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红衣

类别:文学名著 作者:凤歌 本章:狐红衣

    声音娇脆悦耳,吕品叹了一口气,回头说:“天素,我……”话没说完,忽地愣住。

    一个红裳女子站在不远,约莫二十出头,长得十分艳丽,肌肤莹白光润,身子婀娜颀长,她静悄悄站在那儿,宛如一棵火云围绕的玉树。

    不知为什么,吕品一见女子,油然生出一丝亲切,这女子似在哪儿见过,可在什么地方,他又说不上来,吕品沉默一下,忍不住问:“你叫我吗?”

    “不错!”红衣女的目光越过吕品肩头,投向了远处的林映容。老太婆也死死地盯着她,面孔因为惊骇,一阵阵抽搐起来。

    “老夫人,久违了!”红衣女徐徐开口。

    “不可能!”林映容发出一声歇斯底里的狂叫,“你已经死了!”

    “老夫人,你倒是看看,我活着,还是死了?”女子微微一笑,向着林映容走出一步。

    “别过来!”老太婆向后一跳,几乎摔倒在地,她一手捂脸,一手死命挥舞,像是驱赶什么,“你别过来!”

    “你也会怕我?呵,你不是千方百计地要杀死我吗?”红衣女笑盈盈地只是向前,“我这就来了,你又害怕什么?”

    老太婆忽地放开手,睁大两眼,直视对手,她的面孔不住抽搐,胸口一起一伏,忽地大声说:“没错,我做梦也想杀死你,你害了我的儿子还不够,还想来害我的孙子吗?告诉你,不用想,我活着一天,你都不用想……”

    林映容脸色惨灰,眸子深处透出一股癫狂。吕品瞧得吃惊,抢上一步,拦在祖母前方,冲着红衣女说:“你是谁?你要干吗?”

    “你问我?”红裳女的眼里闪过一抹痛楚,她伸出右手,抚向吕品的脸颊。懒鬼想要躲闪,可是面对那双眸子,居然无法挪开身子,他木呆呆地任由对方抚弄,那只手温暖柔软,好似暮春的晚风。吕品的身子一阵哆嗦,颤声说,“你……你到底是谁……”

    “我……”红裳女苦涩一笑,“我是你的妈妈!”

    这一答好似晴天霹雳,吕品愣了一下,脸上腾起一股青气,大声说:“你胡扯,我没妈!”

    “你没妈?”红裳女幽幽地说,“林映容,这个理由可真省事啊!”

    老太婆瑟缩一下:“不、不对。”她扬起面孔,手指哆哆嗦嗦,指向红裳女子,“你不是狐红衣,狐红衣已经死了!”

    “那你摸摸看!”红衣女笑嘻嘻伸出一手。

    林映容望着那手,脸色发青,忽然向后一缩,双手抱头,发出一阵凄楚的呻吟。

    吕品的心中疑云翻腾,怔怔望着女子:“你、你真是我妈?”

    “你说呢?”女子望着他,口气十分温和。

    “我从没见过你!”吕品说这话时,有点儿违心,眼前这张面孔,他在虚无梦中,似乎见过几次,可惜梦境迷离,朦胧中已经记不清了。

    红衣女惨然一笑,伸出右手,手心多了一个青色的光团,光芒中似有无数的尘埃,绕着一个内核,轻轻地旋绕飞舞。

    “前尘烟?”山烂石眉尖一颤,喃喃自语。

    女子一扬手,光团飞向吕品,懒鬼一愣,伸手碰向光团,指尖刚刚碰到,光团蓬地散开,化为一片烟云,把他裹在其间。一刹那,吕品身边的世界飞旋起来,尘封的往事一幕一幕,徐徐展现在他的眼前……

    从玉京向西五百多里,有一座名叫“水云”的村子,依山傍水,景色可观。每逢日升月落,村前的湖泊总有水云升起,传说湖底藏了一只神龙,只不过,这条龙谁也没有见过。

    村中人的道种多为白虎,姓氏一大半姓吕。因为邻近玉京,沾染了京中的风气,也出过几个有名的人物。最近的吕虚房,少年进京,一直做到阳明星官,难得太平无事,他任满两届,衣锦还乡,买田买地,成了村中的一门望族。

    吕虚房以后,又传了两代,到了第三代上,出了一个名叫吕孟津的子孙,他天性乖戾,又去玉京待了几年,学了一身的浪荡习气。

    与平常的浪子不同,吕孟津一面挥霍祖产,一方面又自私抠门,自己一毛不拔,老想占人便宜,交了几个酒肉朋友,也由于这个原因,跟他反目成仇。吕孟津在世道上屡屡碰壁,混到三十出头,还是一事无成,最后灰头土脸地回到村里。

    他事事都不顺心,性子更加乖戾。他跟村里的每户人家都打过官司,一会儿怪东家占了他的山林,一会儿又怪西家侵入他的水田,照他的主意,恨不得把全村的田地都归他一个。

    官司经年累月,吕孟津却乐此不疲,每年大半的收入,全都奉献给了城里的讼师。官司输多赢少,渐渐入不敷出,吕孟津输了官司,回家就找妻子林映容出气,动辄拳脚相加,打得妻子皮开肉绽。

    官司屡战屡败,田里的活计也好不到哪儿去。吕孟津自私自利,连耕种的灵兽也受了祸害,他一个不落地没收所有的果子,闹得种果子的猿妖饥寒交迫,吃光自家的果子不说,还把邻家的果林扫荡一空。邻居告到城里,吕孟津挨了一大笔罚金,可他不知悔改,为了省钱,又克扣锄地鼠的口粮,鼠妖老不客气,一股脑儿吃光了所有的种子;为了偿还债务,他又变卖了祖传的施雨蛟,结果田里来了一只旱魃,大块的良田,都成了龟裂不毛的荒地。

    自打水云村建立以来,再没有比吕孟津更下流,更无赖的人了。可是老天无眼,这个无赖家伙,偏有几分老福,年近五十的时候,得了一个儿子。

    老来得子,吕孟津高兴了不到三天,忽又腻歪起来,拔腿离家,接着打他的官司。输了官司回来,喝得烂醉如泥,将刚生的儿子骂作“吃闲饭的货色”,一面大骂儿子,一面痛揍刚刚分娩的妻子。

    自从嫁入吕家,林映容的眼泪就没干过。丈夫的淫威下,她的性子越发懦弱,挨了辱骂毒打,只会哭哭啼啼。

    就在她绝望的时候,这个孩子不期而至。林映容死灭的心中燃起了一团火焰。为了守护儿子,她居然鼓起勇气,跟丈夫对骂对打,尽管输多赢少,可也从不退让,就算一身是血,她也死死抱住摇篮不放。老无赖瞧在眼里,也觉一丝害怕,嘴里骂骂咧咧,可也不敢上前。

    也许上天可怜,吕书维一日日长大,仿佛漆黑的淤泥中长出了一朵雪白的莲花,站在一群孩子中间,数他最为醒目,无论男女老少,见了这个孩子,都打心底里感觉喜欢。幼年时,他是孩子堆里的领袖,读书以后,他是老师眼里的红人。他的性子温和,待人接物,总是叫人舒服,他的天资聪慧,读书考试,总能拔得头筹。

    吕孟津常年奔波在外,压根儿不知忙些什么。林映容乐得他不回家,免得老头教坏儿子。这一点上,她却高看了丈夫,老头儿根本没有调教儿子的心情,儿子对他来说,就像一只小狗,闲了招来逗逗,厌烦了就一脚踢走。

    但随着吕书维一天天长大,老头儿逐渐有些怕他,逢人便说:“小崽子长了一双怪眼睛,软和时跟羚鹿似的,凶起来比穷奇还狠呢!”

    有时老头儿想要大放厥词,咒骂妻子,可是儿子皱眉一瞧,他就没来由浑身一凛,污言秽语全吞了回去;吕书维十岁以后,当着儿子,老无赖再也不敢向妻子动手。林映容只觉扬眉吐气,她以母亲自居,深心里却以为,这个儿子是上天可怜自己、特意降下的神灵。她把儿子视为魂中魂、魄中魄,所有的心血爱恋,甚至于残存不灭的少女幻想,统统寄托在这个孩子身上。

    十四岁那年,吕书维考进了八非学宫,这在水云村里是一件大事。自从吕虚房以后,水云村再也没人通过八非天试。全村人都来贺喜,望着满屋的礼物,老无赖自觉占了莫大的便宜,站在客厅里笑个不停;林映容却正好相反,她躲在卧室里日哭夜哭,伤心儿子就要远行。

    吕书维进了八非学宫,分到了参字组,一晃过了三年,他品学兼优,道阶考试以后,进入了斗廷的商部,因为商务繁忙,长年往来震旦各地,几乎没有落家的时候。

    不久,道魔战争爆发。水云村邻近玉京,免了许多灾祸,可林映容还是十分担心,她待在家里,一会儿听说西方天柜山在打仗,一会儿又听说北方的魔军公然围城,双方死的人,把贝英湖的水也染红了。

    她提心吊胆,每天站在村口眺望,盼望儿子从天而降;她透过通灵镜,没日没夜地给儿子发信,可是好些天没有回复。林映容失望之余,只好自我安慰,儿子太忙,无暇顾及自己。

    谁知有一天,吕书维回来了,同行的还有个苍龙女子,姓胡,名红衣,穿了一身火红衣裳,生得十分美艳。一男一女把手进屋,只叫两个老的目瞪口呆。胡红衣的笑容极美极媚,她只要一笑,整座屋子也会亮堂起来。每逢这个时候,吕书维就忘了说话,默默地望着她,眼里透出深深的痴迷。

    林映容心酸难忍,她冷冷瞧着两人,始终一言不发。吕孟津却欢喜得要命,提包拎箱,忙前忙后,就如一条大狗,围着两个小的团团打转。林映容见他这模样,气得心里隐隐作痛。

    吃过晚饭,吕书维说到正题——他这次请假回来,不为别的,只是为了跟胡红衣完婚。

    话一说完,老无赖应声同意,自觉娶了这样美艳的媳妇,一来可以常饱眼福,二来可以逢人炫耀。可是,林映容面容冷寂,还是一言不发,吕书维焦急起来,询问母亲有什么意见。

    林映容沉默许久,终于开口:“这件婚事我不同意!”

    众人大吃一惊,吕书维忙问缘由,林映容说:“你只说结婚,对方的身世背景全都不说,这婚结得不明不白,亲戚们问起来,我又该怎么说?”

    吕书维一呆,倒是胡红衣大大方方地说:“我家世代住在首阳山下泻云河边的宛子城,父母去世得早,留下若干财产,上有两个哥哥,我排末尾。前年二哥去世,只剩大哥一个。伯母如果不信,可以派人去宛子城查探!”

    老无赖一听“财产”两字,两只老眼灼灼放光:“令父母留下多少财产,如果结婚的话,又有多少嫁妆……”老头儿问得又痛快,又直白,羞得儿子无地自容,胡红衣却不慌不忙,一一作答,说是父母留下三份产业,三个子女一人一份,每份数量不多,大概买得下半个宛子城,自己嫁入吕家,名下的财产,当然随身携带。

    吕孟津听得心花怒放,恨不得马上完婚。谁知林映容又说:“胡姑娘你是豪门巨富,我们吕家是小门小户,门不当,户不对,将来一定会有争执!总而言之,你们还是不要结婚。”

    老无赖气得发疯,扑上去殴打妻子,可被儿子死死拉住。林映容趁乱出门,逃到了娘家。到了娘家,她做的头一件事,就是查探胡红衣的底细,很快消息传来,宛子城是有一家姓胡的望族,家族十分豪富。

    林映容大失所望,可是想来想去,忽又感觉不对。胡红衣冶艳无比,家里又是巨富,年纪不足二十,言谈却很老练,俨然饱经沧桑,什么事情都能从容应对。可是这就怪了,这样十全十美的女子,又怎么会看上一个斗廷的小职员呢?

    老妇人的内心有一种说不出的恐惧,胡红衣越完美,她就越恐惧,这样完美的女子,一旦娶入家门,吕书维的眼里,哪儿还会有她这个母亲呢?

    嫉妒使人盲目,也会叫人聪明,林映容左思右想,冒出来一个可怕的念头:“也许,她根本不是人!”

    首阳山是狐族的发源地,狐神蓬尾极盛的时候,曾在山里筑起王城,统帅过亿万妖灵。泻云河从首阳山发端,历经无穷岁月,泻云河边仍有狐族出没。这么看起来,胡红衣的姓氏,未必不是谐音。

    林映容吓出了一身冷汗,胡红衣的容貌神态无不奇怪,骨子里的那一份妖媚,根本就是传说中狐妖的做派。老太婆越想越怕,传说中,狐妖吸人元气,待到元气衰竭,还会夺走人的魂魄!

    老太婆受惯了丈夫的欺辱,忍辱负重是她的长项,尽管心中起疑,可也隐忍不发,她找来儿子,询问他和胡红衣结识的经过。

    吕书维见问,愣了一下,跟着不胜忸怩,一脸的幸福甜蜜。老妇人瞧得心如刀绞,用尽浑身气力,才算忍住怒气。

    “前些日子,我奉令前往亡灵海交易元胎,同行的同事有二十多个!”吕书维说到这儿,眼里流露出一丝伤感,轻轻说,“里面好几个,都是我的同学!”

    “同学?”林映容忙问,“有女的吗?”

    “有几个!”

    “你就没有中意的吗?”老妇人装模做样,东拉西扯,心里却很明白,无论什么女子,全都配不上儿子,那些女人又狡诈、又虚荣、一个个搔首弄姿,又哪儿会真心对待他呢?他那么善良单纯,遇上什么女子,全都只会吃亏。

    吕书维看穿了母亲的心思,苦笑说:“去亡灵海的路上平安无事,就连亡灵大海,也是风平浪静,买卖也很顺利,商队满载而归。大伙儿都很高兴,可是乐极生悲,飞到金山上空,我们遭到了伏击!”

    “啊!”林映容轻叫一声。

    “魔徒来了几百个,气势汹汹,就像出巢的狗蜂。大伙儿浴血苦斗,可是周围的同伴,还是一个接一个地掉了下去。混乱间,我中了一枚‘摧心针’,又中了一道‘鬼影符’,那鬼影一旦缠上,再也无法摆脱,黏黏腻腻,不住汲取我的元气。我掉了下去,耳边尽是同事们的惨叫,那感觉,唉,真是糟糕透了……”

    林映容听得面无血色,吕书维也沉默了好一阵子:“我从高空落下,掉进了银湖,水面平时柔软,这时却像一面石墙,水波几乎把我震昏了,元气飞快流逝,身子渐渐变冷,那时候,我以为自己就要死了……”

    “胡说!”林映容急得跳了起来,“呸呸,童言无忌!”

    “妈,我可不是小孩子!”吕书维微微叹气,“我进了斗廷,就成了战士,战争总要死人,谁也不会例外。就在我下沉的当儿,水里出现了一点红光,光亮越来越近,粼粼的水波间,涌现出一张美丽的面孔,细密的长发随波起伏,宛如一丛黝黑的水藻,红衣就像一团大火,照得四周湖水通明。一刹那,我几乎以为,自己魂魄出窍,看见了水仙,事后才知道,那就是红衣。”

    吕书维说到这儿,面露遐想神气,做妈的瞧在眼里,只觉一阵反胃。

    “她去金山访友,为了欣赏泻云河的风光,乘坐蛟龙车北上。经过银湖的时候,我凑巧落在了她的车边。她心生恻隐,把我捞了起来。出水时我还活着,可是毒针发作,痛不欲生,坠落时手脚也被湖水震断了。我躺在甲板上,有气无力,奄奄一息,红衣却坐在一边,浑身湿漉漉的,长发挽到脑后,扎成一束漂亮的马尾,清寒的湖水夺走了脸上的血色,越发显得她清澈如仙、秀美出尘……”

    “够了!”林映容心酸难忍,厉声说,“我让你说事,可没让你说她有多好看!”

    吕书维面孔发红,接着说:“我看呆了,只以为身在天堂。红衣伸出手来,好似拂去尘埃,扫去了纠缠的鬼影,又把剧毒的魔针吸了出来……”

    “用她的嘴?”林映容气得脸色发青。

    吕书维的脸更红了,只好避开话头:“她刚给我解了毒,魔徒就赶来了。后来才知道,这次伏击早就有预谋,大魔师设了一条连环毒计,歼灭商队以后,派人冒充我们,押送这批货物前往玉京,从而突破空防,一举摧毁斗廷!同行的人死的死,被俘的被俘,审讯被俘的同事,清查俘虏的尸体,魔徒发现少了一个人。如果我活着,阴谋就会败露。于是他们四处搜索,没过多久,就找到了蛟龙车。”

    “魔徒来得多吗?”林映容忍不住问道。

    “不多!只有五个!”

    林映容松了口气,吕书维迟疑一下,冷不丁说:“妈,你听说过大力神魔吗?”

    “井武扬?”林映容冲口而出。即使山野村妇,也听说过大力神魔的恶名,她是大魔师的魔将,震旦里顶尖的甲士,死在他手里的道者不计其数,传说他抓住对手,就连魂魄也懒得吞噬,只是高高举起,活活撕成碎片。

    “井武扬只是头儿,其余四个,分别是‘虫魔’廉飞光、‘伤心鬼’桑如,‘妖瞳’秦无常,‘招魂师’萧冥。”

    吕书维每说一个人名,林映容就惊叫一声,这五个魔头,无一不是魔徒中的名人,老妇人实在无法想象——面对这些强敌,儿子怎么能够逃脱。

    “叫人奇怪的是,魔徒找到我们,居然十分客气。井武扬言语恭敬,还把红衣叫做小姐,请她把我交给他们。我在车里听着,心中不胜恐惧,魔徒从来横行霸道,怎么突然转了性子?难道说,红衣也是他们的同党?”吕书维说到这儿,微微有些出神,“事后想起来,这念头真是蠢笨透顶。红衣听了他们的话,笑着说:‘他进了我的车,就是我胡家的人,你可听说,有谁从胡家抢过人吗?’

    “井武扬说:‘红衣小姐,我入魔以前,跟令兄有一点儿交情,所以不跟你一般见识。胡家是不好惹,可我又是好惹的吗?我们两方井水不犯河水,又何必为了一个不见经传的小道者伤了和气!’

    “红衣说:‘大力神魔何等威名,居然屈尊枉驾,来抓一个不见经传的小道者。要不是亲眼见到,说了我也不信!这么看来,这个小道者一定很有用处,这样有用的东西,我更不能交给你了!’

    “井武扬不由发起怒来,他说:‘红衣小姐,我好说歹说,都是看在你大哥的份上。要不然,哼!不瞒你说,这个小道者对我是有点儿用处,可对小姐你来说,根本就是不值一提的废物!’

    “红衣笑着说:‘你越这么说,我越有兴趣了,你说说,他对你到底有什么用处?’事关大魔师的阴谋,井武扬当然不会说明,他说:‘红衣小姐,好话说尽了,你就是不肯交人吗?’

    “红衣说:‘交人也可以,我们先来比一场,你们胜过了我,我就交人,你们输了,就请你们五位打道回府!’”

    “什么话?”林映容脸色大变,“一个对五个,那还有胜算吗?”

    “大力神魔也是这么说的!”吕书维叹了口气,“可红衣另有主意,她说:‘谁说一个对五个,我们一个对一个,轮流着来,你们都是魔道里的名人,各有各的专长,就依你们的长项,我来出五个题目。比方说,廉先生善于驾驭虫妖,我们就来驯虫;桑姑娘飞针无影,我们就比暗器;以此类推,我与安先生斗幻术,和萧先生比魂术,至于井先生,号称大力神魔,小女子不才,想跟你比比力气。比试的题目,双方轮流出,五局三胜,井先生,你看怎么样?’”

    “鬼话,鬼话!”林映容又嚷,“井武扬干吗要听她的啊?”

    “我也感觉奇怪,心想大力神魔怎么会听一个小姑娘的主意?魔徒自来不择手段,如今人多势众,理应一拥而上,又怎么会弃长用短,跟你比什么五局三胜呢?果不其然,井武扬的脸色阴沉沉的,一句话也不说。我怕他下令围攻,连累了红衣,就大声说:‘红衣小姐,人难免一死,我吕书维卫道而死,死而无憾,这件事跟你无关,你把我交给他们好了!’”

    井武扬一听,拍手说:‘好小子,我敬你是个人物,待会儿留你的魂魄全尸!’红衣却变了脸色,低声对我说:‘傻小子,我做什么,用不了你来插嘴!’我心里奇怪,暗想这件事由我而起,为什么我倒不能插嘴。红衣说完这话,再不理我,接着说:‘他是我的俘虏,他说的话不算,井武扬,我的主意你答不答应?’

    “井武扬发怒说:‘我不答应呢?’红衣一扬手,指尖多了一颗鸡蛋大小、青黑发亮的珠子,对面五人见状,全都变了脸色。红衣冷冷地说:‘井武扬,你认得玄冥阴雷吧?只要这一颗,上下百里,任何生灵都难逃劫数。大力神魔,你神通广大,也许说走就走,可这四位非得留在这里,千秋万古,与这湖水为伴!’

    “井武扬沉默了一下说:‘大言不惭?阴雷一响,你也休想活命!’红衣却笑着说:‘两个换五个,我可不吃亏!’井武扬气得只喘粗气,这时桑如说:‘井先生,跟她比又怎样,难道我们五个,个个都输给她吗?’

    “井武扬想了想说:‘胡红衣,你厉害。好吧,就来五局三胜。可你只有一个人,无所谓先后顺序,我们五人谁先谁后,得由我们自己来定,第一个题目,也由我来出题!’这理由十分苛刻,红衣却说:‘悉听尊便!’井武扬就说:‘第一局我上!胡红衣,我们比搬运法,提水洗天!’红衣笑说:‘好啊,你请先!’

    “井武扬双手一抓,湖水化为水龙,源源飞向他的掌心,不多一会儿,就化为了一座水山,遮天蔽日,只怕有几千万斤。这魔头轻松提起水山,飞到高高的天上,原本天青云白,他举手一扬,水山化为了一条亮晶晶的水龙,井武扬挽着水龙,满空游走,经过的地方云朵消失,真像被水洗过,没过多久,头顶一方天空,全被洗得青碧发蓝。这时井武扬才将手一甩,水龙化为一阵透雨,哗啦啦地落在湖上。

    “井武扬落下地说:‘胡红衣,看见了吗?你提的水比我多,洗的天比我广,那就算你赢了!’红衣默默看了一会儿天,摇头说:‘井先生神通高明,红衣自愧不如!’她还没比就先认输,大家都觉奇怪,魔徒又惊又喜,进而心生轻蔑。‘妖瞳’秦无常上前叫阵:‘第二局我来!’

    “红衣说:‘好,这一局我定题目。秦先生(原文好像有误),我们来斗幻术,谁先让对方发笑,就算谁赢了!’说完这话,两个人盘膝对坐,四目相对,一言不发。我在一边,也看不出他们在比什么,后来红衣跟我说,他们两个都在竭力制造幻象,极尽滑稽可笑,如果一方堕入幻境,势必笑出声来。当然我是局外人,怎样滑稽可笑,我也看不出来。可没多久,秦无常左扭一下、右扭一下,脸色极其古怪,突然浑身乱耸,放声大笑!”

    “他堕入幻境了吗?”林映容问。

    吕书维摇了摇头:“秦无常笑得满地打滚,起初大家也认为他中了幻术,可见他浑身乱抓,笑着笑着,泪流满面,顿时感觉不妙。井武扬上前一步,将他的羽衣撕开,发现秦无常浑身上下,尽是指甲盖大小的虱妖,密密麻麻,在那儿狠钻狠咬!”

    “虱妖?”林映容不胜吃惊,“哪儿来的虱妖?”

    “‘虫魔’廉飞光的!”吕书维微微一笑。

    “咦?廉飞光背叛了魔道?”

    “那时候,井武扬也是这么想,他冲着廉飞光大怒,问他怎么回事,廉飞光却是一副如梦初醒的样子,也结结巴巴地问:‘怎么回事?’井武扬更生气了,他说:‘你问谁啊,这妖虱不是你放的吗?’廉飞光无奈说:‘是我放的。可我明明放到胡红衣身上,怎么一转眼,这姓胡的小妞就变成了老秦了呢?’”

    “奇怪了!”林映容忍不住小声咕哝。

    “不奇怪!”吕书维笑着说,“井武扬一听这话,就瞪着红衣大叫:‘你作弊,你对廉飞光使了幻术?’红衣倒也答得干脆,她说:‘没错!他想对我下虫,我将计就计,让他生出幻觉,把秦无常当成了我,这有什么不妥吗?我定的题目是“斗幻术”,可并没说,这幻术向谁来使,大力神魔,你说对不对?’井武扬哑口无言,这一局,算是魔徒输了!

    “两边一胜一负,这就到了第三局。这一次,桑如走了出来,她说:‘这一局,该我出题!’她盯了红衣一会儿,笑着说,‘我的题目是,我用伤心针射你,你不能还手。十分钟以内,伤心针射中了你就算赢,射不中就算输!’我一听急了,桑如的伤心针很厉害,连射十分钟不还手,只怕天道者也要送命。可红衣一口答应下来,脱下那件红裳,露出一身粉白的短衫,她一手按腰,亭亭立在车前,益发英姿飒爽,秀美绝伦。

    “两人双双飞到天上,桑如符笔一挥,符针射出,青蒙蒙好似下了一阵急雨。红衣却舞动那件红裳,一舞之下,红裳变大,化为了一朵翩翩飞动的红云,伤心针无坚不摧,可是落到红云里面,好比石沉大海。桑如十分着急,绕着红衣发针,可红裳漫天飞舞,犹如烈日当空,狂焰吞吐,无论多少飞针,落入其中,全都无影无踪。我在下面看得佩服,忍不住叫了声好,冷不防眼前青光一闪,一蓬针雨向我射来……”

    “啊!”林映容失声惊叫。

    “我受了重伤,根本不能动弹,眼看针雨射来,只有死路一条。谁知紧要关头,红影一闪,红衣舞动红裳,抢到我的身前,红光暴涨,将那片青光嗖地裹了进去。就在这时,桑如发出咯咯的笑声,红衣站在我的面前,身子一动不动,我躺在那儿,清楚看见,一缕鲜血顺着她的指尖,点点滴滴,落在白色的甲板上。”

    吕书维说到这儿,不由沉默下来,脸色十分忧伤。林映容也听得惊心动魄,不由屏住唿吸,一时说不出话来。

    “我望着红衣,心也像是空了,忍不住问:‘红衣小姐,你怎么样啊?’红衣摇头说:‘我没事!’那边桑如冷笑说:‘你中了我的伤心针,还敢说没事?你如果现在认输,我就给你解毒,要不然,你这条胳膊怕是废了!’红衣身上的白衫已被鲜血染红,可她神色从容,看不出一丝痛苦,笑着说:‘几枚小针儿,也算不了什么。桑姑娘,这一局你赢了,一比二,再赢一局,你们就能把他带走!’

    “桑如疑惑说:‘胡红衣,这个小道者有什么好的?你是天上的凤凰,身份何等尊贵,又何苦为他送命呢?’红衣也不理她,笑笑说:‘廉飞光,萧冥,这一局,你们谁来出手?’那两人见她受伤,只觉有便宜可占,都想来抢头功,于是齐声说:‘我来!’井武扬也犹豫派谁上场,这时廉飞光说:‘井老大,这女子害我误伤道友,可恶可恨,我如果不把她击败,不能洗刷奇耻大辱!’

    “井武扬听了这话,只好答应‘虫魔’出战。廉飞光说:‘胡红衣,这一局你出什么题目?’红衣说:‘桑姑娘的题目很好,小女子也来学一学。听说廉先生有一群鬼飞蝗,飞行如电,坚不可摧,咬中人畜,无能幸免。这样吧,你放鬼飞蝗出来,十分钟之内,一只蝗虫咬中了我,就算你赢了!’我一听这话,又惊又怕,恨不得跳起来一头碰死。

    “廉飞光笑了起来,他说:‘胡红衣,说话泼水难收,你可想好了,鬼飞蝗中人必死,我也没有解药,你受伤不轻,怕是舞不动须弥障了吧?’红衣说:‘不劳你关心!’廉飞光哼了一声,从弥芥囊里取出了一只葫芦,一拔塞子,葫芦里唿啦啦飞出无数黑色的蝗虫,就如一片乌云,遮天蔽日地压了过来。红衣举起红裳,轻轻一抖,就看一片青光破空射出,天上的鬼飞蝗发出凄厉鸣叫,窸窸窣窣,纷纷下落,一眼看去,仿佛下了一阵黑雨。

    “廉飞光气得发抖,尖声大叫:‘伤心针!桑如,你干的好事!’桑如一边瞧着,笑着说:‘关我什么事?这些针儿都是她用须弥障收去的!胡红衣啊胡红衣,你可真是狡猾透了,用虫魔对付妖瞳,又借我的伤心针对付鬼飞蝗。要说你不是早有预谋,我可一点儿也不相信!’

    “红衣也笑着说:‘桑姑娘过奖了,都是你的伤心针厉害,我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抢你的功劳啊!’桑如听了掩嘴直笑,同伴遭了殃,她一点儿也不生气。红衣一边说话,一边抖动红裳,青光满天,追着蝗虫不放,一针一只,绝不落空。廉飞光放出多少,就被射落多少,银湖上黑乎乎的都是虫尸,湖里的鱼儿来吃那虫,结果都被活活毒死,翻着白花花的肚皮,夹在虫尸中间,死了不知多少。

    “葫芦里的蝗虫没完没了,红衣的飞针也无穷无尽。两边还没分出胜负,廉飞光忽将葫芦嘴一塞,铁青面孔,退了下去。”

    “他认输了?”林映容问。

    “是啊!我也莫名其妙,不知道他为什么认输。后来红衣才告诉我,再过一会儿,鬼飞蝗就要放完了,她的飞针却有多余,廉飞光不甘心鬼飞蝗死光,所以临头服输,留下几只虫儿配种!

    “这一局过后,双方战成了二比二平,最后一局决胜,由‘招魂师’萧冥出战。魔徒仍然占优,这一局轮到他们出题。五个魔头为求必胜,低声商议一会儿,萧冥才说:‘这一局,大家不许用幻术,也不许用飞针,你我各自驾驭湖中的精怪,不限时辰,分出胜负为止!’原来魔徒害怕了红衣的巧计,吃准了她中针受伤,就出了个实打实的题目。驾驭精怪,极耗心力,红衣有伤在身,势必无法持久,这么一来,萧冥大可稳稳取胜。

    “红衣到这时,别无他法,只好应承下来。双方隔空对立,各自挥舞符笔,召集水中的鱼龙精怪,分成两方,攻杀搏斗。那真是一场恶战,杀得湖水变红,败鳞飘荡,不知伤了多少水族,两边召集的精怪越来越大,所耗的心力也越来越多。红衣渐渐支撑不了,萧冥占了上风,驱使精怪汹涌杀来,这时红衣拿出一面令牌,连挥三下,一片青光扫过水面,精怪如得号令,纷纷沉入水底。萧冥吃了一惊,连挥符笔,可是任他怎么挥笔,湖中全无动静。萧冥恼羞成怒,一挥笔,无数惨绿光团飞向红衣,全都是很厉害的妖灵,可是红衣张嘴一吸,妖灵一只不剩,全都被她吸进嘴里。这些妖灵都是萧冥辛苦收集,凶毒无比,一只入口,也难忍受,红衣全数吞下,居然若无其事。

    “萧冥傻了眼,呆在那儿不知所措。井武扬却叹气说:‘令兄真是兄妹情深,竟把这面令牌给你。罢了,招魂师,你遇上克星了,这一次,我们认输!’说完转身就走,其余四人迟疑一下,也跟了上去。

    “红衣落回车上,面色惨白,目送五人飞远,忽然将我抱在怀里,纵身跳入湖水。刚刚落水,就听一声巨响,水面的蛟龙车粉身碎骨,千百个巨雷落向湖水,电光乱走,声势可怕极了。红衣带着我向水底潜去,取出令牌,招了一招,水下升起了一头巨鱼,冲着我们张大嘴巴。我正觉害怕,红衣却抱着我钻进鱼口,藏身其中。巨鱼潜入湖底,游了不知多久,总算浮上水面,这时我才发现,巨鱼游过了几百里水路,来到了沧水岸边。”

    林映容听到这儿,长长松了一口气。吕书维又说:“红衣中了伤心针,一直忍耐,到了岸上才昏厥过去。我也筋疲力尽,两人躺在岸边,睡了整整半晚,红衣终于醒来,我的手脚也能动弹,她要我帮她取出毒针……”

    “怎么取?”林映容冷不丁问。

    “那个,用吹尘……”吕书维脸涨通红,声音比蚊子还小。

    “那不是要用到嘴?”林映容的心里醋意翻腾。

    吕书维沉默一下,又说:“红衣伤势稍好,告诉我说,之所以水遁逃生,是因为井武扬志在必得,非杀了我不可。他性子强悍,所以愿意跟她赌斗,全是害怕玄冥阴雷。阴雷威力不过百里,五个魔头飞出百里之外,马上隔空行法,想要杀死我们。可惜红衣料敌在先,借着巨鱼遁走,银湖里精怪亿万,对方就算知道我们逃生的法儿,也无法—只只清算盘查。红衣家在泻云河边,魔徒以为她必定南行,所以沿着泻云河搜寻,可她偏偏向北进入沧水,又叫魔徒扑了个空。我听了以后很佩服,问红衣说:‘玄冥阴雷真的那么厉害吗?’红衣笑着说:‘真的阴雷当然厉害,不过,我这阴雷一点儿也不厉害!’我听了不解,红衣取出那枚阴雷,伸手—抹,变成了一块黑色的卵石。红衣举着卵石大笑,我这才醒悟,原来压根儿没什么玄冥阴雷,所谓的阴雷,只是红衣用卵石变出来的道具。我又问那面令牌,红衣笑着说:‘那是我家传的令牌,能够降伏某些精怪!’我见她不肯多说,也就没再细问。

    “红衣又说:‘井武扬位列天宗我的六大魔将,你只是一个小小的道者,居然劳动他的大驾,难道不奇怪吗?’我一想也觉蹊跷,红衣让我把事情的前后经过说了一遍,想了想,告诉我说:‘这里有大阴谋,若我猜得不错,他们突然偷袭,又不放过任何一人,必定是想冒充你们潜入玉京。书维,你必须抢在魔道以前,通知斗廷!’”

    “这里已经叫‘书维’了,真是不知羞耻!”老妇人的心中一阵愠怒。

    “我听了红衣的话,立马联络斗廷,联军将计就计、设下埋伏,将魔徒伪装的商队一网打尽,就连井武扬也被活捉。我也因此立了大功,升了本司的副长,这次可以放假回家,也是因为这个功劳。妈,红衣待我情深恩重,她那么大的本事,却垂青我一个小小的道者。您说,我怎么能不爱她怜她呢?妈,你如果答应这门婚事,我—辈子感谢你!”

    “我不答应呢?”林映容忽地提高嗓门。

    吕书维瞪着母亲,十分惊讶,沉默一会儿,起身说:“那么,我宁可得罪妈,也决不辜负红衣!”说完转身离开。他出门的时候,头也不回,只叫林映蓉伤透了心。

    丈夫长年的虐待,扭曲了老妇人的心性,尽管胡红衣救了儿子,可在林映容的心里,压根儿没有一丝感激。

    吕书维前脚出门,老婆子就像工蜂一样忙碌起来。她透过通灵镜搜寻一面号令群妖的令牌。搜来搜去,发现类似的令牌只有一面,名叫“狐王令”,出自狐神蓬尾,道妖战争以后,失传了几十万年。林映容得了这个消息,如获至宝,越发断定了胡红衣的身份,接下来,该是怎样拆穿伪装,叫她露出狐狸尾巴。

    为了克制狐妖,林映容搜遍通灵镜,发现了三个法子:一是醉狐酒,十年酿的虫露酒里面,调和苏合香、冰雌黄、金蚁蜜,这样的蜜酒,狐妖喝了以后,必会露出原形;二是擒狐衣,采集二十年生的苦麻,掺进冰蚕丝织成衣料,制成衣裙,这样的衣服,狐妖一旦上身,必然浑身麻痒,长出皮毛长尾;三是犬妖,犬狐不两立,犬妖是狐妖的克星,狐妖遇上犬妖,都要露出原形。

    林映容准备妥当,这天突然回家。她换了一副面孔,冲着胡红衣千恩万谢,谢她救了儿子性命。为了酬答恩惠,老妇人打算亲自下厨,做一桌好菜。

    她改了主意,众人都很高兴。林映容备好了酒菜,举起酒壶亲自行酒。吕孟津喝了一口,就皱起眉头,破口大骂妻子,说是哪儿来劣酒。林映容笑着解释,这是娘家带来的好酒,是外甥从无情海带来的土产,异域的滋昧,当然不同一般。

    吕孟津信以为真,胡红衣却举杯沉吟。林映容见状,端起酒杯敬酒,说尽了感激词儿,完后连干三杯。她放下酒杯,只看胡红衣的脸色,谁知女子笑着说:“伯母敬酒,没有不喝的道理。不但要喝,还要喝双份,伯母一杯,我喝两杯!”说完连斟六杯,接连喝光。

    林映容欣喜若狂,坐在一边,只等胡红衣显形。谁知等来等去,全无动静。胡红衣反客为主,向她连连回敬,林映容迫不得已,一边喝酒,一边疑惑——“醉狐酒”连喝六杯,酒效早该发作,为什么这女子还是明艳照人,—无茸毛,二无尾巴。

    她以为分量不足,想出各种理由,卖力向胡红衣劝酒。吕氏父子坐在一边目瞪口呆,眼望两个女子你一杯、我一杯,喝得脸透红霞,渐渐沉醉。

    喝了不知多少,林映容腹中翻腾,两眼一黑,哇地吐出酒水,倒头昏了过去。

    老妇人一觉醒来,头痛欲裂,谁知一张眼,就看见了胡红衣的面孔。吕书维站在一边,笑着说:“妈,我可没见过你这么喝酒的,昨晚真是大醉,吐了满地满身,多亏了红衣,要不然,我们两个男的,还真不知道怎么应付!”

    林映容又羞又气,本想坑人,结果害己,到结果,还要陷害的人来服侍。她想来想去,更添气恼,心想胡红衣明明喝得比自己还多,为何没有显露原形,多半是她使了法术,弄了个搬运法儿,把到嘴的酒水搬到了别的地方。她一滴酒也没喝,偏偏装模作样,来瞧自己醉后的丑态,真是奸猾透顶、可恶至极。

    林映容心中虽怒,脸上却挤出笑容:“红衣小姐,你待我母子真好。家里穷,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东西,近日我亲手做了一件衣服,礼轻情重,还请你收下!”

    “好哇!”吕书维笑着说,“妈做衣服的手艺是极高的,若说几件衣服,倒也不是买不起,可妈亲手做的,别有一番含义!”

    胡红衣瞧他一眼,微笑说:“你、这么说,我可推脱不了啦!”

    两人眉眼传情,林映容一边瞅着,心中苦水翻腾,她暗暗咬牙,拿出织好的擒狐衣,小心递到胡红衣手里。

    胡红衣接过衣服,愣了一下,小声说:“老夫人,这衣服的料子,可真有点儿特别!”

    老妇人一听这话,心提到嗓子眼上,可胡红衣只是一笑,并不刨根问底,她大方脱下红裳,将擒狐衣穿在身上,那衣服不算精美,可是到她身上,平添了几分特别的韵味。

    林映容一边瞧着,瞠目结舌——胡红衣面带笑容,没有一丝不快,也没有暴露原形,老太婆心如刀割,恨不得大哭一场。

    难道说,胡红衣根本就是道者?这念头刚刚冒出,林映容又立马压了下去。降妖的法子才用两个,还剩最后一个——犬妖咋狐。

    这一计比起前面两个要难。犬妖凶猛难驯,别说收服,就是找到也不容易。可林映容听吕孟津吹嘘过,玉京的某地有个妖怪市场,不但买得到各种妖怪用品,还能买到各种妖奴,只是门户隐秘,一般的道者,没有妖怪带路,很难找到那里。

    多年来,林映容藏了一笔私房,每一粒金都是瞒着丈夫用血泪换来,本想留给儿子娶妻成家,现在事态危急,只好忍痛使用。她一面强颜欢笑、稳住众人;一面拿出金管,拜托娘家外甥,去玉京求购犬妖。

    谈婚论嫁不等人,吕孟津急着拿到嫁妆,极力促成婚事。两个小的情深爱浓,自然越快越好。林映容尽管百般的不愿,可也孤掌难鸣。婚期很快定下,头一件事就是整修吕氏的老宅,胡红衣拿出大笔款子,将破旧的房舍修葺一新,又从娘家运来了许多的家具摆设,还把吕孟津抵押出去的田地山林一一赎回,乍眼一看,大有门户重光的气象。

    嫁妆流水一样地运进吕家,吕孟津整日里笑得合不拢嘴。他以前最大的乐趣是打官司,现在最大的乐趣,就是站在门边,拿着小本本,清点进屋的宝贝。

    婚期一天天逼近,林映容心急如焚,翘盼外甥归来,可是等来等去,始终没有消息。

    转眼到了婚期。这天一早,胡红衣换上了簇新的红裳,装扮得艳丽非凡。吕书维也是一身新衣,人如玉树临风,见人莫不含笑。两人站在门外迎宾,任谁见了,都是惊艳叹息。

    这时两个人送来一只红木箱子,上面贴了封条,白纸红字写着“新娘亲启!”

    吕书维只当是送来的礼物,上前扯开封条、掀开箱盖,冷不防箱子里钻出来一只三眼黑狗,张牙舞爪地向他扑来。

    吕书维反应敏捷,一闪身,让过锁喉一扑,却叫黑狗咬中了左臂,他右拳飞出,狠狠打中黑狗额心的眼睛。黑狗松开牙齿,略微后缩,不等吕书维躲闪,弓起背嵴,作势又要扑上。

    红影一闪,胡红衣拦在了吕书维前面。黑狗望见女子,不觉向后一缩,额心眼变得血红,尾巴变长,嘴里发出一串狂吠。胡红衣死死盯着那狗,面色苍白,身子却挺得笔直,她冲着黑狗,发出了一声清锐的尖啸。黑狗好似挨了一棍,踉跄蹿到墙边,跳起狠狠一撞,头破血流,把自己活活撞死了。

    众人看呆了,吕书维倒在地上,发出连声呻吟,他的伤口肿胀发紫,流出黄白的脓浆,胡红衣大叫:“他给犬妖咬了,快抬到屋里去!”

    宾客听了这话,无不惊叫,犬妖的牙齿有毒,一被咬中,十九送命。一群人手忙脚乱,把吕书维抬进屋里,新郎已经昏了过去。

    胡红衣俯下身子,将伤口的脓液吸出来吐掉,伴随脓液,还有一股黑气,袅袅地钻进女子的口中。过了一会儿,伤口肿胀消散,血液颜色变红,吕书维呻吟一声,苏醒过来,胡红衣却一晃身、昏了过去。

    吕书维把妻子抱在怀里,心中惊怒迷茫,他猛可想起,箱子上的封条,写着“新娘亲启”,分明冲着胡红衣来的。他掉头大叫:“送箱子的人呢?”可那两人早就逃了,据宾客们说,两人的模样,村里从没见过。

    吕书维又气又恨,叫喊母亲,可是紧要关头,林映容消失无影,不知去了哪里。他心中起疑,不觉痴痴发呆,这时胡红衣悠然醒转,低声说:“书维,今日算了,另选吉日吧!”

    “不行!”吕书维生气说,“有人想要搅乱婚礼,另择婚期,不是中了他们的下怀吗?红衣,只要你支撑得住,我们马上就成婚!”

    胡红衣深深看他一眼,目光有点儿凄惶,可也没有说话,只是轻轻叹了口气。

    吕书维满腹疑窦,把胡红衣扶回卧室,他派人到处寻找母亲,可是找遍四周,一无所获。箱子上的封条还在,吕书维细查笔迹,猛可想起,这笔迹出自表兄林宏,当即拿着封条,找上表兄。林宏起初百般抵赖,可是经不住吕书维威吓,只好老实地交代出来。

    林宏受了姑母所托,找遍玉京,进入了妖怪市场,受了无数惊吓,买回来一只犬妖。婚礼前夜,他赶回水云村,林映容得偿所愿、欣喜若狂。次日婚礼,两人乔装打扮,把犬妖的箱子送到了吕宅门前。

    箱子上本来写着“新娘亲启”,谁知吕书维多事,伸手开箱,惨被犬妖咬中。林映容远远看见,几乎冲了上去,忽又见胡红衣拦在儿子前面,忙又屏息观看,谁知新娘没有如愿变身,反而斥退犬妖,吓得犬妖自行撞死。

    —切明明白白,手段用尽,胡红衣依然故我。她根本不是狐妖,而是一个真真正正的女人。林映容羞得无地自容,悄悄离开了村子,就是林宏,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

    原来所有一切,都是母亲的阴谋。吕书维的心中万分苦涩。一边是生身的母亲,一边是心爱的女子,任何一方都无法割舍。

    他决计找母亲说个明白,可是飞遍方圆千里,也不见林映容的影子,直到傍晚才怏怏返回。新郎迟迟不归,婚礼一延再延,吕孟津感觉煮熟的鸭子,竟有飞走的嫌疑,他的心里焦躁欲死,一见儿子,噼头就说:“快来,快来!”

    老头使出蛮牛的劲头,把儿子拖进了大堂,胡红衣已经康复,站在那儿,风姿绰约。吕书维望着爱人,心中越发苦恼,闷了一会儿,轻声说:“妈不见了!”

    胡红衣俨然已经料到,低头沉默不语。吕孟津却说:“不见了就不见了,什么东西?顶好死在外面,永远不要回来。你们两个马上完婚,再拖吉时就过了!”

    吕书维摇头说:“妈不回来,我不会结婚!”说完坐了下来,闭目不语。

    一座宾客面面相对,先再是犬妖咬人,再是婆婆失踪,如今薪郎又拒绝成亲,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比起道者故事还要有趣。村民本就嫉妒,又跟吕孟津结过怨仇,不愿吕氏兴旺,这一来正中下怀,一个个乐不可支。

    吕孟津老脸发青,可又拗不过儿子,站在那儿只生闷气;胡红衣倚着墙壁,若有所思,大好的一场婚礼,透出了一丝凄楚不祥的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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