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母亲忽然逝世了。这对我是个重创。
当时,医疗条件还不那么优良。一位大夫草草地检查了她的病情后就开始进行治疗。她一直在发烧,精神萎靡,很快就死去了。我不知道当时是怎样进行抢救,当一切都过去时我居然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当时,我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热闹非凡的大贝尔坦节(注:贝尔坦节(BeltaneFestival)是过去的一种消除垃圾的焚烧活动。)上了。在我们的年历上,每年从五月一日开始就要举行贝尔坦节。这是每年十次焚烧垃圾活动的第一次,表示新的一年到来了。如今的年轻人很难想象我们到底要烧毁多少废弃物。如果我们没有规定某一天某一时刻来处理它们,那么到处都不可避免地弥漫着因燃烧垃圾而产生的连续不断的恶臭。
我当时特别忙于完成我的那份清除垃圾的工作,所以,我没有注意到巨变对我母亲产生的微妙的影响。实际上,我有点怀念她。她当时的脸色发红,很想说话。
到了贝尔坦节前夕,我们在罗切斯特的大搜查已经结束。我顺着山谷来到了斯威星里去帮助银行在那儿的机构将股份分类。我发现那儿的活儿不多。
就是在那儿,安娜通过电话找到了我,告诉我,母亲已于早上,我刚离去不久后去世了。
一开始,我不敢相信是事实。这突然的消息使我感到难以站立。我似乎从来就没想到过这一时刻的到来,我又干了一会活儿,然后,处于一种麻木不仁精神状态中,后来才启程到罗切斯特去。
当我到那儿的时候,办公室的人已下班了。我被人领着去看面色苍白但神态安祥的妈妈。她的面孔安静而冰冷,看上去有点陌生,她躺在白色的花丛中。
我独自走近她,呆在静静的屋里,在她床边站了好久。我坐下,沉思起来……
终于,随着我内心深处的孤独渐渐地消失,我平静下来,静静地走出屋子,又走入外面的世界,走进那个耀眼的、焕发着生机的世界中,走进那个嘈杂、欢乐的世界中,走进那个准备焚毁废弃物的世界中。
我记得第一次过贝尔坦节是我一生中最可怕最孤独的夜晚。那晚的事情不断在我的脑海里闪过。
我记得我站在罗切斯特大宅子的楼梯间(尽管我已记不得我是怎么从停放母亲的屋子来到那儿的)。
就在我下楼时,正好遇
到安娜上楼。她刚听说我回来了,就匆忙上楼来见我。她站住了,我也站住了。我们紧紧地握着手。她像女人那样认真地端详着我的样子。于是,我们就这样呆了几秒钟。我无话对她说,但是,我可以感觉到她的情绪很激动。我想了一下,对她紧握的手做出反应,然后松开了手。我仍旧向楼下走去,又开始全神贯注地做自己的事。当时,我根本不想知道她在想什么,她感觉怎么样。
我现在仍记得晚间走廊里柔和的灯光,仍记得我是怎么机械地迈着步子走向餐厅的。我突然看到了那些小桌子。当有人在我面前把门推开时,我听到一阵谈话的声音,我觉得自己并不想吃东西……
那之后,我记得我走过门前那片开阔的草地。我的目的就是单独一人在荒野上呆一会儿。有人从我身旁走过对我说帽子,我才发现我出来时没戴帽子。
有一段时间我想起了落日的余辉洒在草地上一片金黄,金黄的草地上只有一道长长的影子。这世界没有了内蒂,也没有了母亲,对我来说变得异常空旷。再想她们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可内蒂又回到了我的意念中……
后来,我来到荒野上。我绕开坡顶……那里正在堆柴点篝火,专走人少的地方走。
看得很清楚,我坐在树林外的篱笆门那儿,那是坡顶下一块起伏的地方,正好掩住了山顶上的篝火和拥挤的人群。我望着落日,欣赏着晚霞。金色的大地和天空看上去就像是个小气泡,飘浮在人类生活的地球上……
后来,在暮色苍茫中,我沿树篱之间一条不为人所知的、蝙蝠常出没的路走去。
那晚,我没有进屋睡觉。我感到饥饿,后来吃了东西。那是接近午夜的时候,我是在通往伯明翰城的路上的一家小店里进餐。那儿离我家只有几英里远。我本能地绕开坡顶,那里人太多,而这儿也有许多人。我只好和另一个人一块使用一张桌子。
不久,每座山顶都升起了一团小小的郁金花形的火焰。周围是一簇簇的人影,点缀在花瓣的根部,而旁边的人则被柔美的夜色融化了。离我不远的地方传来嘈杂的人声、大火燃烧时的辟啪着。我离开大道,走上小路,漫步在田野上,尽量避开人们。
我漫步到一块荒凉的草地,躺在一块洼处的阴影里,凝视着天上的星星。耳边不时地传来贝尔坦节燃火的飒飒声、热闹喧嚣之声。这大火烧毁了一个逝去的时代的愚蠢。这声音中混杂着人们的喊叫声和渴望解脱禁锢的祈祷声。
后来,我想到了母亲,想到了我再一次变得孤独的,内心再一次充满了对内蒂的深深的想念。
那晚,我想了许多事情,主要想的是在巨变苏醒后心中充满的爱和温情,想到了更多的需要,那种我所没有得到满足的需要,只要我的母亲活着,她就在一定程度上拥有着我的心。她提供给我养料,使我的情感得以寄托,并且填补了我灵魂的空旷。可是,原本可以得到的慰藉却突然消失了。
我实在记不清我是什么时候站起,然后,在午夜的火光中我摇摇晃晃地走在曲曲折折的山谷里,我记不清是怎么躲开那些在半夜三、四点钟又说又笑朝家走去的人群。他们重新振奋起来。
黎明时分,当世界上令人兴奋的大火成了灰烬不再发出火光时,那是一个黯淡的黎明,我穿着薄薄的夏装在晨风中战栗。我穿过一片原野来到了一小块开满淡紫色风信子的矮树林里。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使我站住。我站住,心中十分奇特,接着我离开道路走了十几步。一种奇形怪状的树又出现在我的记忆里。这就是那个地方。我曾站在这儿,放了我的旧风筝,用我的左轮枪去练习射击。我想要学会射枪,以便有一天遇到弗拉尔时有用。
风筝和枪都已不在了。我过去所有的激情和利己行为,都已经在贝尔坦节的大火中化为飞灰。
我回到了罗切斯特的大宅屋,感到很疲劳,也很沮丧。对蒂毫无结果的思念搞得我没有一点斗志。我根本就没有想起躺在我面前的母亲。
强烈的痛苦把我引到大屋来,再看一眼母亲脸上的宁静。
当我走到那间屋子时,一直坐在敞开的窗旁的安娜站起来迎接我。她脸上带有焦急地期盼着谁的神色。由于守候了一宿,她的脸色有点苍白。一整夜,她都在守望着死者,观看外面贝尔坦节的大火,同时期待着我的到来。……我默默地站在她与床之间……
“威利。”她轻声说,同时,眼睛和举止流露出怜悯和同情。一种看不见的神秘的力量把我们引向一起。母亲脸上的表情变得很坚毅很威严,我扑向安娜就像一个孩子扑向保姆。我用双手搂着她结实的肩膀。她用双臂抱紧了我。我的心一下子松弛了下来,我把脸埋在她的胸前,虚弱地依附着她,不禁失声痛哭……
她搂着我,悄悄地对我说:“好了,好了!”那样子就像一个成年人在温柔安慰着一个孩子。……忽然,她开始亲吻我。于是,我也亲吻着她……
突然,我们停了下来,分开地站着,互相凝视着。
好像在我触到安娜的嘴唇时,我对内蒂强烈的思念一下子烟消云散。我爱安娜。
我们来到了当时的市政厅。我们在那办理了结婚手续。
一年后,我们有了自己的儿子。
我们经常对视着,亲密地交谈着。
她是我忠实的朋友,永远如此。有一段时间,我们彼此热恋。她一直爱着我,使我心里充满了真诚的感激。我也一直爱着她。当我们的手相接触,眼睛投出温存的目光时,从那时以至我们的整个一生,我们彼此都可以得到及时可靠的帮助和庇护。我们彼此交谈极为坦率,毫无保留。……
过了一段时间后,我对内蒂的爱和强烈的向往又重新出现了,就好像以前从未淡漠过。我爱内蒂,我爱所有像内蒂一样的人,那些在声音、眼睛、体形和笑容上像内蒂的人。在我妻子和我之间,根本就没有爱与美的女神阿芙罗狄蒂的那种痛苦,它根本就不能削弱我们相互之间的爱。因为,在我们这个已经发生了巨变的世界,爱是无限的。它就像是一个金色的大网笼罩着我们的地球,包容着整个人类。我们都觉察到了这一点。我们尴尬地把这种感觉置于一边。弗拉尔的话表达了我的想法。他说:明天我们应该会面,再告别。因此,我们的相遇应为下一次的会面做一简要的安排。我们决定三人一起到蒙顿的小酒店,在那一起吃午餐……当然,我们当时只能说这些……
我们有些尴尬地分手了。我仍然在村庄的路上行走,没有回头看。我对自己的做法颇感惊讶,困惑不解,就好像我发现了什么东西在注视着我,与我为难,会干扰我的计划。我第一次心事重理地返回,没有急着去做麦尔蒙特的工作。我继续想内蒂。我的思想忽然间又被内蒂和弗拉尔所困扰。
我们三人的谈话深深地印在了我的脑海里。那是在黄昏,谈话的内容很新鲜,也是很简单。三人都显得年轻,很高兴,脸上布满红晕。我们带着某种天真的羞涩讲座着巨变后人们需要解决的最难以解决的问题。我记得我们对此谈得很少。人类生活的固有的阴谋,目光短浅的争夺,贪婪卑鄙的侵略,人与人之间的嫉妒与冷漠,所有这些都解了,消逝了。我们现在被丢在了什么地方?这就是我们以及成千上万的人正在讨论的问题……。
不知为什么,我与内蒂的最后一次会面和蒙顿小酒店的女老板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
蒙顿小酒店位于旧秩序下一个令人愉快的小地方。小酒店异常红火,经常有一些从夏弗姆伯里来的游客造访。那里提供午饭和茶点。它有一片玩耍的草坪,草坪周围是一些爬满蔓生植物的凉亭。四周种满了金鱼草,蜀葵,飞燕草和许多人们熟悉的夏季植物。这些后面衬着的是月桂树和冬青树。在树木之上可以看见酒店的山墙。天空下青铜色的山毛榉树遮映出一块路标,路标上画着骑白马的乔治杀死了一条恶龙。
当我在这令人愉快的地点等待内蒂和弗拉尔时,我和女店
主攀谈起来。
她的肩膀很宽,面带笑容,脸上长着黑斑。我和她谈起了巨变的那天早晨。这位慈母般的红头发的健壮女人敏感地肯定说世界上的一切都要变好了。她说话时那种自信以及她的声音使我在和她交谈时就喜欢上她了。
“现在我们醒来了。”她说,“那些原本失去神智的各种事物都将恢复理智。为什么?唉!我确信!”
她和善的蓝眼睛里的目光友好地碰到我的目光。她说话停顿时,嘴唇露出一种隐秘的甜蜜的笑容。
旧的传统根深蒂固地影响着我们。当时,英国所有的酒店收费都很惊人。于是,我问我们的午餐该付多少钱。
“付不付随便。”她说,“现在是假期。我想,不管我们怎么卖,我们都得付钱,挣钱。我确信,现在再也不会像以往那样费神费力了。这是我一直想弄清楚的问题。我经常透过丛林窥视,经常困惑地思考:对于我和周围的人来说,什么是公正呢?什么会使他们感到满足呢?那不是我所关心的钱。请相信吧!世界会发生很大的变化。但是,我将一直呆在这儿,并使人们……那些过路的人感到幸福。当人们愉快的时候,这儿就是一个快乐的地方。只有当他们内心嫉妒、卑劣、厌倦时,当他们暴躁、酒力发作时,魔鬼撒旦才会侵犯这个乐园。我在这儿见过许多人欢乐的脸庞,许多人像朋友一样又来了。但是,将来的事情不会和过去一样了。如今,各种事情都在恢复常态。”
这个丰满的女人充满希望地微笑着,她说:“你和你的朋友们将会吃到煎蛋卷,那剪蛋卷……味道好极了!我感到这些天我的厨艺胜过以往。我很高兴为你们做……”
就在这时,内蒂和弗拉尔出现在酒店外长满深红色玫瑰的质朴的拱廊下。内蒂身着白衣,戴着一顶遮阳草帽,弗拉尔则一身灰色。
“我的朋友们来了。”我说。
但是,由于巨变带来的魔力,有某种东西像云影一样从我心灵的阳光中掠过。
“挺不错的一对儿。”女店主说。
此时,他们正穿过柔软的绿地向我们走来……。
他们真的是挺不错的一对儿。但是,这却没能使我开心。不过,看到他们,反倒使我有些难受。
这种旧报纸,《新报》的首次再版,是过去最后的一块残片。这种旧报一般只有有眼光的人才保留。一看见这张旧报,我一下子跨越了50年,看到了我们三个人正坐在走廊的桌旁。我又闻到了周围空气中飘逸着的玫瑰花甜美的味道。在长时间的逗留之后,我听到从花坛里的花丛间传出的蜜蜂的嗡嗡声。现在已是新时期的早晨,而我们三个人却还穿着过去的衣服。
我看到自己黑黑的,衣服破旧,下巴上仍然带着被里德卡爵士打的青红肿块。
弗拉尔坐在我对面的角落里,身体健康,衣着整洁,默默无语。他比我大两岁,但是,他的气质使他看起来并不比我风数大。
内蒂坐在我的对面,一双黑黑的眼睛望着我。我觉得她比以往更端庄更美丽。她还穿着我在公园里碰到她时穿的那件白色衣服,修长的脖颈上仍然戴着那串带有一个小金币的珍珠项链。她还是原来的装束,但又好像变了许多了。原来,她是个女孩子,瑞已经是个妇人了。
巨变给我带来的是极度的痛苦和极度的惊诧。在绿色桌子的那一端,铺着一块干净的桌布。桌上摆着丰盛的午餐和简单的食具。我身后的绿色花园里阳光灿烂。我又看到那一切了,我又坐在那里了,一边尴尬地吃着东西,一边看着桌上那张《新报》。弗拉尔在说道着这场巨变。
“你想象不到,”他说着,口音清晰,带着肯定的语气,“巨变销毁了我多少东西。我还没有醒悟过来。我们这类人是花费了多少精力才造就出来的呀!以前,我从来没想过。”
他把身体倾向桌子面对着我,显然想让别人更好地理解。
“我发现我就像是从自己的壳里钻出来的……又柔软又新奇。人们教我按照某种方式着装,按某种方式去行事,按某种方式去思考。我现在才发现所有这一切有多么狭隘,多么荒唐,多么可笑!所有这一切都是上层社会的陈腐之辞。我们彼此做的事合科礼仪,目的就是和世界上的其他人区分开来,保持距离,成为自己的一团。不错,都是绅士!但是,却仍然使人难以理解……”
我现在还依稀记得他在说这些,看到他挑起眉头,愉快地笑着。
他停了下来。他一直想要说这些事,但是,这并不是我们必须谈论的。
我向前探着身子,紧紧地撑着我的眼镜,说:“你们何时结婚吗?”
他们彼此望着。
内蒂慢慢地说:“当我出走时,我并没有这个打算。”
“我知道。”我说,我努力抬起头来,眼睛碰到了弗拉尔的目光。
他回答我说:“我想,我们两人已经难以分开……但是,我们出走本身却是一种疯狂。”
我点点头,说:“所有的情欲都是如此。”说完,我开始怀疑自己的话。
“我们为什么会做这样的事呢?”他说着,突然转向内蒂。
她的手紧紧地托着下颚,眼睛向下看着。
“我们必须那样。”她有些不知怎样回答。接着,她忽然把想说的都倾泻出来。
“威利。”她直率地对我说,同时,眼睛恳求地望着我。“我本不想那么无情对待你。真的,我不想。我一直在想着你,一直不断地想着,还有我父亲和我母亲。但是,这根本不能动摇我,也不能动摇我的选择。”
“选择!”我说。
“似乎有什么东西指挥着我。”她承认,“那是一种无法度量的……”
她做出显示绝望的姿势。
弗拉尔的手指在桌布上划了一圈,然后面向我。
“有什么东西在告诉我‘带她走’,一切都在指示我。那是一种疯狂的冲动,为了她。我不知道。一切都在鼓励我那
样做,否则,一切都会变得没有价值。”
“接着说。”我说。
“当我听说了你棗 ”
我看着内蒂,说:“你从来没有告诉他我的事?”我感到过去的事把我刺疼了。
弗拉尔替她回答说:“没有。可是,事情明了了。那天晚上我看见了你。我的本能告诉了我。我知道那就是你。”
“你要打败我?……如果有可能,我会击败你。”我说,“你说下去!”
“一切都在成就这件生活中最美好的事情。那是一种完全不管后果的气势,是一种危险的行动,它可能意味着我的政治生活和其他方面的失败。因为那就是我所追求的东西。这样更好!对内蒂来说,那意味着失去一切和痛苦。理智健全的人,有教养的人谁也不会让我们这样做。但这会使得事情比以往更伟大。我具备一切有利的条件。我卑劣地利用了它们。”
“对。”我说,“没错。但是,同样阴暗的情绪刺激了你,也刺激了我去追赶。我拿着手枪,而且由于愤怒而哭泣。还有,内蒂,‘给’这个词是什么意思?你是怎么摔下悬崖的?”
内蒂把手放在桌上。“我也说不清那是什么意思。”她对我坦白说,“姑娘们不像小伙子那样能看到对方的思想。我就没有看到。所有细小的卑劣的动机都超过了‘必须’的尺度。恶劣的动机!我一直想的就是他的衣着和外表。”她说着,眼睛一亮,瞥了弗拉尔一眼。“我一直想的就是像位太太一样坐在旅馆里,身旁都是像管家一样的男人在服务。这就是可怕的真实原因!威利!事情就是如此卑鄙!甚至比这更卑劣!”
我可以看出内蒂此刻在恳求我的饶恕,态度极其诚恳。
停了一下,我说:“不都是卑劣。”
“对!”他们同声说。
“但是,女人的选择要多于男人。”内蒂接着说,“我在一本漂亮画报上看见过。你知道吗?就是那种夹克衫……好像有什么东西……你不介意我讲出来吧?至少,现在你不要在乎!”
我点点头说:“现在不。”
她平静而真诚地对我说,就好像在对我的灵魂说,想要把真实的情况告诉我。“在你们的衣服料子上有一种毛绒绒的东西。我知道被这种东西搅得心旌摇荡有点可怕。可是,它们确实动摇了我。过去,不也承认过!我恨克莱顿,恨克莱顿的肮脏,恨那间厨房……你母亲的那间可怕的厨房!此外,威利,我还怕你。我不了解你,而我了解他。现在不同了。可是,当时,我知道他对我有何意义。而且,我喜欢他的声音。”
“对。”我对弗拉尔说,一边悄悄地有了这些新发现,“对,弗拉尔,你嗓音很动听。真怪!以前我怎么从来没注意到!”
我们默默地坐了一会儿,剖析着我们的情感。
“天啊!”我喊着,“还有我们的理智想阻挡我们的交情,我们难以的表述的欲望激情。这些欲望包括接触,视觉交融和情感交流就像一只落汤鸡在水中咯咯地叫个不休。”
弗拉尔笑着赞同我的这个比喻。他进一步说:“一周前,我们就在自己的鸡笼里咯咯地叫个不停,随波起伏。一周前就是这样。但是,今天……”
“今天,”我说,“风已经不再刮了。世界上的风暴已经过去。每个小鸡笼都奇迹般地变成了一艘勇往直前的舰船。”
“我们该怎么办?”弗拉尔问。
内蒂从我们面前的碗里抽出一支紫红色的石竹花,然后,小心地把花萼弯下来,一片一片去掉花瓣。我记得谈话时,她一直这样做。她把这些撕碎的紫红色花瓣放成一排,不停地玩着它们。最后,当剩我一个人和这些碎片在一起时,图案还没有摆好。
“好了。”我说,“事情似乎很简单。你们俩……”我把后半句“彼此相爱”给省略了。
我停了下来。他们用沉默……若有所思的沉默回答我。
“你们互相属于对方。我已经把这事想过了,从不同的角度思考过。我刚巧想要,这是不可能的事。我的行为太糟糕了。我无权去追击你们。”我面向弗拉尔,“你要尽对她的义务吗?”
他点点头,表示同意。
“无论什么社会压力,无论发生了什么事都不会使你退却?”他一边回答我,一边用诚实的目光注视我。
“不会,不会!”
“过去我不认识你。”我说,“过去我认为你是另外一种人。”
“我过去就是那样。”他插话说。
“现在,”我说,“一切都变了。”然后,我停了下来。因为我的思路叉开了。
“至于我,”我一边说,一边瞥了一眼直视地面的内蒂,然后向前坐了坐,眼睛望着我们之间的花朵,“既然我被内蒂烦恼,或将被内蒂困扰;如果这种困扰是极富情欲的萌芽;既然看到她为你所有,而完全为你所有是我所难以忍受的,我就得走,离开你们。你们应该躲避我,同样我也应该避开你们。……我们必须像《圣经》中的雅各与埃索一样分开。我要把我的全部注意力关注到其他事情上去。毕竟这种情欲不是生活的全部!或许这是野蛮伯生活,但不是我的生活。决不是!我们必须分离,而且我必须注意过去。除此,还能怎样?”
我没有抬头看,紧张地坐着,同时,想把那些红色的花瓣永远印在脑子里。但是,我感觉到了弗拉尔表示赞同的目光。接着是一阵沉默。
然后,内蒂开口了。
“但是,”她想说话,又吞了下去。
我稍等了等,然后,叹了口气,向后靠的椅子上。我笑着说:“既然我们都很冷静,事情就更简单了。”
“简单吗?”内蒂打断我的话问。
我抬头看看,发现她的眼睛望着费拉尔。她说:“你知道,我喜欢威利,把一个人感觉的东西说出来是很难的。但我不想让他就这么离开。”
“但是,”弗拉尔反对说,“怎么?”
“不。”内蒂说,一边把已经摆好的石竹花花瓣捣成乱糟糟一团,然后又迅速地把花瓣摆成了一行。
“我一生中从来也没有探及我的灵魂深处。这真太难了。有一件事,我想说我对待威利是不对的。他……他一直盼望着我。我知道他是这样。我就是他的希望,我是他未来的一切,他以前从未享受过的快乐,也是他隐藏的骄傲。他为了我而存在。我知道,当我们两人开始相会时,你和我对他来说,我的行为就是没有道德。”
“没有道德!”我说,“你过去也一直在困惑中探寻着你的道路。”
“你过去认为是没有道德?”
“我现在不这样想。”
“我过去这样想。在某种意义上,我现在仍然这样想,因为你过去想得到我。”
我对这种说法有点对立,于是沉思起来。
“甚至在他要杀死我们时,”她对她的情人说,“我才在心底里可怜他。我现在可以理解所有这些可怕的事情。这就是羞耻,他所经历的羞耻。”
“对,”我说,“可我不明白……”
“我也不明白。我只想尽力去弄明白。但是,你知道,威利,你是我生活的一部分,我认识你的时间要比认识爱德华的时间长,我对你了解得更多。事实上,我是全心地了解你。你在想,你把想说的都告诉了我,而我却永远误解,不理解你的抱负。不,我理解,而且想得还要多,现在,我已全部清楚了。我对你的理解要比爱德华带给我的东西深得多。我现在明白了……你是我生命的一部分。我不想把我所理解的这一切与我分开来,把它们丢掉。”
“可你爱的是弗拉尔。”
“爱就是这样一种怪异的东西!……只有一种爱吗?我的意思是说只有唯一的一种爱吗?”她面向弗拉尔。“我知道我爱你。我现在可以把它说出口。在昨天清晨之前,我还不能这样说,就像我的思想刚刚脱离了困惑的牢笼。可对你的爱到底是什么呢?那是一种感觉……对某些美好事物的感觉,也是你所说的媚态,是我自己的各种希望和对我自己的欺骗。所有这一切如今却混在一起来刺激深藏在心中的情感。爱似乎是一切,但又不是一切。我怎样才能描写它呢?这就像一盏罩着厚厚灯罩的明灯,屋里的每一件东西都笼罩在黑暗之中。但是,当你把灯罩拿开,一切东西都清楚了。”
她的声音停止了。有一阵,谁都没有说话。内蒂快速地把那些花瓣聚成了金字塔形。
她形象的比喻总是在干扰着我。就像歌中迷人的迭句反复出现在我的脑海里。“是同一盏灯……”
“没有一个女人会相信这些事”。她忽然肯定地说。
“什么事?”
“到现在没有一个女人相信它们。”
“你必须在我们中间做出选择。”弗拉尔说。
看来,他比我更行理解了她的话。
“我们所受的教育都是这样。人们在书本里,在讲故事时,在人们的行为方式里,总在无休止地告诉我们,有一天会出现一个男人,他就是你的一切,其他的人都是不重要的,把别人抛弃,与他一起生活。”
“男人也是如此。人们说有一天会有个女人。”弗拉尔说,“只是男人们并不相信它!他们的思想更坚持……男人的行为一向表明他们不相信它。一个人不需要长大就会知道。男人们天生就不相信它。而女人天生什么都不相信。女人走进了一个模子,把她秘密的思想隐藏起来。”
“女人过去是这样。”我说。
“无论如何,你不这样。”弗拉尔说。
“我已走出来了。这是因为彗星,还有威利,因为我从来就不相信什么模式。即使我想让我相信。在我还如此喜欢威利的时候,就让他离开,把他羞辱地赶走。从此,再也见不到他了,这样做是愚蠢的做法。在他面前神灵活动地走过,好像他是一只能战败的公鸡,而且我还要装出一副欢乐的样子,这样做太残酷,太刻毒,太丑恶。这样做是自私、野蛮、不通情理的。我……”她的声音有些颤抖,“威利!我不会这样做的!”
我坐着,低着头,若有所思地看着她快速挥动的手指。
“这是野蛮的。”我经过考虑不动感情地说,“然而,这是事情的本质……不!……你看,毕竟我们的本性有一半属于本能,内蒂!而且,正如你所说的,男人比女人更固执。彗星并没有改变它,只是使它更坚固了。通过一股盲目的力量,我们都变得固执了……。还是回到我刚才说的上来吧!我们已经找到了符合情理的思想,找到了要过好生活的意愿。我们发现自己正按照本能,激情,天生的偏见,动物般的愚蠢在随波逐流。……而我们在这儿却像一些人--像一些醒悟了的人一样。”
“我们最终还是要回到我们的问题上来吧!”弗拉尔温和地说,“我们该怎么办?”
“分手。”我说,“你知道,内蒂,我们的身体不是天使的身体。天使的身体都是相同的,我曾经在书中读到过我们的体内可以找到一些最低级的动物的特征。例如,我们的内耳,我想它也是吧。还有我们的牙齿,仍然带有鱼的某些特征;还有我们的骨骼,让人想起,叫什么?某种动物的祖先和猿的各种样子。甚至你漂亮的身体,内蒂,也免不了有这种影响,不!听我说完。”我身体向前倾,认真地说,“我们的情感、激情、欲望,它们的实质正如我们身体的本质是动物性的。它充满了争斗和欲望。你对我们现在说的只是许多想法中的一种。当一个人锻炼完时,吃完饭时,他会那样做。但是,当一个人什么都没做,而是致力于生活时,他就会再一次转向欲望……”
“对。”内蒂慢慢地接着说,“但是,你可以专制它。”
“我们无法下服欲望。我们必须像瓦解敌人一样,把欲望作为朋友。如今,只要有信心就可以解决任何事情。他可以对着大山说,要么把你搬走,要么把你投入大海。他之所以能这样做,是因为有帮助他相信他的兄弟一样的同胞,是因为他有头脑,有耐心,有勇气。他可以把钢铁、炸药、起重机、卡车、金钱、人力等争取到他一边来。……为了征服我对你的欲望,我必须走开,这样我就可能看不到你了。我必须找寻其他的兴趣,把自己投入到各种斗争和辩论中去。”
“然后,把我忘掉?”内蒂说。
“不会忘记。”我说,“但无论如何,不再去苦苦地思念你。”
“不。”她说着把最后摆的花瓣图形给弄乱了,然后,抬头看了看激动的弗拉尔。
“你知道,”他说,“我没有过多地想过这些事。在中学或大学,学生是不能想的。……思想是自由之物,它会传遍全世界。但是,一个男人只能拥有一个女人。你必须把对手打发走。我们就是为活在世上而来的。对每一个女人来说,只有一个男人会胜利,其他人都得统统走开。”
“像动物一样。”内蒂说。
“就是这样。……”
“生活中有许多事物。”我说,“但是,这是一条放之四海而皆准的道理。”
“但是,”内蒂说,“你们没有去争取。这条真理已经改变了,因为人是有思想的。”
“你选择吧!”我说。
“如果我不打算选择呢?”
“你已经选择了。”
她有点耐不住性子了,说:“噢!为什么女人总是男人的奴隶?难道在这伟大的理性与光明的时代就不能对此作点改变吗?还有男人?我想这都是不明智的。我不相信这就是正确的解决办法。这只是这个时代的坏习惯,这是天生的!你不会让你的本能捆绑你。我就在你们俩人中间。这就是爱德华。我爱你,因为他快乐而快乐,而且因为……因为我喜欢他!这是威利--我生命的一部分,我的第一个秘密,我最早的朋友!为什么我不能不和你们俩同时交往?”她停下来,然后,她向我提出了她的建议。她说:“让我们三个人在一起。我们不要分开。分开就意味着嫉恨。威利,为什么我们不能始终做朋友呢?为什么不能对面说说话呢?”
“说说话?”我说,“就说这类事吗?”
我看着对面的弗拉尔,碰到了他的目光。于是,我们互相交换着看法。那是一种真诚的纯洁的目光。
“不!”我决定了,“你我之间,不会出现那种事。”
“永远吗?”内蒂说。
“永远不。”我断言。
我内心做了努力,我说:“我已经把我本人交给了一个新的情人,那就是自己,内蒂。在你之后,这里正在兴起一座‘世界城市’,我就在那座建筑里。亲爱的!你就会幸福,而且,那是一种呼吸!如果要不是我的生命的血液成为大厦的基石,我几乎希望那就是我的一部分。内蒂,我要把我融注在那里。”我几乎把全部的信念说出来了。……我有点站不稳,接着又说:“不会有任何的感情冲突会使我分心。”
接着是一阵沉默。
“那么,我们一定得分手了。”内蒂说。
我点头表示只能这样。
又是一阵短暂的沉默,接着,我站了起来。我们三个人都站了起来。我们闷闷不乐地分了手,没有能记住一句当时说的话。我一个人留在了凉亭里。
我现在想不起来我是否注视他们走了。我只记得自己被丢在那儿感到可怕的寂寞和孤独。我又坐了下来,开始沉思。
突然,我抬起头。内蒂已经回来了,她站在那儿,正看着我。
“自从我们谈过话后,我一直在想,“她说,“爱德华让我单独到你这儿来,而且,我觉得可能我应该单独与你说会儿话。”
我一言未发,这使她有点尴尬。
“我想,我们不该分手。”她说。
“不!我认为我们不该分手。”她重复着。
她说:“我们的存在方式不同,我不知道你是否会明白我所说的,威利。很难一下子说清我的感觉,但是,我还是想说出来,如果我们要永远地分别,我想把它说出来……非常直接地说出来。在我有了女人的本能和接受了一个女人应隐藏什么的教育之前,我总想说出来。但是,爱德华不是我的全部。想想我所说的,爱德华不是我的全部,……我希望我与你讲清我是怎么理解的,我不完全属于自己。无论如何,我是我的一部分。我不能让你离开我。……威利,想到我们俩要分离,对我来说太可怕了。”
“可是,我已经决定了。我们必须分手。”
“为什么?”
“我爱你。”
“好了,那为什么我要回避这一点,威利?我也爱你……”
我们的目光触到一起。她的脸红了。她坚决地说:“你太蠢了。整个事情都太蠢了。你们俩我都爱。”
我说:“你不明白你在说什么。不!”
“你的意思是我必须走?”
“对,对。走!”
有一会儿,我们彼此对视着,无言以对,好像落入了深不可测的黑暗之中。她沉默着。
“我一定得走吗?”她终于说,嘴唇在轻微地颤抖,同时,眼中的泪水在闪动。接着,她又说:“威利!”
“走吧!”我不让她再说下去,“就这样。”
于是,我又一次沉默了。
她站在那儿,成了一个可怜的泪人,希望得到我,同时又同情我。某种广意的爱将会使我们的子孙后代最终掐脱所有的书约。而人类艰难而明确的责任使我们深深感动。它就像来自天国的一缕清风吹拂过去。
于是,我们之间拉开了一定的距离。我们分手了。内蒂走了。她回头望着,心中很难舍。她和她选择的人一起走了,去找她所选择的命运,她远离了我的生活--如同阳光消失在我的生活里……
于是,你知道,我把报纸叠起,放在了我的衣袋里。而我对那次会面的记忆也随着内蒂转身离去而终结了。
这一天,我记得非常清楚,我可以保证我们所说的话都没有错误。接下去是一片空白。我记不清我是怎么回到了林克斯附近的那所房子忙着为麦尔蒙特准备行囊,以及又怎样带着炽热的欲望来到路旁单独与麦尔蒙特告别的。
或许我已经在怀疑我与内蒂永远分别的决定是否恰当了,因为我想把我脑子里记得的,曾经说过、曾经做过的事都讲给麦尔蒙特听……
我不记得除了仓促地与麦尔蒙特紧紧地握手外还和他说过什么,真的不记得了。一切都在我的脑海里隐去了。
我注视着他的汽车渐渐远去的影子,先是爬上了前面的山,接着翻过山消失得没有踪迹了。
我只清楚地记得我当时的悲凉和孤寂。我清楚地记得我在那儿第一次得到了充分明确的暗示,那就是这次巨变和我新的生活目标并不象征着我随意可以得到幸福。
当我看到他走了时,我真想抗议这种不公平的做法,我自言自语地说:“这么短的时间就把我独自地丢下了。”
我觉得我失去的东西太多了。在我告别了充满激情的生活,告别了内蒂和我的欲望告别了个人争夺,告别了我内心强烈的情感后,不该把我一个人孤零零地丢下,让我伤心,让我马上就去担负更大更艰巨的责任。我就像刚出生一样,赤裸裸的,茫然不知所措。
“工作!”我使劲地大声说,然后转过身叹了口气。
我很高兴我选择了这条路,至少这可以把我带回到母亲身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