和走私者的不良行为,表示强烈抗议,但是他一时又不知该如何回击永瑆。
“先生,我不是政客,不是来与您争论对外政策的。”劳伦斯最后说道,“但是,我会至死保卫我的祖国和人民的尊严和荣誉。任何诋毁我祖国的话,都不可能动摇我,也不会动摇泰米艾尔。”
永瑆恢复了平静,但是还是有些不满意。他皱着眉,摇着头说道:“如果不为你和龙天祥考虑,难道不能为你的国家考虑一下吗?”他用十分勉强的理由解释道:“比如,我们可以为你们在广东旁边开放港口。我还可以允许你们在北京保留使馆,这是你们十分希望的。只要你们表示对皇帝的服从,我们承诺不会与你们或你们的盟国开战。如果你不带龙天祥回去,以上那些都可以实现。”
他满怀希望地停了下来,劳伦斯脸色苍白地沉默了一会儿,最后坚决地说:“不。”没等永瑆继续说下去,劳伦斯甩开面前的帷帐,大步向外走去。
他无意识地来到甲板上,看到泰米艾尔正在睡觉,睡容十分平静,尾巴盘在身侧。劳伦斯没有叫醒他,只是坐在甲板旁的储物箱上并低下了头,这样他就看不到其他人的眼睛,他紧紧地握着双手,这样别人就不能发现他正在发抖。
“我希望,你拒绝了?”哈蒙德问道,似乎并没抱什么希望。劳伦斯已经使自己坚强起来面对责备。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哈蒙德,哈蒙德接着说道:“感谢上帝,他想找一条捷径,不过不是我。上校,我恳求你,以后遇到任何事情,无论它有多么诱人,我们一定要私下商量商量,无论在船上还是到中国之后。”他又补充道:“现在请再告诉我一遍,他承诺保持中立,并且承诺可以在北京设立永久代表,是吗?”
一丝狡黠的光在他眼中一扫而过,劳伦斯回忆他是如何回答永瑆的那些问题的。哈蒙德打开中国地图,计算应该在哪里开设港口才是最有利,同时询问劳伦斯,他认为哪最适合泊船。“我确信,我没有记错。他十分确信地说开港口是不可能的。”
“对,对,”哈蒙德把地图放到一边,“但是如果他们都可以答应建立永久代表处了的话,为什么我们不能拥有开设港口的希望呢?不要忘了,他十分反对同西方打交道的。”
“我记得,”劳伦斯说道。他很吃惊,因为哈蒙德意识到两国外交官交流的加强有助于保持两国的友好关系。
“争取永瑆支持我们的机会微乎其微,但是我觉得我们还是可以做些什么来改善这种情况,”哈蒙德说道,“知道他是如此渴望得到你的合作,我的确很受鼓舞。”
“我们都知道,他不是下一任皇位的继承者,”看到劳伦斯有些疑惑,哈蒙德补充道,“皇帝有三个儿子,最大的皇子是冕宁,已经长大成人,如果没有意外的话,他将是皇位的继承人。永瑆在朝中缺少影响力,否则他也不可能被派到英国来。但是说不定这也是一次机会,只要……”
这时,他突然变得阴沉起来,又坐了下来,毫不在意那些航海图。“要是那些法国人没有在他们中间树立起皇室的那种更为自由的思想的话,”他低沉地总结道,“但是恐怕这将可以解释很多事情了,尤其是,我想这将可以说明为什么他们可以得到那颗龙蛋。我为此气得七窍生烟。我认为,在这点上他们设法为自己捞到了十足的好处,而同时,自从马戛尔尼勋爵带着大箱的礼物被派往中国,但并没有真正尝试去修补英中两国的关系后,我们却还呆坐着,并且暗自庆幸我们宝贵的尊严尤在。”
劳伦斯带着几乎跟以前一样的负罪感和不愉快感结束了与哈蒙德的谈话,起身离开了。他清楚地意识到,他对这件事的抗拒并不会被任何这种理性的而又令人信服的论据所激发起来的,而是一种完全条件反射式的反应。就如永瑆所提出的那样,劳伦斯肯定永远也不会愿意对泰米艾尔撒谎,也不会把他置于一种不愉快的或是残酷的境地,但是哈蒙德可能会提出其他要求,而这些要求可不是那么轻易就能回绝的。如果为了签订一份事实上对英国有利的条约,而让劳伦斯和泰米艾尔必须分开的话,那么无论他如何不愿意都好,与泰米艾尔分开,说服他去服从命令都将会成为劳伦斯的职责所在了。在这之前,他还自我安慰似的相信中国人不会开出令英国满意的条款,但是现在这种自我安慰的幻觉已经破灭了,并且所有与泰米艾尔离别的痛苦正随着航程的前进而变得越来越清晰可见了。
两天后,他们准备离开海岸角了,劳伦斯为此感到十分高兴。就在他们要离开的那个早晨,一群奴隶从陆路被带了过来,被驱赶到了几个为等候而设的土牢里,这些土牢就在船的视线范围之内。因为有些奴隶还没有被这种长期的关押所拖垮,也没有就此向他们的命运低头,更为可怕的一幕随后便发生了。就在船的底层舱门像一张正等待着死人进来的坟墓的血盆大口被打开来接收这些奴隶的时候,他们当中一些比较年轻的男性奴隶开始造反了。
这些奴隶显然在行进来海边的过程中,找到了一些挣脱锁链的方法。两名守卫马上走了下来,但却被那些本来用来锁奴隶的锁链连续猛抽了好多下,而其他的守卫有鉴于此,马上跌跌撞撞地往后退,在惊慌中向奴隶们杂乱地打了一通子弹。一队守卫从各自的岗位上跑下来,加入了这场混战。
虽然奴隶们非常勇敢,不过这种反抗的尝试徒劳无功,大部分挣脱了锁链的奴隶也意识到了这一点,死命地奔跑以求逃离魔掌,获得自由。他们中的一些人在沙滩上艰难地爬着,其他则飞似的逃进了城里。守卫们设法再次镇压了那些剩下的仍然被锁着的奴隶,开始向那些逃跑的奴隶射击。那些逃跑的奴隶大部分在逃出守卫的视线前就被射杀了,而数支搜索队马上组织起来去寻找那些已经成功逃脱的奴隶,他们最明显的标记就是他赤身露体并且身上有锁链摩擦过的伤痕。那条通往土牢的渣土路现在已经被鲜血浸染了,那些瘦小、蜷缩成一团的尸体就这样一动不动地伏在那些仍然活着的奴隶中间。很多妇女和小孩在这场混战中被杀死了。那些奴隶主们已经逼迫那些剩下来的男女奴隶们进入了船的底舱,并让其他一些人把那些尸体拖走。整件事由头到尾还不到十五分钟。
在船锚升起来时,既没有人唱歌也没有人呼喊,整个过程比起平常来慢了不少。但是即使是平常对任何消极怠工迹象都严词斥责的水手长,这次也没有用手杖去打任何人。这一天的空气又是黏糊糊的,而且热,以至于那些柏油融化成液体像小黑斑点那样往下滴,一些还滴到了泰米艾尔的皮肤上,这让他觉得十分恶心。劳伦斯让那些传令兵和旗官们提着水桶和抹布在泰米艾尔旁边看着,等有柏油掉下来时便帮他清洗干净,等到太阳下山时,这些“清洁工”们倒全身满是油污了。
第二天的空气跟前一天比起来有过之而无不及,接下来的三天天天如此。从船的左舷上看,在悬崖和杂草丛生的岩崩处,海岸线犬牙交错,难以穿越。船员们必须时刻保持警惕,让船在深水区行进。而且岸边的风很怪异,变化无常。在白天炎热的天气下,船员们默不作声,埋头干着手头的工作。奥斯特里茨战役的坏消息已经在他们中间传开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