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桑白帝十八年十月二日,云荒大地上一片繁荣景象。
自从九百年前那一场空前的战乱结束后,冰族战败远避西海,空桑人重新夺回了这片土地。然而令人遗憾的是,作为开创了光明王朝的一代明君,光华皇帝真岚却没有子嗣,帝王之血至此断绝。为了保证新生帝国的平稳延续,光华皇帝在驾崩前留下遗诏,将王位传给了辅政重臣、中州人慕容修和紫族公主所生之子慕容朔望。
因其封地在西荒,被后世称为西恭帝。
继任的西恭帝也是一位难得的明君,在位五十三年,承前启后,延续了光华皇帝开创的盛世局面,将云荒带向了进一步的繁荣。他巩固了空桑人的统治,与碧落海上的海国修好,在狷之原上树起了绵延九百里的“迷墙”,阻断了冰族人从西海重返大陆的企图,并且将在战火中拦腰折断的伽蓝白塔重新修缮一新。
当那座矗立在云荒大陆心脏上的巨塔重新耸立时,所有仰望的空桑人都不由泪流满面——经过冰族入侵亡国的百年困厄,昔年的荣光终于又完全复现了。
一切都欣欣向荣,没有丝毫差错。
然而,在西恭帝年老时,关于王位传承的问题再一次被提了出来——西恭帝慕容朔望虽然育有一子一女,然而他毕竟是中州人的儿子,不是身负纯正帝王之血的人,他的子嗣也不能成为理所应当的王位继承人。
于是,空桑的六部再度为谁来成为第三任帝王而争执不休。
在长达接近十年的争执后,西恭帝渐渐年老,王位的继承人却迟迟无法决定:因为无论怎么决定,都必然会引起天下的动荡。
眼看这个分歧将不可避免地扩大为一场内战,为了挽救天下于战火边缘,西恭帝强撑着病体,独自来到了伽蓝白塔顶上的神殿,彻夜向着神明祈祷,希望九天之上的云荒三女神能降下旨意,让这片大地不至于再一次陷入分裂和战争。
在三日三夜的祈祷之后,在一个月蚀之夜,神谕真的降临了。
所有人都看到了一道白色的光芒从天宇直射而落,笼罩着伽蓝白塔,塔顶的神庙折射出奕奕的光芒——那一道光柱里,似乎有什么从九天翩然而落,宛如白羽一般炫丽非凡。
第四日清晨,神庙的门轰然打开,西恭帝从门内走出。
出乎所有的人意料,原本已经垂死的老人在连续三日三夜的祈祷后居然毫无倦意,彷佛回光返照般的精神。西恭帝疾步走出,宣称自己已经得到了神谕,并迅速地召集了所有的文武百官、六部藩王,齐集在白塔顶上,听候他宣布最后的决定。
——那是光明王朝第二任皇帝一生中最后一道、也是最重要的一道诏书。
诏书的意思非常简单,内容却令天下震动:
其一:西恭帝将主动退位,并且要自己的后代也放弃帝位。他的儿子慕容洙被封为叶城城主,从此终身不得再参与帝都的政局;年轻的小女儿则成了女祭司,被封为空桑大司命,入住伽蓝白塔顶的神庙。
其二:选择白族之王的长子白璧作为下一任的帝君,即日起入主紫宸殿。
其三:青族之王的长子青矛作为王储,于二十年后成为下下一任帝君。
——这一道诏书不啻石破天惊。
当第一条宣布的时候,藩王都喜动颜色,纷纷觉得王冕已经落入了自己手里。然而,紧接着的第二条一出来,除了白王之外,其他五位王者又个个面露不悦,甚至杀机涌动——当第三条颁布的时候,六王彻底的糊涂了,不明白垂死的西恭帝到底要做什么样的安排。
哪有人在选择了下一任皇帝后,连下下任的都一并指定呢?还是这个皇帝已经病入膏肓到糊涂了?
“肃静!”彷佛知道下面人心涌动,西恭帝在王座上开口,回答了诸王的疑惑:“自从光华皇帝死后,空桑纯正的帝王之血已绝。朕为先帝亲自指定之继承人,而朕若驾崩,再让任何一族登上帝位都不能服众,只怕会引起天下动荡。”
底下的六部藩王纷纷噤口,发现垂死的皇帝心里竟然明晰如镜。
顿了顿,西恭帝又开口,语气低沉而威严:“幸亏天佑云荒,听到了朕的祈祷,昨夜,三女神从九天而降——神谕说:既然朕的帝位乃自光华皇帝禅让而来,因此,在朕身后,帝冕也应在六部之间继续传递,轮转不息。而不应由任何一族独霸!”
什么?轮转?六部之王一时均大出意料,相顾无言。
——是的。这的确是一个巧妙无比的方法,平衡了诸方的力量和欲望,几乎接近完美。加之以西恭帝宣称这道诏书出自于神谕,更是令人无法违抗。
毕竟皇帝轮流做,二十年后到我家。既然权杖被分成了六份,每一族都有份,总好过贸然轻启战端发动一场没有多少胜算的内乱。于是,短暂的犹豫和商议后,六部藩王齐齐跪在了紫宸殿丹阶下,叩首领命,山呼万岁。
那一道诏书,奠定了之后九百年空桑的政局,被后世称之为“神授的权杖”。空桑全新的帝位传承规则,也就是“禅让”制度,从此一举建立。
当然,空桑的“禅让”不是如中州上古那样彻底的唯贤者便可居之。按照新的规则,帝冕将在六部之间传递,由白、青、蓝、紫、赤、玄各自从族中推出人选来就任,二十年一轮换。若是在位期间王者死去,则由他的直系继承人继位,直至期满。
在西恭帝的主持下,空桑六部相互妥协,共同在伽蓝白塔顶上刻下了著名的“誓碑”。由坚硬无比的黑曜石制成,上面记录了三条简单的誓约:
“一、六王共政,帝冕传递,有意图独霸天下者,共诛之。
“二、空海之盟,并世长存,两族永不得开战。
“三、慕容氏永镇叶城,不得参政。诸王应善待其后人,虽有谋逆大罪,亦不可诛之于市,只可暗中赐死厚葬,尸骨不可曝晒于野,不得株连九族。
“以上三条,不遵者,天人共诛。”
那三条简单的约定在那之后支配了这个大陆九百年。每一任登上紫宸殿的帝君,即位前都必须来到誓碑前,跪诵三遍碑上的条款,并对天发誓绝不违反。
没有人知道,这区区一块石碑、三条誓约,是否真的具有约束力——然而,天下百姓都以为是因为这块誓碑的存在,才令云荒维持了九百年的平安。于是,这块被树立在白塔顶端的黑曜石石碑,渐渐地便在民间有了神一样的传奇色彩。
而和誓碑同时入驻伽蓝白塔顶上的,还有新任的空桑大司命。
西恭帝将自己绮年玉貌的女儿封为空桑最高的神官,送进了神庙,并且在驾崩时将代表空桑最高王权的神戒“皇天”交给其保管,嘱咐她直到下任帝君顺利即位时,再在登基大典上亲手给新帝戴上。
但是,除此之外,这位空桑大司命没有任何实权,除了每二十年出现一次,在短短的权力交接仪式里担任祭司之外,她甚至没有再走出神庙一步的权力。没有人知道西恭帝为何要把女儿留在神庙深处,做一个名义上的宗教领袖——
而且,从此之后,历代的空桑大司命均来自于慕容家。
九百年了,空桑帝王一任任的即位,又一任任的驾崩——白塔顶上,誓碑前,来来去去走过了数十位皇帝。如今,已经是光明王朝开创后的八百九十九年,帝冕已经在六部之间传递了七轮。
当今在位的是白帝白烨,空桑光明王朝的第四十五任帝君,时年四十有二,好色而狠毒。有传言说在十年前,身为白族嫡系里排行第二的皇子,白烨是靠着暗杀了刚当了八年皇帝的长兄白煊才接过王位的——甚至有人说,为了保证自己的继位没有阻碍,他甚至连长兄三个不满十岁的孩子都一手清除。
然而,即便是有着声名狼藉的帝君,也无碍于这片大地的富庶安宁。
这位白帝虽然好色而奢靡,后宫之多超过四十五位前任,然而在治理国务上却并不昏庸。他启用了文武两位肱股大臣:把军队交给了名将白墨宸,将国务托付给了宰辅素问,缇骑和骁骑两军也由心腹牢牢控制,一切有条不紊。
十年来,天下倒也是太平无事。
不过,在最和平的时代里,也难免有偶尔出现的刺耳声音——
不出数日,齐木格的血案便风一样在大漠上流传开来。西荒最负盛名的萨仁琪琪格公主当众被杀,凶手在无数人面前行凶后扬长而去,这样嚣张血腥的行为不但令西荒四大部落为之震惊,甚至统领砂之国的紫之一族都被惊动。
然而,不等帝都有旨意返回,第二日黄昏,三行黄尘便飞驰而来,在村寨口翻身下马。那一行人齐齐的暗红劲装,谈吐沉稳,眼神凌厉,一望便知非同常人。
“诸位……是帝都来的老爷么?”族里长老将令牌看了又看,有些敬畏地问。
那块令牌是纯金制成,入手沉甸甸的。上面雕刻着展开的双翅,双翅中间有一颗蓝色的宝石——隆重精美,不像是统治砂之国的紫王的令牌,倒是像帝都大内的物件。
“我们是缇骑。”来人低声解释了一句,“为查公主之死而来。”
“啊?诸位真的是帝都来的使者?……太好了!”部族长者明白过来,连忙将其迎入,抹了一把眼泪,语音颤抖地喃喃,“这次大难来得突然,头人病倒了,可怜的拉曼也疯了,不知去了哪里——如今大人们来了,公主的复仇就有望了!”
“先带我们四处看看吧。”来人却是声色不动,“这里我们不熟。”
一行人跟随长者来到村寨中央的广场上,看到了高台上的灵柩。
周围的牧民们正在哭祭,纷纷从家里背来干柴垫在公主的灵柩下。三人到来时柴堆已经堆得很高,居中的少女尸体被供奉在最顶端,彷佛祭献的洁白羔羊。他们在高台下停留了许久,走入牧民群里问了详细的情况,然后借了一架木梯攀行上去。
“是‘他’做的么?”其中一人一看遗体的模样,蹙眉。
“没错了。”另一个人低声,抬起手虚指着少女的脸庞,“你看她的表情。”
女子的脸因为失血而苍白,然而令人惊讶的是全无一丝痛苦,反而在嘴角露出奇特的微笑来,彷佛看到了什么令人恍然的答案。
“嗯……的确,和前头三个死去女人的一模一样。”领头的人微微蹙眉,用丝绢盖住手掌,俯下身去小心翼翼地托起了女子的身体——那具躯体轻得可怕,背后脊椎正中有一个洞,五脏六腑都彷佛被一种奇特的火焰焚烧,只剩下了一个空空的躯壳!
“你们看。”领头的人用左手托着尸体,右手探入了背后的那个洞里,直至没腕,“从背后掏进去,里面全空了……一模一样。”
他抬起头,看着一个同僚:“前面那几个人也都是这样死的吧?”
“不错,”另一位缇骑回答,从怀里拿出一本册子翻开,照着念,“七个月之内,一共发生了三起案子,死去的女子全部都是这样情状——所有死者均为未曾出嫁的年轻女性,年纪在十八到二十五之间。然而相互之间距离遥远,身份悬殊,没有任何共通之处。”
“呵,那三个人里,有望海郡的渔家女,息风郡的卖酒女,还有官宦人家的千金。”另一个同伴苦笑几声,摇了摇头,“千奇百怪,没有丝毫的规律,让人根本找不出头绪来……或者那个下手之人只是一时兴起挑了些年轻美貌的?”
头领面沉如水,冷然:“怎么可能。”
他再仔细看了一眼,放下了萨仁琪琪格的尸体,从胸臆里吐出一口气来:“下手之人狠毒绝决,无论守卫如何严密,在千万人中取人性命易如反掌。每一个死去的人都毫无关联,唯一相同的,就是死后都成为一具空空的躯壳——这样奇怪的情况,我在缇骑干了三十几年,只在老一辈嘴里听说过一个孤例……”
“啊?!”两位聚精会神听着的同僚脱口惊呼,彷佛被人敲了一闷棍。
如果老大不提,他们几乎就已经忘了。不错,在缇骑的卷宗的记载里,六十年前,云荒大地也曾经在短时间内接连发生过一连串不可思议的怪事!
六十年前的某一天,桃源郡郡守家小姐的惨死在自家后院的秋千架上,背后一个窟窿,五脏六腑都被吸走了,只剩下一个空壳。陪着她去后院看花的丫头说,这一切发生得太快:小姐坐在秋千上、荡入花丛里时还是活泼泼的,然而等落下来时便成了这副模样,根本看不清到底是谁下手。
一个月后白川郡出现了相似的案子:大白日里,一户村民去邻村迎娶新妇,鼓吹炮仗里,无数人亲眼看着新娘子上了花轿,然而下轿之时,在满堂宾客的眼皮子底下却新娘死在了轿子里,一滴血也没有流,身子却只剩了一层薄壳。
——而更可怕的是这些凶案都发生在众目睽睽之下,然而从头到尾,却居然没有一人见到过凶手的模样!
当时云荒还处于青帝执政的时期,天下承平安定,一年下来整个大陆也没有几起人命案子。所以那些恐怖已极的怪事在几个月内密集地发生,登时震惊了整个国家。民间都说是出了一个吃人心肝血肉的邪魔,专挑年轻美貌的女子下手,整个大陆人心惶惶。
朝廷惊动,宰辅下令严查,缇骑统领岑寂也为此焦头烂额,不得放下面子四处寻访高人指点——也不知是他真的找到了什么高人,或者是凶手忽然兴致阑珊,在这连续的六起命案发生后,云荒大地忽然又重新恢复了安宁,凶手从此销声匿迹。而宰辅彷佛也从此忘了这起大案,没有再督促缇骑将此事追查到底。
上头没了音讯,那一系列血案便作为悬案一直存留了下来。
那之后,也曾有年轻能干的缇骑想要继续追查,解开这个谜团,好给自己寻得一个出人头地的表现机会。然而不知为何,这些想要立功的年轻人却接二连三地出了事,不是莫名其妙地被杀、就是从此下落不明,居然没有一个人得了善终。
就这样,到了后来,便再也没有人再敢去触碰这个诡秘的案子。
如今,时间已经过去了太久,当年轰动一时的案子也已经逐渐被人遗忘。但此刻在西荒的村寨里,面对着一具美艳的少女空壳,昔年的陈案又忽然跳到了几个人的心头。
帝都来的一行人看着彼此,脸色都不大好。
是的。如果这次又是类似的情况,遇到了一样的对手,那么,这个连六十年前连老前辈们都无法破解的案子,他们遇上了只怕也无力解决,免不了要受到严厉惩处。
“不可能!”许久,其中一个人忽地重重击了一下灵柩边缘,脱口,“已经六十年了,那个凶手也该老得不像话了,怎么还能重新出来犯案?”
“不,你刚才没听牧民说么?”头领叹了口气,屈指敲击着木板——
“那个人,似乎是个鲛人。”
“鲛人?”另外两个人倒吸了一口气,面面相觑——不错,鲛人的生命是陆上人类的十倍,六十年对他们而言不过是短暂的时光。如果说那个凶手当年还是个年轻人,那到如今也不过刚到而立的年纪而已!
“只可惜那些人除了记得凶手‘似乎’是个鲛人的之外,都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像是中了邪。”头领叹了口气,“这事情很奇怪,好象是在场的所有人都被催眠或失忆了一般。”
另外一人沉吟了一下:“莫不是那个凶手精通术法?”
同僚叹了口气,“这样倒麻烦了。凶手可能是鲛人——难道还要去请海国帮忙?”
“不,不必麻烦海国了,”头领却抬起手,毫不犹豫地阻拦,“目下两国关系也说不上不好,皇上估计也不愿为了区区几起命案而兴师动众。而且这件事不简单,我们还是到此为止,不要再轻率追查下去为好。”
他阖上了灵柩,脸色冷肃地下了断语:“先回去向都铎大人禀告吧!”
“可是,”其中一个同僚显然不服气,“这些女人就白白死了么?”
“这就不是我们能管的了。交给上头来处理吧!”头领不耐烦地打断了他的话,最后回顾了一眼少女的遗体,再度露出惋惜的神情,“这么美的女子,年纪轻轻就死了——若是拿去献给了白帝,不知道又有多大的封赏啊……可惜,可惜!”
他喃喃说着,跳下地来,回头将火把投入柴堆。
烈烈的火焰腾空而起,吞没了少女空洞而美丽的躯壳。
“恭送各位大人!”长者领着牧民在村口相送,哽咽着拉住缇骑的衣袖,“琪琪格公主死得惨啊……还望各位大人一定替我们报仇雪恨!”
随着拉扯,一小袋沉甸甸的金子被偷偷塞了进来,落入衣袋。头领不动声色地笑了笑,拍胸脯打了包票:“放心好了!缇骑是吃白饭的么?”
“多谢各位老爷!”长者领着牧民们齐刷刷跪下去。
“各位,立刻回叶城禀告指挥使大人!日夜兼程,一路不许休息!”头领翻身上马,一扬鞭,一路黄尘地飞驰而去,厉声,“如果去得晚了,一过十月十五,只怕又要出事!”
缇骑在齐木格办完案,策马飞驰回京。
扬鞭远去后,头领暗自掂了掂那一小袋金子,摇了摇头,嘴角露出一丝冷笑来——真是幼稚啊……以为一点钱便能解决事情么?这个案子的水太深,别说是他们了,就算落入了都铎指挥使手里,只怕也查不出一个所以然来吧?
所以,他才对着方才那个横死的公主连道可惜——因为死了也是白死。
和“命轮”有关的案子,谁敢吃饱了撑着去追查?
在那些缇骑来到村寨的时候,那个神秘的旅人早已经离开了齐木格。
外面万籁俱寂,黎明里只有风声和他相伴。
旅人沿着沙丘蜿蜒的脊走着,沙土簌簌在脚边作响。走出两里路,他看到黄沙堆里露出一角青色石板——显然那便是娜仁所说的坎儿井,然而这方圆百里内唯一的泉眼,看来也已经在这一场沙暴里被完全掩埋了。
这里离空际之山还有数十里,要找到第二个水源还很远。
他微微叹了口气,停下了脚步,甩了甩手。一滴血珠从他指尖甩出,沙土簌簌一动,转瞬吸收得无影无踪。然而,更多的血从袍袖里无声沁出,沿着苍白瘦峭的手肘默默流下来,在指尖很快又凝聚成一滴。
他看着指尖的血迹,摇了摇头,忽然反手拔出长剑刺入地下。凌厉的剑风里,黄沙如同爆裂般飞了起来,纷纷往四散——那一击直刺地底,居然深达数十丈!
一剑后,有清泉顺着剑底汩汩涌出,转瞬汇聚成一个深潭。
那个人只用一击便穿透了地底泉脉,便俯下身,用泉水细细地洗了一遍自己的剑——清澈温暖的水滑过纯黑的剑脊,上面的那颗明珠光洁如新。
“紫烟,这一路让你受苦了。”他喃喃地对着剑说话,解下身上的斗篷将新洗好的长剑裹了起来,放到岸上,然后将一身衣服全数脱了下来。
大漠的初冬已经很冷,然而他却穿得并不多:斗篷下是一件长袍,冰绡织成,极素淡的颜色里却隐着极繁复的花纹。长袍下却是一件金色的甲胄,不知道什么质地,隐隐有金铁的冷光,却又柔软如鲛绡。
那个人赤身步入了冷泉。晨曦笼罩着他的全身,这个旅人身高腿长,肩部宽而平,宛如一座大理石雕像。然而仔细看去,他的背上却遍布着一道道纵横交错的伤痕,竟似遭受过酷刑折磨,青黑色的瘀痕新旧交叠,狰狞可怖。
旅人站在齐腰深的水中,冲洗着溅上去的血痕,衣物和佩剑放在水边,周围的沙子簌簌一动,似有滑下来的趋势。他洗漱完毕,开始拧干头发。此刻地底涌出的水流忽然间有些异常,似乎有一股微小的力量扰乱了泉流。
在那一个瞬间,他身子一动,探手去拿那把搁在水边的黑色长剑——然而,就在同一刹那,地底忽然裂开,血红色的泉水汹涌而出!
手还没触及那把剑,脚底忽然便是一空。
他坠跌入不见底的深渊。耳边风声大起,殷红色的泉水伴随着狂暴的砂风涌起,遮蔽了眼前的一切,似乎有什么巨大可怖的东西从地底猛然跃起!
他提气飞掠,足尖却踏不到实地。头顶的光线在一瞬间消失,彷佛什么铁壁在头顶轰然闭合。那个水潭在沸腾,幻化成了一张巨大的血盆巨口,将涉入其中的人吞噬!
砂风重新席卷而来,魔物的声音响彻了天地,痛快残忍的狂笑——在齐木格受重创后,经过漫长的一路尾随,蛰伏于地下静待时机的它终于一举雪了仇恨!
然而,那个笑声没有持续多久,就戛然中止。
黄沙在剧烈地翻涌,彷佛地底有什么东西因为巨痛而拼命挣扎。一声惨烈的叫喊后,沙漠里爆发出一阵炸开的风砂,大地忽然裂开,一个庞大无比的东西从地底翻了上来,不停滚动着,竟将连绵数十里的沙丘夷为平地!
片刻后,剧烈的挣扎终于缓了下来。
清晨的日光照耀在大漠上,疏疏朗朗落下的飞沙里,只见那个叫做萨特尔的魔物尚自抽搐,混浊腥臭的血如同瀑布一样从破碎的躯壳里流出。那个旅人劈开了魔物,破体而出,赤身跪在巨兽的顶心,右手探出,中食二指深深探入了魔物的颅脑里——猛然一拔,只听噗的一声轻响,竟赤手从魔物的脑里扯出了一物!
魔物发出最后一声嘶喊,在剧烈的飞沙里翻腾了一下,再也不动。
那个人跳下地来,赤足踩着黄沙大步走开,手指微微握紧,不知道念着什么咒语。转眼间一粒赤红色的珠子在手心成形凝固,足足有拳头大,散发出浓烈的血腥味。旅人蹙眉,看也不看地捏碎了那颗珠子——在珠子化为齑粉的刹那,黄沙上躺着的巨大魔物忽然间同时四分五裂!
在一眨眼间就做完了这些惊心动魄的举动,那个人却脸色不动,厌恶地随手扔掉了那颗碎裂的血珠,转头四处寻找。
“是在找这个么?”忽然间,风砂里有人哈哈一笑。
他蓦然抬头,恍惚迷离的眼神瞬地凝聚起来——风初定,黄沙徐徐落下。透过清晨的日光,这片面目全非的大漠上不知何时坐着一个人。白衣白袜,足踏芒鞋,左手托钵,右手握着一串念珠,竟是一个佛教的云游僧。
云荒大陆上并存着诸多不同的宗教:空桑人信仰孪生的创造神和破坏神,西荒的牧民们信仰自然神,而那些从中州迁徙过来的人里流传着外来的宗教,信仰佛教多半集中在中州人居多的泽之国一带,曾经风靡一时。然而在两百多年前那一场中州人的动乱后,连带着佛教也遭到了帝都的抑止,一场浩大的“毁佛”行动后,渐渐衰微。
所以这里乍然出现一个僧侣,实在是一件颇为奇特的事情。
等尘沙渐渐散去,才看清那僧侣正当壮年,相貌堂堂,长眉高鼻,肤色如蜜,看上去端的是法相庄严,大有龙象之姿。他盘膝趺坐在沙丘上,初晨的太阳正从背后升起,将僧侣的轮廓淹没在一片晶莹的幻光里,眩目无比,彷佛不属于这个尘世。
——只可惜他一开口,高僧的形象便立刻完全崩塌。
“他娘的,等了六十年,你可终于来了!”他大声招呼着,言词粗鲁,跳下沙丘向着旅人走去,热情地伸出手去,“老子一个人呆在沙漠里,可真的是快憋出病来了!”
——在僧人张开的手心里,赫然也有着一个金色的命轮!
看到这个同样的表记,那个旅人终于微微一笑,放松了戒备。他也走上前去,伸出了左手和僧侣相握——仿佛相互感应一般,在相握的一霎那,两人手心的命轮忽然间同时放出光芒来!
僧侣大笑起来,重重拍了一下同伴的肩膀:“他娘的,龙,你可来了!”
“六十年不见了,孔雀。”旅人道,“我正要去你那儿。”
“‘孔雀’?这个娘娘腔的鸟名字让人一听就起鸡皮疙瘩。”挠了挠光头,那个僧侣显然不满意这个名字,“他娘的,为什么你从来不肯叫我的全名?”
“孔雀明王?”旅人摇摇头,“太拗口。”
“那你也可以和牧民一样叫我‘明王’嘛!”僧侣提议,“多简洁。”
那个旅人再度摇头:“我可不是你的信徒。名字不过是个代号而已,在命轮里大家用的也都不是真名——”他显然不想继续谈下去,转过了话题,“你怎么不在空寂之山,却跑到这儿来了?”
“你以为老子愿意在大漠里跑远路?”孔雀摊了摊手,无可奈何,“这几天老有萨特尔从狷之原出来,操,他娘的真是搞得天翻地覆啊!那些胆小的牧民吓得屁滚尿流,纷纷来向老子求救——结果才赶到这里,你居然已经把它给收拾了。”
“原来如此。”旅人点了点头,眼神又恢复到淡然和恍惚。
“杀个把沙魔,对你来说小菜一碟吧?我也不谢你了。”孔雀摇晃着手里的东西,“喏,上古神兵辟天剑和龙鳞做成的黄金甲——他娘的洗澡时也不看着点,万一没了衣服看你怎么光身子到处跑?这里大漠上的婆姨都骠悍得紧,兄弟你长得太俊,小心要被人直接按倒在地上。”
“……”旅人彷佛不知道该怎样回答这样粗野的荤话,眉梢动了动。
“好了好了,六十年了,还是一点玩笑也开不起。”孔雀看到他的表情,把手里的衣物扔给对方,“快穿起来——否则被别人看到我和一个光着身子的男人在一起,不知道会怎么想呢!”
“不是开不起玩笑,只是有时候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而已。”旅人微笑,语气温暖而空无的,彷佛站在这里说话的只是一个幻影,他真正的心思却游离在万里之外,“一百多年来,我呆在北海,很少和人接触,这些都早已经忘记了。”
孔雀叹了口气,指了指那把辟天:“都一百多年了,你还在带着个死人到处走?”
“我不会留下紫烟一个人在北海。”旅人淡淡回答。
他跃入了一边的清泉里,先再度仔细地将染了血污的剑洗了一遍,这才开始给自己洗去了满身的血和沙。他洗得很快,片刻便从水中站起,重新穿起外套跳上平地来。
“怎么不穿黄金甲?”孔雀诧异。
“在沙漠上行走,穿着这个太热了。”旅人淡淡,“等下次要杀人时再换上吧。”
沙丘上的僧侣又叹息了一声:“出来快七个月了吧?鲛人毕竟不合适在沙漠里长久生活——何苦呢?其实以你的本事,早就可以克服干燥炎热。你看看你,都被沙漠上的日头烤得变样子了。”
旅人用风帽兜住那一头蓝发,淡淡:“我比较喜欢这样。”
孔雀微微诧异:“怎样?”
“能感觉到热和痛,起码让我觉得自己还活着。”旅人语气平静,看着自己手腕上一道道干裂的血印子,“从极冰渊是没有时间和空间的,在那儿呆得太久,有时会觉得自己已经死了——所以我也很乐意每隔六十年出来一趟,带着紫烟回云荒到处走走。”
孔雀无话可说,只是阖起双掌念了一声阿弥陀佛:原来,这一百多年来他都活在那一场梦里,始终不曾走出分毫。
旅人转过头:“灵珠已经被你拿了吧?”
“嗯。”孔雀摊开手掌,手心一颗纯白色的灵珠绽放出柔美的光芒,半透明的珠子核心隐约浮动着一点殷红,艳丽非常,透出一种妖异的魔一样的力量。
“好重的怨气……”孔雀将珠子小心翼翼地放入托着的铜钵内,“阿弥陀佛,真是罪过。又是一条人命。”
“萨仁琪琪格。砂之国曼尔戈部的公主。如今也成了冤魂恶灵。”旅人垂下头,看了一眼自己掌心的命轮,声音带着深深的悲悯和哀伤,“已经是第四个了。”
“那还有两个要杀。”僧侣又念了一声阿弥陀佛:“我们快回去举行收魂的仪式。”
“好。”旅人轻抚了一下剑柄,低语,“紫烟,我们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