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雄魁巡视着自己的身体。
这是他的作品,也是他自己。这个身体的每一处地方都没有半分瑕疵——如果曾经有瑕疵,也早被他修补好了。
可是,这个身体如果已经完美,是否意味着已不需要改变了呢?
当巡视到心脏的时候,都雄魁突然想到这个问题。“是的,这个身体绝对是完美的。”
但为什么自己拥有这样一个完美的身体,却仍然没有压倒独苏儿、藐姑射的信心呢?
当巡视到经络的时候,都雄魁觉得,血宗应该有更进一步的突破才对。可是,该如何突破呢?这个身体已经像外面那个天地一样,增一分会显得多余,减一分会出现残缺,稍加改变会显得突兀……
“难道……”他忽然想到一个很可怕的问题:“难道我之所以无法再改进自己,是因为自己的想象力已经到达某种极限了?”
知识和功力可以越积累越深厚,但一个人的想象力,并不是说拓展就能拓展的。在某些时候,那些越积越多的旧东西,会变成新变化产生的阻碍。这个道理,都雄魁从很久以前就懂了。他知道这个时候,最好的办法就是把那些旧的东西有选择地破灭掉。可是,如果阻碍新变化的就是自己这个存在本身……
都雄魁有些颤抖起来,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念头?
他忽然想起了几十年前见过的那个斟寻一宗的残影,那个残影所留下的回忆跨越数十年的时间间隔,引导他去理解血宗历代相传的理念。
“难道……难道我对宗门的理解其实也有歧异?难道……”他忽然想到了死。可是,“不!不行!我一死,很多东西都会丢掉,不管传人多么优秀,他都不可能像我这样出色!”
可是如果自己的这种想法其实也是一种执念呢?
沉思中的血祖开始巡视自己的食道。这是最后一个地方,虽然马蹄不大可能会在这里——因为来到这里意味着他将被消灭。然而让他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他感觉到马蹄离自己越来越近了。
“他居然想到了我没想到的地方!”这件事给了都雄魁很大的震撼。这里是他的身体,一个对血宗的了解远远不及他的年轻人,居然有超越自己的想象能力。
一念至此,都雄魁暂时停止了前进。仇皇的道路,已经被证明了是错的,他一直以为自己所代表的才是真正的血门正宗。可是,自己真的完全是对的么?
血宗追求的,究竟是什么?
所谓的长生不死,所谓的生生不息……难道自己以前的理解真的错了吗?
在那一刻,都雄魁不再是那个操持天下权柄数十年的大夏国师,而仅仅是一个修道之人——一个掌握了某种奥妙玄理的血宗宗师。
前方有危险,他甚至预感到有一股无比强大的力量在埋伏着他。
但是都雄魁,又前进了。
川穹来到云梦泽的上空,然而凭着天生的敏锐,他没有下去,反而在到达的那一刻就向上飞去。
下面,危险!
座下的燕羽,已经达到了它所能达到的高度极限。就在这时,川穹突然感到眼睛一阵剧痛,比太阳还要强烈的光芒忽然从下面暴射,虽然不是直接面对,但仍然让他闭着眼睛也感到难受。跟着,他听见了剑鸣以及自己的心跳——那是两种不同的韵律,心跳催发着他所未涉及的力量,引发着他身体里面的共振,而剑鸣则是破坏、破坏、再破坏。只那么三弹指间,川穹知道自己再留在这里一定会死掉,闪身一躲,躲入了洞内洞。
这是属于他自己的空间,这个空间隔绝了外界的一切,但那两种力量的余威还是在他关闭洞内洞、切断与外界联系的那一刹那闪了进来,令他惨受被撕裂、被分解般的痛苦。
也不知过了多久,川穹的神智才恢复过来。又不知过了多久,川穹的心跳才平静下来。
“云梦泽那里,究竟是爆发了什么样的力量呢?”
他很害怕。此时的他甚至已经具备和藐姑射周旋的力量了,可刚才那两股力量还是让他感受到死亡的威胁。而他,对那两股力量而言仅仅是一个旁观者而已。
“好像没事了吧。”
川穹打开洞内洞的出口,跳了出来。
外面,已是一片月光。周围静静的,除了方圆千里的云梦泽被糟蹋得不成样子以外,没有任何可疑的人或事。
“好像已经结束了。”
静静的夜里,只有一个不协调的声音,那是一个人在呕吐。川穹飞了过去,看清楚了那个人——那是一个少年,不管从哪个角度看,他都是一个少年。他的手,他的脚,他的头发,还有那刚刚抬起来的脸——这个人的一切都显得那么年轻,显得那么有冲击力。
“你在干吗?”川穹问。
“没看见我在呕吐吗?”少年喘息着,仿佛吐完了,但马上又开始呕吐。
可他脚下什么都没有,似乎是什么也没吐出来。少年看了川穹两眼,问道:“你是谁?怎么会在这里。这儿千里方圆应该没活人了才对。”
“我叫川穹,刚刚躲了起来。你呢?你叫什么?”
那少年想了一下,道:“我,我叫……”
他就想说我叫马蹄,然而话到嘴边忽然停下。不知道为什么,吞吃了都雄魁之后,他的心态忽然变了,变得很奇怪,仿佛自己的内心注入了一股清流似的。
都雄魁在生命的最后阶段似乎顿悟了,一个那样邪恶的人,在生命的最后阶段竟然会产生那样干净的念头。
少年在那一瞬间忽然不想再被叫做马蹄,正如都雄魁在玄功大成之后不愿意被人叫做葫芦一样,他想要告别自己的过去。
“我……我叫彭陆。”他脑中晃过了许多人,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想起了自己的那个已经死去的朋友,便冒认了他的姓名。
彭陆对川穹说道:“你刚才居然能躲过去,可是四宗传人?”
川穹道:“我是洞天派的传人,你是血宗的弟子么?”
彭陆道:“是吧。”
川穹道:“我想找血祖都雄魁大人。”
“找他干什么?”
川穹道:“我想跟他说句话。”
彭陆犹豫了一下,摇头道:“只怕不行了。”
“为什么?”
彭陆道:“他没了。”
“没了?什么意思?”
彭陆道:“没了就是没了,现在血宗,只怕只剩下我一个人了吧。”
川穹呆住了,隐隐猜到了什么,问道:“你是都雄魁大人的徒弟?”
彭陆道:“我给他磕过头,算是他徒弟。”
川穹又问道:“刚才那异象,是你和你师父在打架吗?”
彭陆道:“也是,也不是。本来,我已经被他逼入了死角,但有个藏在我身体中的家伙爆发最后的力量帮了我一把,我毁灭了他的身体,重创了他的元婴,本来他还有一点机会的,不过他自己却莫明其妙地放弃了。所以……”
“所以怎样?”
彭陆道:“所以……我把他吃了。”说到这里忍耐不住,又俯身呕吐起来,仿佛那是他吃过的最难吃的东西。
川穹呆呆地看着他,血宗的事情,他也不是很懂,不过那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不要让眼前这个人上昆仑就是了。
“那个……你叫彭陆是吧?我来是要和血宗传人说一件事情,既然你师父已经没了,那就跟你说。记得,无论如何,不要上昆仑去。”
彭陆一怔,抬头道:“昆仑?听说那里在打玄战,打完就会关闭。都这么久了,那里的玄战还没打完吗?”
川穹道:“还没有。不过那场玄战跟我们没什么关系。只要你记得不要去就好。”
“为什么?”
川穹道:“跟你直说也无妨。你听过藐姑射这个名字么?”
彭陆闭眼想了一下,道:“洞天派宗师,是你师父吧?”
川穹道:“不错,都雄魁一死,上一代四大宗师,现在只剩下我师父一个了。可是我师父疯了,竟然要发动宇空毁掉昆仑,把四大宗派全都埋葬掉。”
彭陆眼角跳了跳,道:“埋葬?如何埋葬?”
川穹道:“太一宗和心宗的传人都在上面,如果你我也上去的话……”
彭陆接口道:“你师父只要把我们一起杀了,那四大宗派就完了?”
川穹道:“没错。”
然而彭陆却没有一点害怕的样子,问川穹道:“你刚从昆仑来?”
“嗯。”
彭陆问道:“好像昆仑上有个长生之界,对吧?”
川穹皱了皱眉头,道:“是,那又如何?”
彭陆道:“我想去看看。”
川穹呆了一下,愠道:“我刚才的话,你没听清楚么?”
“听清楚了。”彭陆道,“可我还是想上去看看啊。就算面对你师父也在所不惜。”
川穹冷笑道:“你莫非以为自己很了不起,能对付我师父不成?”
彭陆却摇头道:“不是。你师父我虽然没见过,但既然与我师父齐名,想来本事也差不多。而我和那老家伙之间的差距,我还是知道的。”
川穹道:“那你还上去?”
彭陆道:“有些时候,干不干一件事并不是看它危不危险,而是……怎么说呢?就是有一股莫名的冲动,让你就算知道有危险也要去试它一试。这种体验,你也应该有吧。”
川穹沉吟片刻,终于叹了口气,道:“我师父说得对。如果你要上去,不是我一句话能劝阻的。不过,我不会让你上去的。”
彭陆双眉一扬,道:“你要干吗?杀我?”
“杀你?那不是遂了我师父的意?”川穹手指一指,彭陆的上空马上裂开一条巨大的空间裂缝,“这是洞内洞,你到里面歇会吧。等事情过了我再放你出来!”
彭陆脸上微微一惊,就在要被那裂缝吸进去的前一刻,他的身体突然土崩瓦解,碎成千万片。
川穹微微一惊,月光下一个影子和他垂在地上的影子连在一起。还来不及反应,后颈一凉,一个人从川穹的影子里钻了出来,在他脖子上吹着气笑道:“我这么一咬,鲜血喷出,只怕你就完了吧。”
川穹哼了一声道:“大概是吧。”
彭陆道:“我好像听说,通往昆仑的道路虽然有二十一条,但你们洞天派却能自由来去,真是这样吗?”
“是又如何?”
彭陆道:“现在几条通道好像都离这里挺远的,有一些还不知为什么被人关闭了。所以,不如劳烦你帮一下忙,带我上昆仑,如何?”
川穹冷笑道:“如果我不答应又如何?”
彭陆笑道:“现在我已经没什么吃人的欲望了,但如果形势所逼,我吃上一两个也并不反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