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
一个凄楚的声音冲霄而上,运粮队的官兵们都吃了一惊,纷纷抬头看去。
时孟雄也吃了一惊,抬头看向天空。树木十分茂密,木叶尽脱的枝条将天空分割得支离破碎。从树枝的缝隙间,一只黑色的大鸟伸开双翅,斜斜向西北方飞去。
“呸,是只乌鸦。”
时孟雄身边的徐兴往地上吐了口唾沫。作为运粮队的副队官,徐兴算是一个兢兢业业的军官,可是胆子却一直很小,所以他也算个老兵了,却只是个骁骑,一直越不过这个被军人戏称为升迁鬼门关的军衔。他扭头对时孟雄道:“大哥,没事的,是乌鸦……”可是一扭头,却看到时孟雄脸上带着些少见的忧虑,他心头一动,道:“大哥,你担心什么?”
时孟雄仿佛大梦初醒,低声道:“徐兴,叫弟兄们加紧戒备。”
“会有事?”
“兵法有云:‘遇林莫入’。这片树林很大,若是有埋伏,那可不好办。别忘了,我们押送的可是前线急需三十万斤粮草。”时孟雄摘下长枪握在手中,试了试。此次受命押送的粮草是前线水火两军团急需的。
开春以来,蛇人发动了今年的第一次攻势。由于大江上游的符敦城和下游的东平城都已落入帝国军掌握,这次蛇人是从中游突破。大江中游的滂若城虽然不列十二名城,也是帝国有数的大城,却被蛇人一举击破。滂若城边的滂若湖是帝国第二大湖,蛇人夺取了滂若湖后,竟然一反常态,开始以滂若湖为基地,大举造船。
自从天保二十八年帝国与五羊城的共和军正式结盟以来,战事一直在胶着中见好。东平城终于失而复得,从帝都败退下来的蛇人被一举击溃,恐怕近期再没有实力再次进攻了。而西府军守御如磐石,蛇人在那里也吃了一个大亏,所以滂若城就成了蛇人反击的最后希望。蛇人如果在这一战中再次失利,胜负的天平恐怕就要偏向帝国和共和军一方了,因此帝国主政的权臣文侯也对此战极其看重,命令刚取得反攻东平城胜利的水火两军团到滂若城与蛇人交锋,并紧急召集援兵赴援东平城,让驻在东平城的地风两军团也能尽快发兵。四相军团总数已近五万,是帝国军的绝对主力,这一战绝不能失败。可是由于滂若城已被蛇人夺去,水火军团只能沿湖扎实营,为了保障这一战的胜利,补给供应就显得尤为重要。时孟雄知道自己肩头的担子有多重,他绝不敢有半分大意。
徐兴道:“是。”心中却忖道:“时大哥也忒小心了。他常说我胆子小,看来他胆子比我还小。”他举起长枪,喝道:“弟兄们,加紧戒备!”
运粮队有士兵和民夫各两千。听得徐兴发令,“哗”一声,士兵们持枪在手,打了个立正,声音整齐划一。这两千人都是文侯练成的新军,战斗力不弱,时孟雄和徐兴两人是文侯亲手从文侯府军中提拔上来的军官,在后起将领中都有些小名气。这条路上山贼出没,他们在出发时早就知道,不过山贼再厉害,也无非是三五成群,纠集成伙,不过一些乌合之众,与正规帝国军不可同日而语,徐兴胆子纵小,也不相信会出什么大事。
就算有山贼,恐怕也因为见了这等声势正在逃跑吧。徐兴不禁有些得意,道:“时大哥,放心吧……”
他话刚说到半截,眼前忽地一花,在马上晃了晃,仿佛当胸被打了一拳。徐兴怔了怔,心道:“这是怎么回事?”低头看去,却见一支长箭正插在他胸前。这箭的尾羽是黑雁毛,箭身有一半插在他前心,箭尾颤颤微微。这一箭来得太过突然,他都没感觉到痛楚,心中还在想着:“怎么会有支箭?我死了么?”一念闪及,差点惊叫出来。只是这叫声憋在胸口,已喊不出声了,身子一歪,顿时摔下马来。
时孟雄见徐兴中箭,心头一凛,眼前却觉一花,一支箭如疾风闪电般直扑他前心而来。他枪马娴熟,也不多说话,身子猛地向前一扑,长枪向地上扎去。枪尖“突”一声刺入泥土,那支箭堪堪擦着他的头盔飞过,正射在身后的一棵树上。
遭埋伏了!时孟雄用力一撑,人重又坐直,一颗心却不由自主地要跳出喉咙口来,背上湿漉漉的尽是冷汗。这里算是后方,没想到居然会中了埋伏,他心急如焚,一带马,喝道:“弟兄们,小心了!”
民夫已乱作一团,运粮队的士兵却一丝不乱,举起刀枪,闪到大车后面。这些运粮的大车每辆都装载数千斤粮草,足以当成工事使用。见此情形,时孟雄心中略略一宽,也带马闪到一辆车后,叫道:“不要慌,这是些山贼,不是我们的对手!”
路上也曾经遇到过一次山贼。那些因为战乱而饿疯了的汉子居然打上了运粮队的主意,只是他们不论人数、武器、战斗力都远远不是帝国精兵的对手,若不是时孟雄急着赶路,那些山贼只怕会被他们杀得一个不剩。只是这一次似乎有些不同,眼前这些山贼显然比那一批要高明得太多,行动前居然毫无预兆,行动时又迅疾如风。
也许是些逃兵吧。时孟雄也听到过,一些开了小差的逃兵啸集山林,招兵买马,自立为王。这些人因为本是军人,手下的山贼也多半比平常的要严整许多,战斗力也可圈可点。
运气真糟。他看着躺在地上的徐兴,心头一阵疼痛。徐兴身下已积了一滩血泊,虽然死了,眼睛却仍是睁得大大的,似乎还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这个义弟虽然胆心,但心思缜密,一直是他的左膀右臂,没想到会死在这里。时孟雄咬了咬牙,喝道:“弯弓还击!”
山贼躲在林中,先用弓箭攻击,如果贸然冲上去,那正中了他们的圈套。如今的上策便是以弓对弓,山贼人数绝不会比运粮队多,只要立稳脚跟,运粮队绝不会输的。时孟雄已打定了主意,也伸手从背后摘下弓来,正要搭箭,耳中却听得一片急促的马蹄声。
如骤雨,马蹄声来得极是突兀,运粮队的官兵全都惊呆了。山贼有些也骑马,但马匹毕竟是少数,而且在这等山林间,并不利骑马,可是这阵马蹄声就如同从天而降,只不过一眨眼,眼前的林中就闪出一片黑影。
那是些身披黑甲的骑兵!这些骑兵如同一把把锋利无比的利刃,运粮队的士兵刚拿起弓,还没来得及搭箭,就被这些骑兵分割成一段段,只是一个照面,惨叫声已响成了一片。
时孟雄只觉如坠入梦魇。这些黑甲骑兵出现得太突然了,他们的战斗力也实在太过惊人,新军殊非弱者,但在这些黑甲骑兵面前,简直就是不堪一击,只一个冲锋,运粮队方才的队形已荡然无存,地上眨眼间便多了近百具死尸,而受伤的也有这么多。
这些骑兵人数并不多,大约只有两百来人,但这些人的骑术、枪法无一不是一时之选,行动如风,两千运粮队在这两百多个骑兵面前,几乎如同俎上鱼肉,只有任人宰割的份,连还手之力也没有。时孟雄只觉眼前一阵发黑,嘶声叫道:“镇定!镇定!结阵!”
如果布好阵势,有这些大车当工事,两百多骑兵肯定冲不动两千人的运粮队的。可是现在运粮队是一直线,虽然大半是步兵,在树林中却还没有那些骑兵灵活,现在阵势既布不成,要反击也组织不成来,只能各自为战。可是那些骑兵来去如风,各自为战又不是他们的对手,只是几个穿错,运粮队已被分割得支离破碎,不成样子了。
再这样下去,会全军覆没的!时孟雄只觉额头一阵发热,抓起一支箭,对准一个黑甲骑士一箭射去。那个黑甲骑士看样子是个首领,时孟雄箭术不弱,这一箭虽然未能瞄准,却正中那骑士左肩。那个骑士正挺枪刺向一个士兵,也没料到身后会射来一箭,在马上晃了晃,右手却已伸到背后,一把抓住箭杆,猛地拔了出来,转过身看向时孟雄。
他的目光隐在面罩之下,可是时孟雄仿佛感觉到面罩下那种逼人的寒意。他打了个寒战,心一横,翻身上马,喝道:“帝国军备将时孟雄在此,你们这些狂妄草寇,有胆量的来与我一战!”
他刚喊出,只见那个黑甲骑士也举起了枪,在空中晃了晃。时孟雄心中一宽,暗道:“中计了!”现在出言挑战,如果敌人应战,那么这些骑兵的攻势必定会缓下来,如此运粮队有了喘息之机,就可以结阵以待了。可是他还没来得及欣慰,那些骑士却齐声断喝一声,根本不停,只是一个交错,杀向后方,给时孟雄与那人让开一片空地,手上却仍然不缓,还在穿错交织,将已不成阵形的运粮队杀得更不成阵形。
没有中计。时孟雄只觉胸口像堵了一团什么东西,说不出的难受。这些人绝非寻常山贼,纪律如此严明,每个骑士的单兵作战能力也强到超出想像,帝国军陆战第一的地军团也未必能有这等战斗力。他们究竟是什么人?
此时那黑甲骑士已挺枪向前走来。身后的黑甲骑士将运粮队越逼越后。靠得近的也已看到时孟雄向那黑甲骑士挑战,但纵然有心上前帮忙,却已自顾不暇。只是新军军纪严明,虽然已尽在下风,却没有一个逃跑,仍然力战不退。可毕竟大势已去,黑甲骑士只不过几个冲锋,运粮队的斗志已被摧毁殆尽,现在充其量只是在尽人事而已。
时孟雄已将这一切看在眼里。他只觉心头疼痛之极,这一场大败太突然了,也是他根本不曾料到的。以前还自以为本部这两千人不输于地军团,看来仍然差得远啊。他淡淡地想着,手中长枪却握得紧紧的,盯着向自己冲来的那黑甲骑士。
树林并不适宜冲锋,但那黑甲骑士驭马之术高明之极,一匹马四蹄腾空,几如飞翔,只一眨眼便已冲到时孟雄跟前,随着一声厉喝,长枪直取时孟雄前心。时孟雄的枪一横,用尽平生之力挡去,“当”一声响,两马交错而过,时孟雄只觉双臂一麻,长枪几乎要撒手脱出。
他惊骇得差点叫出声来。他的力量在军中也算小有名气,那黑甲武士虽然借了马力,但左臂已经受伤,可是两枪相交之下,对方的力量却仍然比自己要大许多,而且这一枪雍容大度,枪法老辣之极,明明是个长于枪术的武士,绝非不通武学的山贼。他心中骇然,带转马喝道:“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黑甲骑士也带过了马。这一枪未能取时孟雄性命,反而被时孟雄格开,这个似乎也有点诧异。怔了怔,这人觉声道:“下马投降,便可得知。”
时孟雄心头火起,怒喝道:“去你妈的!老子叫时孟雄,黄泉道上记着吧!”他将枪在头顶盘了个花,双腿猛地一夹,战马已冲向前去。他已打算好了,这一战显然已然输了八成,但如果先声夺人,刺杀这个黑甲骑士的话,剩下的骑兵定会将自己当成目标,运粮队便可得到喘息之机,还有反败为胜的机会。毕竟,山贼的人数要远远少于自己。
眼中那黑甲骑士越来越近,只是这一次那人却立马不动,岿然如山。估算着长枪已及,时孟雄咬了咬牙,喝道:“草寇,去吧!”一枪猛地刺去。
这一枪名谓立破式。军中常用枪法,是由军中第一枪武昭编定,共有三十式。这三十式枪法汰去冗余,枪式虽简单,威力却也不小,而时孟雄在文侯府中时也曾向火将毕炜讨教过枪法,这招立破式较寻常所用,更增了三分刚猛。
枪头如电,眼见便要刺入那人前心,时孟雄忽觉眼前一花,人猛地从马上栽了下来,重重摔在地上。
他的枪还没能刺中那骑士,咽喉处却已中了一枪。这一枪刺透了他的脖子,气管也被割破,血沫登时涌了出来。那骑士坐在马上,臂上也多了条血痕。方才时孟雄这一枪虽然没能杀了此人,却也不曾落空,在他臂上擦了一下。那骑士将手中带血的长枪举到胸前,行了一礼,低声赞道:“好一个壮士。”
时孟雄躺在地上抽搐着,低声道:“你……你到底是谁?”他已无法呼吸,这话说得根本听不出来了。那骑士却似听到了,低声道:“秦高泽。”
这三个字很轻,时孟雄的眼睛却猛然间睁大,脸上也顿时失了血色。他还待再说什么,但已经什么都说不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