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土仍然在广阔的洞穴中弥漫,微弱的火光因此而显得暗淡、破碎。一枝火把已经被落下的大石压灭了,它的光芒在眨眼间熄灭。
熄灭,一如沃夫加眼中的光芒。
当崩塌最终停止,不再有大块岩石从洞顶落下的时候,凯蒂勉强坐起,急忙望向那个已经变成砾石堆的岩壁凹陷。她擦去眼睛上的尘土,在阴暗的环境中拼命地眨着眼睛,但最终,她还是无法否认眼前残酷的现实。
怪兽的一条断掉的触手仍然卷在年轻女子的脚腕上,断口处的肌肉仍在不断抽搐。
再向前望去,只能看见成堆的岩石,令人无法接受的画面完全压倒了凯蒂。她的身体左右摇摆,几乎昏厥过去,而内心爆发的愤怒与拒绝的情绪终于让她找到了一点力量。她扯下脚上的触手,四肢着地向前爬行。她拼命想站起来,但剧烈的痛感在她的大脑中不断跳动,让她无法直起身,而一阵阵恶心的感觉让她几乎无法维持清醒。
沃夫加!
凯蒂爬到岩石堆旁边,拨开仍在抽动的触手,用双手挖掘碎石与岩块。很快少女的肌肤上就布满了累累伤痕,一个指甲被彻底从指尖剥离。这个岩石堆和他们第一次穿越秘银厅时埋没崔斯特的那个是多么相像啊。但那是一个矮人设计的陷阱,当洞顶的岩石塌陷时,崔斯特可以安全地顺着地板下的一个装置滑到下层走廊。
凯蒂提醒自己,这并不是设计好的陷阱,没有能滑到下层洞穴的斜坡。一个柔弱的声音落出她的双唇,又似呻吟,又似呜咽。她继续拨开一块块岩石,不顾一切地想找到沃夫加,祈祷坠落的巨岩会为野蛮人留下一个生存的空隙。
这时,布鲁诺跑到她身边,将斧头和盾牌放到地上,疯狂地冲向岩石堆。力大无穷的矮人挪开几块巨石,但在塌陷的边缘被清除之后,他停住动作,只是站在那里,茫然地盯着岩石堆。
凯蒂·布莉儿仍然在努力挖掘,没有注意到父亲紧锁的眉头。
超过两个世纪的掘矿经验告诉布鲁诺,这是一次完全的塌陷。
孩子已经走了。
拼命挖掘的凯蒂也开始抽泣,理智告诉她,她内心中一直否认的东西已经成为了事实。
布鲁诺将手放在她的胳膊上,阻止了她毫无意义的工作。当她抬头望向他的时候,她的表情打碎了矮人强悍的心。她的脸上满是尘垢,鲜血凝结在一侧面颊,长发缠结在面前头后。但布鲁诺只看到了凯蒂的眼睛,那母鹿一样的眸子,蕴含着最深的蓝色,莹莹泪光闪动在其间。
布鲁诺缓缓地摇了摇头。
凯蒂坐倒在地,鲜血涔涔的双手瘫在膝盖上,眼睛眨也不眨地呆望着前方。有多少次她和她的朋友们离死亡的距离间不容发?又有多少次,他们在最后一瞬逃脱了死亡贪婪的吞噬?
而死亡抓住了他们,抓住了沃夫加就在这里。现在,一切都在突然间发生,没有任何警告。
离开的是强大的战士、部落的领袖、凯蒂将许以终身的人。她,布鲁诺,甚至是强大的崔斯特·杜垩登都无法帮助他,已经发生的无法再改变。
“他救了我。”年轻女子喃喃自语。
布鲁诺看起来并没有听她在说什么,矮人一直在抹去眼睛中的灰尘。其实灰尘早已被大滴的泪水冲刷干净。沃夫加对布鲁诺来说就像是自己的儿子。当他还是个孩子的时候,一场战争将他带到了布鲁诺身边。表面上,他是布鲁诺的奴隶,而正是布鲁诺教导这个小伙子踏上了一条更好的人生之路。布鲁诺将沃夫加塑造成了一个可以信任的人,一个诚实的人。沃夫加和凯蒂·布莉儿告诉矮人他们将共结连理的那一天,是这位两个孩子的父亲一生中最快乐的一天,甚至比他收回秘银厅的那一天还要快乐。
布鲁诺向一块大石踢去,沉重的石头飞到了一边。石头下面躺着艾吉斯之牙。
神锤只露出一个锤头,上面雕刻着矮人神杜马松——山下之秘守护者的标志,看到它,勇敢的矮人不禁感到双膝颤抖。布鲁诺勉强将一大口空气压入肺中。又过了良久,才凝聚起力量,伸手将神锤从碎石下抽出来。
这是布鲁诺最伟大的作品,他的锻铸技艺的结晶。他曾将自己所有的爱和技巧倾注到这把锤子里,他为沃夫加而打造了它。
凯蒂·布莉儿强自支撑的身体在这柄武器面前如洞顶一样崩塌,无声的哭泣伴随着双肩的剧烈抽动,在被灰尘覆盖的模糊的火把光亮中,颤抖不止的少女显得如此脆弱。
看到女儿,布鲁诺重新找到了力量。他提醒自己,他是秘银厅的第八代王者,他要为自己的国民,为自己的女儿负责。他将战锤珍重地插入背包的缚带中,用一只胳膊搂住凯蒂的肩膀,扶她站起身来。
“我们已经无法再为这个孩子做什么了。”布鲁诺悄声说。凯蒂离开他,回到岩石堆前,哭喊着扔开几块小石头。她知道这样做毫无用处。知道有无数吨的石块堆积在沃夫加身上,其中有很多根本无法移动分毫。但凯蒂就是无法离开这个野蛮人,即使已经失去了所有希望,她还是在继续挖掘。
布鲁诺的手温柔地握住了她的小臂。
少女怒吼一声,甩开他的手,还是不停地用力拨开石头。
“不!”布鲁诺大喊着重新抓住她,有力的臂膀将女儿从地面举起,把她带离岩石堆。他将她重重地放在地上,粗壮的身躯挡在她和岩石堆之间,不让凯蒂从他面前绕过去。
“你不能这么做!”他不停地向她吼叫。
“我必须试一试!”看到布鲁诺绝不会让她回到岩石堆那里,她向矮人发出恳求。
布鲁诺还是在摇头,看到矮人黑眼睛中悲伤的泪花,凯蒂紧攥的拳头终于没有打出去。她安静下来,不再尝试从顽固的矮人身边冲过去。
“结束了。”布鲁诺对她说,“那个孩子……我的孩子,做出了他的选择。他为我们,为了你和我放弃了自己。不要陷入愚蠢的痛苦中,不要让自己继续身处于危险之中。这样会玷污他的荣誉。”
布鲁诺话中无可否认的事实让凯蒂的身体失去了所有力量,她没有再去看那堆石块——那座沃夫加的石块。布鲁诺拿起盾牌和斧头,回到她身边,用手拍了拍她的后背。
“和他说再会吧。”他对她说。然后,他安静地等待了一会儿,才带着凯蒂离开。他们先拿回了她的弓,又朝他们来时的洞口走去。
凯蒂在他身边停下脚步,用古怪的神色望着他和隧道口,仿佛在质疑他们的行动。
“潘特和大猫会为自己找到路的。”布鲁诺望着她莫名其妙的眼神回答,他误解了她的疑惑。
凯蒂并不为关海法担心,她知道,只要她还拿着那个魔法雕像,黑豹就不会受到致命的伤害。而她也不担心那个失踪的战狂。
“崔斯特怎么办?”她问。
“他应该还活着。”布鲁诺充满信心地回答,“刚才那些卓尔里还有一个问我他在哪里。他一定还活着,而且他从他们那里逃出去了。要我看,他安然离开这些隧道的机会比我们两个还大,现在也许那只大猫已经到他身边去了。”
“也许他需要我们。”凯蒂推开布鲁诺的手,将弓挂在肩头,双臂环抱于胸前,脸上写满了坚决。
“回家吧,孩子。”布鲁诺有些严厉地说,“我们不知道崔斯特在哪里,我只是猜想,或者是希望,他真的还活着!”
“你真的就要这样放弃吗?”凯蒂问,“你真的敢冒失去危险吗?我们已经失去了一个朋友。也许是两个。那个杀手可能已经杀死了瑞吉斯。我绝不放弃崔斯特,绝不冒这个险。”一个回忆闪过她的脑海,让她哆嗦了一下。那一次,她迷失在另一个位面——塔特如斯中,是崔斯特·杜垩登勇敢地面对无法形容的恐怖,将她带回家。
“你还记得塔特如斯吗?”她对布鲁诺说,这句话让浑身充满无力感的矮人眨眨眼,转过头去。
“我不会放弃的,”凯蒂又说了一遍,“我绝不冒这个险。”她望向对面的隧道入口,那些黑暗精灵显然是从那里离开的。“我不怕那些该死的黑暗精灵和他们的怪物朋友!”
布鲁诺安静地站了很长时间,他在回想沃夫加,咀嚼女儿坚定的话语。崔斯特也许就在附近,也许已经受了伤,也许又被捉住了。如果是布鲁诺失陷在下面,崔斯特来到这里,矮人毫不怀疑崔斯特会做出什么样的选择。
他又看了一眼凯蒂,还有她身后的石堆。他刚刚失去了沃夫加,他怎么能再冒险失去凯蒂?
布鲁诺更加仔细地打量凯蒂,他看见了她眼中翻腾的烈火。“这就是我的孩子。”矮人平静地说。
他们收集好剩余的火炬,从对面的隧道离开这座洞窟,去更深的隧道寻找他们失散的朋友。
※※※※
不是在幽暗地域的黑色世界中长大的生灵很难注意到这里黑暗的微弱梯度,也闻不出一丝微风所带来的新鲜空气。对于崔斯特,这样的变化仿佛是挨了一个耳光那样清晰,他夹紧身侧的瑞吉斯,提高了前进速度。
“怎么了?”饱受惊吓的半身人急忙问,仿佛阿提密斯·恩崔立马上就会从他们身边的阴影中跳出来,把他吞下去。
他们穿过一条宽阔但低矮,又稍稍向上倾斜的隧道。崔斯特有些迟疑,他的直觉告诉他,他刚刚走过正确的隧道。但他忽略了这种感觉,继续向前走,希望他们能轻易地找到通向外部世界的开口,尽早呼吸到新鲜空气。
就是这里了,他们转过一个拐角,感到冷风迎面扑来。他们看见了高耸入云的山峰……和晶莹闪烁的星光!
崔斯特听到半身人心满意足的叹息声,心中也感到一阵喜悦和安慰。他们走出隧道,面向远方无限伸展的巨大山脉,星光下秀丽无限的地面世界,这一切让刚刚离开幽暗地域中无星之夜的他们产生了恍若梦中的感觉。擦过身边的清风仿佛也充满了生命力。
他们正站在一处狭小的岩壁突出上,背后是一座千尺悬崖。他们处于悬崖高度三分之二的地方,一条穿过这座岩台的窄路向右升高,向左降低。但这条路的坡度实在太小,看起来他们既无法循这条路上到悬崖顶端,也无法下到悬崖底部。
崔斯特站在原地考虑了很久,他可以轻易地爬下几百尺,到达地面;爬上去应该也不用费很大力气。但他不认为自己能够带着瑞吉斯做这件事。而且他也不希望进入这样一片完全未知的荒野。那样的话,他就不知道要用多长时间才能回到秘银厅了。
而他的朋友正在不远处,可能已经陷入了麻烦。
“堡民谷就在前面,”瑞吉斯指着西北方,满怀希望地提醒他,“也许离我们只有几里地。”
崔斯特点点头,“我们只能回去。”
尽管瑞吉斯显然对这个提议很不高兴,但他并没有争辩。他明白。以他现在的身体状况,他们无法走下这座悬崖。
“干得好。”恩崔立的声音从拐角处传来,杀手身体的黑色轮廓出现在视野中。腰间匕首上的宝石像他的热视眼睛一样熠熠发光。“我知道你会到这里来。”他对崔斯特说,“我知道你会感觉到这里的新鲜空气,并注意搜索它的来源。”
“你是在夸奖我,还是夸奖你自己?”卓尔游侠问。
“都是!”恩崔立的回答伴随着一阵会心的大笑。但雪白的牙齿很快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张冰冷的面孔。他向崔斯特走了过来,“你再往回走五十步。就能找到升至上一层的通路。你可以在那里找到你的朋友,或者更确切地说,是你的朋友的死尸。”
崔斯特没有受到这种挑衅的影响,没有任由满腔怒火指挥自己冲上前去。
“但你到不了那里,对不对?”恩崔立露出一丝冷笑。“你一个人可以甩掉我,可以避开我要的战斗,但你带着个受伤的伙伴,想想这件事吧,崔斯特·杜垩登。或者你会丢下这个半身人,一个人逃跑?”
崔斯特没有回答。
“如果是我,就会扔下他。”恩崔立冷冷地望了瑞吉斯一眼,半身人古怪地呜咽了一声,缩进崔斯特的胳膊里。
崔斯特尽力不去想恩崔立对瑞吉斯做出的卑劣行径。
“你不会离开他的,”恩崔立继续说道,“我们很久以前就已经建立了完全不同的观念,那个被你称为力量的东西,我叫做它软弱。”他离崔斯特已经不到十几步,细剑带着金属的啸声飞出剑鞘。爆射出青绿色的光晕。“这是我们的事情,也是我们的命运,还喜欢我准备的战场吗?惟一离开这里的道路在我的背后,很高兴你无法逃跑,只能完成这场游戏的结局。”他向悬崖外望去,“失败者落下,”他的笑容更加欢畅,“一场没有平局的战斗。”
崔斯特无法否认控制住他的那股情绪,它让他的胸膛和眼神变得白热炽灼。他无法否认,在他的心和灵魂的某个隐秘的角落中,他渴望这个挑战。他要证明恩崔立的错误,证明这个杀手毫无价值。但,如果崔斯特·杜垩登能有其他的选择,这场战斗将永远不会开始。他理解自己的欲望,也完全接受它,但这种欲望并不能将自己带入致命的厮杀。现在,瑞吉斯无助地躺在他身后,他的朋友们正在上面和黑暗精灵周旋,他必须接受这个挑战。
他感到了手中金属刀柄的坚硬,他的双眼已经回复了正常视觉,闪光喷发出愤怒的蓝焰。
恩崔立停住脚步,一手握剑,一手执匕,示意崔斯特向前。
一天之内,闪光第三次猛烈撞击杀手的细剑。这是第三次,按照崔斯特和恩崔立的认知,也将是最后一次。
他们以轻快的步伐开始战斗,两个对手都在用脚步测量这座怪异的竞技场。岩台最宽处差不多有十尺,在崔斯特和恩崔立背后都迅速收窄。
细剑的反手劈砍开始了恩崔立的攻势,匕首突刺紧随在后。
两声清脆的金属声响,崔斯特随即将一柄弯刀插入恩崔立的双刃之间,细剑在眨眼间撤回,崔斯特的进攻被挡在一边。
他们相互迂回,崔斯特到了接近崖壁的一边,杀手转至石台外缘。恩崔立俯身横扫,出乎意料地,这次是匕首领先攻击。
崔斯特跳出短刃的攻击范围,双刀同时向杀手低俯的头颅砍去;恩崔立的细剑分左右拨开双刀,顺势上挑。迫退崔斯特,趁机恢复了身体平衡。
“不会是一场很快就能完结的战斗。”恩崔立在邪恶的微笑中做出断言,仿佛要驳倒自己的预言。他猛冲向前,长剑疾速突刺。
崔斯特的双手幻化成虚影,弯刀接连磕在角度刁钻的剑刃上,稳守背靠岩壁的位置。
崔斯特完全同意杀手的估计,无论是谁最终取得胜利,这都不会是一场能快速结束的战斗。他们要连续作战数十分钟,也许是一个小时。结局将会怎样?下一秒将会出现什么样的状况?维尔娜和她的部队是否会突然出现,为这场战斗提前画上句号?
那时,崔斯特和瑞吉斯会不会彻底失去希望?也许他们惟一的选择,就是再向外迈出一步,落到下面几百尺的地方去。
杀手再次攻来,崔斯特的双刀也再次组成了完美的平衡防御,恩崔立无法靠近他。
恩崔立快速旋身,模仿出崔斯特在他们前两次遭遇中发动的快攻,只是剑匕并非顺向斩击,而是逆向连环挑刺,将崔斯特逼到石台上一个更加狭窄的区域内。
这个杀手竟然能在仅仅两次观察之后,就完全学会如此困难的杀招,这让崔斯特感到相当惊讶。但这是崔斯特自己创造的攻击方法,他自然知道该如何反制。
黑暗精灵也快捷如风,双刀上下流动,四柄利刃交替撞击,在清幽的夜色中激起连绵不绝的火花。金属的长啸响彻谷底峰顶,青绿色的暴风中穿插着蓝色闪电。
杀手的转动突然反转,崔斯特立定脚步,挡开了大力劈来的剑匕。
崔斯特再次逆向恩崔立转动身形,当恩崔立重新反转时,卓尔早已料到了敌人的动向。实际上,他已经先一步改变了转向。
瑞吉斯只能惶恐地望着这一切。一动也不敢动。也许这个地方所有的夜行生物都已被这一幕所吸引,没有任何言辞能形容这场奇异的舞蹈。闪光和杀手光刃交织出炫目华彩,崔斯特双眸如旋光紫电,恩崔立两眼似赤灼流星。神兵激响,恍若乐韵流转,映衬着这场死亡之舞,反而令势不两立的双方之间产生了一种诡丽的和谐之美。
他们不约而同地停下脚步,彼此之间伸手可及。他们都知道,这场旋杀之舞会没有终止地延续下去,双方都无法抢得丝毫优势。两个敌手定在原地,有如双峰对峙。
恩崔立开怀大笑,这一时刻令他感到舒心畅意。这个游戏也许会一直持续到黎明,也许永远都不会有结局。
崔斯特无法从中感到任何幽默,战斗开始时他心中的渴望早已消失,只剩下沉重的责任感——对于瑞吉斯,对于身陷隧道中的朋友们。
杀手强力俯冲,细剑由下至上连续点刺,从所有角度扯咬崔斯特的防御。
随后恩崔立转入防御,剑芒收回,匕首却从回旋的青光中如毒牙刺出。看到这次突袭已经冲破了卓尔的防御,一丝笑意跃至杀手的嘴角。
匕尖进至崔斯特身前不到一寸的地方,被闪光的刀柄干净利落地挡住,并被固定在刀柄上。杀手面部肌肉因过度紧绷而扭曲,他拼命想推动匕尖完成这一寸的突进。最后却不得不承认无奈的现实。
崔斯特的表情依旧冰冷,匕首未动分毫。
卓尔手腕一拧,两把兵刃同时远远荡开。恩崔立明智地后退一步,破开刀柄的咬合,然后立定身躯,开始寻找下一次机会。
“我几乎已经杀掉你了,”他藏起紧锁双眉的冲动,挤出一丝冷笑。崔斯特没有任何反应,既没有说话,也没有动作,绷紧的黑色身体动也不动。
一把弯刀横切过来,刺耳的风声使得恩崔立迅速凝力于右腕,竖剑于弯刀砍至的路线上。
突如其来的声音打扰了崔斯特,告诉他维尔娜也许就在附近。他的脑海中出现了可怕的场景,朋友们也许被捉住,或是死去了。想到沃夫加,他的心中突然感到一阵毫无缘由的刺痛。他死盯着恩崔立。提醒自己,这个人正是这一切的始作俑者之一,是他将自己欺骗到这片隧道中,让他和他的朋友们分离。
现在。崔斯特无法保护他们了。
两把弯刀左右劈砍,带起连声兵刃震响,将他的思绪唤回到眼前的战斗中,战士之心重新昂扬于胸中。
每一次攻击,每一次阻挡都臻于至善之境。但崔斯特和恩崔立都没有看一眼自己的双手和兵刃,四只眼盯在一起,他们陷入了另一场精神的战斗。弯刀擦过恩崔立的头顶,剑锋切断崔斯特的睫毛,但没有任何一只眼睛曾眨动一下。
崔斯特感到自己的速度正在加快,攻防转换越来越频繁。而恩崔立也在紧随他的节奏,加速消耗自己的体力。
他们身体的移动开始像他们的双手和武器一样变得虚幻。恩崔立沉肩出剑,崔斯特转身跃开,同时刀掠背后。挡开细剑。
布鲁诺和凯蒂落入维尔娜手中的画面折磨着游侠,而沃夫加在他的想像中正在死亡,或者受了重伤,一柄卓尔长剑刺入了野蛮人的喉头;片刻之后,这位野蛮人仿佛又躺在火葬柴堆上,崔斯特不懂得这个可怕场景的含义,又无法从思想里抹掉它。于是崔斯特完全接受了这些想像,让这些困扰的思绪时刻警醒自己,将对于朋友的担忧化成战斗的激情。他告诉自己,这是他和这个杀手的区别,正是这样的心情,让他的心智清晰,动作精确而完美。
而恩崔立的战斗方式是永远不考虑敌人之外的东西,永远不会失控。
一声轻微的吼叫都张开崔斯特的双唇,他的紫色眼睛在星光下沸腾,他仿佛听见了凯蒂痛苦的哀呼。
他疯狂地冲向恩崔立。
杀手带笑看着他,剑匕急速摆动,封挡双刀。“被愤怒控制了吗?”他责骂黑暗精灵,“失去理智了吗?”
恩崔立不明白,这正是崔斯特的力量之所在。
闪光劈来,被早有准备的细剑挡住,但这次杀手显得并不轻松。崔斯特连续猛力劈砍,希望能攻破杀手渐渐失去稳定性的细剑防御。他的另一柄弯刀从另一边以同样狂暴的气势攻入,被恩崔立用匕首抵挡下来。
崔斯特的激动与疯狂逼迫恩崔立连续后退,十次斩击,二十次斩击,金属的震响连成一片。
恩崔立发出一阵笑声,但他的表情背叛了他的伪装。他并没有预料到会面对如此强大的攻势,崔斯特竟会如此大胆,如果他的剑匕有一瞬的空闲,这个卓尔将必死无疑。
但恩崔立就是找不到这一瞬的空闲,怒火推动崔斯特攻坚直上,让他的步伐不可思议地快捷,精神完全集中。不管它什么九渊地狱,他的朋友需要他取得胜利。攻势持续不断,恐怖的吼叫和刀刃的嘶鸣让瑞吉斯紧紧捂住耳朵,但早已变成惊弓之鸟的半身人还是无法将目光从激烈的战斗中移开。不知有多少次,瑞吉斯以为他们必定要从悬崖上掉下去,或是有一方已经被刀剑刺穿了身体。但这场战斗一直没有停止,每次攻击都无功而返,而每次防御都在哪怕是最后一个瞬间奏效。
闪光击中细剑,崔斯特从另一边发起的攻击没有遇到阻挡,长驱直入的刀刃逼迫恩崔立后退了一步。
持匕左手向外射出,恩崔立发出一声胜利的吼叫。
闪光从高位以超乎杀手想像的速度落下,在匕首刺入崔斯特胸腹的前一刹那砍中了他的小臂。弯刀飞回,弹开细剑,意识到自己的不利态势的恩崔立不退反进,逼到了崔斯特身前。
杀手的突然前冲救了他的命,崔斯特无法掉转刀刃置他于死地,但卓尔却用刀柄狠砸他的面孔,让敌人踉跄后退。
黑暗精灵紧追而上,弯刀杀气四溢,将恩崔立驱至离岩台边不到一寸的地方。杀手竭力向右侧迂回,但一把弯刀磕开了处于防御态势的细剑。另一把弯刀紧随而至。杀手知道自己受伤的执匕首无法及时做出反应,只得向左退去,崔斯特仍旧挡在他的正前方。恩崔立死守在原地,拼命抵挡游侠的攻击,不断寻找迫退敌人的方法。
崔斯特的呼吸愈发急促,狂乱的脚步渐渐失去了节律。他的眼中闪烁着不能饶恕的光芒,既是对恩崔立,也是对他自己,他的朋友们正在死亡,而他却无法保护他们!
愤怒牵涉了他太多的心神,几乎没有注意到攻来的匕首。在最后一瞬,他才跳向一边,但颧骨上还是被划出一道三寸长的伤口。更糟糕的是,崔斯特的进攻节律被打乱了,过度使用的胳膊已经感到酸痛,流畅的动作开始变形。
杀手尖叫一声,举剑直刺,险些便对崔斯特造成了杀伤。游侠被迫后退并躲闪,待到他恢复平衡的时候,岩壁已经转到了他面前,山风在他的背后呼啸而过。
“我才是更强的!”恩崔立随后发起的进攻几乎证实了他的喊叫。剑扫匕刺,崔斯特的脚跟很快就踏空在石台以外。
崔斯特力量内敛,激起流动在他血管中的魔法成分——他产生出一团黑暗。
崔斯特滚身躲向一旁,在黑暗结界的掩护下沿石台边前行数尺。
不可思议的是,恩崔立仍然站在他面前,脸上的笑容凶恶而阴险。
“我知道你的花招,卓尔。”技艺高超的杀手说。
崔斯特·杜垩登甚至有些想放弃了,只需向后一倒,大山就会用宽广的胸怀容纳他。但这只是片刻的懦弱,有一件事始终在支撑着崔斯特不屈不挠的灵魂,向他疲劳的双臂中灌输力量。
但这也是恩崔立所渴望的。
崔斯特脚底突然一滑,不得不抓住石台,闪光脱手飞出,掉下山崖,发出一连串撞击石壁的声音。
恩崔立挥剑斩下,被崔斯特手中剩下的一把弯刀挡住。杀手吼叫着向后跳去,立刻又全力冲杀而来。
恩崔立知道,崔斯特无法阻挡他的冲击,他双眼大睁,仿佛已经看到了最终的胜利。卓尔扭曲的身体角度使他根本无法用惟一的一把弯刀及时形成防御。
崔斯特无法阻止他!
崔斯特并没有阻止他,他镇静地俯身侧倒,在眨眼间躲过刺来的剑锋。随后游侠一脚踏中恩崔立的前脚腕,另一只脚勾住了他的膝窝。
直到此时,恩崔立才发现,卓尔的失足,掉落的弯刀。全部是一个诡计;也直到此时,阿提密斯·恩崔立才明白,是他对杀戮的渴望击败了他。
虽然难以控制向石台边缘倾倒的身体,但他还是绷紧浑身每一块肌肉,竭尽全力刺出细剑。剑刃穿透了崔斯特的一只脚,而他的另一只手也扔掉匕首。抓住了卓尔被刺穿的靴子。
仍然躺在石台边缘的崔斯特没有任何借力的地方,随之也被拉下了石台。卓尔的身体不断和突出的岩石发生磕碰,脚上传来的剧痛很快就被石牙岩角在身上撞出的伤痛所淹没了。
崔斯特紧攥住剩下的一把弯刀,将刀柄插入岩缝中。另一只手也抓住了一块突出的石头。
他停止了下坠,恩崔立就挂在他身下。杀手身前的崖壁向里倾斜,使他无法攀住任何东西。崔斯特觉得自己的灵魂都要从脚上的伤口中被撕裂出去。他低头看了一眼。恩崔立的一只手正在狂乱地挥舞,另一只手死命地抓住了剑柄,一件杀人的利器就这样变成了一根救命稻草。
剑刃从脚上滑出去几寸,崔斯特痛得面容变形,张开嘴.又呼不出声音,几乎就要昏了过去。
“不!”他听见恩崔立的呼号,这个杀手现在动也不敢动。他显然很清楚自己现在危如累卵的处境。
崔斯特再向下看,从这里到地面,至少还有两百尺的距离。
“你这样不算胜利!”恩崔立绝望地叫喊,“这不是这次战斗的目标,你将为此而承受耻辱。”
崔斯特的脑海中又出现了凯蒂,还有奇异的,沃夫加已经离开他的感觉。
“你没有赢!”恩崔立嘶声号叫。
崔斯特让自己紫色双眸中的火焰告诉杀手自己的决定,他勒紧十指,咬定牙关,慢慢翻转脚面,感觉到细长的剑身抽离肉体时所带来的每一丝疼痛。
恩崔立拼命抓挠踢蹬,空着的手几乎再次抓住崔斯特,但此时剑尖已经离开了卓尔的靴子。
杀手翻着筋斗坠入阴沉的夜色中,他的尖叫声混在山风里,显得无比悲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