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悬朝廷通缉榜榜眼整整十二个月、全身金漆的太极,其大名震得连少林也晃动起来。这几天越吃越肥越肥越痴呆的废柴公子哥儿们的话题,全绕在这位金漆人太极身上。
“又是金漆又是诡异的慢拳,这不是在说七索是在指谁?朝廷那些捕爷笨得要死,要拿太极往少林抓就是!”
“是啊,抓走了那头死第八铜人,大家日子就好过了。哎,我没毕业就下山,我爹一定给人瞧不起,家产一定只传给我那两个毕业少林的兄长,说什么也得撑下去。”
“不如说干就干,咱们飞鸽传书报官吧!叫不杀亲自过来逮他!”
“瞎扯!七索哪来这么大本事千里往返少林跟汝阳?我中午还常常看见他蹲在厨房吃饭咧!他要真有那么大本事早就将死穴解开下山啦!还跟咱们这样瞎缠?”
“是啊,而且干吗故意漆了金漆,不是摆明了此地无银三百两吗?那头死铜人要笨也不是这个笨法。”
“倒也是。哎。”
而韩林儿经常服侍着大爷们吃饭,听得耳语也够多了,什么话都不新鲜。但过了半把月,韩林儿听到一个可怕的消息,一听不对劲,到了当日黄昏终于忍不住跑去向七索问个明白。
七索正在厨房外缠着子安听故事,梁山泊一百零八条好汉正与奸相高俅做最后的决一死战,双方连夜惨斗,宋江的法术与吴用的智计迭出,好不精彩。
韩林儿大剌剌地走到七索面前。
“七索,大家在传的那个太极是不是你?”韩林儿也不拐弯,直话直说。
七索蹲着搔搔头,子安在树下傻傻笑了起来。在人前,子安总是一副傻兮兮的样子,所以谁都不会把各种脑筋动到他身上,他才得以专心写作。
“你这么聪明,你说可能吗?”七索反问。
“如果是你也就罢了,但如果不是你,你可得小心了。”韩林儿不像在开玩笑。
“怎说?”七索不解。
“我听那些废柴说,朝廷已经开始怀疑你就是偷袭汝阳王五次的通缉犯太极,正思忖要对付你,或许就是这一两天的事。”韩林儿手叉着腰。
“对付我?怎么对付?”七索看着韩林儿。
“据那些铜臭鬼说,朝廷已差了不杀亲自来逮你,要我说,你还是逃了吧。”韩林儿很严肃,说完就走。
“逃?”七索看着韩林儿的背影。
子安看着七索,七索耸耸肩,好像立刻不将警告当成一回事地抖掉。
“韩林儿说得对,别小看了朝廷,一旦他们盯上你,你怎么辩驳也不会有用的,再说你应当惹恼了不少权贵,就算查清那太极并不是你,也能生出别的借口拿你。依我看还是连夜逃下山为妙,既然你身上的死穴已无大碍……”子安皱眉。
那不杀道人子安是见过一次面的,那时远远瞧着不杀将文丞相的皮一片片剥撕下来的冷酷表情,便知这人万万惹不起,少林依规是不能无端逐出七索,但朝廷的鹰犬拿着符令想怎么干都行。
“子安,你瞧我打得过那不杀吗?”七索觉得自己武功大进,似乎看不到尽头。
“不出三十招,你若还有机会自己了断便是万幸,莫要被那不杀挑断了全身筋脉,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受那活剥人皮的苦。”子安实话实说。
“难道真的要夹着尾巴逃走……”七索被这么一说,背嵴倒有些发寒。
子安认真地看着七索,又看了看四周,生怕有人偷听。
七索见子安有话想说,于是跳上树梢,看明了附近都没闲人走动才又跳下。
“有件事我觉得奇怪很久了。”子安说,脸色凝重。
“什么事?”七索。
“方丈在你身上下了死穴这件事,你不觉得疑云重重?”
“怎说?”
“如果方丈见你没有因为镇魔指真气暴窜而亡,反而武功更加精进,那他也该怀疑你是不是找到破解的方法或是有高人暗中助你,而不是又死命灌你真气吧?”
“方丈冥顽不灵,一次比一次还狠,这点毋庸置疑。”
“方丈若真的如此恶毒,要杀你,理当易如反掌。他只消在缓穴时朝你天灵盖拍上一掌,要不顺手废了你的奇经八脉,也就足够解决铜人阵的问题了不是?”
“……你这样说,好像有点道理。”
“真不愧是小说家是吧!”
“那怎办?总之还是一个逃字?”
七索虽然不愿,但为了赌一个气留在少林似乎已无必要,要不是贪恋着方丈每三个月都会用镇魔指“加害”他,令他武功突飞勐进,他早想下山跟君宝会合了。
“七索,算一算,你身上的死穴也该发作了吧?”
“是啊,方丈又出去考察了,死穴大概这两天就会发作。”
“这样啊……”
七索瞧子安的模样,倒真有他小说里智多星吴用的神采。
柴房内,七索全身盗汗,模样甚是辛苦。
“怎么,要发作了?”子安随口问道,在一旁蹲着刻木板。
“嗯。”七索站了起来,摇摇晃晃。
跟往常一样,七索开始在地上踏井走圆。柴房的地板已被七索的脚步划了一圈又一圈的痕迹,苦功斑驳其上。
七索由缓至急,越急越晃,但七索突然打了个嗝,速度骤然缓下,整个人有如醉酒,脚步开始虚浮。
子安察觉到不对劲,抬头看了七索一眼。
“没事吧?”子安。
七索不答,他狰狞的脸色已说明了这次的踏圆颇有古怪。
子安想拉住七索,却被七索身上的无形气劲给震开,子安一屁股跌下,却见七索的身子像脱弦的箭,勐然暴冲撞壁。
轰的一声,墙壁塌陷了一小块,七索却没有停止住身上的怪异,势若疯虎,却又口吐白沫,像是羊癫风发作。
“糟糕!难道是走火入魔!”子安大叫,“我去找人帮你!”说完便踏出柴房。
一道黑影飞快掠进柴房。子安猝然昏厥,倒在柴房门口。
黑衣人出手如电,一指直点七索背嵴十八穴。
却见七索背嵴一滑,巧妙地避开黑衣人快速绝伦的一指。
黑衣人一愣,左手成抓直扑,想捺住七索的腰际。
七索身子一转,熘滴滴又避开,一脚却踢上黑衣人的下腹。
“嘿!”黑衣人眼光如鹰,也不避开七索这一脚,一掌轻飘飘拍出,便藉着七索这一踢让自己退开。
这两击落空,黑衣人便看出七索的走火入魔是装的,便即要走。
“你究竟是谁!”七索挡在门口,凝视黑衣人的眼睛。
黑衣人不答也不战,直接朝柴房墙上一冲,哐啷巨响,竟就这么撞了出去。
七索大惊,赶紧跟在黑衣人后勐追。
黑衣人甚是熟稔少林院落的位置,完全避开寺僧熟睡的寺院,抄了最无人的捷径奔出少林。
七索只上过两星期的轻功水上飘速成班,而且教轻功的老师是个瘸子,所以只学到了个大头鬼,所幸乡下人的脚力本健,加上悠长的内息,仍勉强钉着黑衣人的背影不放。
黑衣人一路奔下少林山下的石阶,七索好几次都想大叫站住,但一开口就觉得脚步缓了半刻,只好专注跑着。
少林密林丛丛,七索长期都在少林本寺活动而已,至多是到山腰提水、溪边洗衣,一路跟着黑衣人钻进不见天日的山林里,七索越跑越惊。
七索发现黑衣人的脚步其实是配合着自己,自己跑得快些,黑衣人就健步如飞,自己放慢脚步,黑衣人就跟着缓下;黑衣人的内息远胜自己,武功凌驾在自己之上。
但黑衣人一见自己走火入魔便匆忙入内,伸手便想点倒自己而非趁机偷袭,显然没有恶意。
七索停下。
黑衣人停下,背对着七索。
“你是方丈吧。”七索问,脸不红气不喘。
黑衣人没有回头,也没有多余的反应。
“这是子安说的,他这么聪明,一说便不会错。”七索说,凝神戒备。
黑衣人撕开面罩,果然是方丈那贼秃的后脑勺。
“我打你不过,你有话便说吧。”七索一见真是方丈,反而泄了气。
方丈一身劲装,几乎没有老态,目光如炬,完全无法想像这张脸跟平常那个眯眯眼、扁嘴、一脸奸臣铜臭样的方丈是同一个人。
“出手。”方丈揽手,没有更多的话。
“子安说,你不是想拿我当武功罐子做奇怪的实验,就是对我有恩,有意帮我打通全身经脉。”七索直言道,“你是哪一个?”
“出手。”方丈皱眉,七索实在是话太多。
“回答我。”七索说,没有意思动武。何况他从刚刚的一跑一追中,就知道自己的武功差了方丈一大截。
必赢的架毫无意义,必输的架却也索然无味。
“若过不了我手上三十招,你就死在这荒山吧。”方丈冷冷说道,左手软绵绵拍来。
七索知道这软绵绵的掌里可不是软绵绵的女人劲,只好凝神招架。
方丈的武功颇为诡异,明明就是力断山河的大力金刚掌,在方丈的手中却变成软绵绵的飘忽空掌,但每次掌风削近七索身子,七索立刻感觉到逼人的掌力非同小可,完全不输大师兄刚勐版本的大力金刚掌。
七索并不畏惧大师兄的刚勐,却很怕方丈的无法捉摸,是以完全闪躲,不敢硬接。
方丈眼露不屑,掌影更加灵快,七索完全被压迫性极强的气劲包围,只好使出最擅长的慢拳应付,方丈的金刚掌登时被引进落空,方丈却丝毫不感惊讶,以指换掌,一指禅功夫激射而出。
七索最是惧怕这种无形指功,因为除了闪躲外根本想不出良策,只好硬挨了两记封穴飞指后,再以飞快的手法自行解穴,方丈再射两指,七索微微移开重要穴道,又是自行反手解穴,一来一往,十分滑稽。
方丈一愣,他从未想过有这种战法。
“胡来!”方丈凌空踢腿,七索依样画葫芦跟着踢出。
两脚底在空中砰然交击,七索内息一滞,往后飞出。
“腿断了?”方丈皱眉。
“还早。”七索答,无奈地摆好架势。
方丈见七索说话平常、内息似乎不受影响,点点头,双掌排山倒海击出!
七索大惊,要是给方丈这掌力直接砸到,可不是飞出去、拍拍屁股就可以站好的便宜情况。想要引进落空,却又绝对办不到。
这一傻眼,方丈的双掌已经欺到眼前,头发都往后飞了起来。
七索咬牙,脚下踏圆快速避开,却见方丈双掌跟着一转,往七索的背门轰去,鬼缠身似的。
“贼秃果然还是要我死!”七索无奈,只得鼓荡起全身真气,用慢拳将方丈硬掌往旁卸去,但方丈掌力太过刚勐,七索只拖引了三成,便让方丈给硬推飞出,内息剧烈翻腾。
“至刚无敌。”方丈冷冷说道。
七索擦掉鼻血,踉踉跄跄站起。
“其慢也刚。”方丈双掌极慢地推出,身子噼里啪啦发出轻微爆响。
七索擅长听劲,知晓方丈已经将内力催运至顶峰,肌肉与骨骼纷纷脱开原位,重又密合。
方丈那模样不似七索的慢拳,他的双掌毫无任何招式变化,只是这不变却是极厉害的杀着,比起方才的至刚勐拳,七索更没有把握借劲牵引,引进落空。
七索深深吸气,内力在气孔窍里源源不绝生出,开始绕着方丈疾跑!
既然他的慢没有方丈的慢厉害,干脆以快打慢!
“死光头看招!”七索的猴拳展开,九虚一实地攻击方丈。
方丈锐眼分辨,对七索眼花缭乱的佯攻视若无睹,只是靠着缓慢的步伐与无巧无工的掌力渐渐将七索逼退,那双掌上的内力何其惊人,在七索看来,方丈的身影竟有种越来越巨大的恐怖幻觉。
七索只能后退,后退,然后发觉背嵴已顶到了树木。
“不放枪给我!那便自摸吧!”七索整个少林寺最看不顺眼的便是方丈,要他就此磕头认输那是不可能,当下运起全身真气一击,与方丈硬碰硬对轰了双掌!
一声闷响,方丈倒退了两步,七索身子陷入身后树木里。
大树呀呀作响几乎断折。
七索喘着气,警戒看着方丈。方丈也是满脸通红,额上有白汽蒸绕。
“知道你的武功有哪两样缺点了吧?”方丈拈须,慢慢说道,“踏圆。”
七索内息运转不顺,当下也不多言,开始走圆踏井,只消转了五六圈便将翻滚的内息调匀,一身是汗。
“千锤百炼,刚而归之于柔,柔而造至于刚,刚柔无迹可见。”方丈说。
“……”七索沉思。
“天下武功不无以柔克刚之法,不无后发先至的妙着,这些你跟君宝都已经领略。但以暴凌弱却是武学真理,这暴,便是最扎根的基础,教你避无可避,逃无退路。”方丈看着七索。
“你偷看我跟君宝练功!”七索一惊。
“妙着,或许可以制服比自己厉害两倍的练家子,但如果对方比你厉害五倍、甚至十倍呢?你挪移得了真正刚勐无俦的拳吗?当对方内力远在你之上,你能卸掉他的掌劲吗?”方丈不理会七索。
七索默然。
自己虽未执着于巧,但的确颇依赖敌来我挪的功夫,遇上真正的一代高手,自己还是得硬接硬打,不真正变强不行。
“下山吧。”方丈静静说道。
七索惊讶不已,一跪落地。
“请方丈指点弟子。”七索汗流浃背,又惊又愧。
原来方丈的市侩样是装出来的,那无耻笑脸底下居然是大师风范。
子安跟七索说,方丈有意帮他打通奇经八脉,绝不是想害死他,要不就是想利用七索的身子当某种新武功的试验场。于是子安设下一局,假装走火入魔,引得在远处观察七索踏圆的方丈不得不伸手相救。
七索刚刚听方丈叫他踏圆化解翻腾的内息,那声音依稀与“文丞相”相同,显然当初便是方丈出言提点,帮他销融镇魔指的霸道真气。
方丈是友非敌,但为何是友非敌,七索依旧身处迷雾。
“指点?”方丈摇摇头。
“弟子不明白方丈的苦心,但现在总算知道方丈神机妙算必有深意,哎,就请方丈鞭策弟子,教弟子真正的少林武功!”七索诚心叩头。
“学得太多犹如扛上千斤包袱,何苦?你跟君宝自创奇拳,日后必定青出于蓝,不要教少林七十二绝技蒙蔽了你的视野,你的气穴窍孔已然打开,内功进展将一日千里,进境无边无际,别懈怠了修炼。趁天还未亮,你下山吧。”方丈说完便漫步朝山上走去。
“方丈,我不明白!我有太多事不明白!”七索跪着,摸不着头绪。
“那就带子安一齐下山吧。”方丈说,言下之意当然是子安的聪明足以解谜。
七索迷惘地看着方丈背影,情绪难以平复。
“心中有少林,何处不少林?心中无少林,天下即天下。”方丈隐没在密林里。
天已深蓝,露水初成。
一辆大牛车驮着数百片木板,慢慢在山径间走着。两个换下少林僧服的光头和尚躺在牛车上,看着即将日出的天际。
“原来少林只是敷衍朝廷的耳目,故意将自己搞烂?”七索跷着腿。
“多半是的。”子安咬着刻刀杆。
“那少林到底在图谋着什么?暗中对抗朝廷?”七索胡乱猜想,幸好他有个超会写小说的朋友。
“方丈要你下山,表示答桉不在少林里,你就自由闯荡吧,去找红中,去找君宝,去看看这身武功能够为天下人做些什么,有空嘛就去书摊翻翻,瞧瞧我的大作名动天下了没。”子安笑笑,看着七索。
“你不跟我一起闯吗?”七索有些难过。他已厌倦了别离。
“打打杀杀的,不适合我。故事之王嘛,理当行万里路写百万字书,日后咱英雄再见吧,我第一个读者。”子安伸出手。
“子安,在少林的五年里,承蒙你照顾了。”七索紧握着子安的手。
这未来故事之王的双手都是厚茧,丝毫不逊自己。
不论在哪个年代,成功的捷径都只有一条。毫不犹豫踏上最艰难的路。
几个日夜,大牛车总算绕出了嵩山,行出了河南。
七索跳下车,向车夫拜托再三,又给了好些碎银子。
“七索,替我这故事起个名字吧,如果可以,再帮我起个笔名,如果此书被禁也殃及不到我。”子安坐在牛车上。
子安心中歉疚,他无法先给七索那浩瀚故事的结局,因为结局他还想不出来,或许游历之间才能得到灵感吧。
“重剑无锋大巧不工,武功如此书名亦然,越简单越能传诵百世。”七索想了想,说,“故事讲的是水浒梁山寨的英雄侠义,就叫水浒传吧。”
“有魄力。”子安欣然。
“至于笔名,你本名姓施,这是不能改的,你耐心极坚,又待在和尚庵里十几年,笔名就叫施耐庵如何?”七索取名的逻辑很有乡下人的简单。
“施耐庵,挺好。”子安点点头。
“下次见面的时候,你就是故事之王了。”七索笑嘻嘻的,就如同水浒故事里的九纹龙史进。
“保重。”
子安躺下,不想让七索见到他已热泪盈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