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闻言震惊,停下来望向最后那名瞎子。
瞎子哈哈地笑了起来,破斗篷好像蝙蝠的翅膀在他身后飞舞,“这里我是惟一没有故事可以告诉你们的人,我穿越大荒之野来到这里,是为了完成我的承诺,”他笑了一笑,对他们说,“像你们一样,食鬼者也是有荣誉的。”
“那么,这里是冥府吗?你是死神的使者?”老佣兵沉思着问。
瞎子食鬼者哈哈大笑,“当然不是。我只是个食鬼者,死亡之谷的旁观者。这里是死亡之谷,也是四勿谷。按例来说,没有活人可以到达此地,所以也可以说,你们都已经死了。”
他们都倒吸一口气,但瞎子又继续说:“不过也别担心,你们还不是死人。这里只是灵魂歇脚的地方。每年一次,我喜欢来这里听听故事,偶尔也会将出了大价钱的主顾带到这里来走走。”
他脸上的皱纹再次全都收缩起来,也许那是笑,他用洞若观火的瞎眼看着大家,“真是漫长的一夜啊,你们在这里相遇乃天意,这仿佛是个巧合,但是天下岂有那么多巧合。仔细看看吧,每个人都可以在其他人的故事里找到自己。你们在改变自己命运的同时,也在改变他人的命运。”
他们坐在火边互相打量,心存疑问。
“没有错,”瞎子坚持说,“这儿不存在时间,所以有些人已经遇到了对方,有些人的故事还尚未发生。”
他们仍然懵懂不清。
瞎子说:“很抱歉,各位大人们,因为我什么都看不见,所以请告诉我,雾气现在淡一些了吗?”
他们看看四周,回答说:“还是很重。”
“是时候该散了。”瞎子说,于是食鬼术士取出那支长笛,他们借着微弱的火光,发现那是用少女的腿骨制成的,一头包着银,一头包着金,笛音穿云破雾,好像长矛一样锐利。
也许只是错觉,他们感觉到四周的雾仿佛在这笛子声里逐渐变灰,逐渐变淡,天空也不再是浓黑一片了。
“看,那是什么?”目光敏锐的羽人最先惊叫起来,他们仰起脖子,望向天空。只见朦胧雾气中,无数的星星好像雨一样飞舞,它们划破天空,流向地面,在厚厚的云层中留下微弱的尾迹。随后他们醒悟过来,这不可能是流星雨,流星的速度不会这么慢,而且不会被风卷成一团团的漩涡。
瞎子睁着没有瞳人的眼睛,白森森的好像两枚果仁,但他却好像什么都看得见。
“那是灵灯。”他说。
上万点火焰,在高空飘荡,从一个方向流向另一个方向,仿佛一条灯火组成的大河,虽然有回旋反复,但却不能回头。他们看清楚了,那确实是灯,每一点亮光都是一盏方形纸灯笼,蜡烛的火苗在白色的羊皮纸后抖动,微弱而渺小,随时都会熄灭。铺满天空的灯火大河跟随着抖动,仿佛有脉搏一样。不知道怎么回事,那些火焰的每一次抖动,都让他们心神摇动。他们自己的心脏仿佛就被亿万条蜘蛛丝牵扯着,连系到每一盏灯上,追随这它们颤动。
每一点火焰,都仿佛在白羊皮纸上投射下一个小小的人影,它们在灯壁上辗转,呻吟,哀叹、悲号、咆哮、尖叫、哭泣、狂笑,甚至呼喊他们的名字。
他们害怕极了,同时发问:“这是什么?什么是灵灯?”
瞎子指向悬崖的方向:“你们可以向前一步,注意,只能走一步,都一步都不行。”
他们战战兢兢地向前跨了一步,就在这时,月光破雾而出,仿佛一声拍子响,将他们照得清清楚楚。浓雾散去,他们终于看清了对方,也看清了自己。
不知道有多少个声音轻轻地说了一声:“啊,原来是你。”
月光下,他们都没有影子,而心灵的纤微毫厘,却被照射得清清楚楚。
而他们也第一次看清了自己所在的地方:大地倾斜,而海洋倒悬在头顶,将世界包围成了一个圆形孔洞,有一座城池那么大,就好像被挖掉的巨眼,黑色的海水朝着它疯狂地倾泻而下,空气咝咝作响,就连残存的灰雾也被迅速地吸入那个圆形的巨洞。
那些灵灯,就在天空——或者说倒卷上天的海洋背景上,飞速地落了下去。
他们站在悬崖边上,就仿佛站在一个漏斗的危险边缘,离那个正在向下飞旋的巨大漩涡只有一步之遥。只要再往前踏一步,他们就会被吸入无底深渊。
可是站在这儿,他们可以透过那个圆形巨眼,隐约看到其下的景象:
一片翻动的大海,黑如流檀,
那是隐藏在他们已知的大海下的另一片大海。这情景难以描述清晰。它既是黑暗的,又是光明的。在黑色的水面上,闪动无数的火花。无数盏闪烁的灯火就落入其中,随后汇集成一片明灭不息的海洋。
“灵魂之海。”瞎子说。
“一盏灯都是一个灵魂,这个世界仿佛一个沙漏,所有的灵魂最终都要消逝在下面那片大海中。我们就处在沙漏的中间点,只有将死的灵魂能来到此地,”他敲了敲铜盒子,“而我的主顾,她的肉身还在外面活得好好的,所以你们看到的只是一缕烟。”
“那我们呢?”他们问,有的平静,有的惊讶,有的愤怒,有的不甘。
“你们很微妙。”瞎子说,拍了拍从背后探到火边的灰马的马头。他们发现那匹盲马好像会笑。真的,它抛起嘴唇,咧到后面,看上去就像在笑。
“命运飘荡如纸。往前一步就是死,往回走就是生,”他咳嗽了一声,悄然低语,“六个关于死亡和爱的故事,多么感人,多么令人心伤。这到底是什么地方,现在到底是什么时候,而你又是什么人,有什么关系呢?”
“你们已经做了许多选择了,可是现在回去,你醒来就会回到自己这一辈子最艰难的选择面前,给你们一次重新来过的机会。”
瞎子张开黑洞一样的嘴,哈哈哈地笑了起来:“已经发生的,和将要发生的,又有什么区别呢?”
他望向羽人水手,说:“你是什么时刻来到的呀?你想要回去放弃你的寻找吗?还是再前往去找你的爱人?”
水手浑身颤抖。
瞎子问老佣兵:“啊,你想要永生?还是用你的生命去换另一个姑娘的短短一段幸福?”
向慕览低头寻思,“我不知道。”他喃喃地说。
瞎子问老河洛:“那么你呢,再给你一次机会,你还会铸造那柄熔铸自己全部生命意义的剑吗?”
冷灰亢南一笑而过。
瞎子问年轻的佣兵:“你呢?”
“当然不。”柳吉跳起来喊道,他捏住自己的拳头,“我什么都不想改变。”
瞎子点了点头,转身望着全身隐藏在黑斗篷里的人说:“你还想回去面对万象森林吗?去寻求你的王位,去杀你的爱人吗?”
翼在天迷惑地摇了摇头:“我已经记不清了,它们似乎是我的记忆,又似乎只存在梦中。难道我说的故事,都不是真的?都是些尚未发生的事情吗?”
“这么说,一切都有可能重来?我们还能重新选择?”他低声问自己。他们低声问自己。
“是的。再或者,把你的一生都回想一遍吧。好好想一想,知道未来后,你愿意重新选择吗?”
浓雾又开始聚集起来,他们的影子也在变浓。
“要快啊,等雾气起来了,你们就没有时间做选择了。”瞎子用没有瞳人的眼珠望向空中,唇边挂下一丝口水,“我相信这是好雾。”他喃喃地说。
铜盒子里的轻烟发出轻轻的挣扎声和喟叹声,像那些灵魂一样。
“我还要带着鬼颜到前面去找她的情人。那么再见吧,做出自己的选择,夜晚已经过去,催促你们醒来的鼓声已经响起,摆渡人的船已经顺流而下,回到你们自己的生活中去。”瞎子踏灭篝火,骑上自己的盲马,在明亮月光彻底照亮此地之前,继续朝前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