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个月后,正是秋草芳凄之际,舞裳妃突然提议要铁狼王和我去草原上狩猎。她说:“如今四境平服,仓廪充实,大君在大营里窝了这么多天,也该让他骑着马出去走动走动了。”
“好啊,我还从来没骑过雪妖出去射过鹿呢。”我欣然应诺。
好多时日没和我的伴当们一起嬉戏玩乐,我也觉得浑身发痒。赤蛮高兴自然是不用说了,就连老打不起精神的贺拔蔑老也来了兴趣,挣扎着整理出他的刀子和猎弓出来。
“我要带上长孙龄,我还要带上楚叶。”我大声宣布说。他们脸上都有一些尴尬。按照蛮族习俗,我早该断奶了,但我却总也离不开我的奶妈。不过,我才不管别人怎么想呢。
第二日,围猎的大军出动,一路向西,行进的路线正是第一年里我父兄走过的路,但那时候,他们每队不过三百人,大部由未成年的小孩和佝偻着背的老人组成,如今我手下已经是上万的雄兵,带着长矛、套索、猎弓,精神气势百倍于当日了。快马早向前飞驰而去,要温泉河边我三哥的骑兵在前接应,在温泉河与龙牙河间围出好大一个围场出来。
我们走了两日,离我三位哥哥的营地不过剩下半日行程了,那时天色已晚,夜里便宿下营来,我的大营离铁狼王的营地有二里来地。当夜一点月光也无,只听到巡夜的游哨的坼子声响,四野里寂然无声。楚叶已经哼着歌哄我入睡了,我却突然从床上翻身而起,过了一会儿,只听见三骑马朝我的营帐奔来。
蹄声又轻又快,直趋帐前,随后就听到营帐外的说话声,然后我三哥瀛台合突然急不可耐地跳进我的营帐,他身后还有我的另两位哥哥。
我刚想问他们怎么到这来了,瀛台合却低声向我道:“大军都已备好了,我们什么时候动手?”
“动什么手?”我惊讶地问。
营帐又是一动,却是贺拔蔑老和赤蛮走了进来,他们两就住在我隔壁营帐里,大概是听到了马蹄声,不放心所以就过来了。
瀛台合皱了皱眉,不说话了。
我说:“这是我最好的伴当,我的事情都不瞒他们。”
“好。”瀛台合脸色一沉,将一把套在刀鞘中的刀扔过来给我,那把刀又厚又凶狠,我认出来正是“破狼”,我三哥道:“不是你派人送过来给我的吗?”
我愣愣地拿住那把刀,想起了我母亲拿走这把刀时的神色和眼睛,突然明白了。
我大声叫了起来:“不是。你们快跑。离开这。”
我三哥瀛台合的脸唰的一下就变白了。我四哥瀛台彼忍不住大声叫了出来:“你在耍我们吗?”瀛台乐不知所措地转头看看我又看看另两位哥哥。
“不是我。”我叫道。
“不是你给我的传书。”瀛台合咬着牙问道。
“我没有。”
“去你妈的,你出卖了我们。”瀛台彼一把抽出刀来,指着我大声骂了出来,“我早知道,你……”
他的话被一阵急如骤雨的马蹄声打断了,足有上万的骑兵,四面合围而来,转眼间已将猎营的四面八方都围了。
帐中的我们大惊,闯出去看时,只见四面被左骖的驰狼骑围得水泄不通,四面的亮闪闪的刀子和长枪组成厚墙,当真是插翅也难飞出去。
带队的正是铁勒的心腹左骖,他一甩手,手下将几十颗血糊糊的头扔到了瀛台合的脚下。他大声喝道:“瀛台合,你的军队已经败了,还是束手就擒吧。”
瀛台合不再看我,却一伸手抽出长刀,低声对两个弟弟道:“杀出去。能抢到马的就先走。”
赤蛮大声问道:“左统领,你这是什么意思。”
左骖骑在巨狼背上,大声吼道:“三位王子夜遣大军闯入王营,想要刺杀铁狼王和舞裳妃,叛迹已露。摄政王有令,不肯投降,就把三个叛贼都当场格杀了。”
瀛台合神色惨然,却昂然而立,摸着刀道:“我们是瀛台檀灭的儿子,怎么能跪在外人的脚下。”
我向前跨了一步,大声喝道:“不许杀。我才是瀛棘王……”
瀛台彼大概已是怒极,他大喝道:“这当儿还装什么。”便是一刀朝我砍下。我侧了侧头,肩膀一痛,已经被砍中。瀛台彼抽刀的时候,赤蛮和蔑老两人也早抽出刀来,这时候一起冲上,双刀同时架住瀛台彼的刀,这两人力大,三刀相交,瀛台彼踉跄了一下,向外摔了出去,赤蛮和贺拔蔑老已经一左一右护住了我。
“有熊不死。”瀛台合大声咆哮着,已经跳入了狼骑的漩涡。我想拉住他,却被赤蛮和贺拔蔑老拖回了营帐中,楚叶也扑上来围住了我,她看到我肩上的血迹时简直要疯了。
外面的混乱没有持续多久,很快就复归安静。
第二天早上,阳光绚烂,金子一样洒落在八百里北荒之上。高高的黑草随风摇曳,遮盖住了地上的血。
我在呈给铁狼王的木匣子里看到了他们三人的人头。
我看着铁狼王椅子背后母亲的眼睛,她看向我的时候,眼睛依旧清澈明亮,无人能及。我知道她是为了我做这一切。已经有多少人为我死去了。
你想的就是这个吗?古弥远的脸在黑暗中严厉无比。不要让死去的人白死,你现在肩负着整个瀛棘,他们的眼睛在黑暗中注视着你。
铁狼王对那几颗头并不在意,只是挥了挥手,让卫士将它拿下,他说:“大君,请你吹号,召集所有瀛棘副统以上将军,我有大事要说。”
那条压过了北荒内乱的消息来自南方——青阳王驾崩了。那一夜瀛棘人个个兴奋难眠。吕易悭一生东征西讨,点燃了一个接连一个的烽火,让草原上没有个安宁的时刻,他无数次地眼望东方,想要把不听话的瀛棘灭除干净,如今他却抢在所有活着的瀛棘人前面咽下了气。
我轻轻一笑,捂住自己肩膀上的伤口:“这么说,吕贵觥那家伙当上了新的青阳王?”
我想起了那位亮银薄甲的青阳王子,有鹭鸶一样长的脖子。我想起了他右手上站着的那只海东青,总是以尖锐的黄色眼珠子张望四方。他年岁已大,当了十多年的青阳世子,比我还迟了五个月当上草原的大君。
我想起了那张阴森而脆弱的脸。在发现背叛的时候,那张充满仇恨和嫉妒的面孔让他像条毒蛇。他不敢直接面对威胁,却会在背后择人而噬。青阳落到了他的手里,我们就都该小心了,但同时机会也就变大了。我看得出来,他拥有比他父亲更大的野心和欲望,在机会面前,他会急不可耐地出手。吕易悭疑心重重,事必躬亲,因而吕贵觥事事都被压制在下,无法得到施展和锻炼才干的机会。
青阳确实势衰了,但它拥有庞大的军队和部落联盟,我们和它比较依旧弱小得多。瀛棘人虽然高兴,却还是清醒地看到了这一点。只是这位新的青阳王,却迫不及待地给我们带来了麻烦。
到了秋天的时候,青阳新王派遣的使者已到,却是曾任后棣校尉的吕广利。此人从巨箕山之战中大难得脱,瞎了一只眼,少了条胳膊,不能再打战了,却给他在北都疏通关系,任了个少府押运使,虽然名义上降了职,跑起来辛苦,却是个不折不扣的肥缺。
虽然路途艰辛遥远,官派却要做足。少府押运使吕广利一路行来,前头一百旄骑开路,一百长枪骑随持中军,再一百骑殿后,铁甲铿然响彻一路,见了任何人都不给好脸子,似乎谁都欠他二百吊钱。他施施然带着三百名骑兵进了阴羽原,大大咧咧地住进了铁勒延陀腾出来的卡宏,在四处分派卫兵,倒如同他才是草原的王一样。宴席上第一天,他就在座上指着我笑道:“你们瀛棘就选了这样一个小孩当你们的王吗,瀛台檀灭未免死得太早了些吧?”我一看这人的土狼脸,就知道这是个又贪心又愚笨的人。一个人笨而安其位,也就罢了;要是又笨又拼命地伸手管太多的话,那就是无药可救的了。于是我找了个借口就退席了,他们也无法怪我失礼。吕广利不知道,这就是小孩当王的好处。
后来宴席上果然闹出了大事,我听说席上的烤全羊烧炙得过了一点,吕广利呸地一声就吐在了地上。
座上陪客的所有贵族大臣都吃了一惊,停杯不饮,不知所措地看着席上主客。
要知道按照草原习俗,在他人家中做客,吃到嘴里的食物绝对不可再吐出来,那是对主人的大辱。如果碰到这样的情况,按照上古草原法令,就该乱拳打死,尸体还不可走正门,必须在帐篷底下挖个洞拖出去才行。吕广利虽然在北都住得久了,这等习俗不可能不知道,但他对席间众人那愕然的神情视而不见,却又叫又骂,非要喝令将厨子纥单牯拖下去抽二十鞭子不可,直到后来铁勒延陀亲自求情,方才免了。
酒至半酣,吕广利红着脸醉醺醺地站了起来,用他的单条胳膊举起了杯酒,作势敬了个罗圈圈,一口将它饮尽,然后抹了抹嘴道:“瀛棘北迁这么多年来,青阳对你们可是照顾有加啊。虽然各地战事吃紧,从来也没有到贵部来啰嗦要人要粮……”
“那是,”赤蛮低声嘀咕了一句,他如今既成左右豹韬卫的正都统制,已有武士那可惕之爵,便有资格参加宴席了,“白梨城下你们一次就要完了,再来要也没了。”
“……如今青阳连年遇上大灾,略感困顿。你们却在青阳大君的庇护下偏安了这么多年,风头浪尖全躲过去了,”说到这里,他那剩了只独眼的脸忍不住抽搐了一下,然后露出一点狞笑,“也该对父亲的恩典多加回报才是。我这次来,一是宣承旨意,认了瀛台寂的王位;二来嘛,新王有令,今年贵部的贡赋要增加至二成……”
此言一出,座中登时哄地一声议论了起来。那颜和大臣各自对视一眼,都是大大吃惊。大库吏是白氏的一名长老担当的,他硬着头皮说:“这数额太大了,库中便是尽所有上缴,也负担不住啊。”
各营的那颜也都叫苦说:“今年春开得迟,牛羊的产仔大受影响,垦荒的粮食收上来的也极少,上缴贡赋以后,各营已经是艰难度日,突然增加这么多份额,万难征集完毕。”
“放屁!”吕广利听了这些话,跳起来用鞭子抽打各氏族那颜的肩膀,喝道,“别忘了当初是谁让你们活下命来的。如今你们倒忘了这份恩情吗?要不是你们贪污挪用,如此微薄的贡赋怎么又能交不上呢。”
那些须眉皆白的老臣们都默然无声地端坐在座上,承受了他的鞭子,怒火已经刻在他们沧桑的脸上了。
抽了两鞭子后,他气吁吁地停下手来,似乎也知道不妥,却还要借着酒劲打个哈哈,对主位上说道:“摄政王,就算我替你好好管教这些奴才吧。我知道你也看不惯白梨城出来的这拨人,他们只知道吃饭喝酒,抽成抽税,打起战来都是拨软骨头,要不然西凉关、巨箕山又怎么能一再而溃。”
他这话提到了瀛棘人心中的痛,在座的瀛棘人个个面有怒色,一班武将已经将手放到了刀柄上,却看着铁勒延陀黑着脸低头坐在上位,按捺自己的火气一声不吭。铁狼王没有发出火来,他们自然也就不敢说话。
吕广利扔了鞭子,道:“就这样罢,半个月内贡品必须筹备完毕,不然就等着青阳十万大军前来催讨吧。”他指着下面骂道:“大王发了怒,再将你们这班贱骨头送到寒风谷去,给那些夸父当冬粮。”
铁狼王招呼了几名侍女上去侍侯吕广利喝酒,自己一声不吭地退到后堂,立刻大声咆哮了起来:“奶奶的,我现在才算信了三哥的话,这个王真不好当。要是照我的意思,早一刀把这龟孙子的人头切下来,挂到旗杆上风干了。”
“嘘,你轻点声——”舞裳妃柔声劝他说,“空口无凭,怎么能说增加就增加呢?这未必是北都的意思。不过是押运的人多要一点,好回了北都彰显自己能耐,二来也可借机再伸手要贿赂罢了。”
她后退一步,正色道:“大王,你准备好了吗?”
铁狼王一愣:“准备什么?”
“和青阳开战。”
“现在开战,不过三成胜算罢了……”铁勒延陀沉吟了一下,可回头想起外面坐着的青阳人,禁不住又火上心头,暴跳如雷地吼着说,“可那条土狼太欺人了,我现在就出去宰了他!”
“别求一时痛快,误了大事。”舞裳妃扶住了他的肩膀,耐心地劝他坐下,“唉,我这身子……本来不想出去见客的……还是让我去见见他,看看怎么通融吧。”她换上正装,梳洗打扮,然后出去见吕广利。她虽然大着肚子,依旧是光彩照亮了整个卡宏大殿,瀛棘的长老和那颜就不用说了,就连铁狼王手下那些最粗野的汉子都恭敬地低下头去。
吕广利见了舞裳妃,眼睛就像猫见了腥一样紧随着不放。贺拔离咳嗽一声,道:“这位是瀛棘摄政王的正妃。”他方才悻悻地退开,却依旧腆着脸不住偷瞧。
舞裳妃行毕礼,招手让后面几名斡勃勒抬上一个筐子,筐子沉重异常,塞满瀛棘自己铸的赤金马蹄锞。
“吕将军远道而来,瀛棘招待不周,一点薄礼不成敬意,让贵客笑话我们穷乡僻国,没见过世面了。”
吕广利伸手探进筐里,拣起一粒赤金锞掂了两掂,露出两颗门齿一笑:“哈哈,哈哈,这次就看着王妃的面子上,担着天大的干系,将你们的份额减免一些吧——我可不是为了钱……回了北都,还得帮你们在少府中上下打点,那可得耗费不少……这些礼物我也是无福消受啊。”
“这个自然,”舞裳妃轻轻一笑,笑得吕广利骨头都软了,“大人回去打点经营,一应费用都该由瀛棘来担当……事情办成,瀛棘自当再备重礼相谢。”
吕广利拿袖子抹了抹油嘴,眉开眼笑地道:“那就加紧督办吧。”他踉跄着捉住两名侍女,醉醺醺地回去睡了。
草原上空乌云滚动,一排排地滚向西边。赤蛮用胳膊肘顶了顶呼噜声大作的蔑老:“看到了吗,好个不安生的家伙,”他在黑暗中露出一口钢一样坚硬的白牙,“我就喜欢杀这样的人。”
那些天里,我骑着我的白狼漫山遍野地乱跑。我想起了以前的那匹小红马,不过这匹白狼可比红马神气多了。厚厚的绒毛,细小的眼珠子,又听话又机灵,当它跑过,轻轻地嗅那些战马的腿时,身经过百战的战马也会情不自禁地打着哆嗦。我给它取名叫作雪妖。
我忍不住想,如果云罄在这儿,不知道她敢不敢骑我的雪妖。她虽然是女孩子,却做事不肯输给别人,我猜她哪怕是吓得哭了,也一定会爬上狼背来和我坐在一起的。
瀛棘的大营地里如今也到处都是小孩。他们都是开春后出生的第一拨孩子。我比他们大了将近一岁。一万多活下来的小孩中,有五千名是男孩,按二丁抽一的方式,就有二千五百人常备军。看着他们舒展着细弱的胳膊在黑泥地上翻滚,瘦瘦的尚未脱离孩童体形的大肚子,我便下令此刻就发给他们刀枪弓箭,让他们现在就开始学习怎么去杀人。
大人们倒是同意我的提议。他们也都已经看到了压迫到阴羽原边缘燃烧的烽火。只是谁也想不到,它会来得这么快。
大合萨说:“蛮族人六岁就可以骑马,十二岁就可以上战场了,现在让大君带着练练也好。”
舞裳妃看着那些我选编出来的孩子稚嫩的脸,叹了口气说:“这班孩子,都还没有时间长大呀,他们就像白梨城一样,还没有时间长大就被拆毁了。”
“习武杀人怎么叫被拆毁,这是好事啊,”铁勒延陀大声说,“明儿就在营地东边起个新营盘,定个名头吧,我看叫……叫……”
“叫白狼。”我揪着雪妖的耳朵大声喊,雪妖也喜欢这个名字,它神气地用两条后腿站了起来,欧欧欧地叫个不停。
铁狼王响亮地大笑:“就叫白狼。”
各营的贡赋银钱都在紧急筹备中,拉送贡赋的大车朝着大营而来,一辆接着一辆络绎不绝。离收备齐全总还有半个月的时间,吕广利便整日里在瀛棘大营里跑来跑去,招惹是非。如今的瀛棘大营可和前几年不同,里头混杂满了铁勒的手下,那些可都是天不怕地不怕的角儿,只怕没人招惹他们。吕广利却不管这一套,带着他手下十多名兵丁每日在营地里窜走,见到好马,便强行从马厩里牵走,说是折算到瀛棘每年应交的岁币里。此外这位吕大人还对女人特别感兴趣,只要有几分姿色的女子落到他眼里,也不管她是什么人,就要上前猥亵一番。他感叹着说:“这里有这么多漂亮女人,比男人多多了。苏畅在任上的时候可是填饱了肚子啊。”他手下那三百名押运兵丁上行下效,也跟着敲诈勒索,强买强拿,闹得整座阴羽原是鸡犬不宁。
吕广利这么来去折腾,几天工夫就在驰狼营里记下了十来笔帐。我们都看到左骖黑着脸在大营里走来走去。瀛棘的人都偷偷地说这小子命犯煞星,早晚要落到左骖手里。
千料万料,却没料到那一日天刚正午,一骑突然自龙牙河畔的牧场飞奔而来,一路踢起滚滚尘土,就如同拖了一条黄烟尾巴。那马奔到我的斡耳朵面前,猛地人立而住,马上的人如一根弯曲的马鞭弹下马背,将一个血糊糊的人头扔在台阶前面。
跳下马来的人却是赤蛮,他脸色平静如往常,对着闻讯而出的我叔父铁勒延陀和我母亲舞裳妃说:“大王,王妃,我将吕广利那小子杀了,前来听候发落。”
铁狼王和王妃吃了一惊,看那头时,只见右边眇了一目,果然是吕广利的人头。舞裳妃定了定神,对赤蛮说:“你别急,细细讲来。”
原来那日上午,赤蛮的豹韬卫在河边放马。我们瀛棘的圣物四匹踏火马也在其中,虽然气候凉爽,几匹马悠闲自在,还是从鼻子里往外喷着火焰和热气。
他们家族世代为瀛棘养马,爱马如命,也确然都是驯马的好手。赤蛮按着刀站在斜坡上,秋日的大风浩荡而来,灌了他满袍子。
赤蛮在逗弄好不容易搞到的那匹马。那皮花白马有着天鹅一样长的头颈,优雅地弯着。赤蛮只轻轻吹了声口哨,那马从坡上直冲下来,耳朵竖起轻轻地抖动着,冲到赤蛮身边时倏地停下,腿脚绷得直直的,一动也不动。
还不等马到,赤蛮就平着身子飞起,正好落到了马背上,像狸猫一样灵活。不等他催促,那匹马四腿猛然发力冲刺,鬃毛和尾巴飞舞如旗帜,一阵风似的卷上平冈。他们绕着河边疾驶了一圈,迈着能颠散普通骑马者骨头的大步。赤蛮跳下汗津津的马,却迎头撞到了吕广利的怀里。
赤蛮没好气地拉起马缰,扔给身边一个十五岁不到的小兵:“去,把它溜一溜,等汗没了再让它吃东西。”
吕广利捻着小胡子,歪着嘴角看着赤蛮的马。“是匹好马呀。”他说。赤蛮没理他。
他在那儿转着圈看了看,一眼就盯上了那几匹神骏的踏火马。
“我在北都就听过踏火马的神奇,还以为是见者夸大其词,今日一见,果然不同凡马,我国太子新任王位,你们应该好好表示表示,就将这几匹踏火马送上去吧。”
“什么……送上北都?”赤蛮哈哈大笑起来,“不是我说叨,踏火马乃瀛棘圣物,不可能送给外族。你死了这条心吧。”
“呸,”吕广利变了脸色,喝道,“你这奴隶也敢乱说话,青阳是老子,瀛棘是儿子。老子要儿子的东西,你们敢不双手奉上吗?我这次是非要不可。”
“你!”赤蛮瞪圆了眼睛看他,缓了缓,忍了口气说,“马是草原人的性命,怎么能说牵走就牵走。你要牵走,总得大君发话了才行。”
吕广利瞪起眼道:“好,不要踏火马也行,那我就要你的马。”不等赤蛮回话,他已经指令手下七八名伴当去拉马了,他大声呼喝道:“除了踏火马,把这里的几匹马都拉走。”
赤蛮又忍了一口气:“看在铁狼王和大君面子上,我先不和你计较,这里的马,除了踏火马,你看上哪一匹就拉走吧,可别碰我那一匹。”
吕广利扫了赤蛮一眼,显露出一副泼皮相来:“别的马都不要了,小的们,就拉那一匹花马。”
赤蛮大怒,一手便从腰里拔出刀来,心想,即便将马杀了,也不能让这龟孙子带走。
吕广利更加跳起脚来,剥开衣服,将胸膛凑到赤蛮面前大声喝道:“怎么,你敢杀我吗?就你们瀛棘这些娘娘腔还敢杀老子不成。”
赤蛮抽了抽嘴角,拣起刀来,一连砍了十几刀,刀刀都劈在他脸上。
赤蛮懒得说详细,只是对铁狼王和我母亲说:“我见他啰嗦,一刀将他劈了,带他首级过来报信。任凭主君发落,赤蛮不敢有半句怨言。”
“其他人呢?”
“杀一个是杀,杀十个也是杀。给我全杀了。”
舞裳妃连连顿足:“怎么能这样?赤蛮,你好大的胆子。你要为了一匹马,害了瀛棘吗?”
“不必说了。今天给了,明天又来,总有一天会要你给不起的东西。既然早晚要到那一天,又何必等呢?”赤蛮翘起头,嘴角边挂着不在乎的神情,“一命换一命,我也不亏了。”
舞裳妃看了赤蛮良久,长叹了一口气,随后回头对铁勒说:“当今之计,只有立刻将赤蛮的人头送到北都,还有一线生机。大王必须立刻下决断了。”
“不行!”我先叫了起来,“赤蛮是我的人,谁也不许动他!”
“你倒挺护着崽子的。”铁勒延陀嘿嘿一笑,一手摸上刀柄,突然大喝一声:“赤蛮!”
“在。”赤蛮毫不退缩地大声答道。
铁勒延陀看了他半晌,眼光如针一样刺得赤蛮浑身难受。他慢慢地说:“我三哥的眼光不错,你是个人才,这次你杀得好!”
“大王……”舞裳妃焦急地叫了出来。
“别说了,”铁勒延陀猛地摆了摆手,“我不会为了一个狗屁家伙杀我自己人,那不是变得和我三哥一样了吗?”
他转身朝帐下传令兵喝道:“传令左骖、黄龙进来,立刻点起兵来。一不作,二不休,将青阳人全围起来,就地杀了,一个人也不能放过了。
他沉声喝道:“给瀛棘的各位大人传令,今天,就反了吧。”
赤蛮大喜,从地上跳起来说:“我也去!”
舞裳妃唉了一声,不再多劝,扶着额头退到后面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