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杨到码头时,“远翔”依然停在港边装载木材,但他知道自己早已成为那艘船的黑名单。他走向泊在一旁的破旧沿岸贸易船“美玫瑰”号。
雀鹰给了赤杨通行信,上有王的签名,以和平符文封缄。“黎白南送来,让我改变主意时用。”老人说道,哼了一声,“对你会有用处。”船长要船务长诵读信件,听后态度变得毕恭毕敬,为狭窄舱房与漫长航程致歉。“美玫瑰”的确要前往黑弗诺,但因经营沿岸贸易,停靠各港口,交易物品,可能须花上一个月,才绕过大岛东南岸,抵达王城。
赤杨表示不在意——这段航程虽令人畏惧,但他更害怕终点。
新月到半月,海上旅程是段宁静时光。小灰猫是耐劳的乘客,每天忙着在船上抓老鼠,但晚上都会忠心地窝在赤杨下巴或他伸手可及之处。这一小团温暖生命便能让他远离石墙与隔墙呼唤的声音,他不断感到诧异。并非完全隔绝,并非能完全遗忘,鬼魅还在彼端,只隔着夜晚睡眠的薄纱,或白昼光芒。暖夜里,睡在甲板上时,赤杨经常睁开眼,看星辰随着停泊船只摇晃、摆荡,眼光随之跨越天际,落在西方旅程。他虽仍受鬼魅逼迫,但这夏日半月以来,沿着坎渤、巴尼斯克岛,以及大岛海岸航行时,已能转身背向鬼魅。
好几天来,小猫都在猎捕一只几乎跟自己一样大的老鼠。看着小猫骄傲辛劳地将尸体拖过甲板,一名水手将小猫命名为“小拖”。赤杨接受这名字。
航过伊拔诺海峡,穿越黑弗诺海湾的峡门,越过金光闪烁的海面,世界中心城市的白塔从遥远迷茫中一点一滴显现。船只驶入港口时,赤杨站在船首,在最高塔顶看到一闪银光——是厄瑞亚拜之剑。
如今赤杨希望自己能留在船上继续航行,不用上岸,进入大城,穿梭大人物间,带着要呈交给王的信件。赤杨知道自己不是适当的信差,如此重担为何加诸身上?如他这般对伟大事物及深奥法艺皆一无所知的村野术士,怎么会中选,航行过一块又一块大陆,从参见法师到参见国王,从生界进入冥界?
早先,赤杨向雀鹰表达近似心声:“这一切超乎我所能理解。”老人看着赤杨一晌,以真名称道:“哈芮,世界辽阔,无奇不有,但永远无法超过心智的辽阔及奇异。有时想想这句话。”
城市后方,天色因内陆一场暴雨而转阴暗紫黑,更映衬高塔白得刺眼,海鸥翱翔于上,宛如飞飘星火。
“美玫瑰”下锚,搭上桥板。赤杨背着包袱下船,水手祝他好运。拾起原本用来装母鸡而覆盖着的提篮,小拖耐心蹲在提篮中,赤杨上了岸。
街道复杂拥挤,通往王宫的大路却十分醒目。赤杨不知所措,只能走到王宫,说带着一封雀鹰大法师写给王的信。
说了一遍又一遍。
一个又一个卫兵,一名又一名官员,从王宫外的宽广阶梯,到高挑侧厅,到手把镀金的扶梯,到墙上挂满织锦的内厅办公室;走过磁砖地、大理石地、橡木地板,经过花格镶嵌、梁木交错、飞檐斗拱、彩绘斑烂的各式天花板,赤杨不断复诵法宝,不愿交出信件:“我受命于前任大法师雀鹰,带信给王。”疑神疑鬼、略带无礼、假意示好、虚与委蛇、意图阻碍的守卫、领宾员、朝臣官员,成群结队不断聚集在他身旁,跟随、阻挡他进入王宫的缓慢路程。
突如其来,所有人消失无踪。一道门打开,又在身后阖上。
赤杨独自站在安静房内,一扇宽广窗户看向西北方屋顶。乌云离去,欧恩山的宽广灰白山峰漂浮在遥远山峦之上。
又一扇门开启。一名男子走入,全身黑衣,约与赤杨同龄,行动迅捷,五官英俊、刚毅,脸庞如铜像光滑无瑕。男子直直朝赤杨走来:“赤杨大人,我是黎白南。”
黎白南伸出右手,依伊亚岛与英拉德岛上习俗,与赤杨掌心相触。赤杨反射地回应了熟知手势,而后才想起,应该屈膝或至少鞠躬,但似乎已来不及这么做。他站着,呆若木鸡。
“你是从吾主雀鹰那里来的?雀鹰大人如何?是否一切安好?”
“是的,陛下。大人要我呈送给您……”赤杨连忙掏出外套里的信件——他原本打算等到让人引进有王端坐宝座上的大殿内,才屈膝呈上——“这封信,陛下。”
盯视的眼神机警、文雅,同雀鹰般无与伦比地敏锐,但更善于隐藏心思。王接过赤杨呈交的信件,仪节完美无瑕。“捎来法师任何言词的人,我都诚心感谢、欢迎。请容我怠慢片刻。”
赤杨终于想起该鞠躬。王走到窗边阅读信件。
黎白南至少读了两次,然后将信重新摺起,神情一如先前难以臆测。他走到门边,对门外说两句话,又回到赤杨身边。“请,”王说道,“请跟我同坐。他们会拿些吃的来。我知道你整个下午都在宫中,若门口守卫队长有点头脑,想到送个讯,就可以省了你好些工夫,免于翻爬横渡堆在我身边的这些城墙与壕沟……你住在吾主雀鹰家里吗?位于悬崖边缘的家中吗?”
“是的。”
“我羡慕你。我从未去过那儿。自从半辈子前我们在柔克分别后,就再也没见过。大人不让我去弓忒找他。”黎白南微笑,仿彿所说一切无足轻重。“我的王国是大人赋予的。”
黎白南一面坐下,一面对赤杨点点头,示意赤杨在小桌对面的椅上就坐。赤杨看着桌面,以象牙和银镶嵌装饰,镂刻着山梨树的花叶缠绕细致长剑的图纹。
“航程是否顺利?”王问,顺便趁仆人端上冷肉、熏鳟、生菜、奶酪时闲话家常。他开怀大嚼,好让赤杨自在进食,并一边在水晶杯中注入色泽极淡、有如黄玉的酒浆。他举杯:“敬吾主及挚友。”
赤杨喃喃道:“敬他。”然后饮酒。
王谈及几年前造访道恩岛之事——赤杨记得王在梅翁尼引起的骚动;王也谈到某些目前在城内、为宫廷演奏的道恩乐师,包括竖琴手与歌手,赤杨可能认识其中数位,王提起的名字的确颇为耳熟。王善于让客人放松自在,食物与酒酿自然也功劳不小。
两人进食完毕,王为各人又注入半杯酒,说:“这封信主要与你有关。你先前知道吗?”语调和先前闲话家常时并无二样,赤杨一时反应不来。
“不知道。”赤杨应道。
“或许知道信的内容与什么有关?”
“也许是我的梦。”赤杨说,声音低微,低头看地。
王端详赤杨片刻,眼神不让人反感,但比大多数人更直率坦然。他拿起信,递给赤杨。
“陛下,我识字不多。”
黎白南毫不讶异——有些术士会阅读,有些不会;但他显然十分后悔让客人感到低人一等,金铜皮肤刹时暗红,说:“对不起,赤杨。我能为你念诵这封信吗?”
“请念,陛下。”赤杨说。王的尴尬让赤杨一瞬间自觉与国王平辈,而首次自然热切地答话。
黎白南浏览过开头敬语与信中数行内容后,大声诵道:
“『将此信带给你的,是道恩岛的赤杨,在梦中非自愿地受呼唤到你我二人曾一同跨越之地。他会告诉你,在痛苦逝去之所中的一切痛苦,与不变之处中发生的变化。我们关上了喀布打开的门,如今,或许墙本身即将崩塌。赤杨去过柔克,只有阿兹弗听进他的话,我想陛下会依智慧及需求的指引,聆听并行动。赤杨将代我致上对陛下终生的尊崇及服从,亦对恬娜致上我终生的尊崇与惦念,并带个口信给我挚爱女儿恬哈弩。』大人最后以道恩岛符文签名。”黎白南将视线自信纸移开,直视赤杨,擒住赤杨目光。“将你的梦境告诉我。”黎白南道。
赤杨于是再次述说自己的故事。
故事简短,却不甚流畅。虽然赤杨对雀鹰亦充满敬畏,但前大法师从外表、衣着到生活方式,都像个老村民或农夫,与赤杨同类,平起平坐,如此俭朴减却了赤杨表面的羞怯;但无论黎白南表现得多和善、有礼,看来依然像王、举止如王,而他正是王,赤杨感到难以跨越的距离。赤杨尽快说完,安心停语。
黎白南问了几个问题:百合和塘鹅各碰了赤杨一次,之后便再未碰触?而塘鹅的碰触有灼烧感?
赤杨伸出手。在一个月来晒黑的肤色下,印记几乎完全消失。
“如果靠得更近,墙边的人可能会碰触我。”赤杨道。
“但你离得很远?”
“我是这么做。”
“而你在人间不认得那些人?”
“有时,我想自己或许识得其中一、两个。”
“但令夫人未再出现?”
“陛下,那儿人数众多。有时我觉得我妻在那里,但看不到。”
谈论此事又让它贴近,过于贴近。赤杨感觉恐惧再度涌上心头,觉得房内四壁可能会消逝,夜空及漂浮的冠形山顶如帘幕般拉起消失,留他一人站在一向伫立之处,在石墙旁的黑暗山坡上。
“赤杨。”
赤杨抬头,心神震荡,头晕目眩。房间似乎无比光亮,王的脸庞刚强而鲜明。
“你愿意留在王宫里吧?”
这是个邀请,但赤杨只能点点头,像命令般接受。
“很好。我明天会安排让你将讯息转交恬哈弩女士。女士会希望与你谈话。”
赤杨鞠躬。黎白南转身离去。
“陛下……”
黎白南转过身。
“我能将猫留在身边吗?”
毫无微笑,但不带嘲讽。“当然可以。”
“陛下,我衷心遗憾带来了让您烦忧的消息。”
“派你前来的人所送的任何词句,对我来说都是恩典,使者亦然。而且,我宁愿从诚实之人口中听到恶讯,也不愿从谄媚阿谀之徒口中听到谎言。”黎白南道,赤杨从这些字句听到家乡岛屿的真正腔调,而略微开朗。
王一离开房间,立刻有人从赤杨进入的门口探头入房:“先生,请随我来,让我带您到房间。”来者年长,仪态尊贵,衣饰精美,赤杨跟在身后,完全不知是名贵族还是仆人,因而不敢询问小拖的事。进入与王会面的房间之前,官员、守卫与领宾员非常坚持,要赤杨把篮子留给他们看管。之前已经有十到十五个官员怀疑地斜瞄,不满地查验,他也解释了十或十五次,会把猫带着,是因为城里没有寄放处。赤杨必须将篮子放在很远的侧厅,一路走来,没看到那房间,如今更不可能找到,这已是半座王宫之外,满是走廊、大厅、通道、门扇……
向导对赤杨鞠躬,留他一人在窄小华丽的房间,挂满织锦,铺满地毯;有张椅子,座位上有刺绣;一扇窗户面对港口;一张桌,上面有篮夏季鲜果,有壶水。甚至有只鸡禽篮子。
赤杨打开篮子。小拖悠闲现身,显示对王宫的熟悉。猫伸个懒腰,嗅嗅赤杨手指当作招呼,开始在房间四处检视。小拖发现幕帘遮挡的凹室,里面有张床,便立即跳上床铺。门上传来谨慎的敲门声,一名年轻人端着又大、又平、又重的无盖木盒进入,对赤杨鞠躬,低声道:“先生,猫砂。”将盒子放置在凹室中靠墙角落,再度鞠躬,离去。
“跟你说啊……”赤杨说,坐倒床上,不惯于与小猫说话。两者关系是沉默、信任的碰触,但赤杨觉得必须说说话:“我今天见到王了。”
在能上床休息前,有太多人等着与王会谈,其中最重要的便是卡耳格王尊王的使节。他们已达成前来黑弗诺的任务,准备辞行,任务结果虽令他们满意,却非黎白南所乐见。
黎白南原本很期待卡耳格使节造访,因为此举象征多年来耐心示好、邀请及协商,终于开花结果。他即位的头十年间,与卡耳格人的关系毫无建树,因阿瓦巴斯的神王拒绝缔约与贸易提议,不等使者发言即遣回,声称神绝不与邪恶的凡人谈和,尤其是该死的术士一族。但在神王一贯的神圣帝国宣言之后,并末出现他藉以威胁的大批舰队,满载盔羽蔽天的军士,来征服不崇拜真神的西方诸岛;连长久以来侵扰群岛王国东方小岛的海盗劫掠行径,也逐渐消失。海盗成为走私商,从卡瑞构岛偷渡违禁品,与群屿人民交换铁器、钢铁与铜器,因为卡耳格大陆缺乏矿藏及金属资源。
于是,从这些非法商人口中,首先传出至尊王的崛起。
卡耳格大陆中,极东的广大贫穷岛屿胡珥胡上,藩王索尔宣称自己是胡庞索瑞格家系及乌罗大神的后裔,自称胡珥胡至尊王。之后,索尔征服珥尼尼岛,带着以胡珥胡和珥尼尼岛人民组成的舰队及大军,宣告统治富有的中央岛屿卡瑞构。战士朝首都阿瓦巴斯逼近,城中人民群起反抗神王暴政,屠杀高等祭司,将官员自神庙逐出,大开城门,街上旌旗飘扬,人民歌舞,迎入索尔王,继承索瑞格家系王座。
神王带着余党与祭司长逃到峨团陵墓。沙漠中,在因地震而坍塌的累世无名者神殿旁的神庙里,一名阉人祭司割断神王咽喉。
索尔宣布自己为卡耳格四岛至高无上的至尊王。黎白南一听说,便派遣使者前去,向友邦之君致意,表达群岛王国的善意。
此后五年,外交过程艰困繁琐。索尔脾气暴戾,王位岌岌可危。神权政治的崩塌令索尔对国家的掌控充满变量,权力统整也遭质疑,藩王不断崛起,必须靠收买或武力强迫藩王服从。各派宗教信徒从神殿及洞穴中涌出,大声疾呼:“强者必败!”预言地震、海啸、瘟疫将降在弒神罪人身上。境内动荡不安、国土分裂,索尔自然无法信任富强的群岛民族。
群岛之王再怎么表达善意、挥舞和平之环,对索尔皆毫无意义。卡耳格人不也有权拥有那只环吗?那环出现在远古时的西方,但很久以前,源出胡庞索瑞格家系的王从厄瑞亚拜手上接下礼物,象征卡耳格与赫族友谊。环消失后,只余战争,友谊无存,但鹰法师找到环,偷回,还带走峨团陵墓第一女祭司,带回黑弗诺。群岛民族的信用由此可见一斑。
透过使者,黎白南耐心且礼貌地指出,最初,和平之环是莫瑞德送叶芙阮的礼物,是群岛王国最受爱戴的王及王后珍视的信物,也非常神圣,因环上刻有非常强大的祝福法术:系连符文。几乎四世纪前,厄瑞亚拜将环带去卡耳格大陆,承诺牢不可破的和平,但阿瓦巴斯祭司打破承诺,也打破了环。离今四十年前,柔克的雀鹰与峨团的恬娜愈合了环。那么,和平呢?
黎白南带给索尔王的所有信息,都一再强调这点。
大概一个月前,夏季长舞节过后不久,一列舰队直直航过飞克威海峡,进入伊拔诺海峡,穿过黑弗诺湾。修长船身张着红帆,载着头戴羽饰的战士、袍服华贵的使节,还有几名蒙面女子。
“让乌罗后裔,端坐于索瑞格家系王座上的索尔至尊王之女,如索利亚之叶芙阮王后,戴和平之环于臂。此将为西方与东方诸岛和平永结之象征。”
这是至尊王给黎白南的信息,以大大的赫语符文写在卷轴上,但呈给黎白南王前,索尔的大使在使节欢迎会上大声朗诵信息内容。当时所有王公贵族均在场,以示对卡耳格使者的尊重。大使实际上不识赫语符文,而是依凭记忆,大声缓慢背诵,因此或许让内容染上最后通牒的气息。
公主一语未发,站在陪同前来黑弗诺的十名侍女或女奴间,四周还围绕一群混乱中分配来照顾并表示尊重的宫廷仕女。公主全身笼罩薄纱(显然是胡珥胡贵妇的习俗),鲜红,饰以金线刺绣,从一顶扁缘宽帽或头饰边垂落,看来像圆滚的红色柱体,外貌完全无法辨识,毫无动静,完全沉默。
“至尊王索尔赋予我们极大荣耀。”黎白南清晰沉静地说,顿了一顿。朝臣与使节等待。“公主,欢迎您到来。”黎白南对笼覆薄纱的身形说,它纹风不动。
“让公主住进河宫,并悉遵所愿。”黎白南道。
河宫位于城北界,嵌入古城墙内,阳台延伸到赛伦能河细孱河面,是座美丽小城堡,由赫露女王建造,因而常称为“女王之屋”。黎白南继位时,下令将河宫及又名“新宫”的马哈仁安宫重新修复装潢,而今宫廷设在新宫中,河宫只用来举行夏季节庆,有时作为短期数天的静思场所。
朝臣间出现小小骚动。“女王之屋”?
与卡耳格使者寒暄数句后,黎白南离开谒见厅,进入更衣室。在此,他方能享受贵为王者所能拥有的独处时光,身边总算只有自出生便熟识的老仆,老橡。
黎白南将金碧辉煌的卷轴往桌上重重一拍。“捕鼠器中的乳酪,”他全身颤抖,将从不离身的短刃自刀鞘抽出,笔直刺穿至尊王的信息。“铁签上的烤猪,像件货物。她手臂上的环,就是我颈上的箍。”
老橡不知所措,惊慌呆视黎白南。英拉德的亚刃王子从不发脾气。王子还是个孩子时,可能会哭泣片刻,一声苦涩啜泣,如此而已。他的训练太完美,自我克制力太强,怒气不可能发泄;而身为一国之君,跨越冥界以赢得国土,他变得严肃,但老橡以为他总是太傲,太坚强,不会发怒。
“卡耳格人绝不能利用我!”黎白南说,再次刺下短刃,脸色因怒气而涨黑、盲目,让老人真正畏惧而退缩。
黎白南发觉老人在旁——他总会注意到身旁的人。
他将短刃插回刀鞘,以较为平稳的声音道:“老橡,我以真名起誓,绝不允许索尔将我当成登基的垫脚石。我会先摧毁他,以及他的王国。”黎白南深吸一口气坐下,让老橡将绣满金线的沉重王袍自肩上脱下。
老橡从未吐露这一幕的只字词组,但当然四周已传言纷纷,讨论卡耳格公主,及王将如何安排她……抑或已如何安排。
黎白南未明说接受迎娶公主的提议,但所有人都同意,她是被献来作他妻子,对叶芙阮之环的说法,藏不住背后真正的提议、交易,或威胁。但黎白南也未表拒绝,他的响应(经过种种分析)是欢迎公主前来,让一切遂她所愿,并让她住在河宫——女王之屋。这总该有深意吧?但话说回来,为什么不让公主住在新宫?为什么住在城的另一端?
自黎白南登基,贵族仕女及英拉德、伊亚、虚里丝的古老皇族公主,都前来造访,或留在宫中,受到王最好的款待,而随着她们一个个嫁给贵族或富豪,王都在婚礼上与之共舞。众所皆知,王喜欢女子陪伴与建议,很乐意与漂亮女孩调情,并邀请聪慧女子提供建议,来调侃或安慰他,但没有女孩或女子有半点机会沾上嫁给王的谣言,而从未有人安置在河宫。
他的顾问会定期暗示:王必须有王后。
“亚刃,你真的该结婚了。”黎白南最后一次见到母亲时,她如此说道。
莫瑞德的子嗣,是否会没有子嗣呢?百姓相询。
黎白南对所有人,以不同言语及不同方式说道:给我时间;我必须重建颓圮的王国。让我建立起配得至尊王后的宫殿、我子能统治的领土。而因为黎白南广受爱戴信任、依然年轻,虽态度庄重,却也迷人,因而更具说服力,能逃离所有满怀希望的少女。直到现在。
在严肃的红薄纱下藏着什么?什么样的人住在毫无特征的帐棚中?分派为公主随从的仕女饱受询问。公主漂亮吗?丑吗?真的是又高又瘦?又矮又壮?如牛奶般白晰?满脸麻子、独眼?黄发或黑发?四十五岁,还是十岁?是流口水的白痴,或是聪明绝顶的美女?
渐渐地,流言朝一边倒:公主很年轻,但不是孩子,头发非黄亦非黑,有些仕女说她还算漂亮,有人则说她很粗俗。仕女皆说公主半句赫语不会,也不愿学习,躲藏在女侍之间,若不得不离开房间,则躲在薄纱帐下。国王礼貌拜访过一次,公主未鞠躬、说话,或比出任何手势,只是呆站。老依叶纱夫人气急败坏地说:“简直像砖头烟囱!”
黎白南透过遣往卡耳格的使节与赫语说得不错的卡耳格大使与公主交谈,艰辛表达赞美,并询问有无愿望、需求。翻译官与女侍交谈,女侍面纱较薄,较易透视。女侍围绕在毫无动静的红圆柱旁,一阵呢喃嗡谈后,回复翻译官,翻译官再告知国王:公主很满足,没有要求。
恬娜及恬哈弩自弓忒抵达时,公主已住了半个月。在卡耳格船舰带来公主前不久,黎白南派遣船与信函,恳求两人前来,原因虽与公主或索尔王毫无关连,但他一有机会与恬娜独处,便立即冒出:“我该拿她怎么办?我能怎么办?”
“全都告诉我。”恬娜道,表情略为惊讶。
虽然这些年来,黎白南与恬娜交换过几封书信,但两人只相处过极短时间。黎白南还不习惯恬娜头发转为灰白,且身形似乎比记忆中更为娇小,但和恬娜在一起,他立刻感到宛如十五年前般,可以对她说任何事,而她都会了解。
“五年来,我努力建立双方贸易管道,试着跟索尔维持良好关系,他是藩王,我不希望我的王国像马哈仁安时代一样,夹在西方龙族与东方藩王间;更因我以和平符文治国,一向没多大问题,直到现在,直到索尔突然送来这女孩,说如果想要和平,就把叶芙阮之环给她。你的环,恬娜!你与格得的环!”
恬娜迟疑片刻。“她毕竟是索尔的女儿。”
“对蛮人王而言,女儿算什么?只是货品、可交易的东西,以获得某些好处。你知道的!你在那里出生!”
此语一点都不像黎白南的为人,而他也察觉自己失言,突然跪下,握住恬娜的手,覆盖自己双眼,以示懊悔。“恬娜,对不起。这事让我超乎常理地烦忧。我看不到该怎么做。”
“这个嘛,只要你什么都不做,就有点余地……也许公主有自己的意见?”
“她怎会有意见?躲在那个红布袋里?她不愿说话,不愿看看外面,她跟帐棚柱子没什么两样。”黎白南试着笑,他被自身难以控制的憎厌吓着,企图为此开脱:“我刚得知从西方传来不安的消息,就发生这件事。我是为别的事而请你跟恬哈弩来,不是为了拿这种蠢事烦你。”
“这不是蠢事。”恬娜道,但黎白南刻意忽略,开始谈论龙。
由于来自西方的消息的确令人不安,大多时候,黎白南都成功地完全不想到公主。他很清楚,刻意忽略处理政事,并非他的习惯。受制者,恒制人。两人谈话过后数天,他请恬娜拜访公主,试着让公主说话。毕竟,他道,两人会说同种语言。
“可能吧,”恬娜说,“但我不认识任何胡珥胡人,在峨团,他们被称为蛮人。”
黎白南乖乖领受教训,但恬娜当然也实现他的请求。不久,恬娜回复,她跟公主会说同种语言——至少非常近似,而公主不知有其它语言存在,以为这里所有人,包括朝臣与仕女,都是恶毒疯子,像不会说人话的动物般吱喳吠叫、嘲弄她。就恬娜所知,公主在沙漠长大,住在胡珥胡索尔王原本的领土,被送到黑弗诺前,只在阿瓦巴斯宫待了非常短的时间。
“她很害怕。”恬娜说道。
“所以,她就躲在帐棚里?她以为我是什么?”
“她怎么会知道你是什么?”
黎白南皱起眉头。“她多大了?”
“很年轻,但已经是女人。”
“我不能娶她,”黎白南带着突来决心说道,“我会送她回去。”
“退回的新娘是遭受侮辱的女子。如果你送她回去,索尔可能会杀了她,以免家族蒙羞。他绝对会认为你刻意侮辱。”
狂怒神色又出现在黎白南脸上。
恬娜阻止他爆发。“只是野蛮习俗。”她僵硬地说道。
黎白南在房内来回踱步。“很好,但我不会考虑让那女孩成为莫瑞德王国的王后。能教她说赫语吗?至少能说几个字?她是否完全不受教?我会告诉索尔,赫族国王不能娶一名不会说本国语言的女子。我不在乎他高不高兴,他活该受这一巴掌,还可以让我有更多时间。”
“你会请她学赫语吗?”
“如果她认为这都是胡言乱语,我怎么问她事情?我去找她有何用处?我想,或许你能与她谈谈。恬娜……你一定看得出来,这是诈欺,利用那女孩,让索尔看起来与我平等;利用环……你带给我们的环……当作陷阱!我甚至无法假意宽恕。我愿意妥协、拖延,以维护和平,但到此为止。即便是如许欺瞒,也是污秽。你看该怎么跟公主说最好,我不愿与她有任何瓜葛。”
于是黎白南乘着一股正义怒气离去,之后缓缓冷却成某种不安,似极羞耻。
卡耳格使节告知即将离开,黎白南准备了措辞小心的信息给索尔王,对公主在黑弗诺所代表的尊荣致谢,以及自己与臣民非常乐意向公主介绍王国礼仪、习俗与语言。对于环、婚娶抑或不娶一事,只字未提。
与受梦境困扰的道恩术士谈话后的傍晚,黎白南最后一次与卡耳格人会谈,交付转呈至尊王的信函。他先大声朗诵,一如大使当初对他大声朗诵索尔信件内容。
大使满意聆听:“至尊王会很高兴。”
黎白南一面与使节客套,展示送给索尔的礼物,一边百思不解地想:大使这么轻易便接受避重就轻的回答。所有念头都朝向一个结论:他知道我甩不掉公主了。黎白南的思绪沉默地激切回应:绝不。
黎白南询问大使是否前往河宫向公主道别。大使茫然,彷佛受询是否要对递送的包裹道别。黎白南再次感到愤怒在心中涌起,看到大使表情略略改变,出现警戒、安抚的神色。他微笑,祝使节回卡耳格时,一路顺风,随即离开谒见厅,回房。
一国之主平日活动多是仪式典礼,一生泰半在公众注视下,但他因坐上悬虚数百年的王位,接下仪节荡然的宫廷,某些事便能随心所欲。卧房里没有王宫仪节,夜晚属于自己,他向睡在隔壁休息室的老橡道声晚安,关上门,坐在床上,感到疲累、愤怒,与奇特的孤寂。
黎白南总戴着纤细金链,绑缚金丝小包,装着一颗小石子,一块色泽暗沉、乌黑,凹凸不平的碎石。他将石子取出,握在掌心,静坐沉思。
黎白南思索术士赤杨与其梦境,试图让思绪远离一切关于卡耳格女孩的蠢事,但唯一进入脑海的,是对赤杨的一阵痛苦嫉妒,因为他踏上弓忒土地,与格得谈话,更与格得同住。
孤寂便是由此而生。自己尊称吾主、最敬爱的人,不肯让自己靠近,亦不肯靠近。
难道格得认为,失去巫师法力,便受黎白南看轻、鄙视?
格得的力量曾能完全控制人心与意志,所以这念头并非全无可能,但格得对黎白南的了解应该不只于此,或者至少该有更高评价。
是否因为曾是黎白南的尊主与导师,因而无法忍受成为臣民?对那老人而言,的确可能:两人地位如此直截了当、无可转圆地对调。但黎白南记得非常清楚,在龙的阴影与格得统御下所有师傅面前,他在柔克圆丘,对黎白南双膝下跪,尔后站起身,亲吻黎白南,告诉他要尽心治理国事,唤他:“吾王,挚爱伙伴。”
“我的王国是大人赋予的。”黎白南曾对赤杨如此说道。那便是格得赋予的一刻。全然、自愿。
而这也就是为何格得不肯来黑弗诺,不肯让黎白南去请益。他已交出权柄……全然、自愿,不愿旁人误解他参与政事,让阴影遮掩黎白南的光芒。
“他已完成愿行。”守门师傅如是说。
但赤杨的故事撼动格得,派赤杨前来寻黎白南,请他视情况行动。
故事的确十分奇异,而格得说墙本身或许即将倒塌一事更甚。这会是什么意思?为什么一个人的梦境具有如此份量?
很久以前,与大法师格得一起旅行时,在到达偕勒多前,黎白南也梦过旱域边缘。
而在那至西岛屿,他跟随格得进入旱域,跨越石墙,进入昏暗城市。亡者阴影站在门口,或漫行于只有恒常不动的星光点亮的街道。他随着格得,走遍冥界,疲累地到达山脚,一片只有灰尘与石块的黑暗谷地。山只有一个名字:苦楚。
黎白南摊开掌心,低头看着紧握的黑色小石,再度握紧。
完成前去旱域的目的后,两人从旱溪谷爬上山,无他路回头。踏上亡者禁行的道路,攀爬、翻越过切割、灼烧双手的岩石,直到格得再也无法前进。他尽力背负格得继续前行,然后两人匍匐到达黑暗边缘,夜晚的绝望悬崖边。他回来了,与格得一起进入阳光,进入海浪打在生命之岸上的声响。
已许久不曾如此鲜明地忆起那段可怕旅程,但来自山峦的黑色小石一直垂挂心上。
他如今恍然,那片土地的记忆,其中的黑暗、尘土,虽转头不愿直视,却一直都在心里,只略掩蔽在白日种种明亮活动作息下。他转过头,明知那将是他再度返回之处,却无法忍受这事实:独自返回、无人陪伴,永远。眼神空洞、无语站在虚影之城的阴影下,永不能再见到阳光,或饮水,或碰触活生生的手。
他突然站起身,甩脱阴郁念头,将石头放回小包,上床就寝,关灯,躺下。他立刻再度见到尘土与岩石的昏暗灰蒙土地,遥远前方连接漆黑尖锐的山峰,但在这里是下倾斜坡,直直向下,向右,伸入全然黑暗。“那边有什么?”不断前行时,他问了格得。同伴说不知道,也许没有尽头。
黎白南坐起身,因心思飘荡无法遏抑而愤怒惊慌,眼光寻找窗户。窗子面北,是喜欢的景致,从黑弗诺望过层层山峦,直到高耸、灰白峰顶的欧恩山。更远,视线之外,跨越大岛与伊亚海,是英拉德岛,家乡。
躺在床上只看得见天空,夏季夜空一片澄澈,天鹅之心高挂小星辰间。他的王国。光芒、生命的王国,这里的星辰宛如雪白花朵,在东方绽放,在西方消隐。他不愿去想另一片国土,在那里星辰永不移动,在那里手无力量,也没有正确的方向,因为无处可走。
躺在床上,凝望星辰,他刻意将念头拉离记忆,拉离格得,想着恬娜:她的声音,她的碰触。朝臣都很注重仪节,对何时、如何碰触国王,小心翼翼;恬娜却非如此,而会笑着把手放在他手上,对待他比他母亲还要大胆。
玫瑰,英拉德家系的公主,两年前因高烧去世,当时黎白南正在船上,前往英拉德岛贝里拉宫与南方岛屿,探访皇族。他对母后死讯一无所知,直到回家,回到正在哀悼的城市与宅邸。
母亲如今正在黑暗国土,干旱大地上。如果他到了那儿,在街道上错身,母亲不会看他一眼,不会对他说话。
他紧握双手,重新摆放床上软垫,试着放松,让心绪离开,想着能远离那里的事物。想着母亲健在时,她的声音、深暗眼睛在深暗高挑的眉毛下、纤细双手。
或者想着恬娜。他知道请恬娜来黑弗诺,不仅为了有事请教,更因为恬娜是他仅存的母亲。他想要这份爱,给予,也获得。一份绝对的爱,没有例外,没有条件。恬娜双眼是灰色的,并不深暗,但能以洞悉的柔情直直看透他,不受他所说或所做之事欺瞒。
他知道他完好达成别人加诸他的要求,也知道自己善于扮演王,但只有在母亲和恬娜面前,对自己能不带一丝疑惑,明了身为王的真实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