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是那个穿黑衣服的猎人?为什么她还在搜索?”杰莱德吼叫的声音震耳欲聋,在我的周围回荡。
我躲在手臂后面,等待着第一次打击的降临。
“啊——杰莱德?”伊恩咕哝道,“或许你应该让我”
“滚开!”
伊恩的声音更近了,他想要跟着杰莱德钻进本来就已经拥挤得无回旋之地的洞里时,岩石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难道你看不出它害怕得不能说话了吗?让它自己待一会儿”
杰莱德动了一下身子,然后我就听见什么东西在地面上擦过的声音,接着轰的一声响。伊恩骂了几句。我透过指缝看见伊恩已经不在眼前了,杰莱德背对着我。
伊恩吐了一口唾沫,痛苦地呻吟着。“这是第二次了。”他低吼道,我理解了原本要打在我身上的一拳转嫁到伊恩身上去了,因为他想干涉。
“我准备揍你第三次呢。”杰莱德含糊地说道,不过他转过身面对着我,顺便带来一丝光亮,他手里抓着一盏灯,他就是用这盏灯打了伊恩。在经历过那么久的黑暗之后,山洞几乎算得上豁然开朗了。
杰莱德又对我说话了,在新的光亮下端详着我的脸,然后一字一句地问道:“谁——是——那——个——猎——人?”
我放下手,盯着他毫无怜悯之情的眼睛。其他人因为我的沉默而受罪让我感到不安——即使那个人曾经想过要杀死我,也不应该这样折磨人。
杰莱德读懂我的表情变化之后,他流露出一丝犹豫不决,“我没必要伤害你,”他平静地说道,自己也不太确定,“不过我必须知道我问题的答案。”
这甚至就不是真正的问题——根本不是我有义务保守的秘密。
“告诉我。”他坚持要求,眼睛因为挫败和深深的不悦眯了起来。
我真的是个胆小鬼吗?我宁可相信我是的——我对痛苦的恐惧超过了其他一切,我张开嘴巴开口说话的原因要可悲得多。
我想要让他,让这个那么强烈地憎恨我的人高兴。
“猎人。”我开口道,我的声音刺耳而嘶哑,我已经很久没说过话了。
他不耐烦地打断我:“我们已经知道它是个猎人。”
“不,不是一般的猎人,”我轻声说道,“我的猎人。”
“你的猎人,什么意思?”
“分配给我的,跟着我。她就是——原因。”我正要说出那个会置我们于死地的那个词的时候,我打住了,就在我要说“我们”之前。最后的事实他会认为那是最终的谎言——利用他最深切的愿望与最刻骨铭心的痛苦。他永远也不会明白,他的愿望可能会成真,他的眼里只看得见一个危险的骗子透过挚爱的双眼看着他。
“原因?”他追问道。
“我逃跑的原因,”我轻声说道,“我来到这里的原因。”
并不完全是事实,也不完全是谎言。
杰莱德盯着我,嘴巴半张开着想要斟酌我的话。我从眼角的余光中可以看见伊恩又在朝洞里偷看,他湛蓝的眼睛惊讶地瞪大了。他苍白的嘴巴上有血,是乌黑色的。
“你躲开了猎人?但是你是他们一伙的!”杰莱德挣扎着让自己平静下来,又开始盘问,“为什么它要跟着你?它想要什么?”
我吞了一口口水,声音听起来格外的响亮,很不自然:“她想要找到你,你和杰米。”
他板起脸:“你想把它带到这里来?”
我摇摇头:“我不我”我怎么能解释清楚呢?他绝不会接受事实的。
“什么?”
“我不想告诉她,我不喜欢她。”
他眨了眨眼睛,又迷惑了:“难道你们不该喜欢所有人吗?”
“我们是应该。”我承认道,脸羞愧地红了。
“你跟谁说起过这个地方?”伊恩从杰莱德的肩膀那头问道。杰莱德面露愠色,但他的眼睛一直盯着我。
“我不能说——我不知道我只是看到那些线条,相册上的线条。我为猎人画了下来不过我们不知道它们是什么,她仍然认为那是一张道路图。”我说个不停,没法停下来。我想要慢慢地说,免得我自己说漏嘴。
“你说你不知道它们是什么,那是什么意思?你在这里。”杰莱德的手朝我挥过来,但还没等伸过我们之间极短的距离就落下去了。
“我我遇到困难,我的她的记忆。我不理解我无法获得一切,她的记忆有壁垒。那就是为什么一个猎人分配给我了,等着我解开剩下的一切。”太多了,太多了,我咬紧嘴唇。
伊恩和杰莱德交换了一个眼色,他们以前从来没听说过这样的事情。他们不信任我,不过他们极度渴望相信那是可能的。他们太想这样了,那使他们害怕。
杰莱德突然厉声地呵斥起来,像鞭子一样抽打着我:“你看得见我的小木屋吗?”
“很长时间都不能。”
“那么你告诉猎人了。”
“没有。”
“没有?为什么不?”
“因为在我能想起来之前我不想告诉她。”
伊恩瞪大眼睛。
杰莱德的语气发生了变化,变得很轻,几乎很温柔,这要比大吼大叫危险得多:“为什么你不告诉他?”
我一言不发,这不是个秘密,然而,这却是他要从我口中逼出来的秘密。在这一刻,我闭上嘴巴的决心与其说是出于自保,倒不如说是出于一种愚蠢的、耿耿于怀的骄傲,我不会告诉这个蔑视我的人我爱他。
他看着我眼里闪过一丝反抗,似乎理解了不下一些工夫是得不到答案的。他决定跳过去——或许稍后会再问的,留到最后再问,以防在他盘问完我之后,他就没法再问我更多的问题了。
“为什么你没法获得所有信息呢?那样正常吗?”
这个问题也非常危险,到目前为止第一次我撒了个弥天大谎。
“她向下坠落了很久,身体摔坏了。”
撒谎对我而言并不容易,这个谎却没有产生预期的效果,杰莱德和伊恩会错意了。杰拉德把头偏向一侧,伊恩挑起了一边的黑眉毛。
“为什么这个猎人没像其他人一样放弃呢?”伊恩问道。
我突然筋疲力尽。我知道他们能这么问我一整夜,如果我继续回答的话,他们会这么问一整夜,最终我会犯错。我无力地靠在墙壁上,闭上了眼睛。
“我不知道,”我轻声说道,“她和其他的灵魂不一样,她很烦人。”
伊恩大笑了一声——令人惊讶的声音。
“而你——你像其他灵魂吗?”杰莱德问道。
我睁开眼睛,疲倦地看了他许久。多么愚蠢的问题啊,我自忖道。接着我闭紧双眼,把脸藏在两膝之间,用胳膊抱紧我的头。
杰莱德要么理解了我已经说完了,要么他的身体在大声地抗议被忽视。他哼哼唧唧地从我的洞穴的出口处挤出去,带走了灯,然后舒展胳膊腿的时候轻轻地呻吟了几声。
“那倒是意料之外的。”伊恩轻声说道。
“当然是撒谎,”杰莱德小声回应道,我几乎听不清楚他们所说的话,他们可能没意识到声音会在我这里回荡,“只是我不是很清楚它想让我们相信什么——它究竟是什么意思。”
“我认为它没撒谎。好吧,除了一次,你注意到了吗?”
“也是假装。”
“杰莱德,你什么时候遇到过会对什么事情撒谎的寄生虫?当然,除了猎人。”
“它肯定就是猎人。”
“你当真?”
“这是最好的解释。”
“她——它是我曾见过的最不可能是猎人的事物。如果猎人知道如何找到我们,它就会带来一支军队。”
“而它们什么也不会找到。不过她——它却进来了,不是吗?”
“有多少次它几乎都被杀死了”
“然而,它还在呼吸,不是吗?”
他们安静了很久。安静了那么久,以至于我开始想要改变姿势,不再蜷缩成一团,不过我不想躺下的时候发出任何声响。我希望伊恩离开,这样我就能睡觉了。肾上腺素从我身体里消耗殆尽时,我只觉得筋疲力尽。
“我想我要跟杰布谈一谈。”伊恩最后轻声说。
“噢,那倒是个好点子。”杰莱德带着很强烈的挖苦语气。
“你还记得第一个夜晚吗?当它跳到你和凯尔之间时?那很怪异。”
“它只不过是设法想活下来,逃避”
“那她——它干吗白白给凯尔机会去杀死它?真是绝妙的计划。”
“很奏效。”
“归功于杰布的枪,她知道他在来的路上吗?”
“我不认为你是对的,我不知道为什么不过我认为她一点儿也不希望我们想起她。”我听见伊恩站了起来,“你知道什么事情最反常?”他咕哝道,声音不再是窃窃私语。
“是什么?”
“我感到很内疚——内疚得要死——看着她被我们吓得躲起来,看见她脖子上的淤青。”
“你不能让它那样影响你。”杰莱德突然感到很不安,“它不是人类,别忘了那一点。”
“仅仅因为她不是人类,你认为那就等于她感觉不到痛苦?”伊恩问道,他的声音渐行渐远,“难道她的感觉不会像其他被打——被我们打的女孩一样吗?”
“克制一下自己。”杰莱德在他身后呵斥道。
“回见,杰莱德。”
伊恩走后,杰莱德很久都没有放松下来。有一段时间,他在洞口踱来踱去,接着坐在垫子上,挡住了我的光线,自言自语地咕哝着一些听不清楚的话。我放弃等待他睡着,尽可能地在碗状的地面上伸直身体。我的动作发出响声时他跳了起来,接着又开始自言自语了。
“内疚,”他尖刻地嘟囔道,“让它战胜她吧!像杰布一样,像杰米一样。不能继续这样下去了,让它活着太愚蠢了。”
我的胳膊上起了鸡皮疙瘩,不过我尽力忽视它们。要是每次他想到要杀死我,我就惊慌失措的话,我就一刻也得不到安宁了。我趴在地上,把脊椎转向另一个方向,他又跳了起来,然后又陷入沉默。
我确定当我终于不知不觉地睡着了的时候,他还对此念念不忘呢。
我醒来的时候,杰莱德坐在我能看见他的垫子上,胳膊放在膝盖上,头偏在一个拳头上。
我感觉好像没睡到一两个小时,不过我浑身疼痛,没法立刻继续睡觉。相反,我很担忧伊恩的探访,担心杰莱德会在伊恩奇怪的反应之后,甚至会更用尽心机地让我与世隔绝。为什么伊恩就不能闭上嘴巴,别说自己感到很内疚呢?如果他懂得自己还有感到内疚的能力,为什么他一开始就要与令人窒息的人为伍呢?梅兰妮也对伊恩很恼火,很担心他突如其来的疑虑会产生的后果。
没过几分钟,我们的担忧就被打断了。
“是我,”我听见杰布喊道,“别太激动。”
杰莱德举起枪。
“来吧,打死我,小孩子,来吧。”杰布每说一个字,他的声音离我就更近一些。
杰莱德叹了叹气,放下枪:“请离开。”
“我需要和你谈一谈。”杰布说道,他大声地喘着气在杰莱德对面坐下来,“嘿,你好。”他对着我的方向一边说,一边点了点头。
“你知道我有多讨厌那样。”杰莱德小声抱怨道。
“是啊。”
“伊恩已经告诉我有关猎人”
“我知道,我刚刚跟他讨论过。”
“好极了,那么你想怎么办?”
“不是我多么想怎么办的问题,而是大家需要怎么办的问题。我们现在什么都不够用了,我们真的需要全面的物资供给。”
“哦,”杰莱德小声说道,这个话题不是他感到紧张的,停顿片刻之后,他说道,“派凯尔去吧。”
“好吧。”杰布轻松地说道,支撑着墙壁又站了起来。
杰莱德叹了叹气。他的建议似乎是种假象。杰布一接过他的话,他就反悔了:“不,不要派凯尔,他太”
杰布轻声笑道:“上次他自己行动的时候差点真的使我们处于水深火热之中了,难道不是吗?不是那种会深思熟虑的人,那么,伊恩呢?”
“他深思熟虑得过头了。”
“布兰特呢?”
“他不善于长途跋涉,过几个星期就会开始觉得惊慌失措,会犯错。”
“好吧,那么你告诉我谁行。”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我听见杰莱德不时地吸气,每一次他似乎都要给杰布答案了,不过就在那时他却只是叹了一口气,什么也没说。
“伊恩和凯尔一起?”杰布问道,“或许他们两个人能够互相弥补彼此的不足。”
杰莱德不满地嘟囔道:“像上一次一样?好吧,好吧,我知道还是得我去。”
“你是最棒的,”杰布认同道,“你出现在这里之后改变了我们的生活。”
梅兰妮和我自顾自地点点头,这没让我们俩感到惊讶。
杰莱德很神奇。杰米和我在杰莱德的本能的指引下十分安全,我们没有哪一次接近被俘。要是杰莱德在芝加哥的话,我确定他准会平安无事的。
“我能够的时候会关照她的,而且我期望你把凯尔也带上,那应该会有所帮助。”
“那还不够——凯尔走了,你能够的时候监视她,她这样不是长久之计。”
杰布耸耸肩:“我会竭尽全力,那是我所能做的全部。”
杰莱德开始慢慢地来回摇头。
“你能在这里待多久?”杰布问他。
“我不知道。”杰莱德轻声说道。
然后是良久的沉默。过了几分钟,杰布开始不成曲调地吹口哨。
终于杰莱德呼出一大口气,我没意识到他一直屏住呼吸了。
“我今晚就出发。”这些话说得很慢,充满了听天由命意味,但是也是一种解脱。他的声调稍稍有些改变,少了一丝辩解。仿佛他在与我来这里之前的某个人进行交接。使一项责任从他肩上转移到另一个人身上,在这种情况下,后者更受欢迎。
他正放弃使我继续活下去的努力,任凭自然——确切说暴徒的审判——按部就班地进展。当他回来的时候,我已经死了,他不会把责任归咎在任何人身上,他不会悲伤。所有这一切,我都能从那句话中听出来。
我知道人类会放大悲伤——他们会说“心都碎了”。梅兰妮记起她自己说过的这个短语,不过我总是把它当成是种夸张,这是种习惯表达,用来描述那种没有真正的生理联系的事情,就像人类说“绿手指”一样,所以我没期待自己的心会疼。难受,是的,我喉咙里的哽咽,是的,我眼里炽热的泪水,但那种撕心裂肺的感觉是什么?根本毫无逻辑。
而且心并不仅仅是在被撕裂,还是在翻腾,往不同的方向拉扯。因为梅兰妮的心也碎了,那是一种分别的感触,仿佛我们长出另一个器官来弥补我们孪生的意识。两颗心脏对应两个心灵,双倍的痛苦。
他要走了,她啜泣道,我们再也见不到他了。她没有质疑我们会死的事实。
我想和她一起哭泣,但是必须保持冷静。我用手捂住自己的嘴巴,控制住痛苦的呻吟。
“那可能是最好的。”杰布说道。
“我需要安排一些事情”杰莱德的心已经飞离了这个容易引发幽闭恐怖症的走道,飞得远远的了。
“那么,这里我来接手,一路平安。”
“谢谢。我猜,见到你的时候自然就见到了,杰布。”
“是啊。”
杰莱德把枪递给杰布,站了起来,心不在焉地掸了掸衣服上的灰尘。接着他走开了,迈着熟悉的步伐急匆匆地朝走廊奔去,他心里在想别的事情。没有回头朝我的方向看一眼,没有再多想一下我的命运。
我仔细聆听着他渐渐远去的脚步声,直到它们完全消失再也听不见了。接着,我忘记了杰布的存在,把脸压在手背上,开始啜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