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三年后的某一天,在垂死的视线中,她才又再次见到了他。
周围同样燃烧着烈烈的火,无数的军舰残骸漂浮在漆黑的夜空里。她用尽全部力气,用舱内的备用电台发出了求救讯号,意识渐渐模糊。死亡的脚步逼来,模糊之中,她忽然看到了熟悉的身影——一个军人跳入了炸毁的太空梭里,疾步走来。
是谁?是……是比夏么哥哥么?不,不是……
她极力想要看清楚那个人,然而视觉模糊而充血,只能看到苍白脸上那一对不动声色的黑色眸子,如此淡漠又如此深切——是……是提督?
血和火在燃烧,然而接到讯号带队赶来的军人只是站在残破的舱里,垂头看着蜷缩在舱位上垂死的女子,定定站了片刻,才俯下身将她横抱而起——在军人的背后,是火焰般燃烧的克里特星球,以及以普里摩斯为中心的巨大战团。
漆黑的太空里,数以万计的战舰如同星辰一样闪烁。
战火还在继续蔓延,渐渐的从银河系的东部蔓延到西部。
在这几年里,银河联邦换了几届政府,政客们换了一批又一批,在军事和政治上却依旧没有起色。而太阳联邦的费尔南多总督在宇宙历39年的冬季因病去世,接替他的、是太阳联邦里众望所归的米格尔·海因提督,年轻的天才军事家。
军事帝国和太阳银河联盟的战争愈演愈烈,到后期战斗进行得愈发密集,在短短一年里展开过三次大型会战,每一次调动的军队都在一百万以上,作战半径也扩大到数十光年——
而第四次会战,就是被后世称之为“普里摩斯会战”的战役。
“报告!旗舰起火,旗舰起火!”在一阵剧烈的震荡过后,激光通讯回路里传来了后方设备维护兵的汇报,声嘶力竭地回荡在指挥室里,“动力舱的维护即将被烧穿!”
帝国之星在剧烈的震动,舱内电压时断时续,所有仪器都发出了尖利刺耳的警报声,站在舱内,几乎可以听得到外壁合金在激光炮下撕裂的声音。
“元帅!”一边的尤利·凯南中将再也忍不住,“请立即更换旗舰!”
“凯南,别激动。”斐迪亚斯元帅扶着指挥台,在旗舰的摇晃中坚持盯着时断时续的全息屏幕,看着上面显示出的战场形势变化,“哼……别担心,如今海因那家伙也不会比我好多少的——他的‘光辉神’号也被击中了!”
他嘴角泛起了一丝微笑,剑眉又轻轻往上一挑。
与此同时,旗舰又剧烈地一震,屏幕刹间全黑!
“爆炸来自内部!元帅!”凯南中将脱口惊呼,不由分说地上去拉住了好朋友的手臂,“快撤退!快!旗舰马上要爆炸了,比夏!”
焦急之下,他再也顾不上什么上下级之别,只是将帝国元帅拼命往外拖走。
“帝国之星,要炸毁了吗?”比夏·冯·斐迪亚斯元帅轻轻叹了口气,眉间似乎有一丝异样闪过,忽然扑到指挥席前,断然下了最后的指令,“全体人员马上撤退到第九军团第十一舰队的指挥舰‘银翼’号上!”
在这个命令刚刚发布下去时,斐迪亚斯顿了顿,补充了一句:“驾驶室人员撤离前,调入自动导航系统,把旗舰的速度尽可能地加快!”
“自动导航的目的地是什么,请求指示!”驾驶室里的人员急切地问。
“就近选择任何一个星球!必须让旗舰在爆炸之前驶离编队!”斐迪亚斯断然下令,声音冷酷而绝决,“不惜一切代价,务必要快!”
凯南中将也知道:作为旗舰的“帝国之星”,采用的动力系统也是当今银河系中最先进的反物质推动器——这种能量大得惊人然而危险性也大得惊人的燃料,如果一旦失去控制在己方的舰队里爆炸,其后果不堪设想!
“所有舰队指挥官给我听着:在三十秒内,以现在旗舰所在位置为中轴,侧转五度、十光秒的距离,让开一条通路!”在撤退到银翼号上之后,斐迪亚斯元帅厉声下令。
如风驰电掣般,在自动导航系统控制下的旗舰冲出军队,刹间消失在茫茫的黑色太空。
几秒钟过后,黑色太空的某一处闪出了微微的红光。
“终于还是毁掉了吗?我的战马啊……”帝国年轻的军事独裁者注视着宇宙深处那一点,似乎是喃喃自语般地说了一句,但是随即脸上又泛起了冷笑:“凯南,你看,那一边似乎也遇到了相同的情况呢!”他抬起手,轻轻指住了屏幕上的某一处——
与方才几乎相同的位置上,恍惚地又有微弱的红光一闪,随即湮灭。
“这一下两艘旗舰都毁掉了……算是打了个平手吧?”凯南中将喃喃道——和海因总督打了个平手,即使是对于帝国元帅而言,也不算是丢脸的事。要不然,他可真的有点担心以比夏这样眼高于顶的性格会受不了。
“报告!”身后忽然传来一声汇报,斐迪亚斯元帅霍然回头,看见了精神抖擞前来向他汇报的正是第九军团十一舰队的队长高登·霍尔曼中将。
“元帅,要不要发动第四轮全面进攻?”霍尔曼脸上带着跃跃欲试的表情,“十一舰队请求作为先遣部队打头阵!”
虽说已经过了五天四夜的连续战斗,但因为没有接到进攻的命令,“撒旦骑兵”一直都在养精蓄锐,好战的霍尔曼中将早已经是不耐烦了。
“高登……”斐迪亚斯忍不住笑了起来,他太了解这个冲劲十足的战友了。手指轻轻点着指挥席,元帅对斗志旺盛的部下笑:“你不要以为所有的战士都象你一样有精力哪!”
年轻的帝国元帅回头看看四周疲惫不堪的侍卫官和勤务人员——经过长时间的连续作战,连这些并非在第一线战斗的人也支持不住了。
“霍尔曼中将,你率领十一舰队进行护航守卫吧,”比夏·冯·斐迪亚斯看看手下的军人,又看看似乎有精力没地方使的中将,吩咐道,“传令下去,从现在起,刚才战斗在第一线的人员全部替换着进入纯氧舱休息三个小时!”
下达了命令,帝国元帅也有些疲惫地端起了一杯红酒,啜了一口。
“太阳-银河联盟的军队会不会乘机反扑?”凯南中将不由插了一句。却听见元帅肯定地说:“凯南,要知道连我们帝国军队也有如此大的消耗,那么对方的情况只会更糟——海因如果真想反攻,只怕也是有心无力。”
斐迪亚斯顿了一下,有些疲乏地抬手揉着眉心,继续道:“而且有撒旦骑兵护航的话,我相信即使他们不能在原地击退反击,也应该会有足够的时间让全军作出反应。”
听到元帅对自己麾下部队的赞许,霍尔曼中将精神一振,喜气洋洋地抬手敬军礼:“元帅,属下一定不负所托!请元帅也好好休息,明日再战!”
斐迪亚斯微微一笑,举了举手中的酒杯:“辛苦你了,高登。你们都忙自己的事去吧。”
吩咐所有人回去休息以后,元帅独自坐在指挥台前,靠着椅背把四肢尽量地舒展开来,叹息:“阿尔培,给我再倒一杯红酒来。”
旁边敬侯命令的军校实习生是一位才十七岁的栗色头发的少年,一直必恭必敬的注视着元帅的一举一动,此刻一听,马上举动迅速的倒上了酒。看着红色的液体在晶莹剔透的杯中晃动,元帅喉咙里发出了一声满足的叹息——
说真的,最累的还是他这个总指挥。因为这一次会战的对手是那个该死的米格尔·海因,那个从他军校毕业起,就一直有些头痛的、唯一的死对头。
从斐迪亚斯二十一岁起,他们两人之间大大小小的交战就从未停止。而自从三年前斐迪亚斯发动军事政变,在少壮派军人的拥护下登上银河帝国的权力制高点;而海因也在一年前正式接过太阳-银河联盟的军权后,两人之间的较量就升级为两个对立政权之间生死存亡的斗争。
“海因这家伙……还真是让人头痛哪……”斐迪亚斯把双腿交叠着搁在指挥台上,注视着全息屏幕上敌方进入调整时期,摆出了严整的防守阵型,不由晃着杯中的红酒喃喃说了一句。耳边的内部回路里又传来了参谋部幕僚们对于战斗伤亡、物资消耗、战斗力估计等一系列的汇报。
看来,这一次即使能如计划所订地攻下普里摩斯,伤亡数目也够可观的。
比夏·冯·斐迪亚斯把酒杯对着舱顶的无影灯,欣赏着红酒折射出的美丽光泽,似乎没有把刚才那些触目惊心的伤亡数字放在心上——他只是在做自己想做的事情,至于死了多少万人、流了多少血,和他又有什么关系呢?
他才不象那个米格尔·海因,认为战斗是为了守护他的民族和国家,是他自己肩负的使命——使命?想到这里,斐迪亚斯又笑了,好奇怪的说法……海因这个家伙,还真的相信自己是太阳系所谓的“守护战士”吗?
可笑!只不过是一个被精神鸦片和所谓责任感催眠了傀儡而已!
看着伟大领袖脸上露出的微笑,一直视斐迪亚斯为楷模、默默观察他的一切的少年侍卫官不禁有些奇怪起来。
“报告!元帅,米格尔·海因总督要求紧急对话!”在斐迪亚斯看着手中的酒杯出神时,回路里陡然传来了远程通讯部人员的报告,“要不要接通回路?请求指示!”
“米格尔·海因?”斐迪亚斯晃着酒杯的手停住了,皱了皱眉:“立即接通!”
战斗都进行到这种程度了,海因那家伙,还想要干什么呢?这么着急地要求对话,会有什么事呢?肯定不会是求和,那么又是……斐迪亚斯收起了架在指挥台上的双腿,把酒杯搁在椅子扶手上,坐起身盯着第二回路上方的全息显示屏。
同时,不用他吩咐,担任侍卫官的少年已经悄悄退了出去。
“斐迪亚斯!”在图象还尚未显示出来时,海因的声音已急不可待地响起,“你能过来一下吗?要不然来不及了!”
那样急切的语声,一反总督平日严肃冷漠的为人。
“过来一下?你开什么玩笑!”斐迪亚斯元帅怔了一怔,扬眉冷笑,看着屏幕上渐渐清晰的对方的图像,敲了敲指挥席:“海因,你以为在十万舰队对阵的时候,可以随便请我过去做客吗?你是不是打仗打昏头了?”
屏幕上的太阳-银河联盟的总督脸色有些苍白,颊边还沾了一片鲜红的血。
——难道……方才他的旗舰“光辉神”号被击中时,他受伤了吗?元帅暗想,却突然听见米格尔·海因一字一字道:“斐迪亚斯,是黛丝·德·摩尔小姐要见你——迟了就来不及了。”
在听到这个熟悉的名字时,比夏·冯·斐迪亚斯脸上突然闪过了一丝阴云,随即冷笑:“是吗?你原来是想用这女人来威胁我?哼……”他碧色的双眼中闪过冷冷的光芒,一把抬手摁断了通讯开关:“随便你怎么处置好了——谁在意?”
“住口!”总督突然冲口断喝,用力在那一边摁住了“终止关闭”的按钮,厉声,“她要死了!你知道吗?黛丝要死了!——她真的要死了!”
他回身一把拉开背后的防护帷幕,指着悬浮着躺在一个透明无菌急救舱里的女子。
透过急救舱透明的围护,可以看见在无重力的空间场内,血如红色的珍珠一般飘满了那个红发少女的全身,而更多的血无法阻止的从她每一寸肌肤渗出!长期在战场上出生入死的军人都知道,这样的伤势大概是因为受到了强烈的辐射和冲击波,导致体内的凝血素破坏殆尽,而全身大出血,已经绝无可能再生存。
“……”仿佛被雷电击中,斐迪亚斯元帅的手在开关上顿住了。他不可思议的抬头,长久注视着屏幕上熟悉的红发女子,仿佛一刹那失了魂。许久许久,直至确信了事情的真实性,才涩声问:“为什么会这样?难道、难道是你把她藏在了……”
他回头又端起了桌边的酒杯,轻轻啜了一口红得象血一样的酒,仿佛在极力压住自己的情绪起伏,然而剧烈发抖的手却泄露了他的内心。
“是的。这几年来,摩尔小姐的确居住在克里特星球。”海因总督的嘴角抽搐了一下,低声道:“而偏偏离这个战场最近的星球也是克里特。对你、对我来说,都是一样的——现在你大概也想起来了吧?以军事帝国的谍报能力,不可能三年来都查不到她的下落。”
“斐迪亚斯,你也忘记了吧?在那个时候,只求脱困的你也忘记了吧?”他突然抬头,定定看着斐迪亚斯,疲惫不堪的低笑,“导航系统自动指向最近星球……哈!”
这个平日严肃冷静的年轻领导人,居然在嘴角泛起一个令人心寒的微笑!
一刹间,仿佛被无形的手重重击中,斐迪亚斯元帅的身子微微一晃。他又喝了一口红酒,握紧了酒杯,涩声问:“那么……克里特星球已经毁了吗?”
“当然。难道还有什么侥幸么?”海因总督冷笑,“两艘装有反物质的大型战舰在大气层内爆炸——你以为还不足以毁灭那个星球上的一切生物吗?”
海因总督吐了口气,重新站直了身子,低声:“还好在那个时候,她正乘太空梭驶离克里特,已经出了大气层,所以才没有在爆炸的瞬间湮灭——只是,受了这样严重的冲击波与辐射,她也绝对活不了了。我的战舰接到了她机上发出的求救信号,派人把她从飞船残骸上送到了这儿。”
“她……向你求救?”话一出口,斐迪亚斯就有些后悔——当年在黛丝逃离科培尔,流亡到遥远的太阳联邦时,还是联邦总督的米格尔·海因就曾经对这个孤苦无依的女子伸出过援助之手。所以,相对于一向冷漠的自己来说,在生死关头黛丝自然会向海因求救,这毫不奇怪。
海因总督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淡淡地抬手碰了碰军帽边檐:“摩尔小姐已经没有时间了。她说她想见阁下,所以我把话带到了。希望不会打扰到日历万机的元帅阁下。告退。”
他伸手摁下了开关,显示屏一刹间又全黑了。
银翼号旗舰内又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啪——!”清脆的响声忽然在指挥室内久久回荡!红色的酒浆在舱内的地面上如鲜血般四溢开来。年轻的帝国元帅下意识地松开了握杯的手,颓然地用双臂支撑着指挥席、深深埋下了头,很长时间没有出声。
——此刻如果阿尔培在旁边,一定会惊讶地发现、现在帝国元帅脸上的表情是他三年来从未看见过的。
“等等我……比夏哥哥!比夏哥哥!……”一个不知从何而来的声音忽然充盈了他的耳边,一声声的呼唤如同清风拂过,“等……等等我啊,比夏哥哥!”斐迪亚斯下意识抬头在指挥室四顾——然而,空荡荡的机舱内只有冰冷的机械设备与他默默相对。
哪里……哪里来的声音?帝国元帅有些惊惧地退到舱壁旁,抬手捂住了胸口——是那里!是从他内心深处响起的回音!片刻间,斐迪亚斯脸上交替而过了好几种表情。终于剑眉一挑,嘴角泛起了一丝决然的微笑。
“霍尔曼中将,马上到旗舰指挥室来!有紧急事务!”同时,他打开了通讯回路,吩咐下属:“立即通知太阳-银河联盟的总督米格尔·海因阁下,说帝国元帅比夏·冯·斐迪亚斯请求按照宇宙战争惯例,与总督在军事中界线上立即进行秘密会晤!”
一系列命令下达后,他缓了一口气,又静默下来,握着红酒出神。很久很久,才有一句低低的话从唇边吐出——
“笨丫头,长得那么丑,还敢就这样死了?”
按照目前战争进行的情况来看,帝国军队和己方的伤亡数目与物资消耗基本上持平。其实能与实力在自己之上的帝国军队打成平手,在整个银河系里只怕也只有这个黑色眼睛的军人了。
但是联盟总督米格尔·海因却看着报上来的资料微微摇了摇头——这样一对一硬撑下去的话,对于实力相对微弱的联盟来说,反而是一件非常不好的事情!
刚刚着手调整完舰队的编阵、米格尔·海因方才喝了一口矿物离子水,看着屏幕上的数据微微摇了摇头:这样下去,迟早会被帝国军队夺去胜利啊……联盟的实力弱于帝国,以他个人的能力,竭尽全力也只不过做到把结局尽力往后推迟而已。
“报告!伤员的病情危急!所有器官均处于休克坏死状态,无法恢复!”通讯回路里传来了主治医生穆勒清晰的声音,冷静到残酷,“总督,是否要将病人存活的脑组织取出?否则体死亡很快就会导致脑死亡——切离了坏死的机体,才可保证大脑的存活!”
海因总督冷肃的脸上起了无法控制的抽搐:取出黛丝的大脑,让其单独存活?他想象着失去机体后,单独放在培养液内,接满驳口、与计算机相连的脑体,不由无声吸了一口气,低声道:“请询问病人本身意愿,由她自己决定。”
“是。”穆勒医生退去。
与此同时,远程通讯回路中又传来了通讯员的汇报:“报告总督,银河帝国元帅比夏·冯·斐迪亚斯发来了照会:请求与总督按照战争惯例,在非军事缓冲区进行秘密会晤!”
海因总督的眼睛闪了一下,脱口轻轻“哦”了一声,脸上的表情不知是喜是忧。
“立即回复帝国元帅,说我答应他的请求——按惯例在两军军事中界线上搭建太空舱,六个小时之后分别到达!”海因总督松了一口气,吩咐下去,“同时传令后备维修第五分队,尽快抢时间搭建太空舱!要尽快!”
“是!总督!”手下军人纷纷领命而去,海因抬手戴好帽子,从指挥台前起身欲走。突然间,主治医生的声音又响了起来:“报告总督!方才询问过病人,病人选择自然死亡,反对脑体分离!”
这一次,连医生一贯冰冷客观的语声也带了些震惊——要知道,在医学技术已极度发达的时代,几乎已没有人愿意遵循自然的客观规律选择死亡了,很多人在身体不可阻挡的衰竭死亡后,还要医院取出大脑保存在培养液里,和电脑接驳,以人工智能的方式存在下去。
所以穆勒医生无法理解:一个才二十多岁的年轻女子,竟然会在条件、技术全都允许的情况下自愿放弃手术!
“那么,尊重她的意见,尽力延长她存活时间。”过了一会儿,海因总督才艰难地对医生下了命令,用力关掉了通讯开关,目光长久的停留在舱外的太空中——那儿,他看见有一颗流星划过,如同一滴划落在夜空的冷冷的眼泪。
他知道……那个喜欢种飞燕草的女孩子就要一去不复返了。
可是,如果她必然要死的话……如果死亡的来临已经是时间迟早问题的话——那么……为什么不——海因黑色的眸中,忽然有闪电般的亮光闪过!
想了很久,他终于打开了专用的通讯回路,吩咐他的军医。“穆勒医生,请问一下,病人从体死亡到脑死亡,要用多长的时间?”
“报告总督,大概需要一到两个小时——如果采取必要措施的话,大概可以延长到两个小时左右。”医生老老实实地回答,“但那期间,病人会感受到极大的痛苦。”
“啊……会见的时间,大概只有一个小时左右吧?”海因总督忽然莫名地喃喃说了一句,黑色的眼睛里闪过了一丝闪电般的光芒,低声,“穆勒医生,马上到指挥室里来,有重要的事情我要亲自告诉你!”
不知为何,他的声音有一种奇怪的颤抖。
在通知医生赶来后,年轻的总督再次转头注视着舱外茫茫的太空。刚才那一颗划落的流星已经再也看不见了——无边的黑夜中,仿佛从来没有任何流星划过一般……
他知道,那个喜欢在白天种植花木,晚上凝望星空的女孩子,也就要永久地在这个宇宙中消失了……宛如以往他见过地成千上万的战士。
生命的消逝,他自小便已看得习惯了,阵亡的数字也不能再让他触目惊心。
“米格尔……你看,那是流星呢——”幼年时,婆婆抱着他从地下防空居室走出,地面上是满目战争造成的废墟,指给他看天际某一处纷纷划过的流星,温柔地对他说,“流星是战士的灵魂哪!是在宇宙某一处、为了信念一直在战斗的、孤独的灵魂——米格尔,你一定会和你的父母一样,成长为一个坚强优秀的战士,去守护你的族人,是不是?”
是的,他自小便注定要成为一名战士,为了家园、为了民族、为了荣誉和责任而战!
即使是战斗到孤身一人,也要坚持下去,直至死亡来临。
而与此同时,那些在战争中死去的军人,对于他来说,只不过是漫天划落的、辉煌夺目的流星雨而已!终究有一天,他的生命也必然将这样地划落在漆黑的宇宙——但是如今,那一颗孤独坠落的流星,又是谁的灵魂?那个平凡善良、爱种飞燕草的女孩吗?
她并不是战士,也不是为了战斗而生——为什么连她也陨落了?为什么?
二十八岁的米格尔·海因总督,第一次对战争这种事感到了说不出的不舒服。
“总督……谢、谢谢您……”虽然医生一再阻止她出声说话,全身裹在加压磁力服种的黛丝·德·摩尔仍然挣扎着说了一句。为了阻止因为失去凝血素而造成的全身大出血,医生给她穿上了特制的加压服,并用磁场把她悬浮在急救舱内,以免因本身的重量导致机体局部受压,让出血情况变得更加严重。
“没什么。摩尔小姐,再过几分钟,斐迪亚斯元帅就会来了。”海因在医生、侍卫官的陪同下,静静坐在刚刚改为旗舰的“日魂”号上,向着位于双方军事中界线上的临时太空舱驶去。
“总督,您一直、一直很照顾我……我知道……我的要求很无理……所以,谢谢……您的同意……”黛丝本来就苍白的脸更加惨白得近乎可怕,她每说一个字,咽喉上的血液过滤器就闪现出一次危险警告,“在克里特的时候,我经常感激的想起您……”
“别再说话了,摩尔小姐。”米格尔·海因总督轻轻把手扶在急救舱的边缘,俯身对女病人道,“应该谢的反而是斐迪亚斯元帅吧?他肯来看你,是很不寻常的——你好好休息,等他到来吧。”
“嗯。”微笑泛起在黛丝的颊上。
一头绯红色的短发零落地拂落在苍白的额头上,醒目得象血一样——但是她的微笑却是幸福而充满憧憬的,美丽纯洁得宛如折翼天使。
总督不禁心头一沉。
“斐迪亚斯阁下?”
“海因总督,幸会。”
宇宙历公元40年11月19日零点15分,在位于帝国与联盟阵地的军事中界线上,“银翼”号与“日魂”号分别与临时太空舱对接成功,旗舰上两位双方的军事最高领导人:比夏·冯·斐迪亚斯元帅与米格尔·海因总督在随从的陪伴下双双步入舱中,面对面地相见握手。
虽说在上百次战役里已交手无数次,在全息通讯中也对话过,但是这样的实地会面却仍是第一次。在两个人礼节性地伸手互握时,所有陪同人员的呼吸都不由为之停顿!
——要知道,这两只手中无论哪一只,都可以轻而易举地指挥宇宙中的百万军队;而这两只三十多年来一直指向对方的手,第一次握在了一起!
只是礼节性地轻轻碰了一下,两人又冷淡地放下了手臂,相对而立。
“请。”海因总督抬手,冲着舱中一个被临时隔离出来的加护病房,做了一个邀请的手势,“摩尔小姐在里面。”
“好。”斐迪亚斯简短地应了一句,侧过头冲着身边随从的帝国谍报部人员微微扬了一下下巴,两名全副装备的谍报人员立即抢身进入了室内,拿出各种仪器对室内的一切进行彻底的扫描,连黛丝所在的急救无菌舱也被检查了一遍。
米格尔·海因霍然回头,黑眼睛里闪着冷芒:“什么意思,阁下?太空舱建成后贵国已经派人来检查过了的吧?”年轻总督的脸色沉了下去。
“但是上次来检查的时候,这个急救室还没有被隔离出来。”斐迪亚斯元帅身边的副官、银河帝国新晋升的谍报部次长杰森·亚里克斯回答。
海因目光落在他身上,忽然冷冷道:“在我和元帅交谈的时候,什么时候轮到你说话?”
意外受到训斥的谍报部次长虽然声色不动,但是暗中却不由因受辱握紧了拳头——“不错,亚里克斯说的对。在没有确定急救舱完全安全之前,我决不会踏进门里一步。”陡然间,站在门口的帝国元帅冷冷回答了一句,双手抱胸,气定神闲地看着室内忙碌的谍报人员和透明急救舱中的红发少女。
看着若无其事的帝国元帅、如临大敌的陪同人员,刚刚展开的笑容在黛丝苍白的脸上冻结了。她的嘴角动了动,终究没有说出什么话来。殷切的期待一落空,忽然间,无法抑制的困倦和无力便袭来,让她忍不住想沉沉睡去。
“坚持住,别闭眼!”主治医生的声音焦急地响起。
但是……实在、实在是太累了啊……她一生中从未如此地渴望过这样长久、宁静的睡眠。在医生的声音里,黛丝的双眼依旧缓缓地阖起。
自从三年前逃离科培尔以后,居无定所、颠沛流离的生活已经折磨得她身心俱疲了。算了……睡吧,睡吧,还是什么也不管不顾了——
什么、什么也不管了……
“总督,对不起。”在少女双眼阖起的刹间,所有的仪器一齐闪出了“终止运行”的标记!
所有人都被惊动,带着各种不同的表情回过头来。主治医生穆勒无奈地摇头,摊开了双手:“在下已经尽了力了——如今病人的机体已经崩溃,只是大脑还会支撑一段时间。现在所有的措施只是略尽人意而已……”
米格尔·海因总督挺直的身子晃了一下,戴着白手套的手立即扶上了舱门的把手。“好了……你带着医疗小组下去吧。”他八另一只手按在额头上,对着医生低声道。
穆勒医生低下头,目光似乎有惭愧之意——作为号称医术银河系第一的大夫,在亲眼看到自己病人死亡时,滋味一定不好受吧?
“斐迪亚斯阁下,现在什么都晚了……”海因总督苦笑着,回头对门边不肯进去的帝国元帅道。但是方一回头,他惊讶地发现斐迪亚斯居然早已不在原处了。
看着舱里的情形,总督顿时说不出话来。
透明的无菌无重力舱已经被打开,年轻的帝国元帅正俯下身,轻轻伸臂抱起机体刚刚崩溃的少女。黛丝身上所有连接的导管已经被他一手扯断,斐迪亚斯轻轻把死去的红发少女托在双臂上,横抱在胸口。碧色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注视着黛丝苍白的脸,片刻不离。
一种说不出的感情——阴郁、沉痛、愠怒……明显地流露在帝国元帅一向威严高傲的脸上。斐迪亚斯眼中闪动着冷漠凌厉的光,让手下的军人全不由一凛!甚至连联盟总督米格尔·海因,也在一时间被元帅脸上陡然流露的神色震住了——
果然……他所猜测的没错……
“傻瓜……如今你终于肯安安分分地呆在我身边了吧?”斐迪亚斯元帅看着怀中垂死的红发少女,嘴角居然泛起了一丝奇怪的笑意,喃喃如耳语般地说,“不会再说什么要逃跑、要和我拼命之类的傻话了吧?……真是的,一定要吃了这么多的苦头才肯学乖——傻瓜。”
“元、元帅?”陪同的副官亚里克斯准将在一边呆若木鸡,结结巴巴地问了一声——不仅是他,所有的在场的帝国军人都呆住了——原来,这一次秘密会晤的原因只是这样吗?平日是怎样骄傲的领袖啊!习惯了在军队里发号施令、连平日说话都是简短有力命令式的帝国元帅!
而那个女子,正是三年前背弃婚约与人私奔、背负着叛国投敌罪名的女人,曾使帝国、元帅荣誉受到损害的女人!
“真蠢啊,”斐迪亚斯元帅喃喃,表情复杂,“长得那么丑,居然还敢跑掉呢……”
所有人都不敢出声,只是静静地在一边看着这奇怪的一幕。连会晤的另一位主角海因总督,也转过头去看着舱外静谧的太空。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这种令人难堪的静默大概持续了几十分钟,让机舱里所有人都有点透不过气来。斐迪亚斯元帅凝视着红发的少女,沉默了很久很久,终于仿佛回过神来,抬头对着站在门口的联盟总督缓缓道:“阁下,我要带黛丝回去了。”
米格尔·海因看着他,许久才缓缓点头:“请便。”
只是,在他注视红发少女的眼中也带着一丝说不出的哀伤和苦涩,与这个平日里严格自制的军人的目光完全不一样。但是,他也只是站在门边,非常有礼有节地为自己的对手抬手引路。
“黛丝……要回科培尔去呢,好不好?我们回家了。”斐迪亚斯低低说了一句,回身向门边走过去,同时帝国所有的随从军人已列队站在了舱口。
忽然间,所有人都为之一震!——
“比夏……比夏哥哥……”一个极轻极轻的呻吟,忽然微弱地传出来。
一刹间,海因总督的脸上闪过了一丝抽搐,仿佛也强自压抑下了刚到嘴边的惊呼!斐迪亚斯元帅听到那个极轻声音的瞬间,脸上也瞬间交替而过了好几种不同的表情,但是,他却甚至有些畏惧地不敢去低头看怀中的女子。手臂忽然僵住了,脚步停在了门边,脱口低呼:“黛丝?是你吗?……黛?”
“比夏哥哥,你……你在叫我吗?”满身是血的少女微微动了一下,居然吃力地睁开了一线眼睛!方才那一阵永恒的睡眠袭来时,一个遥远的声音奇迹般地传来,竟然把她硬生生从死亡阴影里暂时拉了出来!
耳边有什么冰冷的东西,硌得她好痛……金色的金属——是肩章吗?那个人居然在身边吗?怎么可能?她想看仔细一些,可眼皮却沉重如铅,视觉也模糊成了一片,只有一些轮廓。
不是梦吧?不是那个自幼以来就一直在做、却永远不可能实现的梦吧?
“不准死,黛丝!”她听见比夏的声音有些颤抖——他害怕什么?从小到大的记忆里,这个人是从来不知“畏惧”为何物的啊!
“笨丫头,长得那么丑,还敢就这样死了?”他喃喃,抱紧了她。
又在命令我吗?
黛丝想苦笑,却不知脸上是否还能露出这个表情——身体里已经是一片冰冷。逐渐麻痹的意识、逐步吞噬的生命……连她自己也明白,此刻,已是弥留之际了。
比夏哥哥,就算我想听你的话,也是力不从心了啊……
“等等我,比夏哥哥!”十三年前的呼唤又回响在她渐渐变得模糊的意识中。
“真没用!”记忆中那个英武的帝国军校学生头也不回地走开了,只留下她一个人跌倒在公园的地上哭泣——和那个人比起来,她真的是很没用的啊。
迷路了。十一岁的她不记得回家的路,无助地边哭边走,空荡荡的公园里却没有一个人……天色渐渐全黑了!
大得可怕的公园,只有她一个人。
“比夏哥哥!比夏……哥哥……”只有呼啸的风声回答她。天上的星星渐渐一颗一颗地亮了起来,照亮了漆黑的公园——仿佛是引导她归家的路灯。她迷路了,回不了家!
“比夏哥哥!比夏哥——”
“黛,我在呢,就在这里。”恍惚中,她居然听到了回答!
她看见斐迪亚斯站在她身边,微微俯下身来,一向骄傲自负的脸上居然带着温柔的表情,伸出手想拉起她——陡然间,这张脸又化成了一只穿着军靴的脚,狠狠地踩倒了那棵飞燕草。绿色的浆汁染在粗砺的地面上!
“别……别踩死它!”所有人惊讶地看见昏迷中的少女忽然大声地惊叫起来,一下子抓住了帝国元帅军服的衣领。出于本能反应,亚里克斯准将向前跨了一步,却看见元帅用目光阻止了自己。
苍白的手流着血,痉挛地揪住了斐迪亚斯的衣服。“比夏哥哥……别、别踩它!我知道……我一辈子也跟不上你的。你走的好快啊……是我太没用了。”昏迷中的少女叹了口气,声音微弱地响起在寂静无声的太空舱里,“挡了你的路……哪怕是一棵草、也会被踩成浆吧?……你走的好快啊。我是跟不上你的……我要死了,比夏哥哥。”
声音越来越微弱,那双手终于无力地滑落。
舱里所有的随从人员都不敢出声,自觉地退到了一边。看着红发少女身上渗出的血越来越多,渐渐打湿了帝国元帅军服的下摆和脚下的地面,海因总督脸色也是一片苍白,对随从打了一个手势,示意再次传唤医疗人员。
不知为何,在打手势时,他的手竟微微发抖,目光一刻也没有离开过那个垂死的少女的脸。连太阳-银河联盟的军人们,都发觉了总督失态得近乎无礼的目光,在心中暗暗纳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