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师缓缓地走过门边,杀手则潜藏在阴影中观察着巫师的行动。另一些声音从走廊跟着拉威尔进入室内,但巫师似乎并未注意到。他只是关上门,走到接见室墙边他私人的贮酒柜那里,柜子上只有一支蜡烛在散发着微弱的光芒。
恩崔立急切地握紧手。对于这个人没有告诉他关于道格·佩里偷袭的事情,他该给他什么样的惩罚呢?使仅从言词上攻击他,还是干脆杀了他呢?
拉威尔一手拿着个杯子,另一只手举着一支细蜡烛走向一个枝状大烛台。随着越来越多的蜡烛被赋予摇曳多姿的生命,房间也越来越明亮了。在出神的巫师身后,恩崔立从他的藏身之处现身出来。
他战士的直觉马上令他处于戒备的状态。在他意识最边缘的某些事——但是是什么事呢?——警告了他。也许这与拉威尔那不紧不慢的举止有关,或者不过是一时的多心。
拉威尔转过身来,当他看到恩崔立站在房间中央时向后跳了一小步——仅仅一小步。再一次的,杀手的洞察力唠唠叨叨地提醒着他。巫师害怕和惊讶的程度并没有他预期的那么强烈。
“你觉得道格·佩里能击败我吗?”恩崔立讽刺地问。
“道格·佩里?”拉威尔回过神来。“我没看到那个人——”
“别对我撒谎。”恩崔立冷静地打断他。“我认识你太长时间了,拉威尔,我不可能相信你会不知道这种事。毫无疑问,你观察过道格·佩里,就如同你知晓所有玩家的所有行动一样。”
“很明显,并不是所有的。”巫师冷淡地回答,暗指着面前这位不速之客。
恩崔立对于自己说的最后那句话也没什么信心,不过他没有深究这个问题。“你同意过,在道格·佩里袭击我之前给我通知。”他大声地说。如果巫师在附近有保镖的话,就让他们了解一下他的言行不一吧。“虽然如此,他仍然手持匕首跳了出来,而我的朋友拉威尔事前并未警告我。”
拉威尔长叹一声走到一边,颓然倒在一张椅子里。“我的确知道这件事。”他承认道。“但我没办法作出相应的反应。”他注意到杀手危险的眼神,连忙补充。“你要理解我。所有与你的联络都被禁止了。”
“藻围。”恩崔立说。
拉威尔无助地摊开手。
“我也知道,拉威尔鲜少遵循这种命令。”恩崔立继续道。
“这一个不一样。”另一个声音说。一个瘦瘦高高,穿着质地精良的衣服,戴着头巾的男人,从巫师的研究室走进了这个房间。
恩崔立的肌肉紧张起来。他刚刚才检查过那个房间,以及巫师居住的套间中另外两个房间,里面并没有人。现在他丝毫不怀疑,他们正等待着他的光临。
“我的公会会长。”拉威尔说。“昆汀·波迪尤。”
恩崔立连眼都没眨。他已经猜到了。
“这次的藻围命令并非来自于某个单个的公会,而是三个最强大的公会联合发布的。”昆汀·波迪尤澄清道。“对抗这个命令就只有死路一条。”
“如果我使用魔法和你联络,百分之百会被发现。”拉威尔试图解释。他轻笑一下以缓和紧张的气氛。“另外,我也不担心什么。”他说。“道格·佩里对你来说还不能算是真正的考验。”
“如果是这样,那么为什么他被允许袭击我?”恩崔立对波迪尤发问。
公会会长耸耸肩。“我根本无法控制那个人的行动。”
“你不必再为此烦恼了。”恩崔立冷酷地回答。
波迪尤竭力露出一个微笑。“你必须理解我们的处境……”他开始说。
“我会相信下命令杀死我的人所说的话么?”恩崔立怀疑地问。
“我没有——”波迪尤开始说,但他被巫师研究室中传来的一个女人的声音打断了。
“如果我们认为昆汀·波迪尤,或公会中其他的重要人物知道并且允许了这次攻击的话,这个公会的据点中早就不会有活人了。”
一位身材颀长,长着黑色头发的女性从门口走了进来,后面跟着一位脸上有卷曲长髭的强壮战士,还有一个更为纤瘦的人,因为他将身形隐藏在黑色斗篷的遮盖之下,甚至恩崔立也不敢断定他是个男人。在这三个人身后,两个全副武装的守卫大步走进室内,并且,虽然最后一个人将门关上了,恩崔立也知道,很可能还另有一个巫师在附近,因为虽然他只是粗看了另外几个房间一眼,这么多人也不可能在没有巫师帮助的情况下逃过他的眼睛。还有,这一队人的神态十分的轻松——太轻松了。即使他们每个人都精于战斗,他们也没有把握仅凭这些人的力量就击败恩崔立。
“我是夏洛塔·维斯帕。”那个女人眼中闪着冰冷的光。“我向你介绍卡札·乔迪恩和汉德,我们都是巴沙多尼公会的副长官。没错,帕夏巴沙多尼还活着,并且看到你的近况甚好,他也很高兴。”
恩崔立认为这是个谎言。如果巴沙多尼还活着,巴沙多尼公会将更早与他联系,并且也不会在这么危险的情势下会面。
“你加入任何公会了吗?”夏洛塔问。
“我离开卡林港的时候没有,现在我刚刚回来。”杀手回答。
“现在你加入了。”夏洛塔满意地说。恩崔立觉得自己没有立场否定她的宣告。
这样的话,他就不会被杀掉了——至少现在不会。在夜晚,他不用再提防着各路杀手的偷袭,也不必再与道格·佩里那种鲁莽的蠢货再打交道。巴沙多尼公会将他视为自己人,并且允许他接受他愿做的任何任务——当然,除了去暗杀公会内部的人——但是,他主要的联络人却是那个他绝不信任的卡札·乔迪恩,还有汉德。
这天夜里,他静静地坐在黄铜赌局的屋顶上,并且知道自己应对局势的变化感到满意。他不可能有比这更好的出路了。
虽然如此,由于某种他不能彻底了解的原因,恩崔立却一点也不高兴。他找回了他从前的生活方式,如果他仍想那样生活的话。以他的技巧,他很快便可恢复从前的荣光,但他现在却知道那荣光的局限,并且即使他可以轻易地再度成为卡林港地位最高的杀手,这地位却无法填满他心中的空虚。
他不想重复从前那种杀人,然后得到酬金的生活。这并不是一时的感情冲动——绝不是!——但是,过去的那种生活已无法在这个人心中激起兴奋的火花。
但因为他一向实际,所以恩崔立决定再干一段时间。他向屋顶的边缘走去,无声地跳到地面,然后走进了黄铜赌局的前门。
所有人都盯着他,但他毫不在意地穿过普通游戏室向房间后面的门走去。一名半身人试图阻拦他,但他邪恶的眼神令那小家伙退避三舍。杀手一直走到门边并推开门。
再一次的,如同他预想的一般,极其肥胖的顿顿极具压迫力地跃入他的眼帘。
“阿提密斯!”顿顿的声音听起来很高兴,但恩崔立还是注意到声音中的一丝紧张,这种反应在杀手看来是很常见的。“进来吧,我的朋友,坐下吃点东西,分享我漂亮的伴侣吧。”
恩崔立厌恶地看着堆成山的甜食,以及两个爬在那臃肿的废物身上,虚情假意的女性半身人。他在安全距离之外坐下了,但他并没有动他面前诸多盘子中的食物,并且当一个女性半身人试图接近他的时候以危险的眼神将其吓走。
“你应当学会放松,以享受你的劳动为你带来的成果。”顿顿说。“听说你回到了巴沙多尼的麾下,因此你自由了。”
恩崔立发现,顿顿显然没有注意到这件事情的讽刺性。
“如果你不会放松和享受的话,你辛苦而危险的工作会给你带来什么好处呢?”顿顿问。
“这是怎么回事?”恩崔立直截了当地问。
顿顿盯着他,因肥胖而下垂的脸上现出迷惑的表情。
作为解释,恩崔立看向四周,示意着所有的盘子,风尘女子,还有顿顿巨大的肚皮。
顿顿脸上现出痛苦的神情。“你知道我为什么在这里。”他静静地,毫无生气地回答。
“我知道你为什么来这里……为了躲藏……我不是反对这个。”恩崔立说。“但是为什么?”他的目光再度扫向盘子和女人。“这些是为什么?”
“我选择了享受……”顿顿开始说,但恩崔立不想听那些。
“如果我可以让你回到从前的生活,你会那样做吗?”杀手问。
顿顿茫然地盯着他。
“如果我能改变外面的情况,让你可以自由地走出黄铜赌局,你会感到高兴吗?”恩崔立继续施压。“还是,你已经满足于这个借口而止步不前了?”
“你在说谜语。”
“我在说事实!”恩崔立反击。他试图直视顿顿的眼睛,但那双充满睡意的下垂眼睑无疑在反抗他。他甚至不敢相信,他对顿顿的怒火越烧越烈。他的某一部分渴望抽出匕首,挖出这个废物的心脏。
但阿提密斯·恩崔立从不因盛怒而杀人,他极力抗拒了这种渴望。
“你会回到从前吗?”他缓缓地说,强调着每一个字。
顿顿没有回答,甚至没有眨眼;但在这令人难堪的沉默之中,恩崔立已经得知了答案,而答案正是他最不愿去想的那一个。
房间的门被推开了,瓦维尔走了进来。“这儿有什么问题吗,恩崔立先生?”她甜甜地问道。
恩崔立站起来走向门口。“有问题的人不是我。”他回答,并走过瓦维尔身边。
瓦维尔抓住他的手臂——真是个危险的动作!但幸好杀手陷入了关于顿顿的沉思,没有对这次冒犯做出反应。
“关于我们的交易。”女性半身人说。“我可能需要你的服务。”
恩崔立花了很长一段时间去想为什么这句话会令他感到不快。即使瓦维尔没拿她那荒谬的需求来烦他,他要考虑的事情也够多的了。“那么,你为了你所需要的服务,要拿什么来和我交换呢?”他问。
“信息。”半身人回答。“我们谈好了的。”
“你告诉我关于藻围的事,而这种事我自己去想也想得到。”恩崔立回答。“所以对我而言你没有什么大用。至于我欠你的,我自然会很快偿还给你。”
半身人张开嘴,似乎试图抗议,但恩崔立只是转过身穿过普通游戏室。
“我们将不再欢迎你的来访。”瓦维尔在他身后喊道。
事实上恩崔立并不在意,因为他也不想再看到那个顿顿了。但,为了气势上的效果,虽然他知道在实际上这不会有什么收获,他还是转过身,以危险的眼神盯着半身人。”那可不太明智。”他丢下这么一句话,然后走出屋子,又回到了黑暗的街道,继续孤独地呆在屋顶上。
在那里思考了很长时间之后,他明白他为什么这么厌恶顿顿了。因为他看到了他自己。当然,他自己决不会变得那么臃肿肥胖,因为他从不暴饮暴食。但他所看到的是一个被自身的重量所击垮的生物,一个屈服于绝望的生物。对于顿顿来说,击败他的是简单的恐惧,这恐惧将他囚禁于一间小屋中,以淫欲和暴食将他埋葬。
对于恩崔立来说,击败他的会是漠然吗?
他在屋顶上想了一夜也没能得出答案。
敲门声的次序是完全正确的,先敲两下,然后是三下,然后再两下。因此恩崔立从床上爬起来的时候就知道,一定是巴沙多尼公会的人来了。通常无论如何恩崔立也会有所防备——通常他绝不会日上三竿还没起床——但他却什么也没做,甚至没去取他的匕首。他只是走到门前,问都没问就拉开了门。
他并不认识面前这个神经兮兮的年轻小子,这个人有着丝绸般的黑色及肩长发,以及散发着精明光芒的黑色双眼。
“奉卡札·乔迪恩之命。”那人说,同时将一张卷起来的羊皮纸交给恩崔立。
“站住!”那年轻人说完话就转身要走,恩崔立叫住了他。他转头再度向杀手致意,而恩崔立注意到他的一只手探入了浅色斗篷里面,毫无疑问是摸向他的武器。
“乔迪恩在哪里?”恩崔立问。“为什么他不亲自过来把这东西给我?”
“请别这样,我的好先生。”年轻人不停地鞠着躬,以浓重的卡林杉口音说。“我只知道来这儿,把它给你,就这样。”
“卡札·乔迪恩叫你这么做的?”恩崔立问。
“是的。”那人慌乱地点着头。
恩崔立关上门,然后他听到那个解脱了的家伙全速逃离时发出的响声。
他站在那里,考虑着关于这张羊皮纸和送信人的事情。他明白为什么乔迪恩没有亲自来到他面前,因为那样的话就会过多地显示出某种敬意。巴沙多尼公会的几位副长官很害怕他——并不是怕他会杀了他们,而是害怕他会得到比他们更高的地位。而现在,乔迪恩让这样一个不重要的人来报信,实际上是想让恩崔立明白组织中地位的尊卑,而恩崔立只是比最底层的小角色稍高一些而已。
恩崔立认命地摇摇头,他不得不全盘接受所有这些愚蠢的事情。杀手解开羊皮纸卷轴的系带将其展开。命令非常的简单,它给出一个人的名字以及最后居住的地址,并指出此人应尽快被消灭,最好就在当晚,最迟不超过明天。
在命令的最后另有一条说明,它告诉收件人,暗杀目标没有加入任何的公会,与城市和商人的守卫也没有特殊的关系,更没有强有力的亲朋好友。
恩崔立认真地考虑着这个信息。可能这是个非常危险的对手,但更可能的是,乔迪恩故意给他一个非常简单的任务来贬低他,污损他的声望。从前在卡林港的时候,恩崔立的才能都是用于暗杀公会会长,巫师,贵族,守卫队长这一类的任务,而如果乔迪恩和另外两位副长官给恩崔立派下这种任务,而他又能顺利完成的话,他在下属中的声望将得到极大的提高,地位也将快速上升,而这却是几位副长官不愿看到的事情。
没关系,他已决定了。
他看了那地址最后一眼,是在卡林港他非常熟悉的一区。然后,他去取出他的工具。
他听到附近小孩的哭闹声,因为这间破屋只有用一块厚布分开的两个房间而已。恩崔立从那块布的边缘看了一眼,看到一个相当丑的女人在照料小孩。她恳求他们安静下来,并以孩子们的爸爸来吓唬他们。
过了一会,她从后面的房间中走了出来。杀手躲在窗帘后面观察着他的一举一动。妇人开始收拾家务,所有的事情都井井有条;他知道,她已到了爆发的极限了。
用另一块破布做成的门被推开了,一个瘦得皮包骨头的年轻人走了进来。他显得十分的憔悴,眼睛凹陷,几天没刮的胡子乱七八糟地长在他的下巴和脸颊上。
“你找到了吗?”妇人尖锐地问。
那男的摇摇头。在恩崔立看来,他的双眼似乎凹得更深了一点。
“我告诉过你别去为那些人工作!”妇人责备道。“我就知道不会有好事——”
她突然停了下来,因为他的双眼因恐惧而瞪大了。他看见,在她身后,杀手悄无声息地从破布后面现身。他转过身好像要逃跑,但妇人回头看了一眼并尖叫起来。
男人一动不动地站住了。他不能丢下她。
恩崔立冷静地看着这一切。如果那男的没站住而是继续逃跑的话,杀手也完全可以掷出匕首,在他逃出屋子之前就结果了他。
“别杀我的家人。”那男的转过身走向恩崔立并乞求着,可怜地摊开双手。“也别在这杀我。”
“你知道我来这里的目的吗?”杀手问。
那女的哭了起来,嘴里不清不楚地说着一些请求宽恕的话,但她的丈夫温柔而坚定地阻止了她,把她推进孩子们的房间。
“我已经尽力了。”她离开之后,男人静静地说。“我乞求过卡札·乔迪恩。我告诉过他我一定会找到那笔钱。”
从前那个阿提密斯·恩崔立决不会对这些产生兴趣。从前那个阿提密斯·恩崔立甚至不会去听这些话。从前那个阿提密斯·恩崔立只会简单地完成他的任务然后走出门外。但现在,他发现自己竟然产生了一点兴趣,而因为他并没有别的要紧事,他也不急于做完这任务。
“如果你愿意高抬贵手,放过我的家人,我保证不会为你造成任何麻烦。”那男的说。
“你觉得你可能给我造成任何麻烦吗?”恩崔立问。
那无助的可怜人摇摇头。“拜托您了!”他乞求道。“我只是想让他们过上更好的生活。我非常高兴地接受了从码头工人街送钱到秘密地点的任务,因为这简单的任务每次的报酬比我做诚实的工作一个月的报酬还多。”
当然,恩崔立曾听过这种事。这些被称做“骆驼”的蠢家伙有时会加入某个公会,为公会执行一些送钱的任务,钱的数额虽不很大,但对于这些贫民来说已是天文数字了。公会雇用这些人来做这种任务只是为了不让对立的公会知道是谁在运输资金。虽然如此,在一段时间之后,其他的公会也能够分析出运输的路线以及负责运输的骆驼是谁,然后他们就会偷走或抢走运输的钱。而这些可怜的骆驼即使侥幸逃过了抢劫者的袭击,也会很快被雇用他们的公会所消灭。
“你知道你工作的那个组织有多危险。”恩崔立说。
那男的点点头。“只是几个输送的任务。”他说。“只有几个而已。做完之后我就会退出的。”
恩崔立想着这个蠢货的荒谬计划,不禁笑起来并摇摇头。作为一个骆驼是不能够退出的。成为骆驼的人马上就会知道太多公会内部的秘密,因此是不会被允许离开的。摆在骆驼面前的只有两条路:第一条是,这个骆驼表现得足够出色,并且也足够幸运,最后以此获得了公会中更有保障的一个位置;而另一条就是,这个男人或女人(因为女人也是各公会经常雇用的)在抢劫中被杀死,或随后被雇用他们的公会派人杀掉。
“求求你,别在这做那件事。”那男的极力恳求。“别让我妻子听到我最后的惨叫,也别让我的儿子看到我的尸体。”
苦涩的胆汁涌上恩崔立的喉咙。他从没有过这么厌恶的感觉,也从没见过比这个家伙更可怜的人。
他再次扫视整个破屋,还有那用破布做成的墙壁和门。房间里仅有的一只长凳上摆着仅有的一只盘子,看起来很可能全家人都用这一只盘子吃饭。
“你欠了多少钱?”他问。虽然他几乎不敢相信这句话竟然是从他嘴里说出的,但他也知道,他没法强迫自己去杀这样一个没用的人。
那男的惊讶地瞅着他。“那是国王的宝藏!”他说。“接近三十个金币。”
恩崔立点点头,然后拿出一个藏在他黑色斗篷下面的小袋。他掂量一下它的重量,知道里面至少有五十个金币,但他还是把它扔给那男的。
目瞪口呆的男人接住那小袋,不敢置信地死死盯着它,以至于恩崔立觉得他的眼珠都快从眼眶里掉出来了。然后他再度看向杀手,他的感情极度激动,脸上的表情五味杂陈。
“记住你说过,还上这笔钱之后,你将不会再与任何公会有瓜葛。”恩崔立说。“好好照顾你的妻子和孩子。”
那男人张着嘴不知该说什么。然后他突然跪下,不停地向他的救世主磕着头。恩崔立转过身怒气冲冲地走过屋子,回到肮脏的街道上。
他听见那男人在他身后呼喊着他,声音中满是谢意和感恩。但事实上,恩崔立知道,自己的行动不是因为发了慈悲。他毫不关心那男人的命运,也不关心他那丑陋的妻子,更不关心那些毫无疑问也很丑陋的孩子们。但他仍然不能杀掉那个废物,虽然他知道让那个男人从悲惨的生命中解脱也可说是帮了他一个大忙,杀手仍然没法下手。不,恩崔立只是不想让乔迪恩的阴谋得逞,乔迪恩试图以这桩不名誉的谋杀来污损他的声名。像这种骆驼应该交给公会的新人,那些十几岁的孩子们来处理,而卡札把这种事情交给恩崔立对他来说真是莫大的侮辱。
他决定不干了。
他很快回到他在旅馆住的房间,收拾好东西离开了,然后来到黄铜赌局的门前。他想要直接推开门走进去,因为他觉得瓦维尔决不会蠢到真的不欢迎他来访的程度。但他重新考虑了一下,然后走开了。
他没有和瓦维尔谈话的心情,没有和任何人谈话的心情。
他在城镇的另一区找了一家毫无特征的小旅馆,要了个房间。他很可能已在另一个公会的地盘上了,而如果这个公会发现他是巴沙多尼公会的人,他可能就会有麻烦了。
他并不在意这些。
第一天平静无事地过去了,但这并没让他放松下来。他知道,许多事情正在发生着,而这些事情都是在安静的阴影之中。他完全能够发现从阴影中泄露出的讯息,也能据此了解许多事情,但他没有心情去这么做。他现在只想让事情自由发展,看看到最后究竟会怎样。
第二天晚上,他来到楼下的大堂,独自在一个角落里吃着饭。附近有几群人在交谈着,不过恩崔立并未留神去听。但当一名半身人走进来的时候,他注意到了这一不寻常的情况,因为在城市的这一区,半身人并不常见。很快,半身人发现了他,并在杀手对面的长凳上坐下。
“晚上好,尊敬的先生。”小家伙说。“您觉得您的饭怎么样?”
恩崔立观察着这个半身人,并知道这个人对食物并不感兴趣。他试图找出半身人身上藏的武器,但实际上,他并不认为瓦维尔会派人来对付他。
“我能尝尝吗?”半身人走向杀手,同时大声说。
恩崔立理解了这暗示。他舀起一匙粥,但没有把手臂伸出去,这样,半身人就可以凑近他。
“我是瓦维尔派来的。”小家伙靠过来的同时悄声说。“巴沙多尼公会正在找你,他们的情绪很差。他们知道你在这,并且已经得到了探索者公会的允许,他们会在今夜进入这块地盘,做好准备。”说完之后,他一口吞掉那匙粥,然后回到座位上揉着肚子。
“告诉瓦维尔,现在我欠她的情。”恩崔立低声说。半身人略略点了下头,然后离开杀手身边并叫了一碗粥。等待这碗粥的时候,他与旅店老板聊了起来,并且就在吧台上吃起了饭。恩崔立静静地思索着。
杀手知道,他可以逃走。但他的内心并不想这样做。不,他决定就让事情顺其自然地发展,看会发生些什么。无论如何,他并不认为他们会杀了他。他吃完了饭,回到自己的房间继续考虑着。首先,他从内墙上抽出一块板子,这样他的手就可以够到楼下房间的大梁。他把他那传奇的匕首和一些钱币放在了那里。然后他将板子放回原位,并从包中取出一把与先前那一把外形完全相同的匕首将它悬在腰间,但这一把匕首上面并没附有吸取生命的魔法。此后,他在门上设置了一个简易的陷阱。当然这并无任何的威慑,只是为了告诉他的访客他在这里。做完这些,他穿过房间,在仅有的一张椅子上坐下,拿出几个骰子在椅子旁边的小桌上掷着玩,以此消磨时间。
当他听到来访者的脚步声时已经很晚了。这个人显然试图不被发现,但他发出的噪音却比恩崔立正常走动的声音还大。脚步声停止了,恩崔立更为注意地聆听着,金属片插入门缝的声音传进了他的耳朵。他知道,一个普通的盗贼可以在两分钟之内解开他即兴设下的陷阱,因此他把手枕在脑后靠向墙壁,好整以暇地等待着。
声音消失了。一段又长,又令人不舒服的寂静。
恩崔立嗅到了空气中的异味:有什么东西烧着了。有那么一会,他以为他们把整座建筑物都点着了,但很快,他发现这气味好像是燃烧的皮革发出的,因此他低头看向他的皮带,与此同时,他的胸膛上一阵刺痛。他戴着的一串项链——上面安装着数个看起来像是装饰品的开锁器——穿过他的衬衫,碰到了他的皮肤。
这时杀手才意识到,所有金属物品都变得红热了。
恩崔立跳了起来,把项链拽下来扔到地上,然后手腕一扭,让腰带和已变热的匕首一起落地。
门被撞开了,两名巴沙多尼公会的士兵一个滚翻冲了进来,分别到门的两边,第三个士兵拿十字弓瞄准着杀手进入房间内,站在前两人中间。
但他并没有射击,另外两个拿剑的也没动。
卡札·乔迪恩走了进来,站在弓箭手身后。
“敲敲门和这么劳师动众同样有效。”恩崔立冷冷地说。他看向落在地上的装备,红热的匕首使得木质地板散发出一阵轻烟。
作为回答,乔迪恩将一个硬币扔到恩崔立脚下。这是个奇特的金币,冲着杀手的这一面上印着独角兽头的徽章。
恩崔立抬头看着乔迪恩,耸了耸肩。
“那名骆驼应该被杀死。”乔迪恩说。
“他不值得这种努力。”
“那应该由你决定吗?”巴沙多尼的副官问。
“只是个小决定而已,和我以前决定的那些事比起来……”
“啊!”乔迪恩突兀地打断他。“这就是你的不是了,恩崔立先生。要知道,你以前知道,或做过,或别人告诉你的事情都毫无价值。你不是公会会长,也不是副官,现在你甚至还不是合格的士兵,而我怀疑你将永远不会成为合格的士兵。就如同我料想的一样,你失去控制了。你只是正在得到我的承认而已。只有你完成了那个任务并且还活着,你才有可能得到公会内部的完全接受。”
“得到承认?”恩崔立大笑。“你的?”
“抓住他!”乔迪恩对最先进屋的两名士兵下令。当他们谨慎地接近杀手时,乔迪恩补充道:“你试图拯救的那个人已经被消灭了,他的妻子和孩子也一样。”
恩崔立几乎没听到他的话,就算他听到了,他也并不在意这些,但他知道,额外的屠杀只是为了增添他的痛苦。现在他的处境是难以抉择的。如果乔迪恩把他带回公会,那么毫无疑问,他将遭到针对身体的惩罚,然后被开除掉。他能够接受这样的结局吗?
不,他绝不容许任何人这样对待他,更别说是眼前这个人。虽然恩崔立表面上丝毫不动声色,甚至还摊开手做出一个没有威胁的姿势,但当两名士兵逐渐接近他的时候,他腿部的肌肉早已紧张起来了。
手中持剑的两人来到他两边,伸手去抓他的双臂,而此时,第三名士兵正持着十字弓瞄准杀手的心脏。
恩崔立垂直跳了起来,双腿分别向两边踢出,在那两个士兵反应过来之前就踢中了他们的脸部,两人同时飞了出去。但在他落地之后,马上抓住了其中一个并把他拉过来,恰好挡住了飞来的箭。然后他把那呻吟着的家伙扔在地上。
“第一个错误。”他说,此时乔迪恩抽出一把漂亮的军刀。被踢到一边的那名士兵挣扎着站起来,但为恩崔立挡住了箭的那一个则躺在杀手面前一动不动,背上深深地插了一支箭。十字弓手正极力试图尽快重新上箭,但对于恩崔立来说更为令人烦恼的是,很明显的,还有一个巫师在附近。
“退后。”乔迪恩命令旁边那名士兵。“我来解决这个家伙。”
“为了树立声名吗?”恩崔立问。“但我没有武器。这在卡林港街头的传言中会是怎样的呢?”
“你死了之后,我们自然会在你手中放上武器。”乔迪恩邪恶地笑着。“我的人会坚持说这是一场公平的战斗。”
“第二个错误。”恩崔立压低声音说道,因为这战斗比卡札·乔迪恩所想象的要公平得多。巴沙多尼的副官做出一次深思熟虑的刺击,而恩崔立挥出前臂去拦截,但却有意避开刀锋而退后。乔迪恩转了一圈,恩崔立也一样。然后,杀手以一次快速突进冲上前来,并被军刀的攻击逼迫得退了回去。乔迪恩十分注意他的刀,没让它在恩崔立身上划出伤口。
但恩崔立可并不打算配合对方的行动。他稍稍改变了转圈的幅度,以准备好下一次的攻击。
乔迪恩冲了过来,恩崔立则向后跳去。乔迪恩继续向前,这次杀手也冲了上来,使得乔迪恩被迫挡架。但,再一次地,恩崔立没有借此机会发动进攻。他只是后退到合适的位置,然后,令屋内所有人都十分惊讶的是,他开始用力地跺脚。
“怎么了?”乔迪恩看向周围,但他却没看到,在恩崔立那只脚旁边,依旧红热着的项链因跺脚的力道而跳了起来,恰好使得恩崔立可以将它套在他的脚趾上。
过了一小会,乔迪恩气势汹汹地上前来准备给杀手以致命的攻击。恩崔立的脚踢了出去,将项链踢向副官的脸。正如他料想的一般,乔迪恩眼疾手快,用空着的那只手抓住了项链,但他马上痛得大吼起来,因为那极热的项链把他的手掌给烫伤了。
恩崔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了过去,他把乔迪恩持剑的手臂打到一边,以双拳同时击中了乔迪恩的两个太阳穴。乔迪恩一下昏了过去,他翻起了白眼,两臂也不再有力量。恩崔立则用前额重重地撞向对方的脸。在乔迪恩向后倒去的同时,杀手抓住了他,然后精妙地转了个身,将乔迪恩挡在他自己和十字弓手的中间。然后,趁着十字弓手不知所措的机会,他猛力将乔迪恩推了过去,两人撞在了一起,弓手上好的箭也掉了出来。
余下的那名剑士从旁边冲上来,但即使以卡札·乔迪恩的标准来看,他也还不是一名合格的战士。
恩崔立轻易避过他那笨拙的攻击,然后在他反应过来之前,抓住了他握剑那只手的手腕。恩崔立用力扭着那只手臂,令对方感到十分痛苦,同时失去了全身的力量。
那个人伸出另一只手,试图以它来挽救自己的生命。恩崔立用掌重击对方被扭住那只手臂的肘部,使得那男人再度感受到极度的痛苦,握剑的手也不得不松开了。
恩崔立抓住那柄剑,刺入了那倒霉士兵的肚子,剑尖再向上一挑,切开了他的肺。
杀手甚至没去想要把那剑抽出来,就直接要将这个人的尸身也掷向那名十字弓手,后者正在上另一只箭。但一个更为危险的敌人,那名一直没有现身的巫师,从门口冲了进来,他的长袍在身后飘舞着。
恩崔立看到那巫师手上举着一根细细的棍子——他猜测那是一支法杖——然后想都没想就将尸体掷向巫师。两者撞在一起,巫师飞了出去。
“我得到你的承认了吗?”恩崔立对依然不省人事的乔迪恩叫道。与此同时,他并没有放松自己的行动,因为十字弓手仍在威胁着他的生命,并且巫师也很快爬了起来。一支箭射中了他身体的侧面,他感到一阵剧痛,但他咬紧牙关,不顾疼痛一个鱼跃打破了木质窗框的窗户跳了出去,落在十英尺之下的地面上。他设法以连续两个滚翻减轻了从高处落下的伤害,然后马上站起来开始跑。此时另一支箭从另一个不同的方向射来,击中了他旁边的墙壁,但他并不感到惊讶。
整片区域里都塞满了巴沙多尼公会的士兵,他们从所有能够藏身的地方钻了出来。
恩崔立加速冲入一条小巷,在他面前,一个个子很高的人正弯下腰准备一下抱住他,恩崔立毫不犹豫地从他头上跳了过去。然后他迅速跳上一座建筑的屋顶,再跳过另一条小巷到了另一个屋顶上,然后他一直重复着这个行动。
他来到了主街旁边,因为他知道,追杀他的那些人希望他陷入某条小巷之中。他爬到某座建筑的墙上,以高超的潜行技术配合上夜色,天衣无缝地将自己的身形和建筑的轮廓混成一体。
“抓住他!”呼喊声在四面八方此起彼伏地响着。许多士兵就在他潜藏之处的下面跑了过去,但并没有人发现他。随着时间的流逝,叫喊声也逐渐减弱,消失了。恩崔立失血不多,但他知道自己伤得很重,可能会死。最后他终于从藏身之处滑了下来,此时他甚至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他用手摸了一下身侧受伤的地方,摸到了温热的血,还有那支箭的末端。
他有点喘不过气来。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他很幸运,当他回到旅馆时,太阳还没有升起来,并且,虽然旅馆里明显还有巴沙多尼的士兵在,但他要去的那个地方没有人看守。恩崔立借着地上的破木头找到了他居住的房间,并计算出了他藏东西
的地方大概有多高。他不得不十分安静地行动,因为他听到一些人在他的房间里交谈的声音,乔迪恩也在其中。他极力控制住自己不去呻吟,但事实上,他痛得想大叫。
他在那风吹雨打的朽木上缓慢而安静地搜索着,最后终于找到了他的匕首和小袋。
“他身上一定有魔法物品!”他听到乔迪恩的吼声。“再施展一次侦测魔法!”
“没有魔法物品,乔迪恩大人。”另一个人说,这个人很明显是那名巫师。“如果他有的话,他一定是在来这里之前就把它卖了,或送给别人了。”
虽然恩崔立身上十分疼痛,但当他听到乔迪恩气急败坏的咆哮声时,他不由得微笑起来。的确没有魔法物品,因为他们只侦测了他的房间,而没有侦测楼下房间的墙。
杀手手中握着匕首,走在依然静悄悄的街上。他希望在附近遇上一个巴沙多尼的士兵来发泄他的怒火,但事实上,现在的他甚至没把握击败一个初出茅庐的战士。不过,他还是在一座建筑物的背面找到两名醉汉,他们靠在墙上,其中一个在睡觉,另一个则在喃喃自语。
杀手如死神一般安静地走过去。他那把镶嵌着珠宝的匕首有一项非常有用的魔法能力,它可以吸取被攻击者的生命,并将其传给它的持有人。
恩崔立首先吸取那名自言自语的醉汉的生命。吸取完毕之后,他感到好多了,因此他用力把那支箭挖了出来。疼痛几乎使得他昏了过去。
但他还是振作起精神走到另一名醉汉旁边才倒了下去。
很快,他从小巷中走了出来,精神饱满,丝毫看不出刚受过很重的伤。力量再度回到他身上,他甚至希望现在还能在这一区内找到卡札·乔迪恩。
但他知道,斗争才刚刚开始。虽然他拥有无与伦比的技术,但他知道巴沙多尼公会的强大。他知道,他没有办法同整个公会相抗衡。
他们看着那些试图杀死他的人进入旅馆。他们看着他冲出窗子,然后在阴影中奔跑。他们的眼睛比巴沙多尼的士兵敏锐得多,因此他们看着他以非凡的躲藏技术潜伏在墙上。而现在,他们带着些许的欣慰,以及他们首领不停的点头赞许,看着他走出了小巷。并且,即使是他,阿提密斯·恩崔立,杀手中的杀手,也不知道他们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