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过了多久,赛戈莱纳骤然被一阵冰水兜头泼醒,发觉自己被几条麻绳牢牢缚住,周围几条大汉横眉立目,个个面色阴沉。他环顾四周,看到自己在一处船舱底部,光线昏暗,旁边只有一盏如豆油灯,不时随船体颠簸微微颤动。赛戈莱纳试着提了提气,发觉内力犹在,只是仍旧无法汇聚,郁结在十二宫各处难以行散,手掌与胫骨数处隐隐作痛,那雷神之锤的威力着实不可小觑。
一个大汉推了推他肩膀,大声道:“长官,他醒了。”比约齐随即从黑暗中显现出来,两条浓眉绞结一团,面上青筋根根绽露,显然是动了真怒。他走到赛戈莱纳面前,举起拳头厉声道:“你如今已经在我的手里,快快说出你那同伙的下落,否则有的是苦头吃!”
赛戈莱纳听他言语,知道他们到底没找出埃克,不禁苦笑道:“我所说的句句属实,不过是与他萍水相逢,并无深交。”比约齐哪里肯信,喝道:“你们昨晚一同生事,今日又结伴登船,事实昭然,还要狡辩!”赛戈莱纳道:“我以天主之名起誓,与此事并无瓜葛。”比约齐道:“你们这些作贼的,有甚么道德信义可言,起誓赌咒只如吃饭放屁一般!”赛戈莱纳道:“倘若我是同谋,早便逃走,何苦留在船上等你来抓?”一人道:“你自然是想逃的,奈何咱们长官铁拳无敌,几招下来就拿住你这小贼。”周围一群人轰地笑起来,比约齐亦是大感得意。赛戈莱纳本想辩称若非真气突然出了岔子,未必不能与之一战,后来转念一想,何必跟他们说这些,索性闭上嘴。那人又道:“这还是长官手下容情,否则一拳下去连你的肚肠都砸得流出来。”赛戈莱纳听这声音有些熟悉,竟是昨天在船上隔壁窃窃私语的其中一个,不由多看了一眼,见到是一个马脸汉子,嘴边两束短髭,一颗黑痣。
比约齐听众人恭维完了,又道:“我已细细询问过船上的水手,傍晚时分有人见那个叫埃克的偷偷钻进你的舱房,半天方才出来,岂不是就在商议盗宝之事?倘若你与他素昧平生,焉能来往如此亲密。”赛戈莱纳听了他的话,心中忽然一惊,登时想到自己下午运功调息尚还无任何异状,之后只吃了埃克带来的一串葡萄,莫不是那葡萄里暗藏了玄机?如此看来,埃克是处心积虑故作亲近,暗地里下了摧折内力的药,好教自己运功不济,反成了吸引看守注意力的替罪羔羊。
他正低头沉思,比约齐却以为这小贼已理屈词穷,精神一振,不由喝问道:“那个叫埃克的画师,到底在哪里?是谁指使的你们?”赛戈莱纳兀自想着埃克一言一行,对这些盘问毫不理睬。旁边一大汉嚷道:“长官,不给他些苦头尝尝,这小贼大概是不会说的!”赛戈莱纳抬头去望,却是那个昨天晚上鞭打歌手、被自己一拳轰飞的家伙。
比约齐颌首应允。大汉上来,嘴里嘟囔道:“他奶奶的,昨天你那一拳教老子好生难受,今天俺非得十倍奉还不可。”对着肚子就是一拳捣来。赛戈莱纳小腹受袭,一阵剧痛,而郁结在室女宫内的一团内力骤然受了冲击,竟为之一活。赛戈莱纳心中一动,立刻哈哈大笑道:“好舒服,好舒服,你这拳不疼不痒,只配打打蚊子罢了!”
大汉怒极,连连出拳,狂风骤雨般砸在他胸膛、小腹、四肢、面部各处。赛戈莱纳皮肉虽疼,内力却被这一连串的拳击砸得活转过来,不再死气沉沉地凝结一处,逐渐又有了流动之势。他也不说破,一面挨着打一面暗暗运转起内功来。
比约齐一旁看着,默不作声。他们昨天搜了半夜,把整条船搜了个底朝天,也没见有半点踪迹。如果从这小贼嘴里再撬不出点东西,这一趟护卫便算是栽到家里了,以后怎有颜面出来行走江湖。忽然旁边那马脸汉子喃喃道:“埃克……埃克……这名字怎地如此耳熟。”比约齐道:“据他自己说,来自于佛兰德斯,名字中带一个凡字,谁知真假……”说到这里,他突地截口不言,面露惊诧,嘴唇有些发干,半晌方道:“莫非……莫非他便是那个魔手画师凡埃克?”
魔手画师凡埃克是欧罗巴的一号怪杰,亦正亦邪。此人画得一手好画,且有以油入画的不传之秘,为各国贵族竞相收藏。凡埃克云游四方,如闲云野鹤,平时极难寻见,却有一个怪癖好,专嗜偷窃,见有甚么上好的东西,便会千方百计盗来,还要留下字条故作风雅,谢失主美意。于是江湖人送了个绰号叫魔手画师,一是赞他丹青神笔;二是说他妙手空空。
比约齐昨晚一见宝物失窃,有些气急,一时竟忘了此节,这时被人提醒方想到了这个典故。比约齐搓了搓手,道:“倘若竟是魔手画师所为,难怪船上寻不见他。听闻他轻功卓绝,或许有办法弃船登岸。只是这人给贝尔格莱德公爵的寿礼都敢动,当真胆量不小!”马脸汉子道:“听说就连法兰西的勃艮良公爵、萨尔茨堡的大领主和条顿骑士团总部都曾被他偷过,贝尔格莱德公爵的名头只怕吓不住这人。”比约齐听了,沉默半晌,方缓缓道:“咱们这一趟护送圣帑,明里都说是解去罗马,去贝尔格莱德为公爵送寿礼的事,就是咱们卫队里也没几人知晓,这凡埃克却是怎么知道的呢?”马脸汉子道:“俗话说,没有不透风的墙,那画师既然敢称魔手,想来有他的办法。”
比约齐“嗯”了一声,暗想倘若自己碰到魔手画师,不知赢面能有多大。他从怀里摸出一个小木匣道:“这件宝物是分作两半,若非不合在一处便全无用处。好在这一半我是随身保管,那魔手画师还不曾得逞。接下来的几日,诸家弟兄可要打起精神来,须臾不可放松警惕。”众人轰然应诺,马脸汉子道:“那魔手画师纵然神机百变,还是不如咱们长官先谋后定。”
听到这一句话,比约齐看了一眼正在被狠揍的赛戈莱纳,心想魔手画师一向诡计多端,这少年怕不真的是毫不知情,又转念一想,他武功古怪,许是与魔手画师有些渊源,还是不可轻放。想到这里,他便出言道:“达尔耶维奇,且先停手。”那叫达尔耶维奇的壮汉这才气喘吁吁地放下拳头,比约齐过去一看,赛戈莱纳已经被揍的遍体鳞伤,惨不忍睹,便说道:“此事牵涉甚广,且到了贝尔格莱德再细细审问,如今权且把他与那黑鬼关在船舱里罢!”他顿了顿,又吩咐道:“给他们拿些药膏来抹一抹,免得到港前就挂了,死无对证。”说罢转身离开了船舱,达尔耶维奇与那马脸汉子也随之出去,船舱里只留下两个看守之人。
赛戈莱纳被这一番老拳打的鼻青脸肿,郁结体内的内力被生生捶松,颇是爽利,正如一坨硬面团被面包师傅揉开。他且挨着打且暗自活血,等到达尔耶维奇停手的时候,全身十二宫已有七宫舒缓,只消再花上一晚上时间,便可恢复如昔。刚才听比约齐言语,他知道奥古斯丁尚也还活着,便放下心来,一意调息。
这条船在多瑙河上开了两日,赛戈莱纳这几日一直被关在船舱底部,内力已然恢复得七七八八,挣脱绳索并非难事,不过他乐得坐顺风船,便装出奄奄一息的模样。那些看守只道他已是半死,便没了警惕之心,时常旁若无人地谈天饮酒,赛戈莱纳在旁边悉心听着,倒知道了不少事情。
原来圣帑卫队这一趟来贝尔格莱德,正是为了欧罗巴武林的一件大事——贝尔格莱德公爵匈雅提今年七十大寿,正大撒英雄帖,广邀欧罗巴各路豪杰。这一位贝尔格莱德公爵可是江湖上响当:当的一号人物,教皇亲封的白盾骑士,家传的一十三路罗马标枪精深卓绝,罕有敌手。十几年前他率三千领兵在多瑙河畔悍拒奥斯曼大军六万人,名动天下。如今整个塞尔维亚都沦为附庸,唯有贝尔格莱德周边不为所动,全有赖公爵威名。即便是穆拉德二世,对这顽石一般的老人亦是无可奈何。这些看守提到公爵名字,无不语带恭谨,不敢又丝毫不敬。
到了第三日的上午,终于到了贝尔格莱德南岸河港。比约齐亲自把赛戈莱纳、奥古斯丁两人押出船舱,用麻绳重重绑了数重,与那些圣帑货物一并运上岸去。赛戈莱纳被两个大汉推推搡搡出了舱门,借机左右张望。
多瑙河流到这里,河面变得极为宽阔,波光粼粼,千帆竞相而过,船首切过水面的哗哗声此起彼伏。位于河岸南侧的贝尔格莱德河港比普拉霍沃大出不知多少,光是停靠的埠头就有七、八条,极是繁忙兴盛。远处西南方高坡之上有一处灰白色的雄壮城堡,四边角塔耸峙,城堞依坡势跌宕如刀齿,正是贝尔格莱德要塞。城堡四周散落着颇多房屋,幅员极广,俨然已成了一座城下之镇。外围有一圈石头围墙,高逾数人。
比约齐亮出滚金十字旗,码头官员知道他们是圣帑卫队,不敢怠慢,亲自接下。比约齐冲那官员行了个礼,道:“我等奉了教皇法旨,特押了祝寿的贺仪要送与公爵。”那官员连声道:“上头已经有了交待,若是圣帑卫队的几位爷来了,有上房款待。”比约齐满意道:“如此甚好。”那官员看看左右喧闹人群,又道:“您也看到了,公爵这一次大寿请人极多,这几日欧罗巴各地都有宾客到达,迎接不暇。若有招待不周还请体谅。”比约齐略点了点头,道:“我等惯于风餐露宿,是不妨事的。只是教皇大人亲自交待的寿礼干系重大,须得有个稳妥地方存着。”官员道:“这是自然,公爵大人特意拨出一个库房来放各地寿礼。等下您到了城里,一问便知。”
码头上已备好了数辆四轮马车,专事往返河港与城堡之间迎送客人。比约齐盯着码头船工装妥了货物,把囚犯也绑在车上,然后沿着平坦大路朝城堡开去。从河港到城堡一路上行人颇多,有骑士与随行的扈从、贵族仪仗,亦有些商贾、艺人、理发师、游方的郎中与僧人,还有些农夫赶着猪羊哄哄而来。更有一些人腰间系着兵刃,眼露精光,或骑或走,与寻常行人气质迥异。比约齐是老江湖,放眼一望便知是武林中人,其中不乏好手,不禁暗暗感叹这一次寿宴果然了不得。
马车正隆隆走着,忽然后面一阵急促的马蹄响动。比约齐从马车上探出头去,看到一队骏马从车后疾驰而来。为首马上是一名中年男子,这人生得方脸宽眉,器宇轩昂,双鬓有点点白斑,两条尖削白眉如剑角矛锋,身后的几名青年男女无一不是潇洒俊秀。他们俱是一袭白袍,袍角上下飘飞,有如天使降临。
比约齐一拍大腿,喜道:“原来他们也来了!”达尔耶维奇目不转睛盯着马队之中一个俊秀女子,听到比约齐这般说,忙问道:“这些人是甚么来头?”比约齐指了指那中年男子,口气敬畏:“你可听过护廷十二使徒的名头?为首的那一位正是使徒西门的传人、西西里人普罗文扎诺,如今是教廷异端裁判所首座,各地宗教裁判所都归他掌管,地位殊高。教皇竟肯派他来为贝尔格莱德公爵祝寿,当真是极给面子。”
达尔耶维奇舔舔嘴唇,望着那女子窈窕身影,意犹未尽道:“他的几个女弟子倒着实水灵哩!”比约齐面色一紧,连忙喝道:“休要胡说!被他们听到,可是要拔舌头的!你知道甚么!那几个人是普罗文扎诺的俗家弟子,个个都是他得意高足,在江湖上都是有万儿的狠角色。你适才盯着的那个女子,名唤切丽,江湖人称‘王尔古雷’,曾经在一月之内挑翻亚德里亚海狼帮、希腊火门、科西嘉铁沙派三个帮派,只因她被一个帮众说了一句轻薄话。”达尔耶维奇吐吐舌头,悚然道:“这婆娘好生利害,咱可消受不起。”比约齐不再理他,自言自语道:“普罗文扎诺大人在此,咱们便有了靠山,不怕魔手画师来闹事了。”他回头瞥了一眼赛戈莱纳,后者兀自闭目养神,不由冷哼了一声。
说话间马队已越过车队,这时比约齐才看到他们只是先导,后面还跟着一辆马车,心里一惊,暗想这马车里是何等人物,以普罗文扎诺的身份竟肯作它护卫。他多看了一眼,那马车车厢通体素白,两侧窗户用厚实布幔罩了个严实,丝毫看不到车里情景。比约齐仔细看那车顶的百合徽识,倒抽一口凉气,原来竟是贝居因会的嬷嬷们!
贝居因会乃是女性修士潜心修炼之地,会中从无男子,历今已有数百年之久。她们极少与外界交往,地位超然于教廷之外,独成一局,历来是影响欧罗巴武林的一大神秘势力。据说贝居因会中所传的武功名叫《圣母玛利亚万福神功》,会中的几位嬷嬷都是深藏不露的高手,甚至有传言当今欧洲只有寥寥数人能与贝居因会的嬷嬷们匹敌。
贝居因会的嬷嬷们很少履足俗世,今日却公然来赴公爵的寿宴,且还请了使徒西门一脉的传人作护卫,比约齐越发觉得这次寿宴绝不简单,心下一阵凛然。
让过贝居因会的车驾,比约齐押着货物进了贝尔格莱德城内。城中屋舍栉次鳞比,大道平阔,颇有一国之都的泱泱气度。马车一进,里面早有人出来接应。这些公爵府上的家丁个个穿着绿锦劲装,言谈举止无不合礼数,让比约齐暗暗赞叹。他们连过数道城门,人声鼎沸,卫兵们一门接过一门,层层盘查,无论登记名册、交割礼品、分配房间、牵马喂槽甚么的,无不安排得有条不紊。
比约齐和他手下的护卫被安排到了一处农舍,圣帑寿礼送入专门的库房之中,而赛戈莱纳和奥古斯丁则被贝尔格莱德的卫兵接手,押入了城下的大牢里。
待得看守牢房的卫兵一转身,赛戈莱纳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先运起箴言内劲挣断绳索,再把奥古斯丁身上的绳子解开。奥古斯丁这几日吃了些苦头,精神有些委顿,见到主人没事,眼神里方才闪出欣喜神色,张开嘴啊啊叫了两声。
赛戈莱纳对奥古斯丁道:“如今咱们已经进了贝尔格莱德,我刚才看到城里人多杂乱,等下趁乱逃走应该不难。”奥古斯丁比划了几下手势,赛戈莱纳笑道:“被那厮打了一顿以后,我体内真气已然活转,这两天用功调息,全都恢复啦。”
说罢他转头去看,发觉他们两人置身于一处长方斗室之内,一道厚实铁门牢牢挡在门口。牢内地面只铺着些稻草,已经是腐臭不堪。墙皮剥落糟朽,其上只有一扇小小气窗,以一排铁栅挡住。他走到窗前朝外望去,原来这大牢是建在一处高坡之上,窗外去地面足有十人之高。
赛戈莱纳双手握住两根铁栅,运起箴言内力凝神扭动,铁栅咯吱咯吱响了几声,不复动弹。原来这铁栅是一早嵌入墙内,再行浇铸,是以与寻常插接的不同,十分牢固,除了把它拗断,否则是绝难拔出来的。奥古斯丁也上前试了一试,仍是不行。赛戈莱纳在牢房里转了数圈,四周墙壁都是大石堆砌而成,莫说松动,连条缝隙也无。折腾了半日,赛戈莱纳无计可施,索性躺倒在地,苦思脱身之法。
到了夜里,有清冷月光自气窗照进来,远处隐约可闻城中喧闹,好不萧然。看守从铁门底下的小缝丢进两块干硬面包,随即走开。赛戈莱纳胡乱啃了几口,沉沉睡去,迷迷糊糊之间听到耳边有人呼喊自己名字。他精神一振,连忙起身,循声朝窗外看去,却见一个人影悬在外面,隔着铁窗笑嘻嘻地挥手,却是凡埃克!
赛戈莱纳一见是他,也不上前,冷冷道:“你还来这里作甚么?”凡埃克道:“今夜月色溶溶,正想邀小友你共酌一杯,特来相邀。”赛戈莱纳道:“我诚心待你,你却下毒害我,让我身陷囚囹,如今还来嘲讽作甚?”他这时方才发现,原来凡埃克右手抓着一条垂下来的粗绳,无怪他能悬在窗外,不时微微摇摆。
凡埃克早料到他这种反应,哈哈笑道:“当年画圣乔托受困巴多瓦阿累那一百多日,才画出了不朽名作《哀悼基督》。你不过是两日囚徒而已,小友何必这等没解风情。我那散功丹并无毒性,只会教人内劲暂时散去,年轻人吃些苦头,权当锻炼,岂不闻磨砺之后方有大用。”赛戈莱纳见他说话风凉,怒气陡升,想挥掌去斩那绳索,把这该死的画师摔死落个清净,忽地转念一想,直勾勾盯着他道:“莫不是你发觉那宝物只得一半,全无用处,这才来找我助你去拿另外一半吧?”凡埃克先是一怔,旋即大笑道:“小友你真是冰雪聪明!那物事是人间至宝,若非完璧,岂不是一大憾事?”赛戈莱纳索性双手抱臂道:“你怎会如此笃定我会帮你?”凡埃克竖起一个指头,得意道:“我一路暗地跟着你们,亲眼见到那个比约齐把另一半宝物和你的木杖搁在一处,皆存在公爵府的库房之内。小友对这根木杖,想来颇为珍视吧?”
赛戈莱纳一时无语,那五环栗木杖是卡瓦纳修士的遗物,亦是他在托钵僧团中的信物,无论如何不可落入他人之手。凡埃克见他沉默不语,知道已经说动,趁热打铁道:“我早看出小友你身负绝技,你我联手潜入库房,各取所需,不失为艺术史上一段佳话。”赛戈莱纳淡淡道:“话虽如此,你却如何把我弄出去?”
凡埃克道:“此事说难不难,说易却也是不易。”赛戈莱纳皱起眉头,面露不解。凡埃克从怀里抓出一个大如鸡卵的黄黑色小球,道:“这是我一位好友赠我的,名叫希腊火粉,一经点燃即有摧石断铁的威力,炸开这小小一扇气窗可说是毫不费力。”赛戈莱纳早在摩尔多瓦见过这火药的威力,不觉为奇,问道:“那难在何处?”凡埃克见他对希腊火粉毫不惊奇,有些失望,只好回答道:“炸窗之时,声音极大,监狱守卫听到,必会立刻赶来,须得有人阻上他们一阻,否则这计划也似水中捞月。”赛戈莱纳见他把视线投向奥古斯丁,立刻明白他的意思,怒道:“教别人去为我送死,却不是义人所为!”凡埃克道:“他既然是你奴仆,这些小事总该是要代主而作的。”
他二人对话全用意大利语,奥古斯丁听不明白,只是呆呆坐在稻草上。赛戈莱纳与奥古斯丁虽有主仆名分,他脑子里却没有半分主尊奴卑的念头,只把黑人当作一个同伴。他对凡埃克道:“奥古斯丁与我有同伴之谊,我宁可在此终老一世,也不要作那背友求生之人!”
凡埃克听他话里分明是在嘲讽自己,也不着恼,嘿嘿一笑:“小友你心胸好生狭窄。也罢也罢,既然你一意坚持,我也不好阻止,就看你们造化了!”他递来一把凿子,对赛戈莱纳道:“你把铁栅根部凿些坑出来,我好放希腊火粉,手脚快些。”
赛戈莱纳接过凿子,双臂运起神功,狠命砸去,凿处火星四溅。这外墙是巨岩天然而成,石质极厚极硬,与他当日在绝谷水洞里打破的岩壁不可同日而语。他忙了半夜才算凿出数道半深的槽线。凡埃克又把希腊火粉递过去,教赛戈莱纳倒入铁栅根部的槽中,只留出一条淡淡的粉线在外面,仔细拍实。
凡埃克这时敛起笑容,取出火石,对赛戈莱纳正色道:“这希腊火粉威力非同小可,这牢房实在狭窄,一会儿有甚么事情我亦不知,只好冒一冒险。等下我先吊上去一截,你把这条粉线点燃,然后与那黑人躲去门口抱头蹲好,鼓起内功,免得被碎石所伤。一俟炸完,尽快扭断铁棍爬出来,我这里自有绳子接应。”说完他双手交替,顺着绳子攀了上去,很快便不见了。
赛戈莱纳知道火药这东西威力奇大,强如“隐者”之流也要吃亏,便用希腊语吩咐奥古斯丁去门下躲好,自己打着了火星丢到粉线,也急忙躲去门口。那火星见了粉线,忽地一声膨大起来,沿着粉线簌簌地一路烧去。赛戈莱纳以手抱头,只觉一声巨响,震耳欲聋,气浪汹涌扑来,兼有碎石乱飞,砸在身上生疼。他已尽力运功抵御,还是有肩头、小腹等处被飞石划伤。
待得炸声刚停,赛戈莱纳顾不得抖落身上粉末,和奥古斯丁一起跳起来。他们见到气窗的数根铁栅底端已被炸得一片狼藉,四条胳膊一起伸过去,拼命扭拽。
眼见那几根铁棍就要被摇下来,窗外悠悠已伸下一条粗大绳索。这时牢外脚步纷乱,有人用塞尔维亚语大声嚷嚷,卫兵们已然赶到。奥古斯丁听到有金属声叮当响动,知道他们已掏出钥匙,大吼一声,松开了铁棍,整个人返身扑向牢门。这铁牢门本是朝外开的,门内并无任何把手,他便双手抠住门下递送食物的小缝,双腿蹬住门边两侧,不让外面的卫兵打开牢门。
赛戈莱纳一惊,连忙大声叫奥古斯丁的名字。奥古斯丁不能说话,又比不出手势,只好回头冲赛戈莱纳张嘴荷荷嘶吼,眼角有血丝迸现。外面卫兵喝叱声不断,铁牢门被拽得砰砰作响,奥古斯丁全仗津巴布韦大擒拿手的功底,才能勉强拽住铁门,只是撑不得多久。赛戈莱纳想要过去帮忙,黑人只是拼命摇头,忽又猛地仰起,表情极为痛楚。原来卫兵们看到门下缝隙里伸出几个指头,纷纷脚蹬足踹,只差没用兵刃去砍。
赛戈莱纳双臂劲力勃发,把最后两根铁棍“哗啦”一发扯开。外面凡埃克高声叫道:“此时不走,便走不得了!”赛戈莱纳眼神一狠,狠狠咬住嘴唇,却返身跳到门前,把黑人一把扯开。铁牢门骤然失去抵力,被外面卫兵一下拽开,拽门的人咕咚咕咚全倒在了地上。赛戈莱纳趁机跃出门去,双掌运转如风,马太福音以平和为主,制人而不伤,他此时使将起来不甚顺手,遂又变回奥卡姆真理拳,出手狠戾,一拳一个霎时打倒了十余名士兵。牢房的甬道本来就狭窄,被他这么一闹,后面的士兵东倒西歪,挤成一团,只能握紧武器呼喊,却冲不过来。
赛戈莱纳一边挥拳一边拿希腊语大呼,叫奥古斯丁赶快钻出窗子,忽然却觉得身子一轻,却是奥古斯丁施展出津巴布韦大擒拿手,把他横腰锁住。赛戈莱纳哪里料到黑人会对自己出手,未及反抗,奥古斯丁运起神力,一下子竟把他扔回牢房,“砰”地一声关紧了铁门。赛戈莱纳从地上爬起来,再想推开门已被人从外面闩住。只听外面不断传来关节断裂与惨呼声,想是被奥古斯丁扭断了手脚的护卫。
凡埃克在窗外冷冷道:“你若再不走,他必是力战到死;你若走了,他束手就擒,还能有一线生机。”赛戈莱纳听了他的话,知道所言句句在理,只得纵身钻出窗外,抓住麻绳,冲牢内大叫道:“奥古斯丁,我已走脱,你快降了罢!”凡埃克道:“事不宜迟,咱们顺着绳子溜下去。”说完自己先朝地面降下去。
赛戈莱纳却兀自不肯走,悬在窗外不动,直听到牢房外拳脚声渐息,士兵呵斥声多过呻吟,情知奥古斯丁已放弃抵抗,这才双手溜着绳子,朝地面降下去。快到地面之时,有士兵从牢里探出头来,拔剑砍绳,赛戈莱纳身子一荡,双腿蹬在牢狱墙壁上,凭着摆荡之力几下起落,轻轻落在地上,断绳方自坠下。凡埃克赞道:“好俊的功夫,小友你果然深藏不露。”
赛戈莱纳不见丝毫得色,低声道:“我们快走罢!”凡埃克笑道:“小友不必这等担忧,你我一日不落网,你那忠仆便可保一日不死。待我等取出宝物,再回来救他就是。”他抬头望望牢狱,又道:“这一番动静不小,事不宜迟,咱们得赶在他们全从床上爬起来之前动手才行。”
两人更不多话,赛戈莱纳紧紧尾随着凡埃克,沿着贝尔格莱德的街道左转右拐,时而高跃,时而潜行。凡埃克似是对地形了然于胸,贝尔格莱德城内巷道纵横,十分复杂,他却不见任何迟疑。赛戈莱纳见这画师飞檐走壁,气定神闲,可见脚下轻功着实不浅。
赛戈莱纳边奔边问道:“你要偷的究竟是甚么玩意?”凡埃克道:“嘿嘿,那原是教皇为了给公爵贺寿,特意叫人从米朱尔山采集的灵药。”赛戈莱纳想起那日在船上偷听的谈话,心中一惊。凡埃克道:“贝尔格莱德公爵这些年来身染名叫美杜萨之泣的奇症,四肢日渐僵硬,只怕撑不上几年便会化作石像一般,寻遍了天下名医也束手无策。最后终于有一个阿拉伯神医伊本萨多肯出手救治,那老爷子却说宁愿一死也不愿被穆斯林医生施救。伊本萨多无奈之下,留下一个药方,翩然离去。”赛戈莱纳叹道:“公爵倒是个有骨气的人。”凡埃克道:“他有骨气,却苦了旁人。萨多神医的药方提及,在米朱尔山中有一虫一草。虫叫巴兹利斯克虫,这虫头如雄鸡,身似小蛇,与传说中的魔物巴兹利斯克鸡蛇极象,故而得名;草名四叶三叶草,天生四叶,乃是三叶草中的极品。这一虫一草都是罕有之物,只在米朱尔山中才有生存,极难寻见。巴兹利斯克虫一世只吃三叶草为生,倘若喂它四叶三叶草,吃完便会立即僵死。把虫尸捣碎服下,便是治疗美杜萨之泣的良药。只是巴兹利斯克虫死后不久便会枯成一层干皮,是以必须当时吃下,不能有片刻耽搁。”
赛戈莱纳恍然大悟道:“无怪比约奇不肯把它们合在一处,分别装匣。”凡埃克道:“教皇倒也真是有心,他知道贝尔格莱德公爵不愿受穆斯林恩惠,便派了教廷使者亲去寻访,再派圣帑卫队护送。如此一来,这一虫一草便成了教皇亲赐的灵药,公爵便可放心服用了。可惜我只盗得四叶三叶草,那巴兹利斯克虫却是被比约齐贴身装着。如今那虫子已然入库,便是我等的机会了!”
赛戈莱纳听完,心中却犯了嘀咕,他也算是教廷部属,如今却助这画师来偷药,总觉不大妥当。凡埃克看他面带踌躇,便道:“只要进得库房,你自去取你家木杖,我去拿我的虫,两不相干。”赛戈莱纳道:“你偷灵药,莫不是也患了美杜萨之泣?”凡埃克伸出右手,修长手指凭空拨弄了几回,笑道:“你看我象么?只不过那巴兹利斯克虫的虫尸捣碎,再掺以颜料,便能绘出极难得的绝世色彩。世人不过百年之寿,哪及艺术万古长存,我这用法才最合天理。”赛戈莱纳正欲开口质疑,凡埃克却突然停了下脚步,低声道:“便是这里了!”
二人此时身在贝尔格莱德城堡的西北角落,这里有一处青砖砌成的小礼拜堂,两边各有一栋角堡。这里本是公爵家族作日常礼拜之地,如今被临时改成了存放贵重寿礼之地。凡埃克道:“这礼拜堂唯有一个入口,门外有两名卫兵。还有一队巡哨的在左近。”赛戈莱纳皱眉道:“以你的身手,何必一定要找我帮忙。”凡埃克抬起白皙双手,自怜道:“我这一双手只为艺术奉献,打拳这等粗俗之事,我是从来不学的,倘若弄伤了手指,岂非是大损失?”赛戈莱纳听罢一时语塞,不知这人究竟是直率坦诚,抑或是过于自大。
事已至此,赛戈莱纳也只得打起精神。门口那两名守护人高马大,太阳穴高鼓,都是硬手,公爵只派他二人把守,显然是信心十足。他们目不斜视,忽然听到耳边一阵轻佻小调儿,见到一个穿着花里胡哨的古怪男子吹着口哨,悠然走来。这两名守护知道公爵客人之中多是江湖中人,其中不乏怪人,于是也不敢喝叱,只伸手拦下他道:“这位客人,这里是城堡重地,不便外人进出,请您早些回去罢。”那男子搔搔乱蓬蓬的头发,醉醺醺道:“恕罪恕罪,一时吃醉了酒,却不知转去哪里了。”二人对视一眼,说道:“从这里折返,下了台阶右转,便有士兵带您回去,恕我等有职责在身,不能离开。”男子向前走了两步,嘟囔道:“既然能碰到你们,也是命运使然,不若我便给你们绘上一幅肖像如何?”说罢从怀里掏出两支细毛刷笔,在手中上下翻飞,灵活之极,脚下却是踉踉跄跄。两名护卫面面相觑,只好上前扶住他,男子忽然抬头笑道:“这名画便起名叫《二士争晕图》罢!”
两位护卫一怔,背后一个黑影突然跃出,两下干净利落的手刀劈向后颈。这手刀内劲十足,力透星宫,二人眼前一黑,当即晕了过去。凡埃克拍手赞道:“好漂亮的手法。”赛戈莱纳仍旧有些犹豫,略望了望昏迷的护卫,催促道:“快开门罢。”
礼拜堂的门锁只是寻常的铜翅咬锁,凡埃克掏出两枚钢针,插入锁孔鼓捣了数下,锁头便应声而开。两人推门而入,看到里面堆满了各色奇珍异宝,有金镶玉嵌的护手长剑,亦有大如鸡卵的明珠,还有些古籍旧壶之类的,看似其貌不扬,想来也必是各有珍奇之处。莫说赛戈莱纳一个土包子,就是凡埃克都看得啧啧称奇。
两人搜寻了一圈,凡埃克忽然喜道:“原来是在这里!”他搬走一尊斯留特尔亲手铸的黄金圣母像,踢开多那太罗的独角兽挂毯,从底部拿出一柄木杖和一个小小木匣,木匣上刻着教廷徽识,启处还有雷神门专有的封泥。赛戈莱纳接过木杖,上面五环节疤历历在目,不禁伸手轻轻抚摩,喜不自胜。凡埃克把木匣揣入怀里,道:“先离开这里再欣赏不迟!巡哨的转瞬即至。”
两人踏出礼拜堂,却发现先前晕倒在门口的两名护卫已经不见了。凡埃克毕竟是老江湖,暗叫不妙,他还未及开口提醒赛戈莱纳,四周忽然间火把通明,照的如同白昼一般。比约齐手带拳套,自塔楼阴影里缓步而出,冷然道:“魔手画师,我早料到你会去而复返,来盗那另外一半宝物,果不其然!”他身后还站着一个二十岁出头的男子,生得五官方正,身上穿着一件亮银锁子甲,手里提着柄宽刃短剑。
相反方向传来一个女子尖利的声音:“比约齐,你说的盗贼,便是这一老一小么?”赛戈莱纳与凡埃克急忙转头,看到另外一侧的角堡里走出三名白袍青年,两女一男,竟是早些时候碰到的那三个普罗文扎诺的俗家弟子。中间的男子身材高大气度不凡,左边女子一头红发,就是那外号“王尔古雷”的切丽了;右边还有一位少女,年纪不过十五,生得皮肤白嫩,楚楚动人,面上却没甚么表情。
凡埃克左顾右盼,终于摆摆手指叹道:“哎,他们也来了,这便不好相与了。”赛戈莱纳不必他提醒,也能看出这三个人绝非俗手,心里一阵苦笑。按说赛戈莱纳是卡瓦纳修士的弟子、马太福音的嫡系传人,与这三位西门福音的弟子本是同门师兄弟,可如今情势之下,就算是他自承身份,也只会落得一个辱没师门的小贼骂名。赛戈莱纳在绝谷之时,可从未想过与护廷十二福音的同僚这般相见。
比约齐身后的男子忽然跨前一步,与他并肩而立,肃然道:“魔手画师前辈是欧罗巴有名的人物,在下一向十分景仰,我家中亦有收藏前辈的名作。若是别的东西,任由前辈你取走,在下绝不吝惜。只是这四叶三叶草乃是教皇陛下馈赠家父的灵药,性命攸关,还望前辈能以人命为念,割爱留赠,我匈雅提家族必感恩铭记,以上宾待之。”
这一番话说的极为得体,说得比约齐和那三个门徒频频点头,就连赛戈莱纳也颌首称是。他言下之意,只要凡埃克交出四叶三叶草,便既往不咎,还好生接待,可以说是给足了面子。凡埃克听他称赞自己画作,表情大是得意,晃头说道:“你就是贝尔格莱德公爵的独子亚诺什·匈雅提罢?”亚诺什道:“正是!”凡埃克赞道:“虎父无犬子,年纪轻轻就有乃父风范。‘小狮心王’果然并非浪得虚名。”狮心王查理是欧罗巴名王,亚诺什能被称为小狮心王,可见其能。
亚诺什略举了举手道:“前辈谬赞了。”凡埃克眼珠一转,说道:“你说家中收藏我的名作,敢问是哪一幅?”比约齐表情登时紧绷,亚诺什只是随口客套,想不到这画师却较起真来,他脾气古怪,一旦答错还不知生出甚么是非。不料亚诺什不慌不忙道:“前辈的《阿尔诺芬尼与他的新娘》细密精致,我母亲每天都要看上几眼,常说一日不见,食之无味。”
凡埃克听到他这般说,心情大悦,他一向以画技最为自负,能得人如此评价,可比甚么奉承都来得动听。他拨弄手指,沉吟不语。这时另外一端响起一声女子尖叱道:“何必跟这些小贼啰嗦,一剑一个刺死,再来寻宝不迟!”
开口说话的正是那个人称“王尔古雷”的切丽。他们三人本是比约齐请来助拳的,如今却被晾在了一旁,连通报姓名都欠奉,切丽性烈如火,不禁大怒。凡埃克听到她呼喊,横瞥过来一眼冷冷道:“普罗文扎诺的嘴巴好似被针线缝起来一样,怎地收的弟子却如此吵闹。”
切丽见他一开口就嘲弄自己和师父,二话不说,举锤便砸将过来。教廷武功不倡杀伐,是以无论神甫修士都不用刀剑,卡瓦纳修士用的是栗木杖,而普罗文扎诺的门下皆用的是三肘钉头锤,可砸可锤,变化多端。切丽一上来,便施展出西门福音的绝学,把凡埃克罩在一片锋锐之中。
西门在耶稣门徒中号称法严第一,随主之前便是奋锐党徒,谨守犹太律法,一丝不苟。耶稣传给他的武功,亦以严谨守正为主。西门福音招法环环相扣、严丝合缝,绝少留有破绽,与马太福音的格局又不相同。切丽的性情爆烈,手中招式却依足了西门福音的精要,钉头锤划出数十几道清晰印迹,无不对准对手要害。
凡埃克“啧”了一声,掣出两支细毛画笔,两下一交,竟把她的钉头锤架住。切丽一怔,少退了两步,又复来攻。凡埃克双笔翻飞,切、刮、点、刷笔势连绵,将绘画技法尽融于招式之中。二笔一锤在这入夜的城堡之中斗了个不亦乐乎,那两管画笔看似纤细,却总能以巧妙招式卸掉钉头锤的力道。切丽连攻了十招,却都被凡埃克的画笔带偏,始终不得尽意。凡埃克接招之余,不时唠叨道:“小姐你性格恶劣,身材却是曼妙,假若让我画下身体,只怕不知有多少男子会为你痴迷哩。”他本出自艺术赤诚,听在切丽耳中却全是轻薄之言,更是恼怒。
亚诺什见两人斗了起来,欲上前制止,却被比约齐拦住劝道:“少爷,西门一脉最重名声。你贸然上前,岂不是拂了他们面子?只怕以后麻烦更多。”亚诺什皱眉道:“本来我已几乎说动魔手画师,那位小姐何必节外生枝呢?”比约齐苦笑道:“她若不节外生枝,便不会被人叫做王尔古雷了。”
赛戈莱纳只知凡埃克轻功了得,没想到他笔上功夫也如此精妙,切丽在他手里却是丝毫便宜也讨不到。他正自观望,那高大的白袍男子缓步走到他面前,掣出钉头锤,施了一礼道:“在下是西门一脉的罗慕路斯,前来向阁下讨教几招。”赛戈莱纳见他面容清癯,是内家高手,忽然动了好胜之心,心想不知西门福音和老师的马太福音孰强孰弱,遂把木杖举起道:“也好,得罪了。”
原来罗慕路斯见师妹与凡埃克斗招落得下风,唯恐有失,又不愿被人说以二敌一,便来对付赛戈莱纳。只要擒得这个同伙,便可以此来挟制魔手画师。他为人沉稳,不愿多事,江湖上的名头尚不及他的两个师妹大,但论功夫却远比她们扎实,早被普罗文扎诺视为嫡系传人。是以罗慕路斯行事极是持重,唯恐有半分不谨,坏了西门一脉和教廷的名声。
罗慕路斯一见眼前这少年举起木杖,还以为他是没有防身的兵刃,情急之下随手抓来个物件就用,便开口提醒道:“如此决斗,未免不太公平。你惯用甚么兵刃?我可向亚诺什少爷借来。”赛戈莱纳淡淡道:“不妨事,我一向用这杖的。”罗慕路斯也便不再坚持,亮出西门福音的起手式,大声道:“那么请小心,我要进招了!”他内力鼓荡,白袍飘起,煞是飘逸之风。
赛戈莱纳见他的架势,发觉西门福音与马太福音果然系出同流,两者起手式虽各有巧妙,合在一起却互补阙漏,天衣无缝。就这么一闪神的功夫,罗慕路斯的钉头锤已然刺到面前,赛戈莱纳连忙举杖一记“神盾加恩”别住锤头的钉齿,十二宫气劲勃发,用力一扭,竟把钉头锤的势头扭转了回去。罗慕路斯大吃一惊,连忙催动内力,顶着钉头锤朝前捣去,两人相持不下,一锤一杖僵在中间,不住磕碰。忽然“砰”的一声,罗慕路斯拿着木杖,赛戈莱纳握紧钉头锤各自朝后倒退了三步。
两人虽是敌手,一时也不禁有些好笑。赛戈莱纳道:“不如我们换回来罢!”罗慕路斯点头道:“悉听尊便。”两人互相把兵器掷回给对方。西门福音招式严谨,颇重内力。罗慕路斯这些年来苦心修炼,已自信修为不下于任何一位高手,想不到眼前这少年的内力古怪,似乎犹在自己之上,心神不免有些震惊。他一甩钉头锤喝道:“阁下究竟是甚么人?”赛戈莱纳道:“我叫赛戈莱纳。”
罗慕路斯对欧罗巴各门各派的青年高手都有些见识,却从未听过这个名字,心想多半是假的,只好先擒下他,再盘问不迟。心意一定,他又施展开西门福音,挟带着阵阵风声挥将来。赛戈莱纳有心要比较两门福音的优劣,也不用奥卡姆真理拳,手中木杖只以马太福音对敌。两人俱是个中好手,转瞬间已经过了数十招,拼了一个势均力敌。西门持重,马太敦厚,两套功法走的都是以拙胜巧的稳重路子,赛戈莱纳与罗慕路斯全力施为,交攻进退竟十分合拍,如同给对方喂招一般。
罗慕路斯忽然使出一记“西门撑船”,三股内力合着钉头锤的威势,赛戈莱纳抱元守一,手中木杖旋风般地飞舞,每一杖都恰好挡在钉头锤的必进之路。罗慕路斯觑准空隙跳开五步之远,手中武器顿停,大声喝道:“这是马太福音的招式!!你究竟是谁?”
赛戈莱纳笑道:“我已说过了,本人大名叫赛戈莱纳,从不曾更改过。”罗慕路斯皱起眉头,这少年用杖的路数是马太福音一脉,内力却肆意奔流,与教廷深蕴内敛的心法大不相同。他心思缜密,怕这人与教廷或有些渊源,还是问个清楚为好。不料赛戈莱纳却不依不饶,他在摩尔多瓦时要么是被隐者那样的强敌打得大败亏输,要么是把帕夏、齐奥那样的对手打得一塌糊涂,除了约瑟夫大主教,还从不曾与人势均力敌地酣畅战过,今日碰到罗慕路斯这等无论内力、招式皆十分接近的敌手,他不由得战意大盛。
罗慕路斯见对方反扑了过来,只得舞起钉头锤,再度迎上去。每次杖锤相交,他都感觉到有凌厉内力渡过兵刃,突入自己十二宫内,四液沸腾,必须得凝神固守,才能勉强维持均衡。罗慕路斯心想马太福音以长劲绵长著称,加上这小子内力丰沛,如此下去自己恐怕只有落败的份儿。他伸手解开白袍搭扣,把袍子哗啦一下丢在地上,露出内里的短衣劲装来,面色凝重起来。赛戈莱纳道:“如此甚好,就该认真些才是!”一掌飞切过去,攻向他的二宫回廊。
他算定以罗慕路斯的性情,定会以钉头锤相挡,自己借机横扫木杖,用杖头点他腰间处女宫几处星命点,便避无可避。不料罗慕路斯却突然纵身闪避,转去赛戈莱纳背后,悄无声息地用左手食指去点他后心。赛戈莱纳猝然一惊,急忙翻身,木杖飞挑,挟着无比浑厚的内力直捅过去,罗慕路斯略抬高钉头锤,身子飘然横移,叮地一声轻轻磕在杖头。赛戈莱纳几番交手,顿觉罗慕路斯好似换了一个人,不再与自己硬硬相碰,举手发招举重若轻,纵横挪移起来无比巧妙。
他并不知道,这乃是西门福音中一门玄奥的功夫,名叫盈缺赦罪诀。昔日耶稣曾去西门家中做客,西门盛情款待,却有一个有罪的女子手持香膏玉瓶立在耶稣背后,以泪洗其脚,以发拭其足,以嘴吻其踝,以膏抹其背。耶稣便赦免她的罪过。西门惊问缘故,耶稣便道:“倘使有一债主,一人亏欠他五十个银元、一人亏欠五个银元。他欲免除债务,何者更爱他多些。”西门道:“自然是亏欠多的人。”耶稣便笑道:“自我进屋以来,你不拿水来濯我的足,不与我相亲,不用油抹我的头;这女子所为,实在你之上。是以她许多的罪都赦免了,因为她的爱多。但那赦免少的,他的爱就少。”
西门蒙了这个教诲,大彻大悟,从中学到“少能补缺,多不胜盈”的武学至理,于不足处补上三分内力,胜若在强横处加上十分,为纪念恩师,遂把这一法门取名叫“盈缺赦罪决”。这门功夫不在内力强大,而重运用之妙,往往用在关窍之处略补内劲,便可四两拨动千斤。
只是“盈缺赦罪决”颇为深奥,须对内学有极深造诣才有进境。普罗文扎诺门下众弟子,也只有罗慕路斯一个人能修习此决,如今已经学得了五成。赛戈莱纳虽蒙卡瓦纳修士教授,毕竟是野路子,罗慕路斯自幼身受教廷正宗,一招一式极有章法,与他不可同日而语。赛戈莱纳只得暗暗催动箴言内力,伺机而动。
那边厢凡埃克与切丽缠战良久,他见这少女每出一锤,口中必娇叱不已,觉得有些厌倦。他双笔一并,朗声叫道:“这位大小姐,留神了,我这一招叫做‘横拖画布’!”切丽只道他下一招要横扫,把钉头锤倒提,一记“西门撑船”朝下捣去。不料凡埃克哈哈大笑道:“我说它是横拖,难道还真的横扫不成?”他二笔突地一并,朝着切丽的锤头用力一磕。切丽只觉得手腕酥软,几乎握不住锤柄。凡埃克窥准了这一空挡,左足少顿,脚下几下起落,身子已冲到礼拜党的另外一端。
这一下便不容比约齐和亚诺什不出手,他们身形一晃,一人使出雷神九锤,一人使出十字剑法,霎时汇成一道锋墙朝凡埃克推去。比约齐姑且不论,这个亚诺什的剑法如长虹贯日,一招之内竟抖出数朵剑花,竟不逊于杜兰德子爵。礼拜堂前地域狭窄,不便腾挪,凡埃克见难以突破,只得转身退了回来。
罗慕路斯与赛戈莱纳交手正炽,他见凡埃克弃了自己师妹,前来助拳,吃了一惊,朝后稍稍退却半步。凡埃克拍拍赛戈莱纳肩膀,道:“小友,今日兴致已尽,咱们散了罢。”赛戈莱纳虽想和罗慕路斯分出胜负,但也明白久战不利,等到大批城堡护卫闻声赶来,到时候就是插翅也难飞了。他们早有约定,东西到手以后,各自凭本事逃开,于是便“嗯”了一声。罗慕路斯剑眉一立,暴喝一声道:“留下东西,再走不迟!”挺锤直取凡埃克首级。
这一锤直直递进,迅捷无比,是罗慕路斯生平最得意的招数之一。他料定那四叶三叶草当是在凡埃克身上,是以弃赛戈莱纳于不顾,直逼魔手画师。凡埃克面露惊异,想要拿画笔去封已经来不及了,又不想伤了自己手指,便用了个缠字决,靠笔刷的绵软之力去化那直锋。罗慕路斯冷笑一声,钉锤依然不改去势,两个人一攻一缠,顷刻间追出十几步远。
赛戈莱纳看到他们两个斗了起来,拔足便往城墙边上走。切丽突然仗锤挡住,双眼尽是怨毒,上来就刺了数招,把刚才凡埃克口舌上积出来的怨恨,都发泄到了这金发小子身上。赛戈莱纳不欲与她多作纠缠,把木杖别在身后,见钉头锤已砸到,左手肘架住锤刺,右手奥卡姆真理拳立刻赫然轰出,这拳挟着浑厚内力,只一击便打碎了钉头锤的长柄。
切丽一时失了兵刃,一声尖叫,竟在原地不知所措。赛戈莱纳微微一笑,转身正要跳下城墙,突然感到腰间一凉,一柄薄刃匕首悄无声息地插入自己后心。他转头急视,见到那个白袍少女不知何时欺到自己身边,一双美眸冷若冰霜,几如她手中的匕首阴寒。这少女一直不曾作声,只在一旁暗暗观察,这时窥到赛戈莱纳毁了她师姐兵器,心神松懈之时,才在突然发难,一击而中,无论心思还是武功都实在令人不寒而栗。
这少女本来算定一击之下可以毙敌,不料赛戈莱纳内力充盈,这匕首刺进皮肉,竟未能深入。赛戈莱纳骤然负痛,下手便顾不得怜香惜玉,反手一掌拍到少女肩头。少女闷哼一声,松开匕首,喷出一口鲜血到他脸上,身子软软朝后仰倒。
这时比约齐和亚诺什飞步赶来,比约齐先到一步,雷神九锤直直捣来。赛戈莱纳身子滴溜溜转了数拳,左拳暴出。他情急之下内力流转加速,威力大增,这双拳一对,比约齐只觉得五指关节剧痛,那精钢拳套竟被打得凹进去一块,整个人被推开数步开外。赛戈莱纳见打退比约齐,不敢多留,暗暗一咬牙,就这么插着匕首纵身跃下城头。
比约齐还要追赶,却被亚诺什按住肩膀。亚诺什望着城下阴影,冷笑道:“在这贝尔格莱德城内,我匈雅提家族还不曾有寻不着的人!”
贝尔格莱德城堡本是一座要塞,塔楼林立,堡垒交叠,裙道颇多,大军从外围攻之极难;对一个轻功了得的盗贼来说,却是天造地设的逃命之地。赛戈莱纳知道插在身上的匕首不可轻拔,否则鲜血涌出,一发不可收拾,遂强忍着伤口疼痛,在塔梯之间忽上很下,高低腾跃,很快跳出了外围城墙。
他甫一落地,身后的城堡吊桥便隆隆放下,人喊马嘶,看火把的数量,少说也有几百人。赛戈莱纳怎想到贝尔格莱德的守军反应如此迅速,当下不敢停留,脚下发足狂奔。
贝尔格莱德城镇幅员颇大,赛戈莱纳心想只要随便跑去一条小巷,便寻不着了。谁知那些守军有条不紊,分作几十个小队,沿着城镇街道汹汹分进,数条火线如水银泻地,竟是丝毫破绽也无。突然远处一声悠长的号角声起,赛戈莱纳猛一抬头,发觉贝尔格莱德城中每隔半个街区,便有一栋高大的木制瞭望塔。此时听到城内号角警报,这些塔顶一起举火,贝尔格莱德霎时间火星点点,全城都在这些哨所光芒覆盖之下。塔台上值班的俱是弓弩好手,居高临下见了可疑之人,不经发问,即可放箭。
赛戈莱纳哪里知道,贝尔格莱德久在奥斯曼土耳其的兵势威逼之下,早锤炼出了一套天罗地网的城防体系。他暗暗叫苦,自己一面须得防着追兵,一面还得防着这些塔台的弓箭。任凭他脚程再快,也断断避不过塔台哨兵的视线。
他正想着,耳畔嗖地飞过一支羽箭。赛戈莱纳侧头一抬,看到右边一处塔台上有人搭弓射来,心头大怒,俯身捡起一快石子,运起箴言内力甩出去。石子去势极为猛烈,噗地一声,一下子把射箭之人砸下台来。不料塔台上尚有第二个人,他见同伴受袭,立刻敲响一个吊在塔台的小铜钟。在城中搜索的大队人马听到钟声警示,纷纷掉转队伍,从四面汇过来。
赛戈莱纳弄巧成拙,只得压低脑袋,贴着墙壁尽量沿死角疾行。又转了数个弯,凭他的耳力能听出四面八方都有脚步声纷纷传来。赛戈莱纳走投无路,他定了定神,看到前方街道右侧有栋敞净的砖石三层小楼,青藤爬墙,窗扇镂花,颇为精致,三楼有一扇窗户微微打开。他也不想许多,双手一扯爬藤,借力纵身跳进窗户。
他跳入屋内刚一落地,眼前先是一片漆黑。还没等赛戈莱纳调匀呼吸,忽然感到身侧一阵若有若无的掌力扑来。这掌力无根无由,似是无处不在,却又难以捉摸,饶是赛戈莱纳身负绝学,一时也无法闪避,“噗”地一声被这一掌拍倒在地,四肢酸软,几乎爬不起来。
一盏小烛台被悄然点燃,屋内多了几许昏黄光线。赛戈莱纳勉强抬起头来,见到屋子里坐着一位身着深黑修女服的老嬷嬷,离自己有数步之遥。她双目微闭,手持念珠,脖子上挂着象牙制的圣母小像,胸前还绣着一朵百合。
这老嬷嬷也不睁眼,只是把小拇指轻轻一挑,那小烛台里的火头便簌地弹出,划成三点火星飞过屋中,将赛戈莱纳身后三个角落里的三盏烛台点燃,屋中亮了许多。老嬷嬷这时才微微抬起眼皮,用意大利语讶道:“圣母玛丽娅!竟是个孩子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