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关上后,密室内陷入了一片可怕的寂静。
然而,在阿黛尔的耳膜里,却充斥着各种各样诡异恐怖的声音她闭起眼睛不敢去看,然而那些鬼魂的声音和咒骂却还是波涛一样的传入了耳中。
“魔鬼的孩子!魔鬼的孩子!”
“看哪……她又回来了!又坐在了这张椅子上!”
“为什么不下地狱去?罪孽深重的家伙!”
她崩溃般的抱起头,拼命摇头,想把那些声音驱逐出脑海。然而,就在这个刹那,一个声音却传入了她的耳膜——就在一墙之隔,熟悉得令她大吃一惊。这……这不是虚幻的冥界声音,而是实实在在的人声!
“殿下,”那个不知何时出现的人开口,“您交代的事情已经做完了。”
阿黛尔忽然间颤抖——费迪南伯爵!这……这竟是伯爵的声音?
他为什么会忽然出现在这里?
“我已经等了你很久,”她听到西泽尔回答,带着一丝冷笑,“你终于来了,雷。”
她蓦然一惊,几乎要脱口惊呼出来。西泽尔在说什么?
他……他居然叫伯爵——雷?!
隔壁的声音还在不停传来。她用手捂住嘴,全身颤抖。
“哦,太阳不落山我不习惯出门——我也不明白殿下为什么喜欢把接头的地点放在教堂,这里离决斗场太近,容易被人看出破绽。”费迪南伯爵的声音优雅一如平日,然而语调却令人不寒而栗,“不过,英格拉姆勋爵的尸体已经漂浮在台伯河上了,相信殿下日落时也不曾在决斗场上等到他吧?”
“不错,”西泽尔微笑。“你处理得还是那么利落,雷。”
“呵,幸亏提前除去了那个家伙。”费迪南伯爵道,“昨晚在临死前,那个家伙发疯一样的说了一大通胡话——那些话只要有一句被那些贵族们听到,非引起新的流言蜚语不可。”
“是么?”西泽尔淡淡,“其实在他把白手套扔到我脸上时,便已经说了很多胡话了——比如我们是魔鬼的孩子,不伦的兄妹之类的。”
“不止那些,勋爵知道的似乎比您想象的还要多。殿下——”费迪南伯爵道,语气复杂。“比如魇蛇,东方女巫……还有美杜莎的眼睛和阿瑞斯的剑。”
“……”西泽尔忽然沉默。
“他怎么可能知道那么多?”许久,他冰冷的开口,杀气隐隐,“谁泄露的?”
“可能是因为他是拉菲尔的密友,无意从拉菲尔的画稿里明白了一些不该知道的东西——”费迪南伯爵道。声音平静,“要知道美茜·琳赛夫人昔年一度和拉菲尔来往甚密,那座昼夜之门里就藏了许多隐喻。”
“呵,”西泽尔冷笑起来了,“凡人不该窥知神意——知道得越多,死得越快。”
“那是。”费迪南伯爵不动声色地回答。
“你从来不曾令我失望,雷。”西泽尔停顿了片刻,微笑起来,“从东陆到翡冷翠,每一次的任务你都完成得完美无缺。”
“我不过是一个杀手。”费迪南伯爵道,“完成交付的任务是理所应当的。”
“很好,雷,如今你已经完成了我交代给你的所有任务——那么,我也会很快的兑现自己的诺言,让你重回卡斯提亚,继承王位。”西泽尔微笑,“听说你的叔父承蒙神的召唤,如今已经没有几天可以活了。”
“那要感谢殿下,”费迪南伯爵微笑,“博尔吉亚家的毒药非常有效,这次也不例外。”
阿黛尔全身颤抖,渐渐无法支持,瘫在了椅子里用力捂住嘴巴。
是的……她怎么没有想到呢?如果是为了寻求权力和王位,比向她求婚更快更有效的方法,就是直接和当权的西泽尔皇子交易!
她为什么没有想到呢?那么多与她或真或假有过暧昧的男人都浮尸台伯河上,而费迪南伯爵之所以还敢如此大胆如此肆无忌惮,只是因为他确定不会有人来向他下手,只因为他自己就是那个隐藏在暗中的凶手!
多么愚蠢……多么愚蠢啊!
她居然把他当作了救命的稻草、逃离翡冷翠的方舟!
“多谢殿下的许诺,我相信殿下是说到做到的人。”然而就在此刻,费迪南伯爵的一句话冲入了她恍惚的神智中,话锋一转,“但是,请容许我带着您的妹妹一起回卡斯提亚。”
阿黛尔怔怔的坐在椅子上,握紧了扶手。
什么?那个人……居然还是大胆地提出了这个请求?!
隔壁,西泽尔彷佛也是意外地沉默了片刻,笑起来了:“你以为我会答应么?雷?”
“殿下当然不会。”雷也在笑,“凡是和公主有染的男人都难逃一死——更何况是试图把公主第三次带走的男人?”
“既然你明白,为何还要冒这样的险呢?”
“因为教皇已经答应了。”
雷的声音优雅,说出的话却宛如骤然刺出的刀。
“……”门外的西泽尔和门内的阿黛尔都倒抽了一口冷气,震惊地沉默。
“不可能……不可能!”西泽尔失语了片刻,不可思议的冲口,“父亲会答应你?你不过是一个没有王位的流亡者!父亲怎么可能把阿黛尔……”
雷微笑:“要知道我秘密为教皇服务已经十年了,他对我慷慨也是理所应当的。”
“什么?”西泽尔冲口而出,忽然间明白过来,再度沉默。
隔着墙壁,他的同胞妹妹甚至能感应到这一瞬间他的震惊和愤怒。原来,即便是西泽尔,也有谋划不周或者想不到的时候——是的,他怎么没想到呢?如果想要寻求权力和王位,最快捷最直接的方法并不是寻求当权皇子的支持,而是直接去求助于教王本人!
“你,为我父亲服务?”许久,西泽尔低声开口,一字一句。
“是的。”雷回答,“从十年前替琳赛夫人秘密行刑开始,我一直为教皇服务。”
长长的沉默,空气仿佛凝结。
十年前……这个人,居然是参与过当年处死女巫行动的教皇心腹!
“你出卖了我么?雷?”西泽尔喃喃,“父亲派你来监视我,是不是?”
“很抱歉。我的确是一位双面间谍,游走于利益之间,分别为你和你父亲服务。”雷声音依旧优雅,顿了顿,低声微笑:“但是殿下请放心,我会对公主好的。她实在令人心疼。”
“呵。别妄想了!”西泽尔终于忍不住冷笑,“我不会让你带走阿黛尔的,雷。”
“可是你无法阻止。公主已经答允了我,教皇也很高兴看到我的求婚。”雷微笑着反驳,“你们这对兄妹在翡冷翠闹得实在不像话——到处都有流言蜚语,说公主越来越放荡无忌。而殿下您为她滥杀无辜,教廷的声誉面临前所未有的挑战。所以,如果能让我把公主带去卡斯提亚,对教皇而言也是一件好事。”
西泽尔冷笑不语。
“何况,公主迟早是要再度出嫁的,她不可能永远属于您,殿下。”雷意味深长的开口,“而嫁给我,总比嫁给其他人强——因为我明白她的过去,也懂得她的痛苦。”
“闭嘴吧。”西泽尔终于忍不住冷笑,讥诮,“不要用所谓的爱情来粉饰你的阴谋,雷。我不是傻瓜,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们的用心——雷,你和我父亲是同谋者。你们拆开我和阿黛尔。为的是胁迫我,是不是?”
“……”这一次轮到了雷沉默。
西泽尔的声音锋利冰冷,“这几年来父亲已经开始警惕我了,他站在苏萨尔和普林尼那一边——如果我没猜错,他们已经着手想要除掉我了吧?最后的交锋还没开始,所以他要作为心腹的你替他牢牢的控制住阿黛尔!”
“殿下。”雷轻声叹息,“你果然远比教皇想象的可怕。”
西泽尔冷笑:“雷,如今才明白站错队已经晚了。”
“殿下难道一点也不怕么?”雷笑了起来,声音轻微而森冷,几乎可以听到银刀在他手指间旋转的声音,“要知道教皇他有可能下了密令给我,让我找一个合适的时机除去这个开始不受控制的儿子——比如现在这样的场合?”
门后的阿黛尔吃了一惊,不由自主地从椅上直起了身子。
“不可能。”然而门外的西泽尔却在冷笑,并不以独自面对这样可怕的杀手为意,“在我的军权没有削除之前,无论是哥哥还是父亲,都不敢那么快对我下手——否则明天清晨南十字军团见不到统帅,就会发生哗变。”
一边说着,他手里的象牙柄手枪却已经打开了保险,手指轻轻搭上扳机。
雷沉默下去,最终轻笑了一声:“殿下,你真的令我非常佩服。”
“可是你却让我失望。”西泽尔冷冷回答,“雷,我很信任你,甚至把最珍视的妹妹托付给你——但我要你守护阿黛尔,却并不是意味着允许你监守自盗。”
雷不以为意地微笑:“面对着翡冷翠玫瑰,谁不会动心呢?”
“雷帝欧斯·德·费迪南伯爵!”西泽尔忽然提高了声音,彷佛在说给谁听,“你以为你们的这些阴谋可以得逞么?——阿黛尔,现在你来亲口告诉他:你是不是愿意嫁到卡斯提亚去,成为这个阴谋者和野心家的妻子?!”
那扇秘密的门猝及不妨的被推开,微弱的灯光照入了神龛后的密室。
在费迪南伯爵脱口的惊呼声里,暗门开了。昏暗的灯光下,阿黛尔蜷缩在空荡荡房间正中的椅子上,仿佛要逃开什么似地拼命往后靠去。然而避无可避,她只能抬起脸,凝望着门口出现的两个男子,露出一个绝望的微笑。
“雷?”她轻声恍惚地对他道,“你好。”
费迪南伯爵站在那里,怔怔看着那个蜷缩在椅子上的少女,仿佛有一把无形的银刀瞬间刺中了他的心脏。那个刹那他的脸色甚至比吸血鬼还要苍白,倒退了一步,那把小小的银刀落地,铮然直插地面。
一同落在冰冷地面上的,还有一支刚削完了尖刺的血红玫瑰。
三人沉默地相对。
沉默里,空空的圣特古斯大教堂寂静如死,只有不知何来的风盘旋在廊道和室内,仿佛黑暗里幽灵的窃窃笑语。
那一瞬的相对长得仿佛一个世纪。
遥遥的只听到钟楼上钟声敲响,连绵不断的回荡在翡冷翠上空,宛如滚滚春雷,将所有人的心神重新惊醒。
“殿下,”许久,仿佛不能再承受少女那样空洞的眼神。费迪南伯爵灼伤般地转开了视线,喃喃,“你……真残忍。”
“不,”西泽尔走过去,揽住了妹妹的肩膀,俯身亲吻她纯金的长发,“我只是想让阿黛尔知道,在这个世上。没有人比我更爱她。”
阿黛尔仿佛怕冷似地蜷缩着,不停微微颤栗,宛如婴儿一样地茫然看着这两个人。直到哥哥的手臂回过来,稳定而牢固地将她围绕,她才发出了一声叹息,将身子紧紧地靠了上去,仿佛一个回到了母亲子宫里的婴儿。
“你是魔鬼的孩子,阿黛尔。”西泽尔低声耳语:“除了我,没有人会真的爱你。”
阿黛尔公主的第三次婚约在没有正式成立的时候便夭折了。
在公主一年的守丧期还没有满的时候,教皇圣格里高利二世便私下许诺。试图将女儿第三次许配给雷帝欧斯·费迪南伯爵——而后者即将继承卡斯提亚公国下一任大公的位置,年轻英俊,是社交界著名的倜傥公子,无数贵族少女的梦中情人。
这本来是一门看上去非常相配的婚姻。然而教皇在太阳宫召见女儿,私下征询她的意见时,却遭到了出乎意料的激烈反抗——一直以来温顺听话的阿黛尔公主没有回答父亲,只是直接扬起了手,抽出剑割破了自己的手腕!
那个深陷在高椅内的老人看着她,眼神冷亮。
她脸色苍白的提起染满血的裙裾,行了一个屈膝礼:“父亲,我已经想好了:我再也不愿意嫁人——明年三月,等守丧期一满,我就进圣特古斯大教堂当修女去!”
“请您成全我。”
“否则,就让马车载着我的尸体去异国和亲吧!”
阿黛尔公主发愿要成为修女的事情。在一周之内震惊了整个翡冷翠。
虽然还有几个月才守丧期满,但是圣特古斯大教堂的修女院里已经为她腾出了房间。在那期间,公主独自居住在镜宫的最高一层里,曾经连接举办过盛大舞会的宫殿如今门庭冷落,再也没有车水马龙、宾客云集的景象——
这一切让翡冷翠的从贵族到平民都议论纷纷,觉得不可思议。
有人说公主是在过了多年的放荡生活之后,幡然悔悟,成为了女神忠实的仆人;有人说公主是因为几次出嫁都害死了丈夫,觉得罪孽深重,干脆舍身成了修女;而另外也有人说,是因为教皇非常不满女儿的荒唐,为了保持教廷的颜面,所以秘密下令强迫她出家。
没有人知道她的处境,除了每晚造访高楼的风。
夕照下的翡冷翠庄严而美丽,这座圣城被镀上了一层金边,散发出神谕般的光辉。
圣特古斯大教堂里传出布道和赞美诗的声音,神父的声音在召唤着迷途的羔羊,钟声回荡在苍茫的天宇。一群群灰白色的鸽子在天宇里飞翔,仿佛被一根无形的绳索系着,不停地绕着尖顶的教堂,一圈又一圈,从起点一次次的回到终点,永无休止,永无解脱。
她独自坐在玫瑰,窗前,怔怔地看着身外的一切,泪水渐渐盈满了眼睛。
“女神啊,祈求您赐与我平静安宁……”她握紧了胸前的纯金神像,喃喃。
“愚蠢。你以为逃到修道院里,就能得到解脱了么?”
忽然间,一个声音响起在日暮的窗外。
那个声音是如此的熟悉,令她止不住的打了个冷颤,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一步,伸出手压在了嘴唇上,阻止了那一声逃逸出的惊呼。
一个穿着夜礼服的男子悄无声息地落在了窗台上,正在静静凝视着她。
那是一个英俊的贵族公子,倜傥洒脱,衣着华美,修长的手指上戴着象征皇室徽章的黄金戒指,本该是舞会沙龙上的宠儿,此刻却成了不告而入秘访者。夕阳映在他苍白的肌肤上,焕发出冰雪一样的光泽,然而他的眼睛却亮如黑暗里的鹰隼。
阿黛尔看着他,眼里掠过复杂的神色,转过了头去。
“不要走。公主,”他察觉了她的意图,连忙道,“我只是来和你告别。”
她停下脚步,却没有回头看他。
“三天前,我的叔父终于病逝了,教皇以渎神的名义剥夺了他儿子的继承权,在太阳宫替我加冕。”费迪南伯爵微笑。“你看,这只终日在黑暗里飞舞的苍蝇,终于达成了他的梦想。”
阿黛尔沉默许久,只是低微地说了一声:“恭喜。”
“不和我告别么?公主?”他叹息,“或许这是我们一生中最后一次见面。”
她迟疑了一下,终于转过头来看着他,眼里满含着泪水——那一瞬,他从窗台上跃入了室内,伸出手臂将她拥入怀里。
“不,伯爵。”她阻止了他,只是将手递给了他,手心里托着那只褪下来的求婚戒指。
费迪南伯爵全身一震,无言地握起那只纤细洁白的手,轻轻凑到了唇边——她的手和他的唇一样冰冷,毫无温度,仿佛怕冷似地在微微颤抖。
“原谅我。”他吻了吻她的手背,低声喃喃。
“我当然原谅你。”阿黛尔无法控制眼中的泪水,声音却平静,“女神说过,要记得别人的好,而不要记得他的恶——你曾经救了我无数次。雷。我感激你。”
他无言以对,那一刻的沉默令室内陷入了窒息般的寂静。
“你是个天使。公主。”费迪南伯爵凝视着她,仿佛打定主意般地一字一句开口,“我最后一次请求您:跟我去卡斯提亚吧!趁着现在还来得及。”
“去卡斯提亚?不,我不愿再陷入另一个牢笼——我不愿像那些鸽子一样周而复始的被羁绊。”阿黛尔摇了摇头,“雷,如果我嫁给了你,也只不过重复以往的命运而已。”
费迪南伯爵的眼神凌厉起来:“可是,你以为逃到修道院就能解脱么?不可能的,公主!”伯爵冷笑,“西泽尔和父兄之间的矛盾很快就会激化,到时候翡冷翠将会有一场暴风骤雨——在漩涡中心的您,哪怕逃到了修道院里,又怎么可能不被卷入?”
阿黛尔颤了一下,脸色渐渐苍白。
费迪南伯爵冷冷:“要知道,教皇允许你进入修道院并不是因为仁慈,而是因为在那里他更容易控制你的一举一动——他会把你拿来作为压制西泽尔的棋子。公主,到时候眼看着兄弟操戈、父子相残,您该怎么办呢?”
阿黛尔脸色死去一样惨白,仿佛被他描述的可怕未来震惊,微微颤栗。
“跟我去遥远地卡斯提亚吧,公主!”他低声,“我会保护你。”
她在他的话语里颤栗,沉默了片刻,却还是坚决地摇了摇头:“不——我不愿再逃。我要的是挣脱,而不是逃避。”
她的语气是如此坚定,以至于让对面的男人无话可答。
“那么,愿女神保佑您。”费迪南伯爵沉默了良久,最终没有继续坚持下去,转而从怀里拿出了一个东西:“公主,这是我送给您的告别礼物。”
阿黛尔有些吃惊地低下头去,入手的却是颇为沉重的冰冷金属。
那是一面小小的镜子。
东陆的式样,背后有纹纽,雕刻着精美的图腾,细细看去,竟然是不知道是龙还是蛇纠缠在一起的花纹,还刻着一圈蝌蚪模样的字。
她忽然觉得这件东西有几分眼熟,脱口低呼了一声。
“这是你母亲的遗物。”费迪南伯爵叹息,“当年我从刑场上捡回来的。”
阿黛尔震惊而意外的睁大了眼睛,看着手心里那一面铜镜——是的!就是这面镜子!拉菲尔的画像上,母亲手里拿着的那面镜子!
“当年,在您的父亲下令烧死琳赛夫人时,我还是一个十七岁的圣殿骑士——因为在故乡被叔父剥夺了一切,被迫流亡翡冷翠。”费迪南伯爵低声叹息,“让我吃惊的不是教皇对情人的冷酷,而是他居然强迫当时只有八岁的您和十岁的西泽尔皇子来观刑。”
阿黛尔渐渐因为紧张和震惊而无法呼吸——是的,这一切她都已经忘记了,只留下模糊的记忆残片。但眼前这个人既然是当年的秘密行刑者,那么他应该知道更多秘密!
她抬起头,喃喃问:“我母亲……被安葬在哪里?”
“我不知道,”然而费迪南伯爵一句话就阻断了她的希望,“美茜·琳赛夫人的遗骸是由教皇亲自处理掉的,没有任何人知道。据我所知翡冷翠也没有她的坟墓。”
阿黛尔失望的垂下眼去,发出一声叹息。
“公主,您或许完全不记得我了——但是,当您昏倒的时候,却是我把你抱回去的。”费迪南伯爵笑了一笑,“我还记得当时您是那么瘦小,轻得如同一只小猫一样。那时候我就想:琳赛夫人果然是疯了,这样可爱的孩子怎么可能是魔鬼的孩子呢?”
阿黛尔说不出话来,哽咽堵住了她的咽喉。
原来她和眼前之人的牵绊。早在她记忆开始之前就已经存在,浮生倥偬,冥冥中,是否注定了他们之间谁也不可能逃过谁?
“我一直想要保护您,公主,可惜上天没有给我这个机会。”费迪南伯爵低声叹息,“当时您是教皇的女儿,而我是一个什么都没有的流亡者;而当我终于可以站到阳光下向您求婚的时候,您却已经关闭了自己的心。”
阿黛尔轻轻地摇头,泪水一连串的落下:“不……伯爵。你说的很动听,几乎让我相信那是真的了。”仿佛是寻求勇气一样,她抬起手握紧了项链上的神像,喃喃:“可是你并不爱我。这只是相互利用——”
“不,我爱你。”费迪南伯爵毫不犹豫地打断了她。“如西泽尔一般地爱你。”
她吃惊地看着他——在他说出那三个字的时候,语气斩钉截铁得一如他指间的银刀。
“公主,为什么您总是想追求那种‘纯粹’的爱呢?要知道那是不存在的。”费迪南伯爵凝视着她,声音冷酷而犀利,“无论是西泽尔,羿,楚,或者我,其实都是非常复杂的人——复杂的人是没有纯粹的爱的。”
“对我们而言。任何一种感情总是夹裹着诸多因素:权力、金钱、地位、欲望或者责任,需要小心翼翼地加以权衡和取舍,不可能单纯的为了某人某事而不顾一切。”他微笑着,亲吻她的手背,“或许这样的爱,离公主您的要求有点远——但是,却不能说这就不是爱。”
“要知道我们就是这样的人——这就是我们这种人的爱。”
阿黛尔怔怔地听着,为这样直白大胆的宣言而颤栗。
“所以,公主,我可以毫不犹豫的说我爱您:爱您的美丽和善良,也爱您的身份和地位——您的权势,对我来说就如您的美丽善良一样,也是您不可分割的一部分。”费迪南伯爵的声音是诚挚的,“要知道爱就是一种交换:不仅是感情的交换,也是物质的交换——您看,缔结这一门婚约对我们都有好处:您会给我带来王位和权力,我也会给你带来安定美满的生活。我们将成为命运的共同体。”
他顿了顿,再度重复:“公主,请接受我的爱,跟我去卡斯提亚吧!——相信我,这是您唯一可能获得幸福的途径。”
她望着他。
那个吸血鬼伯爵的脸色苍白而平静,在表白的时候也不见丝毫热忱,然而他的眼神却是诚挚而坚定的,仿佛对于自己那一套惊世骇俗的爱情理论坚信不移。
“不,”终于,阿黛尔从他的手里抽出手来,低声,“如果……如果这就是你们的爱,那么,我宁可不要。”
费迪南伯爵震了一下,脸变得比死更白。
“伯爵,我不要这样的爱。”阿黛尔垂下了湛蓝色的眼睛,将神像放到了心口上,低声回答,“与其如此,我宁可把心里所有的爱献给神:因为只有神才能回报我这样全心全意的爱,才能给予我想要的那种生活——而这世上的任何男人,都不能。”
这句话仿佛是一记重锤,令费迪南伯爵踉跄着后退了一步,眼里的光渐渐熄灭。
“真是无情啊……”他低声叹息。“我终于知道当初的楚感受了。”
阿黛尔脸色苍白的一笑:“是啊……除了自己的感情,我还能控制什么呢?这是我唯一能掌握的东西。如果连这样的‘自我’都没有了,我就彻底是个随波逐流的傀儡了。”
费迪南伯爵没有说话,仿佛面对这样绝决的拒绝也无话可说。
“既然如此,我没有别的话好说了。我也不想留给公主一个令人厌恶的印象。”沉默片刻,费迪南伯爵低声叹息,意味深长,“只是,我劝公主不要再纠缠于过去的事情,这对您没好处——一切已经过去了。”
她沉默许久,终于点了点头。
“虽然,我相信西泽尔也会设法保护您,”沉吟了一下,费迪南伯爵叮嘱:“但无论如何,您还是要小心——公主的周围太险恶了,最好随身带着羿留给你的天霆。”
“进修道院我都会带着它。”阿黛尔叹息,“这是羿留给我的唯一纪念。”
“那就好。”费迪南伯爵舒了一口气。“羿也是我所敬佩的人。他和我不一样,或许更接近公主您的要求也说不定——可惜他死了。”
仿佛不知道还有什么可以说的,两人之间忽然沉默下去,只有风声在耳畔低语。
“那么,”沉默许久。他望着她,眼神渐渐苍凉,“别了?”
阿黛尔微微一笑,将手伸给了他:“是啊,别了。伯爵。”
他凝视了她片刻,忽然伸手将她拥入怀里。亲吻她的额头和脸颊——这一次她没有拒绝。因为知道这已经是最后的告别之吻。在那一瞬间,这个生于黑暗长于黑暗的男人眼里仿佛终于有了一点热度。然而那种热情也是沉默的,仿佛冰上的火。
这一次他没有再留恋,仿佛也知道一切已经无可挽回。费迪南伯爵最后一次吻了公主的手背,跃上窗台,凝望着她,一步一步的退入暮色,最终消失不见。
窗台上只留下了一支玫瑰,斜插在花瓶中,迎风微微摇动。
她知道,这将是夏日的最后一朵玫瑰了。
一个又一个,终究都匆匆地从她的生命里离去了。谁都不曾为她停留,谁都不能给予她所需要的东西——这一生里,她要送别多少个和自己紧密相关的人呢?阿黛尔颓然坐下。缓慢的抬起手,捂住了自己的脸,哭得全身发抖,却始终没有发出一丝一毫的声音。
那个诅咒仿佛又在耳边回荡:
“听着:你们一生都不会得到想要的东西。哪怕身在大海也喝不到一滴水,哪怕被无数人所爱也会孤独而死——这将是你们永生难以摆脱的诅咒。”
她握紧了手里的铜镜,全身渐渐颤抖。
在穿过小巷走向日落大街的时候,费迪南伯爵遇到了一个年轻的军人。
他站在阴影里,大约二十五六岁的年纪,一头金色的长发,脸庞线条干净,有一种雕塑的美感,细长的眼睛里神色淡然。身上的黑色军服是异端审判局骑士们特有的式样,戴着白色手套,腰间配着黑鞘的直剑。他以军人特有的姿态站在那里,似乎已经等待了他很久。
费迪南伯爵在看到他时候顿住了脚步,苍白的脸上闪过了一丝杀意。
李锡尼!
翡冷翠著名的人物,异端审判局的长官,也是七人党中的另一个重要成员。在成为西泽尔下属之前,他是一个身手不凡的刺客。因为刺杀了意图反叛教廷的属国大公,成功的避免了一场正面战争而成为翡冷翠的英雄。
他是一个站在光明里的刺客,和藏身黑暗里的雷完全相反。
费迪南伯爵的手缓缓下垂,一把银色的小刀悄然出现在指间。
“雷,好久不见。”李锡尼却仿佛没有察觉,淡淡道,“殿下有请。”
他微微一怔,蹙眉,抬头看了一眼小巷的尽头——浓重的暮色里,依稀可以看到一辆金色的马车停在那里,马车的门微开着。
费迪南伯爵警惕的看了一眼,没有移动脚步。
“不必担心,雷。如果想要下手,在你方才心神不定掠下高楼时,我的剑就刺穿你的咽喉了。”仿佛猜到了他心里的想法,李锡尼声音平静,“殿下吩咐过:如果你是偕同公主一起出现,那么我在第一时间便要将你格杀当场;但如果你是孤身返回的,那么,殿下要我请你到马车上去——他想在你离开翡冷翠之前和你做一次交谈。”
“……”费迪南伯爵不做声的吸了一口气,“我不知道还有什么可谈的。”
“当然还有,有很多。”李锡尼脸上泛起了一点点笑意,看着这个同僚,“雷,虽然现在你已经不再是我们的同伴,也不再是七人党的一员,但你却是卡斯提亚的大公——西泽尔殿下依然需要你。他不会错过任何可能对他有帮助的人。”
“是么?”费迪南伯爵若有所思地喃喃,“他的确是这样的人。”
李锡尼抬了抬手,对着他做了一个邀请的手势。
费迪南伯爵整理了一下衣领,仿佛一个将要赴舞会的倜傥贵公子一般,缓步走进了深黑的长长巷子,银刀闪烁在他的指间。
那辆金色的马车在静静地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