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名巫师坐在星光下。“看。”一人说,抬手画出流星轨迹。
“是濒死之龙的灵魂。”阿兹弗说,“卡瑞构人这么说。”
“龙会死吗?”黑曜若有所思地说,“我想,它们的死亡不同于我们。”
“它们的生命也与我们不同,它们在世界间来去自如,奥姆伊芮安是这么说。从这世界的风到他风中。”
“我们也尝试过,”塞波说,“却失败了。”
阿赌好奇地望着他:“长久以来,你们在帕恩都知道我们今天听到的故事、直拥有这份知识吗?就是关于龙与人的分裂,还有旱域的创造?”
“跟今天所听的观点不同。我受的教诲是,夫尔纳登是魔法技艺的第一个伟大成功例子,巫术的目标就是征服时间,永生不死……也因此带来帕恩智识所造成的恶果。”
“至少你们保留了我们鄙弃的大地之母智识。”黑曜说,“阿兹弗,你的族人也是。”
“这个嘛……你的族人也懂得把宏轩馆建在这里啊。”形意师傅微笑说。
“但我们建得不对,”黑曜说,“我们所建的一切都是错误。”
“所以必须拆毁。”塞波说。
“不行,”阿赌说,“我们不是龙,我们要住在屋里。至少要有几面墙。”
“只要风能从窗户来去就够了。”阿兹弗道。
“那谁会从门口进入呢?”守门师傅以平和的语音问。
一阵静默。一只蟋蟀在空地另一端勤奋唱奏多时,暂停片刻,再度开始。
“龙?”阿兹弗问。
守门师傅摇摇头:“或许之前开始而又遭受背叛的分裂,将要完满结束。龙会得到自由而离去,留下我们面对之前所做的选择。”
“对善恶的了解。”黑曜说。
“创造、塑造的喜悦,”塞波说,“我们掌握的技艺。”
“还有贪婪、软弱与恐惧。”阿兹弗说。
另一只较靠近溪边的蟋蟀响应第一只的呼唤,两只蟋蟀不规律地一搭一唱。
“我怕,”阿赌说,“怕到不敢说的是……龙离开后,说不定我们掌握的技艺也会与之同去。我们的技艺、我们的魔法。”
其余人的沉默显示同样的恐惧,但守门师傅终于开口,语调轻缓却确定:“我想不会。没错,龙是创世者,但我们也学会了创世,转化成自己的技能,无从剥夺。要失去,我们得先遗忘、抛弃。”
“像我族人一样。”阿兹弗道。
“但你的族人记得大地是什么,永恒的生命是什么,”塞波说,“而我们忘了。”
漫长的沉默再度降临。
“我可以向墙伸出手,”阿赌以极低的语调说,“他们近了,很近。”
“我们该如何知晓,该做些什么?”黑曜问。
阿兹弗对随着问题而来的沉默回答:“有一次,大法师和我在心成林里时,他对我说,他花了一辈子学习如何选择去做别无选择,却不得不做的事情。”
“我真希望他现在就在这里。”黑曜说。
“他已完成愿行。”守门师傅喃喃,微笑。
“但我们尚未。我们正在绝壁的边缘讨论,心知肚明。”黑曜环顾众人在星光下的脸庞,“死者对我们有何要求?”
“龙对我们有何要求?”阿赌问,“这些是龙的女人、是女人的龙,她们为何在此?我们能信任她们吗?”
“有选择吗?”守门师傅问。
“我想没有。”形意师傅回答,语气出现一丝刚硬,宛如剑锋,“我们只能跟随。”
“跟随龙?”阿赌问。
阿兹弗摇摇头:“赤杨。”
“形意,他怎么算得上向导?”阿赌说,“他只是从村庄来的修补师!”
黑曜说:“赤杨的智慧存在他手中,而非脑袋里。他依随自己的心意,绝无引导我们的企图。”
“但他是遴选而出的人。”
“谁选择他?”塞波轻声问。
形意师傅回答:“死者。”
众人沉默而坐。蟋蟀停止鸣叫,两个高大身影穿越星光染灰的长草而来。“我和烙德能跟你们坐一会儿吗?”黎白南问,“今晚无人能安眠。”
格得坐在高陵台阶上看着海上星辰。一个多小时前他进屋睡觉,但一闭眼就看到山坡,听到声音如浪潮涌起。他立刻起身,走到屋外,到能观察星辰移动的地方。
他很疲累,眼睛一闭便站在石墙边,心中充满冰冷恐惧,害怕自己将永远留在那里,不知道回归的道路。他终于对这份恐惧厌烦、不耐,再度起身,从屋里提出一盏灯笼,点亮,朝蘑丝家走去。蘑丝不一定会害怕,她近来住得离石墙不远,但石南一定十分恐慌,而蘑丝无力安抚。无论必须采取何种行动,如今已非他能力所及,但至少能去安抚那可怜的弱智女子。他可以告诉石南,只是梦。
在黑暗中前进非常困难,灯笼令小路上的小东西都投射出长长影子,步行速度比预期更慢,有时还跌撞数步。
虽然已晚,村里的鳏夫屋内依然点着灯。村庄里有小孩哭闹,妈妈,妈妈,为什么有人在哭?妈妈,谁在哭?别处也无人能安睡,格得心想,今夜地海,无论何处,都无人能安睡。他一边想,一边微微咧嘴而笑。他向来喜欢这宁静的瞬间,充满恐惧的瞬间宁静,天地变色前的片刻。
赤杨苏醒。他躺在地上,感觉大地在身下的深度,明亮星辰在眼前燃烧,夏日星辰随着风的吹拂在叶片间移动,随着世界轮转正东西间移动。他凝望片刻,任由其遁没。
恬哈弩在山上等着他。
“哈芮,我们必须怎么做?”恬哈弩问。
“我们必须修复世界,”哈芮微笑道,心情终于轻松,“我们必须打破墙。”
“他们能帮忙吗?”恬哈弩问,因如今无言死者在山下黑暗里聚集成群,宛如数不尽的草叶、砂粒或星星,犹如灵魂形成的辽阔昏暗沙滩。
“不能,”哈芮说,“但或许别人可以。”他走下山到墙边,这段墙比腰略高,他碰触其中一块顶盖石,试图推动。石头牢不可动,或许比寻常石头更沉,他抬不动,无法撼动半吋。
恬哈弩来到身边。“帮帮我。”哈芮说。她将手放在石头上,人手与烧伤的爪一起,尽力握住,像他方才般抬拉石块。石头动了动,又动了动。“推!”两人一同缓缓推移,石块与之下的岩块大力磨擦,直到随着闷重声响落下墙的另一头。
下一块石头稍小,两人可以一同拾起,让它落在近侧尘土中。
一阵战栗穿过脚下地面。石墙中堵塞空隙的小碎石块颤抖,伴随漫长一声叹息,无数死者靠近围墙。
形意师傅突然起身聆听。空地周围的叶子喧闹不止,心成林中的树木弯倒颤抖,仿佛受到强风吹拂,但林中无风。
“改变开始了。”他离开众人,走入树下黑暗。
召唤师傅、守门师傅与塞波一同站起,快步安静跟随,阿赌与黑曜稍慢地跟在后头。
黎白南站起,跟在其他人身后走了几步,迟疑片刻,赶忙越过空地,来到石头与草泥搭建的矮屋。“伊芮安!”他在黑暗门前探身,“伊芮安,你能带我一起去吗?”
伊芮安走出屋内,微笑,四周散发火焰般的光芒。“那来吧。快!”她拉住他的手。她将他抬入他风中,她的手像燃烧煤炭般滚烫。
少顷,赛瑟菈奇走出房子,来到星光下,身后跟着恬娜。两人立定,环顾四周。毫无动静,树木回复静止。
“他们都走了。”赛瑟菈奇悄声说,“进入龙道。”
她向前一步,凝视黑暗。
“恬娜,我们该怎么办?”
“看家。”
“噢!”赛瑟菈奇突地跪下,看到黎白南躺在门口,面朝下趴在草地上。“他没死……我想……噢,我亲爱的国王大人,不要走,不要死!”
“他跟别人在一起。陪着他,帮他保暖,赛瑟菈奇,好好看家。”恬娜走到赤杨平躺处,他呆滞无神的眼睛转向星辰。她坐在他身旁,摸着他的手。等待。
赤杨几乎动不了手中石头,但召唤师傅来到身边,弯下腰以肩抵住石块,说:“来!”两人一同推,直到石块晃动,以同样沉重的声响落在墙的对侧。
如今有别人陪着他与恬哈弩拖扭石块,将石块抛在墙边。赤杨看到自己的手突然在一道红色光芒中投射出影子。奥姆伊芮安又变成他首次见到时的龙形,正奋力推移最低排的一块深埋巨石,吐出火焰,利爪刮出火花,长满长刺的背拱起,石块笨重滚开,将那一段墙完全推倒。
墙那端的影子发出巨大的轻柔呼喊,宛如波浪敲击空洞海岸,黑暗身影贴涌墙边。赤杨抬起头,发现对面已不再黑暗,星辰从未移动的天空中光芒移动,遥远的黑暗西方迅速闪出火花。
“凯拉辛!”
是恬哈弩的声音。赤杨看向她,她正抬头朝上方、西方望去。她无心看地。
她抬起手臂,火焰沿着双手、双臂沿烧入头发、脸跟身体,爆发成巨硕翅膀,将她抬入空中,成为浑身是火、熊熊燃烧、美丽无伦的身形。
她大声呼喊,嘹亮、无语,高高升起,笔直快速地朝逐渐明亮的天际飞去,那里出现一道白风,抹拭毫无意义的星辰。
成群死者中有零星身影,像她一般闪烁飞升,化为龙形,飞驾风上。
其余多数则步行向前,不推挤、不呼喊,不疾不徐地稳步朝墙壁坍塌处走去:男女无以计数,毫不迟疑地跨越破碎石墙,一踏过便消失无踪,化成一缕灰尘、一口在逐渐增强的光芒中发光片刻的气息。
赤杨观看,几乎忘了手中犹握一块从墙上拔下,用以松动一块大石的塞孔石。他看着死者自由,终于看见她。他抛去石块,向前一步,唤道:“百合!”她看到他,微笑,伸出手。他握住百合的手,一同跨越,进入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