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的帝都,高墙下四门紧闭,刀兵林立,杀气森然逼人眉睫。
伽蓝帝都位于镜湖的中心,四面临水,入城的唯一通道是位于叶城的水底甬道,然而这一条御道在入夜后即告关闭,直到次日日出时分才重新打开。在夜里,这座城市便成了水上的孤岛,绝不可能再有援兵。
白墨宸在光华殿门口停下了脚步,默默的看着四周。
外面是黑夜,大雨滂沱,电闪雷鸣。不时有闪电从比白塔更高的高空击下,在皇宫的屋脊铜丝上击出一溜刺眼的火花——然而,在这样一明一灭的电光里,他却看得见大批影影绰绰的人急冲而至,瞬间包围了光华殿的一切出入口。
那些人足足有两三百之众,个个手里拿着武器,严阵以待。这些人不是内侍,也不是缇骑,本来不该出现在这个大内禁宫里。
白墨宸看了一眼那个站在人群最前面的老者,眼角的肌肉跳了一下——白帝被刺仅仅只是片刻前的事,而宰辅出去一呼,这些人就从四方涌来,训练有素地控制住了一切可以逃离的通路,这分明是有备而来,只等瓮中捉鳖!
“白帅弑君,罪不可恕!”宰辅在雨帘中回首,指着大殿里的两个人,厉声,“来人,给我拿下,别让他们跑了!”
“是!”众人一声应合,便冲了过来。
白墨宸心念一动,往后急退,啪的一声反手关上了殿门,低声对殷夜来急促道:“我来拖住素问的人马,你找机会立刻离开。以你身手,无人能挡你的路。”
“那你呢?”殷夜来蹙眉,“弑君篡位,那是诛九族的罪!”
“入京之前我就猜到此行不能善了,早有布局。等天一亮,穆先生自然会带人来解围,”白墨宸看着她,声音低沉,“唯独你在这里,才是我最大的不安。”
“天一亮?”殷夜来冷笑了一声,却不退让,“你觉得宰辅会让你活到天亮么?”
白墨宸蹙眉:“无论如何你得先脱身,否则我根本没办法静下心来对付那些人……”
刚说到这里,忽然听到得分人笑了一声:“呵,好一对同命鸳鸯。”
“寒蛩?!”殷夜来霍然回头,看着大殿暗角那个幽灵般的影子。
——那个弑君的刺客,居然没有趁乱逃走,还留在原地!
“我在禁宫里呆了十年,对这里每一处了如指掌,你就别白费力了。”寒蛩在屋顶上冷冷的笑,“我知道你想抓住我,好为白墨宸洗清不白之冤——别做梦了!你我两人就算单挑,也要三百招后才能分出胜负,何况外头还有那么多人随时会冲进来?”
殷夜来点足站在藻井上,气息平甫,伸出手捂住肋下的伤口。
是的,这个人说的没错,在目下这种情况下,她的确不可能再抓住他了。她身上的伤,体内的病,都已经容不得她在万军中单挑这样一个绝世对手!
“我之所以留下来,就是为了确认一下你的身份。”寒蛩的语气里带着一丝奇特的笑意,“你就是十年前那个豹房门口的女人,剑圣门下,对不对?”
殷夜来平静地点了点头:“我也知道你是谁,北越雪主。”
“北越雪主?”寒蛩蓦然发出了一声低笑,喃喃重复了一遍,语气萧瑟,“十年了,世上居然还有人记得这个名字。”
“我师父说过,你是一个剑术天才,”殷夜来道,“击败过我师兄清欢。”
“清欢?是那个胖子么?哈!”寒蛩大笑了一声,“他剑术还算不错,但就是浮躁了那么一点点——你要比他强多了。”他的语气前一刻还颇为愉悦,下一刻却又毫无预兆地变冷,哼了一声:“只可惜,尽管我击败了清欢,可兰缬剑圣还是始终拒绝收我入门!”
殷夜来看着他,缓缓摇了摇头:“师父不会收你的。”
寒蛩愤然:“为什么?既然她也认为我是个天才!”
“仅有天赋是不够的,”殷夜来眼神冷锐,语气平静,“剑圣门下讲求的是‘心、体、技’三者结合——兰缬师父宁可收师兄那样逊色一些的徒儿,也绝对不会收一个为了钱连孩子都不放过的冷血杀手!”
“……”寒蛩沉默了一下,忽地笑起来,“呵,如果当初你师父肯收我入门,说不定我也不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吧?或许我会变成一个很好的剑圣——孰是孰非,孰因孰果,谁能说得清呢?”
然而,殿内的谈话还没结束,忽然听到雷声隆隆中,一道闪电劈中了光华殿。
“白墨宸,你个逆贼!”雷声里,宰辅的声音又从外面传来,然而这次的声音很近,居然是走到了大殿门外喊话,“你与帝君一语不合,居然敢弑君犯上,犯下滔天之罪!如今你已无路可走,还不立刻出来投降,接受六部的公审?”
“这些皇宫里的家伙,还真是一个赛过一个的会演戏,”寒蛩不屑的冷笑,看了一眼白墨宸,“不过他和玄王勾结,这个局设得天衣无缝,看来这次你们是逃不过了。”
“玄王?”白墨宸眉梢挑了一下,“果然!”
寒蛩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你想,宰辅他一个快入土的老头,又不是白帝唯一的女婿,就算拼着老命再帮白帝永霸了帝位,对他又有什么好处?还不如和玄王联手博一下,自己至少还有两年的皇帝瘾可过。”
白墨宸默然点头——是的,如果白帝一死,身为驸马的自己又以弑君的名义被诛,那么只剩下一个疯了的公主悦意。在白族轮值的剩下两年权力空白期间里,身为白帝的叔叔,素问自然可以理所当然的把控朝政!
这一切一环套着一环,虽然看似复杂难解,却是一目了然的利益锁链——原来,在白帝下决心对付他、他下决心反击白帝的时候,已经有第三方势力结成了联盟,暗自布局,要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不过,真幸运,居然在这里又遇见了你!”寒蛩却只顾打量着殷夜来,眼里露出了一种光,“我还以为在那个计划完成后,你也已经被杀灭口了呢。真是幸会啊幸会!”
殷夜来没有回答,全身精气神凝聚,不敢放松片刻。
门外已经聚集了无数人马,随时随地都要闯进来——她一边要警惕屋顶上那个诡异的刺客,一边也要分出心来提防那些破门而入的刀兵。
“你是怎么活下来的?莫非是你身边的这个男人留下了你的性命?”寒蛩却在喋喋不休,有些好奇的打量着她,冷笑,“啧啧,做个漂亮女人就是好啊。”
白墨宸眉头微微一蹙,低叱:“寒蛩,你犯下了弑君大罪,却居然还留在这里不走?难道是专门来冷言冷语的?”
“嘿!还真被你说中了!”寒蛩却肆无忌惮地击掌大笑,“告诉你,我和宰辅的协议只到刺杀完帝君、栽赃给你们就结束了——接下来我恢复了自由身,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他顿了一顿,看了一眼殷夜来,嗤笑:“同样是十年前被那群皇室贵族利用过的人,我倒是很想看看昔年唯一活着的同行,到底会落得什么样的下场?”
他坐在大梁上,晃着脚悠然自得:“喏,这就是我恢复自由后,选择要做的第一件事!”
“……”梁下的两人一时无语。
门外的脚步声已经越来越近,窗上映出拥挤的人影,是那些早就被安排在深宫的人马开始要闯入这座孤零零的大殿。
“小心!”白墨宸一把拉过殷夜来,隐身在柱子背后。
“白墨宸!”然而,却只听门外的宰辅话锋一转,低喝,“你堂堂大元帅,此刻不会想要劫持一个女人做人质吧?”
殷夜来一怔,不明白对方为什么忽然如此说。
宰辅难道想开脱她?为什么?她不是一个必须要灭口的危险目击者么?
“嘿,看来你运气真的很好——还不赶快去?”寒蛩坐在高处架起了二郎腿,对殷夜来笑了一声,“但你身边的这个男人呢,估计就没那么好运了。你大概不知道,这朝野上下不知道多少人要他的命呢!”
殷夜来沉默了一瞬,终于喟然叹息:“都怪我太冲动。”
今夜险恶非常,显然双方都早有准备,准备来一场恶战——如果不是她贸贸然劫持了白帝,骤然激化了矛盾,宰辅这一方也不会正好借机发难,让形势急转直下。
白墨宸叹了口气——他也知道她远非十全十美的女人,平时为人清高孤傲,言语锋锐,再加上性格峻急,嫉恶如仇,上次诛杀蓝王侄子和这一次的事都有些做得过于冲动,这才中了对方的圈套。
然而,即便是如此,他也不会对她有丝毫怨尤。
“他们要对付我,总有这样那样的借口,不过早晚而已。”他苦笑,“不必自责。”
殷夜来咳嗽了半晌,才微微喘过气来。她在黑暗的大殿里凝视着他,忽地低声:“墨宸,告诉我,你这样坚定的拒绝白帝,有没有私心?”
他的手在黑暗里抖了一下,许久,才点了点头。
“呵,我就知道,”殷夜来轻笑起来,“哪一个男人,不梦想着要名垂史册呢?不过即便如此,我还是很高兴,无论是为了建功立业,还是为了空桑大局,你所坚持的都没有错——而我,很高兴自己是在为了一个正确的决定而战。”她叹了口气,“如果只是单单为了一个男人而死,也未免太辱没了剑圣一门啊……”
死?他忽然为她提到的这个字而猛地战栗了一下。
“我走了,你自己保重。”她没有再说什么,对着他点了点头,就这样拂开一重重帘幕,从这座充满了杀机的光华殿里走了出去,将他留在了身后的黑暗里。
白墨宸在空寂的大殿里遥遥望着她的背影,心怀复杂。
“不会吧?太让人失望了。”寒蛩在黑暗深处喃喃,“我还以为会有好戏看呢。”
走出去,外面是大风大雨,雷电交加。廊下不远处站着宰辅素问,身边带了几个全副武装的心腹,看到她出来时不由笑了一声,迎了上去:“白帅果然还是心软啊……殷仙子快过这边来!站开些,等会儿这里就要打起来了,别弄伤了玉体。”
殷夜来盈盈走了过去:“宰辅如此关心,妾身真是担当不起。”
宰辅吐了一口水烟,打量了一下这个艳名满天下的青楼女子,发现她在如此险恶环境中居然还不曾惊慌失措,不由低低笑了一声,指了指背后:“仙子过奖了,老臣可不是什么怜香惜玉的人物。仙子若要谢,也应该谢后面那位贵人。”
殷夜来一惊,顺着他的手看去——此刻天上雷声隆隆,闪电交错,在数百内侍后面,赫然停着一顶软轿:轿子里有个衣衫华贵的年轻男子,正用一种带着阴冷笑意的目光远远地打量着她。那种视线阴毒而龌龊,令她全身止不住地一颤。
居然是玄凛!他,果然也是今夜阴谋的策划者之一!
玄凛坐在软轿里,对着走出殿来的殷夜来勾了勾手指,态度轻慢。一个青楼风尘女子,居然还敢放出大话说什么就算自己将来当了皇帝也别想见她一面!真是可笑……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身份!不等登基,就在今晚,他就要把她捏在手心里了!
到时候,非要这个贱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不可。
殷夜来缓缓朝着玄凛的方向走了过去,在路过素问身侧时,忽地停下来,问“宰辅,你想不想知道我最后在白帝耳边说了一句什么,他就立刻乖乖地把出宫令符交给我了呢?”
“什么?”宰辅微微一怔,想起白帝在听到耳语后的惊愕表情,心里忽然有些不安。
“因为,我和他说——”殷夜来轻轻俯过身,在他耳边吹气如兰,低声道:“十年前我能杀掉一个皇帝,十年后,自然也不吝于再杀第二个皇帝!”
“什么?”宰辅脱口惊呼,蓦地抬起头,如遇雷击,“你是——”
只是短短的两个字之后,他的眼睛顿时睁大了。
——那一支尖利的簪子从他心口一瞬间刺了进去,深深扎入了心脉。她的动作之快,连他身边的那些侍卫都根本没有反应过来的机会!
“现在你知道我是谁了吧?”殷夜来将簪子从他心脏里抽出,动脉随即碎裂,一股血喷上她的面颊,衬得女人苍白的容颜如同沐血修罗,“哈哈哈哈!”
宰辅捂着心口踉跄后退,定定看着眼前的女人,目眦欲裂。
“不……不可能……”他喃喃,“白墨宸怎么会……”
“是啊,白墨宸当年怎么会没有杀我灭口,我又怎么会为了他回到这里?这些,你都是怎么也想不通的吧?”殷夜来冷笑,语气锋利如剑,“哈,宰辅大人……任你千算万算,还是算漏了人心!”
叶城的花魁一转身,抽出发簪,掠向了玄凛所在的软轿。她的动作快如惊电,仿佛一只飞鸟穿梭在人群里,长不到一尺的发簪飞快地点在那些挥舞过来的刀剑上,发出刺耳的短促声音,一把把钢铁的刀剑居中折断,落了一地。
她毫不犹豫地冲向了那一座软轿,手一扬,长袖猎猎卷出。
——当前形势危急,当务之急是要抓到这次行动后的幕后首脑人物做为人质,才能在如此敌众我寡的情况下扳回局面!
显然没有料到事情兔起鹘落,瞬间发生这样的逆转。轿子里的玄凛皇子早已惊得面色苍白,拼命往里躲,似乎全无反抗之力——然而,就在殷夜来的长袖卷入,将要抓住他的一瞬间,忽然听到耳边风声一动。
那种细微的嗤嗤声,被此刻的雷雨掩盖,任凭她这样的高手也没有立刻分辨出来。就是在这一瞬间,她看到有六道白芒从身侧绽放,忽然化为了一个圈,把围在了中间!
她惊觉,立刻后退。然而一股奇特的压迫力油然而生,从四面八方聚集过来,仿佛一堵墙壁突然围合。她就像是受困于一座透明的水墙,一时间居然无法再动上一动!
这……这是怎么回事?术法?
她惊愕地看着,陡然看到轿子更深处还坐着一个人。那个人坐在玄凛的身后,脸色青白,穿着黑色的神官服饰,仿佛一个虚无的影子。那个人一手按在玄凛皇子的肩上,一手探出,对着自己迅速结下了咒印——这个强大的咒术,一瞬间就从正面击中了没有准备的自己。
神官?这次的行动里,玄族居然请出了族里的大神官!
自从神的时代结束后,九百年以降,在人治的时代里,术法因为过于艰深而渐渐式微。到最后,连空桑六部藩王都已经不习幻术。唯有每一族的神官还保留着上古传下的秘技,用来侍奉神明,地位崇高无比,从不轻易离开属地的宗庙。
玄凛吓得面无人色,然而看到殷夜来被困在结界里无法动弹,胆子大了些,脸上又露出了得意而阴毒的笑意,一挥手:“给我拿下!带回府里去好好调教!”
他身后的神官蹙了蹙眉,低声:“皇子,现在不是顾虑女色的时候——这个女人很麻烦,要立刻杀!绝对不能留到天亮!”
神官威严如父,他只得咳嗽了一声:“都杀了!立刻!”
“是!”周围一声应和,数百位下属立刻动上了手。
忽然间雨幕里又是一道电光闪过——那个刚接近殷夜来的下属忽然“啊”地惊呼了一声,往边上紧急避了一下。然而那一道光刺穿了他的肩膀,立刻废掉了他的一只手。
那是一把长刀,从黑暗里如雷霆般刺过来!
“白帅?!”神官发出了一声惊呼——刀光映照着闪电,凛冽刺眼,映照出白墨宸亮而冷酷的眼神。在看到自己的女人即将陷入重围的瞬间,留在大殿里的他毫不犹豫地夺门而出,如一头猎豹急扑而来,一刀又快又准地洞穿了敌人的肩膀!
在他身后,忽然间无声无息地冒出了一群人。
那一行人大概有一百余名,虽然穿着普通装束,然而眼神却有着军人特有的冷亮。他们是从内宫府库方向悄然前来,簇拥在白墨宸的背后,和一众玄王宰辅的人马对峙。当先的一个青年走过来,在大雨里行礼:“参见白帅!”
“这是……”玄凛有些吃惊,“哪儿出来的?”
神官摇了摇头,吐出了一口气。早知道白墨宸不会如此轻易束手就擒——这些人,应该是前日以“运送贡品入京”名义进入帝都的人马吧?显然,白墨宸在孤身入宫之前,也压了一张底牌在手里。可是就凭这一百多号人,想要从天罗地网里杀出去又谈何容易!
“动手,一个不留!”神官一挥手,断然下令。
只听得一阵刺耳的金铁交击声,长刀在夜里划出一道道雪亮的光,双方的人马交织在一起,各不退让,只杀得天昏地暗。
“白帅,快走!”青砂挡住了玄王的进攻,回头急切道——按照他们预先的计划,一旦白帅在宫中遇险,他们这一批先期潜入帝都的人便要及时赶来保护,且战且退,尽快撤离到安全的地方,等待穆先生带援军到来。
然而此刻,当他们开始交战的时候,白墨宸却并没有离开的意思。
他扑向了那个结界,咬着牙,一刀砍了下去!
“墨宸!快走!”被困在结界里的人明白了对方的心意,失声喊,“不要管我!”
大雨在不停落下,电闪雷鸣,光影交错。殷夜来在结界里看着那些人在雨中挥刀战斗,不由焦急万分——墨宸带来的那些人虽然悍勇,但数量上却只有对方的一半,如此强行硬拼下去,只怕再过一个时辰便要尽数死在深宫里。
不……一定要闯出去!不然,便是要所有人一起死在这里了!
殷夜来强迫自己沉下心来,在结界内盘膝而坐,调匀内息。然而经过海皇祭一场恶战,她身受重伤,已经不能发挥出原有的力量。此刻强行催动内息,却只觉得气脉断续,左右肩、潭中、璇玑、气海几处大穴上内息淤积,竟不能在体内自由流转。
眼看一个又一个战士在大雨里倒下,她忽然间睁开了眼睛,从鬓发上拔下了那一支发簪,吸了一口气,陡然回过手,刷的一声刺入了自己左肩的肩井穴上!
“夜来!”白墨宸失声惊呼,“你做什么?”
然而只是那么一分心,他身形一顿,立刻有一把刀在他左肩上留下了一道伤!
“不要管我,”殷夜来噗的一声拔出了簪子,一股血如同箭一样射出,染红了肩膀上的衣衫,厉声提醒,“小心身边!”
她咬着牙,手上毫不停顿,尖利的簪子紧接着刺入右肩井穴、潭中、气海几处大穴,每次刺入拔出,都伴随着喷涌如泉的血——当最后一次刺入胸口的璇玑穴时,随着一股真气猛然的涌出,她忽然吐了一口血来!
用这样近乎自毁的方式强行“打通”了所有穴道,那一瞬,伴随着鲜血的涌出,全身的气脉忽地通畅无阻,瞬间便流转开来!
——就是现在了!她知道这一瞬自己恢复到了巅峰的状态,再不犹豫,手腕微微一转,只听咔嚓一声响,右手里忽然吞吐出了一道白色的光!那一瞬间正好有一个霹雳从天落下,映照得大地一片雪白。在刺眼的光之后,结界四分五裂,她从中飞跃而出,随之咳出了一大口血。
“光剑!”玄凛还莫名所以,神官却在轿子里惊呼,“是光剑!”
——这是光剑!传说中剑圣一门才持有的神兵利器!
殷夜来破界而出,在大雨里剧烈地咳嗽着,全身穴道上血如泉涌。白墨宸被数十个个包围着,正在大殿左侧的垂花门下血战,已经多处负伤,血染了半身。她几度试图冲过去和他汇合,却都被密密麻麻的兵器挡了回去。
“隔开他们两个!”神官在轿子里指挥,“先杀白墨宸!不要让她靠近他!”
更多的人冲过来,拦在他和她之间,不让她有靠近救援对方的机会。殷夜来眼看着白墨宸被几十个人围攻,渐渐不能支持,忽然间,她不再试图杀出一条血路,而是持剑在手,纵身一跃,忽然消失在了夜幕里!
数百人不自禁地一起抬头看去,然而,在黑色的天幕里,只有冷雨如注而落,哪里还能看到半个人影?
“逃了?”玄凛有些诧异。
然而,话音未落,轰隆隆的雷声里,忽然有一道闪电从天击落!那道闪电亮得出奇,耀眼夺目,在离落地还有三丈的时候忽然裂开,一分为二,二分为四、四分为无数,仿佛陡然绽开了一朵美得凌厉的花来!
“小心!”神官脱口大呼,“那是剑气!”
不过,已经迟了。剑气蓬然炸开,向着四处激射,纵横而舞,连接成阵。她的速度极快,快到几乎可以同天上的闪电媲美。只是一个电光明灭之间,她的身姿便会从一侧闪到另一侧,犹如鬼魅,招招夺命,毫不留情。
一瞬间,那些人的眼里居然看到了六个殷夜来同时出现,迅捷如电,联剑而上,从不同角度联手发起了狠绝的攻击!
“分光!化影!”神官喃喃,“难道真的是传说中的剑圣一门……”
忽然间,他只觉得心头一凛,仿佛有什么东西极快地逼近,然而肉眼却看不见痕迹——神官双手猛地拍合,一声低喝,从地上忽然凭空生长起了一道墙,将软轿围合。只听噗的一声,果然有什么东西刺在上面的声音,不到一尺之遥。
那一瞬间,整个世界都寂静了。
闪电的光芒陡然收敛,从无数归为一道,回到了女子的手里。殷夜来落在了原地,在大雨里急速地喘息着,不停地咳嗽,握剑的手已经开始有些颤抖,全身鲜血如涌——而此刻,她的脚下流淌的已经不是雨水,而是满地殷红可怖的血水!
青砂愕然看着这一切,不敢相信。
“神官!”玄凛皇子这才看清楚了眼前的一切,不由失声惊呼,战栗地抓紧了唯一的依靠——不过短短片刻,庭院里的所有人都已经变成了尸体!整整两百多人,居然就这样被一个女人在片刻间斩杀!
那是多么可怕的力量,多么可怕、妖魔一样的女人!
“玄凛皇子,如今你不打算要收我去金屋藏娇了吧?”殷夜来低哑地笑了一声,握着剑一步步走过来。玄凛看着她握剑一步步逼近,只吓得面色苍白,“别……别过来!妖怪……妖怪!”
神官沉声:“皇子莫怕,坐到我身后去。”他一按玄凛的肩头,整个人便跃了出去,挡在了软轿前面,双手合起结印,看着走来的女子,如临大敌。
“让开。”殷夜来冷冷,“我不杀他,只要他带我们出去。”
神官没有让开,咬着牙,低声:“我们也不杀你,只要仙子别再插手这件事——殷仙子既然是剑圣一门的人,那应该恪守不涉足云荒政局的师门遗训。为什么一定要为白帅这边卖命,和我们过不去呢?”
“师门遗训?”殷夜来颤了一下,冷冷笑了一声,“只可惜,我早已不是剑圣一门的人了——我只不过是个青楼女子!”
神官吸了一口气,目上神光暴涨,双手缓缓合拢,念动了咒术。
然而,不等他念完第一句,一道凌厉的闪电从天而降,瞬间将他刚合起的手横向斩断——那是凌厉之极的一剑,几乎令天上的闪电失色!
“九问!”神官在生命在最后一刻失声惊呼,一道光从心脏里绽放。
“神官……神官!”玄凛皇子恐惧地大喊起来,看到族里最高宗教领袖身上忽然出现了纵横十几道裂痕,整个身体土崩瓦解!血如同箭一样从身体里射出,将坐在后面的他全身染红。玄凛面无人色地往后缩去,生怕这个杀神一样的女人接下来会一剑斩向自己的脖子。
然而,在施展了九问最后一句“苍生”之后,仿佛竭尽全力后全身精神气瞬间枯竭,殷夜来踉跄着落地,光剑的光芒刹那间黯淡萎缩。她勉强往前走了几步,忽然倒下,恍惚中只感觉到大雨如鞭子一样打在自己的身体上。
——她离玄凛只有咫尺之遥,然而神智却在一刹那抽离了身体。
“夜来!”白墨宸失声惊呼,冲过去,在大雨中俯下身将她抱起。她的手颓然滑落,手心的光剑光芒全无,在地上滚动了一下便现无声息。
听到他的呼声,仿佛是为了安慰他,殷夜来的手指动了动,却无力抬起。
玄凛坐在轿子里,只被这一幕吓得全身战栗,抱着侥幸的心理小心翼翼地探出身体,刚要俯身出轿,忽然间眼前黑影一动,却是青砂校尉迅捷而来,只是一伸手,便将他如老鹰捉小鸡一样的提了起来。
玄凛吓得面色苍白:“不关我的事……都是、都是宰辅那家伙撺掇的!”他拼命地辩解,然而青砂根本没有理会他说什么,只是一手揪住他的衣领把他拖出轿子,对大雨里的男人俯下身,请示:“白帅,我们该撤退了。不然惊动更多人,事情会更麻烦。”
白墨宸捡起了光剑,抱着殷夜来站起来,抬头看了一眼天幕。
下着雨的夜,看不见星辰。然而估算下来,如今已经是三更过后——按照他们预先的计划,援兵应该已经在赶来的路上了。在入宫前,他曾经给了穆星北三道密令,分别调动了三路人马:第一道命令是给远在西海的军队的,为了防止白帝用虎符夺走他的兵权,他已经密令西海上的人对于帝都所有来使都斩杀不论。第二道命令给了驻扎在京畿的骏音将军,因为在此刻,唯有他手下的骁骑军才有可能成为他真正的后盾。
而第三道命令,便是给了负责押运贡品的青砂校尉。在骁骑军不曾赶来的时候,这一行他预先派回云荒的心腹人马,将会成为他入宫后的唯一一张护身符。
此刻,深宫危机四伏,虽然他们赢了眼前这一仗,但也只剩下了寥寥十几个人,不宜久留,的确应该尽快撤离。
“走!”白墨宸往前急奔。怀里的女子气息在急剧微弱下去,血从全身穴道里涌出,将她身上的白裙染成大红色,红得就像是一袭华美的新娘嫁衣。
冬季罕见的雷霆还在头上击响,闪电一道道割裂漆黑的夜幕。深宫寂静,仿佛这个帝都里的所有人都忽然间消失了,天地间似乎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在暴风疾雨中奔向危机四伏的未知前方。
“夜来……夜来!”他一路上都在大雨里低唤她的名字,生怕她在衰极之下就此睡去。殷夜来睁开眼睛,用尽了全部力气,在他怀里微微抬起了身体,他俯下头,侧耳听到她断断续续地低语:“别……别管我。我不行了。”
白墨宸猛然站住了脚步,低下头看着臂弯里的她。
她没有力气说话,只是用手指着心口:那里已经有一个细小却深不见底的伤口,血不停地涌出——是的,方才,为了能提振自身的精气神,让枯竭的身体一瞬间回去巅峰的状态,她不惜用金簪刺穿全身血脉,强行打通停滞的气脉,才施展出了剑圣一门最高深的剑技!
然而,这样近乎自毁的做法,让原本病弱不堪的身体再也无法承受。
“不,我们一定要一起杀出去。”白墨宸在大雨中抱紧了她,将满是雨水的脸贴在她的颊上,“别忘了,母亲还在家里等我们回去呢!”
母亲?殷夜来的身体颤了一下,眼眸里忽然露出了一丝光彩。
“墨宸,”她看着他,似乎用尽了最后的力气开了口,轻微地道,“你……不是一直问我,为什么要回来么?现在,现在我可以告诉你真正的答案了。”
他停下脚步沉默地看着她,等待着她说完下面的话。
“那是因为……因为……”殷夜来苦笑着,低声,“海皇祭遇刺后,我的伤势很重。在去往云隐山庄的路上,我就知道自己已经捱不了多久了……我、我不想刚和母亲弟妹团聚,却又转瞬就死在他们面前!而、而且……”
顿了顿,她抬起,在黑暗里凝望着他,轻声:
“我也不想死在看不见你的地方。”
那一瞬,大雨如同鞭子一样抽在身上,冰寒彻骨,痛彻心扉。空桑元帅只觉得心中如有刀在绞,竟然痛得不能言语——这许多年,他从尸山血海里杀进杀出,自认为心硬如铁。然而此刻,这样轻轻的一句话,却几乎将他的心震得粉碎。
“不要死,夜来……”他喃喃说着,语气已然近乎哀求,“不要死。”
“这些,是由不得人的。”她微弱地喃喃,喘了一口气,“墨宸……我其实很高兴,你知道么?”她在黑暗里轻声的笑,语气变得轻松而愉快:“师父说过……剑圣门下的人,因剑而生,因剑而亡,这、这才是荣耀……就如那个中州的虞姬一样,就算是死,也要死在所爱的人面前,手里握着剑!
“所以,我现在,没有遗憾。”
黑暗里,暴雨如注,惊雷在头顶交错,闪电反复明灭,映照出她脸上苍白笑容,悲凉而温暖,无所畏惧,亦无所留恋。
“不,你不会死,”白墨宸抱着怀里的女人,咬着牙,“我们要一起从这里杀出去!”
“否则,就一起永远留在这里!”
当光华殿沉寂下来后,尸横遍地,血流成河。
黑暗的钟楼上,有两双眼睛在注视着这一切——当帝君忽然被弑,宰辅冲出光华殿大呼白帅谋反时,两人的瞳孔都因为震惊而放大。“天,这群人居然刺杀了帝君!”其中一人实在无法按捺,想要冲出去,却被另外一个人给死死拦住了。
“宰辅设下如此计谋,定然还会有后继行动,”那个人冷冷道,语气森然而克制,眼眸黯淡。宫灯映照在侧脸上,却是个俊美的贵公子,“在双方的牌都没有出完之前,都铎大统领,我们不妨先按兵不动、静观其变吧。”
果然,禁宫里紧接着便是一场血腥的厮杀。在被逼到绝境的时候,白墨宸的贴身人马突然浮出水面,和宰辅的手下展开了激战。那一行人人数虽少,却个个骁勇异常,在白墨宸的指挥下进退有度,竟然是以一两百人挡住了近千人的攻击。
“白墨宸果然不是个坐以待毙的人,也设下了伏兵。不过可惜,他的精锐远在西海,骁骑军一时间也来不及撤回帝都救援。”年轻的贵公子喃喃,“宰辅那边看来也早有准备——出动了那么多兵马,今晚只怕白墨宸的人一个都无法活着离开这里了。”
“那不正是公子您所希望看到的么?”都铎笑了起来,得意洋洋,“我们原本还想借帝君之手除掉白墨宸,如今虽然和计划的有所不同,但让宰辅来动手也还不是一样?”
“不,还是有区别的,”慕容隽在黑暗里侧过脸,冷冷道,“宰辅素问心计太深,让他窃据了帝位,对我们来说可不是个好消息。”
“那也简单!就等他们拼了个两败俱伤后再把他宰了!”都铎一拍拦杆,有点气急败坏,“该死,我还以为宰辅那家伙只是和我一样受了城主重金嘱托前来对付白墨宸而已,结果他居然胆子大到勾结玄王动手弑君!——这一来今晚的事情就搞大了!怎么收场?”
“大统领何必失措?”慕容隽在黑暗里转过脸,淡淡,“你看,今晚的事情真相大概是这样的:白帅弑君后,还杀了阻拦的宰辅素问,结果被赶来的缇骑当场击毙——你虽然有失职,但功过相抵,也不会承担太大责任,最多被就地免职,带着五十石黄金返乡养老而已。”
他说的轻松,一语之间就将所有局面化解,推卸的一干二净。
“……”黑暗的人仿佛被这样一个解释给镇住了,沉默了半晌,嘀咕,“事到如今,也只能这样了——幸亏城主你在宫里,否则这个烂摊子我还真不知道该怎么收拾。”
“变数太多,我不放心。”慕容隽轻叹了一声。
然而,说到这里,他的眼神忽然凝聚了,脱口低呼:“夜来?”
是的,当双方交战进入尾声,白墨宸一方的人马渐渐死伤殆尽时,一道光剑割裂了夜空!那个女子从光华殿里走出,一举格杀了宰辅素问!
当她在大雨中拔出剑的时候,秘密旁观的两个人,震惊得一句话也说不出。
“天啊……天啊!”身为缇骑大统领的,都铎也算是见识过惊涛骇浪的人,然而当他看到匹练般的剑光在地狱般的血污中纵横而舞,一个接着一个地斩杀对手时,他只能反复着喃喃说着这两个词,机械而震惊。
比他更震惊的,是身边的年轻镇国公。
慕容隽脸色比死还苍白,看着那个在大雨里跳着杀戮之舞的女人,全身微微战栗,竟然是一句话也说不出——她从光华殿走出,忽然拔剑,为那个男人斩杀了宰辅和玄族神官。在她身侧,那些落下来的雨点都变成了血红色!
那是堇然么?还是他记忆中的那个安堇然么?完全不同了……这个光芒四射、杀气逼人的女人,怎么可能会是安堇然!
他算计到了今晚的每一个可能的变化,却唯独不曾算计到这一点。
看着白墨宸抱起女人在大雨中狂奔而去,仿佛醒过来一般,年轻的贵公子长长叹了口气,眼神复杂地看了一眼沙漏,低声:“五更。这第一场仗总算是结束了,下面该轮到我们出场了——等白墨宸奔到宫门的时候,都铎,你的人马可以出动了!”
“好!”都铎此刻也终于回过神来,看了一眼底下的战况,“对方还只剩下十几人,强弩之末,只是举手之劳罢了。”
“统领不可大意。”慕容隽肃然。
“是。为了万无一失,我已经借口为了海皇祭的安全,将缇骑的大半人马都调过来了,”都铎看了一眼底下的情况,忽然有些犹豫,“对了,白墨宸那边的人还抓了玄凛皇子当人质,这个……”
慕容隽侧过头,对着他耳语了几句:“万一出了事,我来负责。”
“好,就这样办!”都铎击掌,“城主果然当机立断。”
“动手吧。”慕容隽低下头,看着在黑暗里撤退出光华殿的那一行人,眼神掠过一丝奇特的波动,低声嘱咐,“记住,只能杀白墨宸,绝不能伤了殷夜来!”
“这可是个高难度的活儿,”都铎笑了一声,“城主何必太多情?”
慕容隽挥了挥手,暗影里看到一些人迅速地聚拢过来,正是慕容家的四大家臣,他低声道:“请把殷夜来交给他们带回,你的人只要干净利落地处理掉白墨宸就可以了。”
“好吧。”都铎看着底下,忽地愣了一下:奇怪,他想干什么?
黑暗笼罩着帝都,风大,雨大,冬雷震震,闪电不时照亮天地。
在光影明灭中,两人一起看到了一幕不可理解的情况:白墨宸一行人原本一直是往南奔去,不远处就是光华门。然而那个杀出一条血路的人,不知为何却居然没有夺门而出,忽然转过身,抱着怀里的女子重新朝着深宫奔去!
“不会吧?”都铎大惊失色,“他……难道发现我们埋伏在宫门口的人马了?”
“应该不是,”慕容隽看着折返后前去的方向,对照了一下手里的皇城地图,沉默了片刻,眼神复杂,忽地长叹一声,“他们去的方向是后宫西北方向——我们,他们应该是打算返回药膳司。”
“什么?”都铎怔了一下,没有反应过来。
“他应该是为了殷夜来才会那么做的吧?”慕容隽低声,语气复杂地,“看来她的伤很重。如果不马上得到治疗和止血,她只怕撑不到在亮了。”
“什么?”都铎不可思议地喃喃:“他为了这个女人,难道不要自己命了?”
慕容隽没有说话,眼神里似乎燃烧着火。他低声咬着牙:“既然他不要命,就成全他吧!”
“包围药膳司,所有人格杀勿论!”
雷电在头顶击响,大雨倾盆。深宫的门一重接着一重,似是看不到底。
白墨宸在黑暗里狂奔,穿过一道又一道的门,终于到了一个黑沉沉的大院里。他看了一眼,青砂校尉立刻一脚踹开了门,大喝:“御医……御医呢?出来!”
药膳司里头已经空无一人,到处一片凌乱,显然是那些御医在得知华光殿惊变的时候便已经逃离,生怕自己牵扯在内。白墨宸在一架软榻上放下殷夜来,转身在那些瓶瓶罐罐中间寻找着,心急如焚,然而一时间却什么也找不到——
“看中间那一格。”
忽然间,有个声音淡淡地提醒。
“谁?”青砂校尉猛然拔刀。白墨宸同时抬起头,看到那个灰色的人影出现在药膳司的房顶上。那个阴魂不散地看着他们,抬起手点了一点:“我推荐你用九嶷神庙那边进贡的‘回光’——眼下只有这个可能对她还管用点儿。”
白墨宸有些急躁,蹙眉,“你到底想干什么?”
“不想干什么……只是不想她就那么死了,”寒蛩懒懒地挠了挠头,喃喃,“那么天才的剑客,如果就这样死了,实在是可惜得很。”说到这里,他忽然竖起了一根手指,放在了唇边:“嘘……又有人来了!”
话音未落,他忽地从梁上消失了,宛如一阵烟雾的散去:“你们自求多福吧!”
白墨宸正从药柜里翻出了那一瓶“回光”,就在这一瞬,他忽然听到有无数和脚步声和马蹄声朝着这边过来,聚集在了外面!
有人在黑暗里大喝:“白墨宸!弑君逆贼,还不出来授首!”
白墨宸认得那个声音,一惊转头,却看到闪电纵横里照映出了无数朱红色衣服的人,密密麻麻地围在外面,居然有上千人之众!
那是驻守两京的大统统都铎,带着缇骑的人马赶过来“平乱”了!
缇骑个个都是身经百战、从云荒万里选一出来的人,此刻并没有立刻前冲,而是训练有素地立刻分成了三层:第一层的人拿着长达一丈的钩镛枪,准备捣毁门户;第二层的人手里持有长刀和盾牌,准备入内砍杀;第三层的人远远退在外面,却是张弓搭箭,数百支利箭对准了这座只有五开间的药膳司!
这样的布置,以千对一,几乎是让人插翅难飞。
白墨宸从窗缝里看了看外面的情况,立刻知道已是绝境,却并未动容。他托起了殷夜来的头,将那一瓶药全数倒入了她的口中。待得看到她吞咽下去,才起身拉开了门。青砂上前一步,拔刀在手,寸步不离地护着主帅。
看到药膳司的门陡然打开,所有人都不自禁地倒退了一步。
“让都铎出来见我。”白墨宸沉声,“我有话和他说。”
“不必了。”一个缇骑语气森然,“大丈夫一人做事一人当,何必狡辩?”
白墨宸看着半夜出现在深宫的缇骑,眼神变了几变——原来,缇骑也是这场阴谋的参与者!多费唇舌已经完全没有必要,都铎这次来,摆明了是要自己的命的!
白墨宸看着黑暗里的某一处,叹了口气:“既然如此,白某也不多说什么废话了。但是一人做事一人当,还请大统领不要累及无辜——这里还有一个人,与此事完全没有关系,还请大统领让她平安出去。”
领头的缇骑上前一步:“在下奉大统领之命,带殷仙子离开此处。”
带她离开此处?眼见对方答应得如此爽快,白墨宸反而心里微微一惊。领头的缇骑笑了笑:“殷仙子的确有贵人运,有人付了百万金铢要留她一条命。”
百万金铢?那一瞬,白墨宸明白过来了。
——原来,都铎背后的那个主席,居然是“那个人”!
都铎素来贪婪,胃口极大,若非倾国之富难动其心。面能拿出这样一笔钱的人,在云荒上屈指可数。自己怎么没想到呢?那一瞬,他的手略微有些颤抖,看向浓重的黑暗,眸子里的神色复杂无比。
已经十年了,“那个人”原来还没有放弃她!
如果……如果都铎背后的主使者真的是那个人,那么,对方应该可以带她从这个险恶无比的漩涡里安危脱身吧?从哪里来,终归还是得回到哪里去。原来冥冥中果然有定数,自己十年前从别人手里抢夺来的东西,最终还是要拱手交出。
但是,只要她平安,一切便也无所谓了。
白墨宸咬着牙,克制住了微微的战栗,低下头看着服了药后陷入昏睡的女子,深深吸了口气,忽地抬起手,将她连着软榻一起平平抛出了屋外!
“那,就拜托都铎大统领了!”
缇骑一拥而上,接住了那架软榻,将殷夜来迅速带走。
“还有我呢?”玄凛看到殷夜来脱出重围,不由得叫了起来,“我是玄凛……大统领!大统领救我!”
眼看对方数百人转瞬又围了上来,青砂反手握起了长刀,拉过了那个狼狈不堪的王孙公子,挡在白墨宸的前面,冷笑:“玄凛皇子还在这里,你们不要轻举妄动!”
“快走!”白墨宸却猛然低呼,一把拉开了他,“别管玄凛了!”
就在两人闪身藏回门后的同一瞬间,只听簌簌无数声,往外逃去的玄凛发出了一声惨叫——暗夜里,外面万箭齐发,居然立刻将她射成了一只刺猬,钉在了门上!
“太狠了!”青砂咬牙,“连玄族皇子也不放过!”
白墨宸冷笑了一声,低声:“今晚既然发生了这些不能见光的事,所有外人终归都是要灭口的,玄凛也不例外。”
玄族的二皇子玄凛,本就是一个不该出现在深宫里的人,就算是横死在深宫他的族人也不会敢于追问——就如一切阴谋终究只能在黑暗中进行一样。只要对方能够在日出前平定一切,抹去所有痕迹,那么,一切都可以掩饰过去。
慕容隽,你好狠的计策!
区区一个叶城的商人领袖,居然有这样的野心和手段?!他这样的人,肯定会会只为了区区一个女人而安排这样惊天动地的杀局吧?——那么,在慕容隽背后,到底又站着什么样的主谋?不是白帝一方,不是宰辅一方,甚至也不是玄族一方。
慕容隽到底是哪一边的人?难道是……他想窃国?!
那一瞬,白墨宸心里腾起了从未有过的怒意和杀意。他将手按在了佩刀上,回头看着青砂,眼神如刀:“青砂,今夜我们若死在这里,不但无人为我们昭雪,还定然会被按上弑君篡权的恶名——你,可后悔跟我入京?”
“不曾。”青砂校尉看着主帅,眼神亮如剑。
“是么?”白墨宸低声,“若是后悔,还来得及斩下我人头去献给缇骑。”
“属下为白帅,百死而无悔!”青砂抽在手,逼视着外面虎视眈眈的缇骑,厉声,“青砂只恨自己死于深宫同族相残,不能战死于西海!”
“说得好!”白墨宸击节长叹,“如果今晚我被奸人的陷害,死在宫中,那些冰夷必然会卷土重来。空桑将亡……空桑将亡啊!”
然而话刚说到这里,外面无数支利箭呼啸而落,如雨一般打断了他们的谈话!
在远处的回廊下,慕容隽静静凝望着这里的一切,眼神里闪烁着热切的光。那里面,有杀意,也有激动。黑暗里,忽然有簌簌的脚步声,家臣们抬着一个软榻出现在他面前,躬身行礼:“公子,人带来了。”
电光在空中交错,照映出榻上之人苍白侧脸,明灭不定,宛如梦幻。
慕容隽缓缓站起了身,从胸臆深处吐出了一声叹息,张开双手迎了上去,在大雨中俯下身去,将脸贴在那个没有知觉的女子的冰冷的颊上,似是拥抱一个很久之前就失去的梦。
“你终于回来了么?堇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