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的世界里,似乎永远在下着一场不能终结的雪。
那一年冬天的雪很大,将去年刚种下的一棵雪枫都埋得只剩下一个尖儿。
“不会冻死吧?”他站在窗下看着,忧心忡忡地问。
檐下垂挂着晶莹剔透的冰柱,长达丈余,从屋檐的瓦当一直垂落到廊下的散水上,宛如一幅宛转的水晶帘。这是北越郡数十年来罕见的一个寒冬,然而在这个与世隔绝的地方,窗外虽然是冰天雪地,房间里却很温暖。重重帷幕遮挡着寒气,地上两个紫铜火炉一起烧着,混入了冰片和木樨,芬芳馥郁。
然而,即使这样,他还是忍不住从骨子里透出寒意,咳嗽了几声。
“不会。雪枫在雪里也能呼吸——等到了来年雪化,你便能看到它在雪里长高了至少一尺呢。”身后有人柔声回答,将一件衣服披上他的肩头,“倒是你得多加点衣服——鲛人天生怕冷,北越的冬天可不好过。”
带着微香的衣服披在他肩膀上,令他全身瞬地温暖起来。
“是啊,”他笑,自嘲,“好象血都被冻住了。”
她站在他身后,轻声道:“等来年雪化了,还是回海国去吧。”
“太好了!紫烟,你总算答应和我回去见父王了?”他愉快地挑了挑眉,笑起来,“看来你还是心疼我的,不忍心看着我在这里活活冻死——我可在这里陪你捱了三个冬天了,总算等到了你这句话。”
身后的女子没有说话,他满心愉悦,并没有发现她眼神的变化。
很多很多年后,他才明白,原来那时候她的意思和他所领会的竟然完全相反。
他站在窗前,抬首远眺不远处的雪峰。千羽雪山是北越的最高峰,和东方尽头的慕士塔格雪峰并称双绝。雪峰高耸入云,顶端常年萦绕在一片灰白色的云雾风雪里,只有仲夏天气好的时候才能有极短的时间看到真容。
传说这座山的山顶上住着一位雪花女神,那个寂寞的人一个人居住在高而寒冷的地方,每日里不停地剪着六棱的雪花,所以北越郡总是一年四季在下雪。只有每当夏季,她才会稍微的休息一下,在夜深人静的时候飞上天宇,将最美丽的雪花纷纷扬扬的洒落下来。
所以即便是在最温暖的夏季,雪峰上还是会有零碎的雪花落下来。
那些雪非常的脆弱,在空中落到一半就消融了,被温暖的风一吹,便幻化成七彩的雨,环绕着皑皑雪峰,与明月同时盛放在夜幕里。
——那便是云荒上享有盛名的“仲夏之雪”奇景。
据说它只在一年里某一个夜晚才会出现,持续的时间不过超过一个时辰,短暂如梦,却也美如梦幻。无数人闻名而来,那些人不惜在山下扎营露宿,彻夜不眠地望着雪峰,直到度过整个夏季——然而两百多年来,看到过这一景象的人却少之又少。
“为什么只有那么短短几天,千羽雪山才会露出真容呢?”他望着被飞雪云雾遮蔽的雪峰,“仲夏之雪更是接近于传说,几乎连长年住在这里的北越居民也没有几个看到过。”
“嗯,所以说,传说看到的人都会有好运。”她望着窗外冰雕雪砌的琉璃世界,唇角露出一丝微笑,喃喃,“你也不是看到过了么?”
“是啊,我的好运就是遇到了你。”他笑起来,眼里有小小的得意。
她却在他的笑容里沉默下去,许久才轻声道,“如果你不遇见我就好了……”
“嗯?”他终于注意到她的反常,转过身去凝视着,被她奇异的神色所惊,却还是不明所以——方才他们还是如世间所有普通小儿女一样亲昵尔汝,耳鬓斯磨,设想着举案齐眉的日子。然而只是一瞬,她彷佛又站在了离他极其遥远的地方。
“紫烟,我觉得你很像这千羽雪山。”他叹了口气。
“嗯?”她却心不在焉地想着什么,抬手抚摸着耳后某处。
“常年被云雾笼罩,一年也难得看到几次真容。”
他的回答带着几分调侃和几分认真的抱怨,然而她只是微微一笑,并没有辩解什么。
“太好了,我父皇一定很喜欢你——要知道在海国时我可是个很骄傲的家伙,整整一百年,无论对男人还是女人都没有兴趣,可让父皇愁死了。他一直催促我,要我早日脱离不男不女的状态,不然,他真不知道该对外称我为皇太子还是皇太女。”他愉快地说着,“不过他一定想不到我来了云荒短短十年,就完全脱胎换骨了——呵呵,这次带着你回去璇玑列岛,还不吓死他们了?”
鲛人少年说得愉快,她静静听着,脸上却没有笑容。
与陆上人类不同,生于大海的鲛人在诞生时是没有性别的,只有当成年后第一次爱上别人时,他们才会适时地转化为相应的性别,从此毕生不变。
在狷之原上遇到溯光时,他还是一个光芒夺目的少年,桀骜不逊,眼高于顶,有着超越性别之上的美。而如今,他已经做完了一生一次的最重大选择,出落成如此俊美的男子,宛如从上古神话里走出来——如果不知道他的双腿是用术法幻化出来的,看上去几乎和陆上的年轻男子没有任何区别。
这样的人,的确不应该属于这个人世,而只属于那片蓝天碧海。
他没有留意到她眼里的表情,只是一味幻想着将来,转而想起了什么,叹了口气:“不过有点可惜,我还没去过南迦密林呢——云荒南北西东都走遍,就差那儿没去过了。”
“南迦密林?”她停住了抚摸耳后的手,微微一震,眼神里有什么一亮,脱口而出,“是啊……真想去那儿再看一眼。”
“你也想去?”他惊喜万分,“听说那边有着万古前形成的巨大森林,青水流域里居住着神秘的一族人,真的是很神奇的地方。”
“我也只是听说过而已。天阙山巍峨千年,里面有很多传说。”她微微的笑,不置可否,凝望着雪峰,“那些无人知晓的隐族女子,一定也很美丽吧……”
“世上不会有女子比紫烟更美了。”他笑,“要不,我们先去那儿,然后再回海国?”
“真的么?”她脱口低呼,沉静的眼眸里忽然跃出了一点欢喜和热切,然而不知道想起了什么,那一点小小的火星很快就散去了,她紫色的眸子里又恢复到了平素的淡漠,远得似乎看不清。
“不行啊……”她摸摸耳后,摇了摇头,轻轻叹了口气,也没有解释为什么,只是转过身看着窗外雪雾之中的山,轻声哼起了那首歌谣——
“仲夏之雪,云上之光。
“悉簌飘零,积于北窗。
“中夜思君,辗转彷徨。
“涕泣如雨,湿我裙裳。
“如彼天阙,峨峨千年。
“如彼青水,缱绻缠绵。
“山穷水尽,地老天荒。
“唯君与我,永隔一方!
“……”
他听着,不知不觉轻声地和着,忍不住伸手去握肩头那只手,然而她却迅速而不露痕迹地躲开了。他没有气馁,回过身去拥抱她,她挣扎了一下,终究没有躲开——他轻吻她的脸颊,她身上的气息恬淡而芬芳,彷佛白芷花。
他沉溺于这种清雅的气息里,忽地看到她耳后白玉般的肌肤上有一颗朱砂痣,美丽非常,仿佛是一颗小小的红宝石。
“好奇怪,你耳朵后怎么有一颗痣?”他轻笑,去亲吻那颗美丽的红痣,“上次好象还没有注意到它在这儿呢。”
他说得不经意,然而怀里女子的身体忽地僵硬了。
她蓦地睁开了眼睛,往后退了一步,捂住了耳根,脱口而出:“别碰!”
她的表情和语气都非常古怪,一时间令柔情蜜意的情人吃了一惊。她离开了他的怀抱,捂住耳朵后的那颗红痣,身体开始剧烈地颤抖,面色苍白如死。
“怎么了?”他走过去,“你不舒服?”
“别过来!”她却蓦然从妆台上抓起了一把剪刀,厉声,“别靠近我!”
他愕然站住,看着温柔宁静的恋人忽然变了一个模样。她踉跄扑到了镜子前,彷佛疯了一样扯下了外袍,露出了羊脂玉一样的后背和脖颈,俯身在镜子前细细看着什么,抬起手指颤抖地抚摸着耳后。
他第一次看到恋人白皙的背部赫然留有两道深深的陈旧疤痕,呈八字形地留在左右肩胛骨上,彷佛被利刃狠狠剜去了什么。他来不及问什么,却见她颤抖着,抚摸自己露出的后颈。忽地抬起手,疯了一样地绞去了自己的长发!
“紫烟!”在他的惊呼声里,她毫不顾惜地一刀刀剪下去,缎子般的黑发大片大片地齐根而断,落了满地——在露出的肌肤上,那一颗红色的朱砂痣更加醒目,彷佛一滴血。
“已经到了这里了……已经到了这里了!”她抚摩着肌肤,喃喃说着,眼神一变,手里的剪刀忽地扬起,尖利的刀尖对准了耳后那一颗朱砂痣,猛然刺了下去!
“紫烟!”他再也忍不住,冲过去一把握住她的手腕,“你疯了么?”
她那一刀又狠又快,在他阻拦之前,刀尖已经戳进了颈部,血流满地——握在他手心里的那只手冰冷如雪,猛烈颤抖着,在两人紧紧相握的手心上,忽然绽放出了奇异的光!
“怎么了?你的手怎么了?!”他震惊地拉过她的手,想看个究竟,然而她却用力握紧了右手,死死不让他掰开。在挣扎中,染血的尖利剪刀掉落在地上,她却忽地着伸出手,猛然拔出了那把悬在壁上的辟天剑,回过手腕,一剑便朝着自己耳后削了下去!
“紫烟!”他被她的反常惊住了,想也不想地腾出手,劈手一把夺过那把剑,死死按住不放。只是短短的刹那,那个宁静温婉的女子彷佛忽然崩溃了,颤栗得说不出话。他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可怕的事情,但他了解紫烟的性格,在这种情况下也不敢再问什么,只是紧紧抱住她,平息她身上的颤栗。
“不行了……溯光。”不知道过了多久,她平静下来,手指还在剧烈地颤抖,“没时间了。”
他震惊地看着她:“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魔之血……我没想到会来的那么快!没有时间了……我不能和你去了。”她却望着他,死死地捂着流血的颈部,眼神灰暗绝望如同灰烬,“我就快要……就快要……”
“快要怎么?”他心痛莫名,“你病了么?”
“不,比病更可怕。”她用手心的金轮压着伤口,喃喃,“可是……为什么会是我?为什么?这……这实在是太讽刺了啊!我是一个守护者……”
“守护者?”他不明所以。
“不要问,溯光。还不是时候。时间到了的时候,我会告诉你。”她沉默了许久,手指的颤抖渐渐平息,终于有些平静,“如果到了那个时候,请你一定要原谅我。”
“原谅?”
“原谅我先你而去。”她轻声喃喃,“原谅我留下你一个人。”
“不要说傻话,”他吃了一惊,“有什么问题我们一起解决,总有办法的!”
“不……没有办法,”她眼里的泪水终于掉落下来,如晶莹透明的水晶,一滴滴滑过脸颊,“就是海皇,龙神,也不会有办法!谁都没有办法!”
那还是相识多年,他第一次看到这个坚强隐忍的女子对着他落泪。
很快她就忍住了泪,忽地抬起头,深深地凝视着他,一字一句:“溯光,我要拜托你一件事,务必要答应我。”
“说吧,”他很快地回答,“任何事,只要你开口。”
她紫色的眸子里彷佛有一团烟雾,缥缈深远。沉默了片刻,她抚摩着滴血的后颈,终于开口了:“如果,有一天我不再是我,求你,一定要杀了我!”
“什么?!”他震惊地看着,不可思议。
“答应我!”她却一步不让,紧紧盯着他,“求求你!”
他迟疑着,终于忍不住多年来心底的疑惑,脱口而出:“紫烟,你到底是谁?在狷之原上相遇时,我就知道你不是普通人——但为什么你会有这把辟天剑?难道你是空桑皇室的人?又为什么会住在这里?”
她抚摩着那把黑色的长剑,手指微微颤栗,低头不语。
“告诉我啊,紫烟!”他用力抓住她的肩膀,摇晃,“我们在一起六年了,你还不肯告诉我?到底是什么让你这些年如此吞吞吐吐?很重要么?”
她的肩膀单薄得只盈一握,彷佛一捏就会碎裂。
“溯光……我不是皇室的人,甚至不是空桑人。我是——”终于,她仿佛是屈服了,吐出一口气来,抬起染满鲜血的手,“看到这个了么?”
——彷佛是幻觉一样,他看到她的手心里慢慢浮凸出一个金色的转轮,纤毫毕现,正在缓缓的转动!
“这是什么?”他震惊无比,感觉到了一股莫大的魔力袭来,踉跄退了一步。
“这就是命运的轮盘,”她低声,“溯光,你我都在其中。”
“命轮?”他看着那个神奇的转轮,视线不知不觉地跟着它一起转动,那一枚金色的轮盘发出动人心魄的光,旋转得越来越快,几乎化成了一道流光!她的容颜在金光里渐渐淹没,整个人化为虚无的雾气,被那一道金色的涡流吸入其中。
“紫烟!”他不顾一切地伸出手去,“紫烟!”
然而,金色的光芒淹没了她的身影,无论他怎样的用力,握在他手里的那只手彷佛如同冰雪一般消融,再也无法抓住。他看着自己空空荡荡的手,彷佛魂魄也被那道漩涡卷去——却赫然发现那一个金色轮盘已经烙印般地存在于自己的手上,正在缓缓地转动。
光芒淹没了一切,彷佛彼岸之门轰然打开,将灵魂攫去了另一边。
遥远的光里,只有最后那一句嘱托遥遥传来——
“当我被吸入命运漩涡、身不由己的时候,求求你,务必要杀了我!”
他用尽全力伸出手,却再也无法触摸到她——
“紫烟!紫烟!”
手被狠狠地甩在了床角上,刺骨的疼。
他陡然睁开眼,熟悉的房间印入眼帘,他刻骨铭心地记得这里正是他们第一次相遇的地方,一时间,不由有还在梦境里的错觉。然而很快他就回过神来,撑起身体,发现自己躺在那张破旧的木床上,周身剧痛,神志恍惚。
外面已经快要破晓,眼前火光跳跃,一个少女坐在榻边,正向着手腕上拼命呵气。
——她揉着手,手腕上赫然有一圈勒痕,肌肤被冻得青白。
“醒啦?”看到他霍地坐起来,她头也不回地说了一句,“可冻死我了。”
“是你?”他很久才认出这个人是谁,茫然地问,“你……怎么在这里?”
“嘁,你怎么不问问自己是怎么在这里的?昨晚我们可差点死翘。”琉璃在屋内的火塘上烤手,不知道想起了什么,忽然忍不住看了他一眼,失笑:“音痴。”
“什么?”他有些莫名地看着这个陌路相逢的女子,脑子还是一片混沌。
那道金光一直在他的脑海里流转,越来越大、扩散成一个巨大的漩涡,将所有一切都淹没、吸入、消弭。他的手指上依稀还残留着她指尖上的温度,然而,掌心却已经是空空如也。
“你刚才昏迷里一直在哼着一首歌,唱的难听死了!——《仲夏之雪》哪里是这个唱法呀!喏,应该这样唱才对,”琉璃笑得有些捉狭,自顾自地哼起来,“仲夏之雪,云上……”
“别唱了!”溯光蓦地厉喝,止不住地心中烦躁。
琉璃看到他脸色不好,立刻应声闭嘴。沉默了半天,彷佛也觉得自己这样对待救命恩人有些不妥,他似乎想说什么,却还是说不出来。他的思维还是陷在方才那个梦境里,身体因为虚弱不停颤抖。琉璃善于察言观色,立刻从银吊子里倾了一盏热茶:“这是铜宫秘制的血蝎酥茶,快喝了它——你刚才一直哆嗦,像打摆子似的,我都怕你会在昏迷里冻死呢!”
他微微摇头:“我没有受伤,只是消耗灵力太过,休息一下就好。”
他说着,是下意识地去摸自己的剑——昏迷了一夜后,那把辟天还好好地在他的腰畔,剑柄上那颗明珠闪出温润的光泽,沉默无声。
紫烟……方才我终于又梦到你了。一切历历在目,可惜醒来却已天人永隔。
“嘿,看把你紧张的!还以为我会偷你的东西?”琉璃显然明白了他的心思,不屑地一扬眉,“盗宝者有盗宝者的准则,一次出手不能搞定的东西,就不能再次下手了。”
“哦,”他疲惫地淡淡,“那把剑又怎么到了金座密室?”
“才不是我偷的!”琉璃柳眉倒竖,“是它自己飞过去的!”
“是么?”溯光笑了一笑——这个空桑女孩,从一开始相遇时就满口谎言,还都说得熟极而流理直气壮,已经完全让人分辨不出哪一句是真哪一句是假。
琉璃听出了他话里的不信,勃然大怒,扬手把手里的茶汤泼到了火塘里,从怀里抽出一把匕首,夺的一声插在了他面前的案几上,厉声:“听着!如果这次真的是我偷了,我现在就把手指割下来给你!”
“我要你的手指做什么。”溯光摇头,心不在焉,“盗宝者,何必如此认真呢?”
“我最恨别人冤枉我!”琉璃更加生气,“在我们族里,最忌讳的就是被别人冤枉!”
“你们族里?”溯光怔了一下,“你母亲那一族么?”
“母亲?”琉璃愣了一下,然后点了点头,握紧了脖子里的玉佩。
散漫的思维彷佛这时候才有些凝聚回来,溯光回过头,视线落在她手上的玉佩上——那是一枚古玉,刀工古朴,雕刻的是一对翅膀,周围有祥云芝草的纹样,一眼看去,居然和空桑族奉为神灵的皇天后土对戒颇有相似之处。
他只是一看,便知道这不是寻常物件,似是上古的神物。更奇怪的是,这个东西他居然颇为眼熟,彷佛在哪里看到过。
“能让我看看么?”他本不是个好奇的人,却也忍不住开口。
“不行。”琉璃却不客气地拒绝了他,捂住了那块玉塞回衣领内,“这块玉不能离身,离身必有灾祸,也不能随便给人看给人碰。”
“是么?”溯光没有强求,喃喃,“隐族。”
——那个传说隐藏在南迦密林中的部族,如浮云一般不可捉摸,他们的族人顺着青水迁徙,居无定所,从来没有走出密林来到过人世间。
在云荒大地上,关于那个神奇的部族存在着许许多多的传说:比如说他们奉行男不婚女不嫁的习俗,群居群婚,共同抚养孩子。比如说他们和人类不一样,不是母胎生出,竟是如同鸟类一样巢居,出生在一个巨大的蛋里,寿命甚至比碧落海上的鲛人还长。
再比如说,那些人信仰云浮城里的三女神,在密林里建造了一座辉煌的神殿,在月蚀之夜进行盛大祭祀。那座建筑是悬空而建,浮在树林之上,被称为天上之城,里面堆积着无数献祭的珍宝。
关于他们的种种说法几乎接近妖邪,莫衷一是,却从没有人真正了解。数百年来,所有进入密林的人几乎从无活着返回的。而眼前这个唯一从那个密林里走出的少女,显然也是打定主意不与外人说起故乡的秘密。
沉默了片刻,溯光转开了话题:“狷之原非常危险,以后你别到处乱闯了。”
听得他语气温和,琉璃这才接了他的话:“没办法,在铜宫里我实在呆不下去——要知道我那些兄弟姐妹叔伯大婶,可要比僵尸鬼怪可怕多了!”
溯光没有作声,转头看着外面欲晓的天色,叹了口气:“既然人世可怖,当初为何你又要离开密林来云荒呢?”
“为了看看这个世界呀!”琉璃的眼睛闪闪发亮,彷佛这一次他的提问激发了她埋藏心底的倾诉欲望,话匣子一下子打开了,“你不知道我们族里都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我不想像其他人一样与世隔绝地活到死,我想走出来看一看——从南小我就有一个愿望,要走遍天涯海角,看遍所有奇景!”
溯光摇摇头,苦笑着不说话。
“摇什么头?难道你又觉得我在说谎?”琉璃抗声,“我真的去过天涯和海角!”
“是么?”溯光不置可否。
“当然了!”琉璃自豪无比,“天之涯,是说慕士塔格雪峰吧?很早就去过了——海角就是狷之原吧?嘁,我不就正在这儿么?——还有什么回雁川,罗刹岛,格林沁荒原的梦沼,博古尔沙漠里的魔鬼城……这些我都去过!”
溯光忽地一笑:“你‘去过’梦沼?又说谎了吧?”
“啊?”琉璃没有想到他会这么快戳穿自己,不由脸色一白,结结巴巴,“它不过是个传说而已么?……我在格林沁找了一个月,都没有找到它在哪里。”
“不希奇。因为梦沼根本不是一个地名。它其实不是沼泽,而是一个害羞而孤独的怪物罢了,”溯光淡淡地笑,“平日都藏在地下,当它从地底浮出来的时候几乎有十里见方,就像一个会移动的沼泽,上面开着美丽的蓝莲花——这个怪物很孤独,所以会用幻觉让走到沼泽里的人迷失,很多人去了,就不会再回来了。”
“可是你回来了?”琉璃赞叹地看着他。
“是的,”溯光抚摩着剑柄上的明珠,“我曾经和紫烟去看过那些蓝莲花和流萤。”
“紫烟?”又一次听到这个名字,她心里不由咯噔了一声,下意识地看了看他手里的剑。昨夜那个女子,彷佛又浮现在她的面前,宛如幽灵一样地宁静地望着她微笑。
——那个女人和这把剑、还有这个鲛人之间,又是什么样的关系呢?
“那你去过空寂之山么?”他继续问。
“西方尽头那座死灵之山?当然去过了!”琉璃回过神来,快言快语地回答,“我一时兴起,还下去看了看那个传说中发生过大屠杀的九曲地宫呢,听说冰族人统治云荒的时候在那里杀了六部的贵族,是个阴气极重的禁地——结果……”
“结果?”溯光问。
“结果在里头遇到了一个奇怪的和尚!”琉璃撇嘴,“从没见过一个和尚说话这样荤素无忌。不过他还算是个好人,当我差点被一群冤魂缠上时,好歹来帮了我一把。”
溯光笑了起来:“看来这次你没说谎,你的确是去过。”
“咦,你也去过那儿?”琉璃诧异,想了想,又不服气地问,“那么,你去过烛阴郡的鬼蚀洞么?”
溯光有些惊诧地回头看了她一眼:“你也知道鬼蚀洞?”
“嘿嘿,”琉璃笑了起来,“我说过我去过很多地方啊!我可没说谎。”
溯光点了点头,“鬼蚀洞在烛阴郡地底,传说是上古灵兽烛阴的洞穴,相互交错,绵延百里,分岔万端——我在洞里走了一个月,才找到了那只还没长大的小烛阴。”
琉璃两眼放光:“那你抓住它了?传说它骨节里有辟水珠!”
“没有,”溯光笑着摇了摇头,“我只是摸了摸它的脑袋,就走了。”
“啊?”琉璃不敢相信,“为什么?”
“我们两个不是为了寻宝而去的。”溯光看着剑上的那颗灵珠,轻声,“紫烟只是想去看看传说中的灵兽而已——看到了,也就够了。”
没有去过的地方都是远方,而去过的地方便已成过往。
在他的一生里,最快乐的日子早已如烟雾般消散了。
琉璃看他的目光总是在那颗珠子上流连不去,彷佛一个痴情少年望着恋人一样。显然,这片刻的对话,又令他想起了昔年双双游剑天下的美好时光。
那一刻,琉璃忽然想起了夜里看到的那个女子——如此美丽而空灵,临风飘浮在夜色里,宛如一个转瞬即逝的精灵。虽然那个女子在最后一刻示意自己要保守这个秘密,然而她却再也忍不住好奇,旁敲侧击地探问:“对了,这把剑明明是辟天啊,怎么你总是叫它‘紫烟’?”
溯光笑了一下,坦然回答:“那是我妻子的名字。”
“妻子?”琉璃更加吃惊,“你有妻子?”
“一百多年前,曾经有过……”溯光的笑容有些寂寞,“我们一起走过了云荒所有地方,过了一段很快乐的日子。”
“一百多年前?”琉璃吃惊地看了看那颗珠子,彷佛明白过来什么,忽地往后退了一步,只觉得一股寒流从心底涌起——是的,这颗珠子,绝不是一颗普通的珍珠!
“难、难道,”琉璃因为震惊而有些结巴,“这……这就是——”
“是啊,这是一颗灵珠,”溯光微笑着,手指滑过那一粒明珠,“是她的魂魄。”
“天啊!”琉璃脱口低呼,“那么说来昨天——”
她停了一下,似是想说什么,但最后还是没有说。
“她是什么样一个人呢?”她好奇心起,“一定是个温柔高贵的大小姐吧?”
然而溯光沉默了很久,才道,“其实,我也不知道她是什么样的一个人。”
“啊?”琉璃没想到会是这样一个回答,吃了一惊。
“一百多年后回想,其实,我还真的不知道她是什么样的人。”溯光嘴角浮现出一个苦涩的笑意,“我们相遇在狷之原,当时她自称是紫族的人,又说自己住在北越郡的雪城——但后来我发现这一切却都是假的,这个人根本不存在。”
琉璃诧异:“不存在?”
“世上根本没有‘紫烟’这个人。”溯光淡淡,“她的出身家世,父母亲族,全部都是空白的。我们在一起时,她的举动非常神秘,经常偷偷离开数日不知去处,还暗中和一些不明身份的男子往来密切——她到底在做什么,我永远不知道。”
琉璃啊了一声,脱口想问是不是她在外面另外有了的男人,给他戴了绿帽子他却不知道——但是看了看那个鲛人的脸色,终究没有敢问出口来。
这个鲛人之所以成为男性,想来一定也是为了这个叫做紫烟的女子吧?鲛人生命比人类漫长十倍,但在感情上却比人类更坚贞长久,绝大多数的鲛人在选择性别时就选择了终身的伴侣,到死再不二心。
想到这里,她就不敢再拿这件事开玩笑,咬住了嘴角。
“她一定很美丽吧?”她旁敲侧击地套话,心中忽然无限好奇,“再和我说说她嘛。”
“你还小,”溯光微微笑了笑,“说了也不懂。”
“什么小啊!我都已经活了——”琉璃却是不忿,想反驳,却最终住口,许久才彷佛委屈似地低声嘟囔:“我、我一年前就被催着嫁人啦……还说我小?”
“要嫁人了?”溯光笑了笑,“恭喜。”
“有什么好恭喜的?烦死了,我又不喜欢那个家伙!”少女叹了口气,明媚爽利的眉目间也透出无可奈何来,她很快岔开了话题:“那么说来,紫烟她原本是住在这里的?一个女孩子会住在狷之原这种地方,也是很奇怪啊……”
“不,我们只是在这里相遇,然后又在这里永别。”溯光凝望着沙漠的北方,低声,“她住在云荒北部的北越郡雪城。那是一个长年下雪的地方……夏季短暂得宛如一阵风,很快叶子就会枯黄,积雪又会覆盖所有一切。甚至在盛夏,有时候半夜都会下起微雪。”
“仲夏之雪?听说那是北陆的一大奇景呢!”琉璃插了一句,“我还没看过。”
“是啊,仲夏之雪,短暂如梦。”溯光眼神辽远,叹息,“我们在一起的时间很长,然而现在回想起来却短暂得如同一瞬——我们过得很幸福,但有时候也会争执:她不肯随我去海国,我也不肯为她留在陆地。因为我是海国的皇太子,必须要回去继承帝位的。”
海国的皇太子!这个人,居然是伏波海皇唯一的儿子!
琉璃想惊呼,却硬生生咬住了舌头,生怕自己一打岔,这个人的呓语就会结束了。
“有一天,她终于答应要和我回海国去。我真是心花怒放。”他顿了顿,低声道,“结果,等我出去安排好了船只,再回去的时候,发现她已经不告而别——我疯了一样地循着足迹一路追逐,一直追到了这个狷之原,然后……”
“然后就在这里永别?”琉璃忍不住脱口惊呼,“她怎么死的?”
“我杀了她。”溯光回头凝望着那间孤零零的石屋,叹息,“就是在这间房子里。”
“什么?!”琉璃震惊莫名,“你——你杀了她?”
她说不出话来——这个鲛人口口声声说着自己是如何爱这个叫做紫烟的女人,然而说起亲手杀她时,态度却是如此平静,彷佛只是在诉说一件毫不相关的事情。
这个人,难道是个疯子么?
“是啊,我杀了她。”他望着石屋里的一切陈设,声音悠远沉痛,“在最后一夜来临前,我亲手杀了她——然后把紫烟的魂魄凝成一粒灵珠,镶嵌在剑上,完成了‘注灵’,从此人剑合一,再不分离。”
“啊?”虽然极力控制,琉璃还是再一次脱口叫了起来,“为什么?”
“因为我曾经答应过她,要带着她走遍天涯海角。”溯光的手指温柔地触摸着那颗灵珠,唇角浮起淡淡的笑,“虽然她死了,我却必须完成自己的誓言。你说对不对?”
“可是……”琉璃好奇心大起,“你为什么要杀她?因为吵架了?”
溯光摇了摇头:“当然不。”
“那是为什么她会跑到这里来?你又会亲手杀了她?你明明那么喜欢她!——哎呀!”彷佛想通了什么,琉璃短促地惊叫了一声:“难道……难道她是去和另一个男人私奔,结果在这里被你给逮住了?”
她的想法很大胆也很新颖,脱口而出后,本以为对方会勃然大怒,然而溯光却只是苦笑了一声,淡淡摇头。
“很难和外人说清楚。”他随口回答,显然不愿意继续说这个问题,“在活着的时候,她一直保存着一个无法言说的巨大秘密,忽远忽近,谜一样不可捉摸。直到她死了,我才真正的明白了她……可惜已经太晚了。”
琉璃嘀咕:“她老瞒着你,可见也不是真的把你当自己人。”
“不,那是因为这个秘密太重大,而我偏偏却是一个异族人。”溯光苦笑,“她不愿用这个秘密来增加我的负担,一直到临死才不得不说出来——从此后一百多年,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完成她的遗愿。”
琉璃沉默了片刻,嘀咕:“听不懂。太莫名奇妙了。”
溯光笑了笑:“也难怪,你太小了。”
琉璃嘴角一动,彷佛想反驳,又硬生生忍了下去。沉默了片刻,又转口问:“那么,你们就是没有回过海国见父母了?又没有成亲,为什么说她是你的妻子呢?”
溯光淡淡:“我们举办过婚礼。”
“啊?”琉璃睁大了眼睛。
“在她死后,我在这间石屋里举办了婚礼,按照海国的仪式,迎娶她做我的妻子。孔雀是我们的证婚人。”溯光抬起眼睛看了看这个简陋的房间,语气辽远而恍惚,“如果鲛人也有下辈子,我一定会娶她……可惜往事不可追,来世未可知,也只能这样了——我不能带她回海国,但,总要给我们之间定一个名分。”
他的语气淡然却深远,却听得旁边的人一阵心悸。
琉璃听得出神,喃喃:“可她已经死了,什么都不知道了呀。”
“她会知道……会知道的……”溯光抬起头望着窗外的天空,轻声喃喃,“总有一天我们会再度相见,在那个时候,我希望是以丈夫的身份,去见我所爱的人。”
她怔怔地听着,在黎明的晨光里看着这个鲛人。
那是怎样的感情啊……历经了百年,居然还能鲜明如新?
长夜即将过去,晨曦透入窗户,朦胧的光影里,他的侧脸极其俊美,一瞬间竟然令她想起传说中的海皇苏摩。琉璃坐在冰冷的炕上,听他低声说着这些,一字一句,低沉淡然,却令人不由自主地感到心悸和震动,竟然无法呼吸。
原来,人世毕竟和他们的世界不同。
琉璃怔怔地坐着,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直直看着那个低语着的男子——她看到一滴眼泪从这个人的眼角滑落,在面颊上凝聚成珠。那一点泪折射着窗外的光,非常微弱,慢慢划过俊美的脸颊,然后掉落在尘土里,悄无声息。
那是她第一次看到传说中鲛人一族“坠泪成珠”的景象。那一瞬,她心里的某一根弦忽地被重重拨了一下,感觉到了一种突如其来的震动。
那就是人世间所谓的“爱”么?
——是他们族里所没有、而她却一直都在追寻的东西!
琉璃呆呆地看着眼前的人。黎明前的窗前,那个沉沉追溯着往昔的男子,那一滴划过脸颊的凝成珍珠的眼泪,就像是一组极其清晰却无声的慢镜头,在她眼前不断的回闪,闪着光芒,在苍茫黑暗的记忆里浮沉。
很多年后,沧桑变幻,她可能会遗忘了所有。然而,这一刻的震动,却彷佛烙印一样印在了她的记忆里,再也不能忘记。
琉璃侧了一下身子,悄悄俯身捡起了那一颗鲛人泪凝成的珠子,握在了手心。
“唉,如果我要嫁的那个家伙也能和你一样就好了,也不枉我来云荒走一遭。”沉默了许久,琉璃低低的嘀咕了一声,抱着脑袋,“只可惜……”
她说了三个字便不再说下去了,似乎又是无限苦恼。
两人就这样沉默下去,窗外的天色渐渐亮起来。
“谢谢你了。”片刻,溯光忽地说了一句。
“噢?”琉璃愣了一下。
他叹息:“谢谢你昨夜不顾危险救了我。其实我真的没料到你还会回来救我。”
“原来你还算有良心。”琉璃笑了,“人要知恩图报——在掉到那个金座密室里时,我也没想到你会来救我出去啊!如果不是你,我估计就死在破军面前出不来了。”
“我也不是为了救你才下去的。”溯光摇了摇头,“只是为了找回辟天剑。”
“……”琉璃蓦地怔住,彷佛被迎头泼了一盆冷水,脸色尴尬。
“喂,你不能委婉点么?”她嘟囔。
“抱歉。”看到她失望的脸色,溯光也有些歉意,想了想,诚恳地解释,“几十年不出来和人接触,我好象比以前更加不会说话了……别介意。”
“明知道不会说话,怎么不干脆装哑巴?”她没好气。
溯光点了点头,当真就沉默下去,一句话也不说。
两人再度相对无言,只有外面的风砂呼啸声。长夜快要过去,朝阳即将在大漠另一端升起。溯光望了望外面的天色,忽地站了起来:“天快亮了,我们离开这里吧。”
他毫无预兆地结束了这次漫无边际的谈话,走出了石屋。
“也是,今天是第几天了?”琉璃跟在他后面走了出去,喃喃,“得赶快回家去——十月十五要去叶城观潮,如果不能及时赶回去,肯定就要被发现了!”
外面已经是黎明,苍黄的沙海尽头是一线隐隐的红——那是朝阳即将跃出的征兆。
夜里的寒气尚未散尽,砂风猎猎,吹得人脸上生疼。琉璃在昨天深夜拖着伤者慌不择路地奔逃,来到这座房子里,直到今天黎明,她才看清楚了周围的一切。这间小石屋建在沙漠里一块凸起的高地上,古老而简陋,屋檐下挂着一串奇特的白色符结,上面缀着银色风铃,在砂风里微微作响。
这里视野广阔,可以东看迷墙、西瞰大海,整个狷之原一览无余。仿佛是那些妖物经过一夜的喧闹也都疲惫不堪,从高地上看过去,狷之原沉浸在黎明前的晨曦微光里,平静安详,完全看不出昨夜还曾经邪气如潮,群魔乱舞。
“啊……这里的景色真好!”琉璃在屋檐下伸了一个懒腰,“你看,居然能看到海!”
顺着她的手指看去,远处那一线碧蓝犹如用水墨抹在天际一般明丽,朝阳还藏在粼粼碧波之下,海面下藏着一颗红宝石,璀璨如火焰跳跃。琉璃感受着拂面而来的海风,闭目在天宇下迎着霞光深呼吸,神色忽然安静下来,露出奇特的安宁满足。
“真美啊……”她低声,带着一丝伤感,“也不枉我来云荒一趟。”
“是啊,很美,和我们多年前看到的一模一样。”溯光站在檐下,抚摩着剑柄上的明珠,临风低语,“是不是,紫烟?”
琉璃侧头看着这个鲛人:他的语气飘忽细微,仿佛是对着遥不可及的某个人说话,又恢复到了一副魂不守舍的梦游模样,完全不像昨天夜里看到的那般凌厉迅捷。
原来,这是一个活在别处的人。
她霍然间明白了——这个人的身体虽然在云荒大地上行走,灵魂却早已和恋人一起被封在那颗珠子里吧?
那个紫烟不知道是怎样的女子,实在是令人羡慕呢。
琉璃沉默下去,握着掌心里偷偷拣来的那颗鲛人泪,眼神也有些黯然起来。许久,她叹了口气,转开了话题:“你真厉害!不但有辟天剑、会九问,还一剑就逼退了迦楼罗——你叫什么名字?一定是个大人物吧?”
“大人物?”溯光怔了一下,不置可否地笑笑,“大人物又是什么样?”
“呵,我见过帝都里那些贵族,他们说话的样子就和你一模一样!永远不急不慢不温不火,笑得特别虚伪,就像戴了面具一样。”琉璃歪着头,不知道想起了哪一个人,不由自主地露出厌恶来,“和他急也没用,骂他也没用,简直是个棉花人。”
“是么?”溯光依旧只是笑了笑。
“喏,喏,就是这种腔调!”琉璃忍不住咬牙切齿,“简直能把人气死!”
“哈。”溯光终于忍不住笑了起来,那个笑容如仲夏之雪,转瞬即逝。他转头看着窗外的黎明:“何必要问名字呢?反正,我们也不会再见面了。”
“是么?”琉璃抬头看着他,忽地认真道:“可是我想再见到你!”
“嗯?”溯光有些愕然,“为什么?”
“因为……”她眼睛一转,拉住了他的袖子,目光灼灼,“因为我想拜你为师!”
他一怔,有些措手不及——这个少女情绪变化太大,脑子也转得快,令人无从应对。溯光淡淡苦笑:“我不是剑圣门下,也不打算收徒弟,你还是好好跟着清欢剑圣吧,他的剑术天下无双,足以让你学一辈子了。”
琉璃的脸红了一下,半晌才吞吞吐吐道,“其实……我也不是真的剑圣门下。”
“什么?”溯光有些惊讶。
“清欢剑圣不肯好好教我。”她沮丧地道,“交足了束修后,他也只传了我半招‘分光’。”
“半招?”溯光诧然。
“是啊,就是只教了手法,却没有教怎么运气。他说一万金铢只够学那么一点点。”琉璃显得很沮丧,嘀咕,“什么剑圣,就是一个见财眼开的大骗子!”
“原来如此。”溯光明白过来,忍不住微微一笑,“难怪你那一箭看上去虽然很像剑圣一门的‘分光’‘化影’,在气脉上却又格格不入——原来是只学了个皮毛。”
“你还说你不是剑圣门下?”琉璃很快抓住了他话里的把柄,“这样如数家珍,除了得到剑圣真传的人还有谁?教我一点嘛,我可以三跪九叩地拜你为师!”
“说过了不教,何必多言。”溯光脸上的那一点点笑意忽地消失了。
他的语气变得非常快,琉璃吓了一跳,只得暂时闭了嘴。很显然,这个人不愿意谈及他的来历和师承,更不愿意和任何人产生丝毫联系,若再问只是自讨没趣。
她喉咙里痒痒的,有无数疑问,压住了这个又冒出了那个。
想了好久,她终于只小心翼翼地挑了一个最无关痛痒的,看了一眼他的脚:“既然你是鲛人,那么,你的腿……难道现在还有‘分身破腿’的屠龙术么?”
“不是,”溯光坦然,“只是为了方便陆上行走,用术法幻成了人形而已。”
“啊,真的?那么你的原形……”琉璃吃了一惊,眼前登时浮现出大漠之上一条美男鱼直立行走的样子,越想越有趣,忍不住失声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溯光蹙眉。
“没什么。”琉璃连忙收敛了笑,趁着对方心情好,连忙再度问:“那么,这把辟天剑你又是怎么来的?——自从西恭帝去世之后,这把剑就从云荒失去了踪迹!”
溯光淡淡回答:“这是紫烟的遗物。”
“遗物?”琉璃有些不相信,“她难道是西恭帝的什么人?”
“不是。”溯光不想多说,眼里的笑容忽地凝结。
“好吧,我不问了。”琉璃嘟囔着抬起头,今天这个鲛人已经说的够多了,来者不拒,竟彷佛要把一切都对她和盘托出一般——想到这里,她凭空心里一跳,打了一个激灵:
他,什么时候对自己这般信任了?难道是因为昨天自己救了他一命,让他对自己不再那么排斥了?
她心里又是好奇又是紧张,就像是揣了一只猫一样百爪挠心。
溯光没有再理会她,径直朝着西海岸走去,跃下三丈高的礁石,细细看着脚下波涛汹涌的海面——
狷之原是云荒的最西端,和西方的棋盘海相连。这里没有海港,荒原的尽头是一片远古形成的岩石,在风砂里呈黑褐色,已经由于风化剥落而向大海坍塌了一半。
九百年前,曾经一度统治过云荒的冰族就是从这里被驱赶出大陆,从此在西海漂流至今。为了防止冰族从西海返回,空桑人不但在狷之原东侧建立了迷墙,在原野上放养了大量食人猛狷,更是在西海岸的搏浪角派驻了一支重兵,将从海上靠近这里的一切人击退。
然而此刻,这支驻扎在搏浪角的海军已经没有一人存活。
血染红了方圆一里的海面,无数船只残骸沉浮在波浪里,海鸟落在倾斜的桅杆上,嘴里叼着血肉,发出咕咕的怪叫。近水的礁石上云集着成群的猛狷,那些嗜血的兽类早已闻风而来,在浅海里寻找着食物。
溯光站在一块坍塌的岩石上,低头看着脚边一块破碎的木板——那是一条军舰的龙骨,被西海之浪冲上来,卡在了狷之原的礁石上。在那块木板上还残留着一只断手,虽然泡得苍白脱皮,却还是死死抓住了不放。手指在海水里泡得肿胀扭曲,比普通手掌大了一倍有余,令人触目心惊。
琉璃看得一眼便蹙起了眉头,失声:“天……这里难道打过仗?!”
“驻守在搏浪角的空桑第五水师全军覆没。”溯光看着眼前这一切,叹了口气,“看来,这次冰族人下了血本。”
“冰族人已经反攻到这里了么?”琉璃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天啊。”
“不是反攻,只是突袭罢了……”溯光低声,“他们在这里击溃驻军登陆时,估计已经折损了大半人马,而上岸的军人一半死于明鹤之手,剩下的幸存者,大概都在我们昨夜看到的地方死了。”
说到这里,他忽地顿了一顿,眼神凝聚起来,蹲下身去细细看着什么。
“怎么?”琉璃惊诧地一起蹲下去,却看到他正伸手拨开礁石上缠绕的海草,仔细地摸着上面两条深深的划痕——那是新鲜的划痕,上面尚未长出海苔,也不曾被海水侵蚀。
“有东西从海里登陆了,可能是一条小船,很轻。”溯光低声,“看来如明鹤所说,上岸的不止是那些军人,还有另一个女人。”
琉璃吃惊:“女人?”
溯光蹙眉摇了摇头,也露出了一丝疑问:“可能就是明鹤临死前说的‘星槎圣女’?”
“那些冰夷怎么可能扛着一条船上沙漠!”琉璃不可思议地脱口,“他们又不是疯了——明知道狷之原危险,为什么要来这里送死?”
“当然为了迦楼罗和破军。”溯光跳下礁石,回身往大漠深处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