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在纸板床上迷迷糊糊,被地球的重力压得浑身疼痛,彻夜难眠,醒来时身子僵硬,觉得前途茫茫。我希望我们能立即回到月球上去。
“在墙上一定有个洞,”凯西试图激励我们,“让游客们进出。”
火车从北面开来。在墙背后,我们沿着它内部的一条窄道向北走,活动产生的热量使我们的精神稍稍振奋。在拐角远处,铁路从一条隧道穿出,经过被溪流截断的悬崖上的铁桥,然后通过围墙上一道窄窄的拱门进入我们的“囚笼”。
“我们必须通过那座桥,”皮皮艰难地停下脚步,朝在山谷下的乱石丛中流淌的小溪摇着头,“火车会在铁轨上撞上我们。”
“我们等着它刚好通过。”凯西说。
我们躺在铁轨旁的排水沟里等待着,直到火车头从隧道口冲出,蒸汽笛声尖啸着。火车喀嚓喀嚓地从我们身边疾驶而过,司机探出头望着前方潘恩的纪念馆,我们爬出排水沟,迅速跑过大桥。我们在隧道入口处跳下铁轨,从一片草坡上滚下。缓过劲来后,我们背着围墙向西南方走,进入了那片开阔的大地。
纪念馆在林木茂盛的山脊后慢慢下降,最后我们只能看到潘恩在复制的第谷环形山上建造的圆顶观测室。我们从一片开阔的谷地里走出来,四周树木稀疏,零零落落地放牧着一些我认识的动物,有角马、瞪羚,还有一小群身姿优美的黑斑羚。
“感谢老凯文·迪福,诺亚方舟从另一场‘洪水’中拯救了地球,”凯西遮着眼睛,望着一对鸵鸟从我们身边跑开,穿过了那片空地,“但人类躲到哪里去了?”
“水在哪里?”皮皮嘀咕着,“我可不要什么洪水,只要一些能让我们饮用的水就够了。”
我们拖着沉重的步子穿过了茂盛的草地,直到我看见一群大象从树木里步出,正朝我们走来。一只长着巨大的白色撩牙,身形硕大的成年象走在前头,后面跟着六七头小象,看来是妈妈在带着孩子觅食。它们径直朝我们走来。我想要跑开,但凯西只是示意我们移到一旁。它们缓缓经过我们。走到一个我们尚未发现的池塘里饮水。等它们离开后,我们向池塘走去。皮皮第一个冲上去,弯身掬了一捧水。
“别喝!”——个孩子的声音在我们身后响起,“不干净的水会对你们造成伤害。”
一个小女孩从象群所待的树林里向我们跑来。这是我们所见到的第一个小孩,她穿着雪白的宽松上衣和蓝色的短裙,金黄色的面孔半掩在一顶宽檐帽后面,帽子用鲜红色的缎带系在下颚,看上去非常可爱。
“你好,”她停在几码之外,蓝色的大眼睛充满好奇,“你们就是那几个月球人?”
“而且还是这里的陌生人,”凯西把我们的名字告诉她,“困境中的陌生人。”
“你们骗过了古老的太空飞船,”她用严肃的口吻指责我们,“你们不该到地球上来。”
我们目瞪口呆地望着她:“你怎么知道?”
“飞船通知了我爸爸。”
我们默然站着,一时未能回过神来。她一脸的天真无邪看上去像一幅迷人的画卷,但带给我的却是一股透心的寒意。皮皮小心地后退了几步,但过了一会儿,凯西冷静下来,问道:“谁是你爸爸?”
“当你们在月球上认识他时,你们叫他叔叔,”她的脸上满是自豪,“他是一个非常著名、非常伟大的人。他发现了月球遗址,重新发掘了人类遗忘的历史。他还重建了远古时期的建筑,在飞船降落时,你们可以在周围看到。”
“我懂了,”凯西点点头,看上去有点垂头丧气,“我开始明白怎么回事了。”
“我们不会道歉的,”皮皮向她眨着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我们对月球知之甚多,但如今我们却迷失在这里,困在一个我无法理解的世界。你知道我们的未来会怎样?”
“我爸爸也无法确定,”她望向远方第谷空间站的复制品,“我一再请求他带我到月球上去,但他说空间站上没有适合我的地方。”她收回目光,再次打量着我们,“你们一定很感兴趣。我的名字是——”
她发出一长串带有韵律的辅音和歌声般的元音,当皮皮试图模仿时,她对他的失败报以微笑。
“就叫我特玲好。”她说,“这对你们来说容易一些。”她转身面向皮皮,“如果你想要喝水,就跟着我吧。”
我们随着她走回最近的树木投影在方形石块上的一小圈阴影中,她示意我们坐下,打开篮子找出了一瓶水,倒了一杯递给皮皮。她开心地望着皮皮喝水时迫不及待的样子,又为他倒了一杯,然后是凯西和我。
“我出来观察那群大象,”她告诉我们说,“我喜欢大象。我非常感谢你们月球人保留了物种的细胞组织,这使大部分的远古生物都能延续下来。”
当她打开篮子时,我闻到了一股诱人的香味。她看到皮皮的目光一直盯在篮子上。
“我给森林里的朋友带来了一些食物,”她说,“如果你们饿的话……”
皮皮急忙说我们都饿得要命。她在一块岩石上铺了一张白色的餐布,把她带来的东西摆出来。我觉得那些水果很像是桃子、葡萄、雪梨,但异常甜美,而且风味独特。一小块散发着芳香的棕色蛋糕在我嘴里融化。我们狼吞虎咽般扫光了所有食物,她高兴死了。
“其他人在哪里?”皮皮对着空旷的原野舞动着手臂,“你们没有城市吗?”
“当然有,”她说,“但爸爸说它们比你们在史前地球时期所建造的要小得多。”她指了指那群大象,“我们和其他生物一起分享这个行星。他说当你们自己的生态失去平衡时,你们毁掉了它。”
“也许吧,但那颗撞击地球的流星又不是我们带来的,”凯西再次蹙起眉头,“你是我们见到的惟一一个小孩。”
“我们空间不多。你知道,我们是永生的。”
我仔细聆听着,希望她能告诉我们如何找到或建一个栖身之所,但我听到的每件事都让我们的新世界更加陌生。
凯西凝视着她。“为什么你们不会死去?”
“这不太好解释,”她停下来,似乎想给出一个我们能够理解的答案,“爸爸说我应该告诉你们自从克隆人回到废弃的地球居住之后,我们就改造了自己、我们改变了自己的基因,发明了‘耐洛若’。”
“耐洛若?”
她再次停顿下来,望着远处游逛的大象。
“我爸爸把它们叫做人造共生体。它们是一些极其微小的东西,像细菌一样生活在我们的身体里,但对我们只会有利无害。它们由有机体、金刚钻和黄金组成,在血液里移动,修复或取代受损的细胞,还可以使失去的器官再生。它们协同我们的神经细胞和脑细胞一起工作。”
我们忘记了吃东西,呆呆地望着她。这个穿着简洁的裙子、宽松的上衣,戴着一顶松帽,一脸天真无邪的小女孩突然间变得很可怕,我不禁颤抖起来。她伸出手放在我的手上。
“爸爸说我应该把它们称为超微型机械人,半机器半生物。它们是一种电子装置,能够编排程序来在贮数字信息。它们发出和谐的脉冲,在大脑里形成独有的电波,将整个身体变成一根无线电天线。坐在这里和你们说话,我还能同时和爸爸交谈。”
她抬头对着我微笑,纤细的手指握紧我的手。
“邓肯先生,请不要害怕我,我知道我们看上去很不同,对你来说我是个怪异的生物,但我决不会伤害你。”
她看上去是那么的迷人,我真想将她拥入怀中,但我对她的敬畏已经变成了畏惧。我们全都从她身边退缩,无言地坐在一旁,直到饥饿又再驱使我们向那堆水果和蛋糕发动进攻。当我们吃着东西时,皮皮开始发问。
她住在哪里?
“在那座山上,”她向西面点点头,但我不知道她指的是哪一座,“我爸爸选了一个可以俯瞰纪念馆的地方。”
她要去上学吗?
“学校?”这个词似乎让她迷惑了一阵,然后摇摇头,“我们不需要史前世界的那种学校。爸爸说它存在的目的是为了开发年轻人的大脑,我们体内的‘耐洛若’可以适时编制和重编程序,毫无困难地载入任何所需的信息,我学习你们的英语就是这样做的。”
她朝他茫然的面孔笑了笑,拿起一颗圆圆的紫色浆果。
“但是,我们的身体仍然需要锻炼,”她优雅地用一张白色餐巾纸擦了擦嘴唇,“我们组成社交团体,一起游戏或做一些技巧性的练习。我们驾着‘滑行者’飞船在地球四周翱翔;下雪时,我最喜欢在高高的山顶上滑雪;我也曾潜到珊瑚礁下观察海底的景观;我还喜欢音乐、艺术、戏剧,还有各种创造性的游戏。”
“这一定很有趣,”皮皮的眼睛睁得浑圆,“比我们在月球坑道里的生活有趣多了。”他的脸色突然一沉,“我希望你爸爸不会把我们送回那里。”
“就算他想,他也做不到。”她取笑着他的惊簧“他已经完成了最后的挖掘。月球遗址已被关闭,并在未来的岁月中被保护起来,所有人都禁止进入。”
“那他准备怎么安排我们?”
“他非得插手不可吗?”她看上去有一点恼怒,望着远处环形山上的空间站拱顶,“他说他没有为你们准备地方,但在第谷空间站的复制品内有你们的仿真机器人。如果你们愿意的话,我想真人可以取代假人。”
“假装我们回到了月球?”凯西神情肃穆,“我不同意。”
“如果你们不想……”
她停下来,倾着头好像在聆听什么东西,尔后。她开始收拾水壶和剩余的水果,把它们塞回篮子里。皮皮焦虑不安地问出了什么事。
“我妈妈,”她摇摇头,双眉紧蹙,“她在喊我回家。”
“请等等!”凯西请求她,“你不能再多留一会儿吗?你是我们找到的惟一朋友。没有你我们不知道怎么办。”
“但愿我能帮助你们,但妈妈在担心我。”
“我想你在这里还是危险的,”他看了一眼山谷,“我们看到了一只狮子。你真的不应该单独到这里来。”
“那只狮子,”她摇摇头,“我认识它。它是我的好朋友,强壮、凶猛而又敏捷。”她陷入回想之中,“我也认识那只孟加拉虎。它正藏在灌木丛中,因为它害怕人类。我告诉了它我们决不会伤害它。有一次在追逐瞪羚时它让我骑在背上,这可是一次刺激无比的体验。”
她的声音变得严肃起来。
“我很高兴那只瞪羚逃走了,虽然老虎饥饿难熬,而且大失所望,我尽可能地谅解它,因为我知道它必须得猎杀食物,就像所有的狮子和美洲豹一样。为了生存,它们必须杀死别的动物。妈妈说这是自然界的法则,而且,这样做完全是必需的。过多的食草动物将会毁掉草原,最终使它们自己挨饿。”
我们再次用疑惑的眼光盯着她。
“你是怎样驯服那只老虎的?”
“我想是‘耐洛若’帮我了解它的思想,就跟我与你们交流的方式一样。它知道我尊重它,我们是好朋友。它会为了保护我与人搏斗,甚至是和你们搏斗。”
“你妈妈害怕我们?”
她拎起篮子,脚步踌蹰,皱着眉,看上去忐忑不安。
“耐洛若——”她犹豫着说,“我信任你们,但耐洛若——”
她又止住了活头、
“我想你说过‘耐洛若’是有益的。”
“这正是问题所在,”她犹豫着,神情闪烁不定,“妈妈说你们没有‘耐洛若’,她无法了解你们的思想。当她对你们说话时,你们听不到。她说你们不属于这里,因为你们不是我们当中的一员。她所担心的——她害怕你们。”
凯西沉默着,忧伤地瞥了她一眼,“很抱歉我要急着离开,”她庄重地朝我们每个人微微鞠躬,摇着我们的手,“很遗憾你们没有‘耐洛若’,而我妈妈又是如此焦虑,我得说再见了。”
“请告诉你爸爸——”凯西忍不住说。
“他知道的,”她说,“他为你们来到这里感到遗憾。”
她拎着篮子离去,转身向我们挥手,宽檐帽的影子盖住她一部分脸庞。我想她好像要说点什么,但过了一会儿,她离去了。
“太美了!”凯西喃哺自语,“长大后她将是另一个蒙娜。”
回望着从古地球复制的纪念碑和在第谷环形山上闪烁的空间站,我看见一只黑鬃狮跨步穿过山谷,奔向象群喝水的池塘。三只体形较小的母狮跟在后面。它们没有一个是我们的朋友,我抖作一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