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顿靠在椅背上,椅背随着他的动作向后仰去,让他可以采取一个半躺的姿式。他双手枕在脑后,目光呆滞,呼吸轻柔。
铎丝在房间的另一头,关上她的阅读器,把缩影胶片放回了原处。她适才正在潜心研究川陀早期历史中的弗罗瑞那事件,修正了一些早期的观点,此刻她发现偶尔闲下来揣摩揣摩谢顿的心事倒是个不错的消遣。他的心事不外乎心理历史学。他也许将耗尽他的余生,来探索这半浑沌技术的羊肠小道,并有可能在心理历史学尚未完成时便已撒手人寰,而不得不将这任务留待他人来完成(比如说阿马瑞尔,当然前提是他自己还没有被耗尽),他将为此心碎不已。然而这又给了他生存下去的巨大推动力。只要这个问题还彻头彻尾地困扰着他,他就会活得更长久些——而这令她深感欣慰。但她明白,终有一天她将失去他,这想法又令她感到噬心之痛。事情起先并不是这样的,当初她的任务仅仅是保护他的安全,为了他所知道的知识。这是什么时候变成一种个人需求的?她又怎么可能会有个人需求呢?为什么当这个男人不在她的视野中时,她会感到如此的心神不宁?即使当她知道他是绝对安全的,以致深植在她体内的基本定律并没有起反应时,为何亦是如此?她所需要关心的应该只是他的安全问题而已,那其余的种种又是如何自行闯入她内心的呢?很久以前,当她发现这种情绪已明确无疑时,就跟丹莫茨尔谈过这个问题。他相当严肃地对她说道:“你是复杂的,铎丝,而你所说的那些问题并没有单纯的答案。在我生命中曾经遇到过一些个体,他们的存在令我思维更舒畅,响应更愉快。我曾经试着比较过他们的存在和最终逝去对我产生的相对影响,想看看我究竟是得到了还是失去了。在这处理过程中,有一件事情变得越来越明确。那就是他们的陪伴给我带来的愉悦多过他们的逝去给我带来的伤感。总体来说,曾经拥有好过一无所有。”她心道:哈里终有一天将烟消云散,而现在每过一天就离那个日子更近了一天,我还是不要去想这个问题为好。
为了让自己不去想这个问题,她决定打扰一下谢顿:“你在想什么呢?哈里。”
“什么?”谢顿的双目会过神来。“心理历史学,我想是吧。我猜你大概又摸进一条死胡同了。”
“哦不,我根本没在想心理历史学。”谢顿蓦地笑道,“你想知道我在想什么吗?——头发!”
“头发?谁的头发?”
“现在来说,是你的。”他柔情万种地看着她。“有什么问题吗?我是不是该换个颜色染一染?还是说,过了这些年,应该变灰白了?”
“别傻了。谁会想要你长灰白头发。——不过这又让我想到一些其它问题。比如说,尼夏亚。”
“尼夏亚?那又是什么?”
“这与前帝国时代的川陀王国无关,所以你没听说过我也不奇怪。那是一个世界,一个小小的世界。遗世孤立,无足轻重,乏人问津。我知道关于它的事是因为我费了好大工夫去调查它。在所有两千五百万个世界中,很少有几个能做到一石激起千层浪的。而我怀疑还有哪个世界会象尼夏亚那样无关紧要,而又至关重要的。你明白了吧。”
铎丝把她的参考资料推到一边,说道:“你什么时候开始对似是而非的话题感兴趣了?你不是经常告诉我你最讨厌似是而非的吗?什么叫无关紧要而又至关重要?”
“哦,我自己说话似是而非时,我是不介意的。乔若南来自尼夏亚,这下你明白了吧。”
“啊哈,你关心的是乔若南。”
“是的。我看了一些他的演讲——芮奇坚持的。讲得不是很有条理,但整体效果却颇为蛊惑人心。芮奇就对他印象至深。”
“我猜想任何一个出身自达尔区的人都会受他蛊惑,哈里。乔若南对区域平等的不断呼吁自然而然会得到广大被践踏在社会最底层的热槽工的响应。你还记得我们在达尔区时的事吗?”
“我记得很清楚,当然我不是责备那些小家伙们。我仅仅是对乔若南来自尼夏亚这件事感到困惑。”
铎丝耸耸肩:“这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乔若南总得有个出身之处,而反之,尼夏亚,跟任何其它世界一样,也总有把人送到其它世界的时候,包括送到川陀。”
“没错。但是我先前说过,我费了好大工夫调查尼夏亚。我甚至设法跟当地的一些小官员进行了超太空联系,那得花很多钱,我都不太好意思在系里报销了。”
“那你有没有发现点什么事让你觉得这钱花得并不冤枉的?”
“我想是有的。你知道,乔若南经常会讲些小故事来强调他的观点,那些故事据说都是他家乡行星尼夏亚的民间传说。这令他在川陀大行其道,显得象个民间哲人,充满着朴素的哲学智慧。那些小故事给他的演说做铺垫。使他看起来象是来自一个微不足道的世界,在穷乡僻壤间的一个与世隔绝的小农场里长大。民众喜欢这种传奇,特别是川陀人,虽然他们若是真的被拖去一个穷乡僻壤,他们会宁可死掉,但是这并不妨碍他们喜欢梦想那种环境。”
“这有什么关系吗?”
“可奇怪的是跟我谈话的那个尼夏亚人并不熟悉其中任何一个故事。”
“这没什么大不了的,哈里。尼夏亚也许是个小小的世界,但它毕竟是个世界。在乔若南出身的区域流行的东西并不一定在你那个小官员出身的地方流行。”
“不,不。民间故事,或许有这样或那样的版本,但通常会在整个世界流行。除此之外,我还费了老大的劲才理解那家伙说的话。他说银河标准语时带着一口很重的地方口音。我还跟那个世界的其他人谈过话,仅仅为了验证一下,而他们确实都带着同样的口音。”
“那又如何?”
“但乔若南没这种口音。他说着一口地道的川陀话。事实上,说得比我还好得多。我念字母‘r’时有点赫利肯口音。而他没有。根据记录,他十九岁时来到川陀。依我之见,如果在你生命的前十九年中一直说着一口刺耳的尼夏亚版银河标准语,那来到川陀后是根本不可能完全消除的。不管他在川陀待了多长时间,总有些口音痕迹会被保留下来的——看看芮奇你就知道了,他说话时不时还溜出几句达尔人的土腔。”
“你根据这些又能推理出些什么呢?”
“我的推论是——要知道我在这儿坐了一晚上,象个推理机器般地在推理——乔若南根本不是尼夏亚人。事实上,我认为尼夏亚是他信手捻来作为出身地的,仅仅因为那里太荒凉太偏僻了,所以没有人会想到去验证一下的。他肯定在计算机里做了彻底的搜索才找到这样一个世界,使他谎言被戳穿的机率可以降到最低。”
“可这简直荒谬,哈里。他为什么要假装来自另一个世界呢?那意味着他得大费手脚去篡改记录。”
“他或许正是这么干的。他在民政部门或许有很多信徒,足以让这种篡改工作成为可能。更可能所有那些参与篡改的人都只改了记录中的一小部分,而他们都过于盲从,不会跟其他人谈起这事。”
“可你还是没回答我——为什么要改?”
“我怀疑是因为乔若南不想让人们知道他的真实出身。”
“可为什么呢?在帝国中所有世界都是平等的,无论从法律上还是惯例上来说都是如此。”
“这我可不知道。那些理论上的高调不知何故从来没有真正实现过。”
“那么他是从哪里来的呢?你又有何高见?”
“低见倒是有一些的。这又回到那个头发的问题上来了。”
“跟头发有什么关系?”
“我跟乔若南坐在那里,看着他令我感到浑身不自在,我当时也搞不清楚为什么会觉得不自在。最后我才意识到,是他的头发令我感到浑身不自在。那是他头发中的某些特质,生机勃勃,光彩照人……一种我从所未见的尽善尽美。于是我明白了。他的头发其实是人造头发,精心培植在一张原本应该是一清二白的头皮上。”
“原本应该是?”铎丝眯起了眼睛。显然她立刻就明白了:“莫非你的意思是——”
“没错,我就是这个意思。他来自川陀上那个以过去岁月为中心,充斥着宗教神话的麦克根区。那正是他尽力想要隐瞒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