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维兹感到心浮气躁,他正跟裴洛拉特坐在用餐区,两人刚吃完中饭。
裴洛拉特说:“我们在太空才待了两天,我却已经相当适应,感觉十分舒适。当然啦,我仍旧会怀念新鲜空气、大自然,以及地面的一切。怪啦!当那些东西在我身边的时候,我好像从来未曾注意过。不过这里有我的晶片,还有你那台了不起的电脑,就等于所有的藏书都跟着我,这样我就感到什么都不缺。而且,我现在对于身处太空这件事,已经连一点恐惧感也没了,真令人费解!”
崔维兹只是含糊地应了一声,他正在低头沉思,根本没有注意到外界的一切。
裴洛拉特又轻声说道:“我并不想多管闲事,葛兰,可是我认为你没有真正在听。我知道自己不是个特别有趣的人——总是有点令人觉得乏味,这你是知道的。可是,你好像有什么心事,我们遇上麻烦了吗?你不必顾忌,什么事都可以告诉我。我想我帮不上什么忙,不过我绝不会惊慌失措,亲爱的伙伴。”
“遇上麻烦?”崔维兹似乎回过神来,稍微皱了一下眉头。
“我是指这艘太空船,既然它是最新型的,所以我猜也许是哪里出了问题。”裴洛拉特勉强露出一个迟疑的微笑。
崔维兹猛摇着头,回答道:“我真不应该让你产生这种疑虑,詹诺夫。这艘太空船没有什么不对劲,它表现得十全十美,我只是在寻找超波中继器。”
“啊,我懂了——只不过,我还是不懂,什么是超波中继器?”
“好吧,让我来为你解释一下,詹诺夫。我始终跟端点星保持着联络,至少我随时可以联络得上,而端点星也能够联络到我们。他们一直在观测这艘太空船的轨迹,所以知道我们现在的位置。即使他们原先没这么做,也能随时将我们找出来。方法很简单,只要扫描近太空的质点,就能定出任何船舰或流星体的位置。他们还能进一步侦测能量型样,这样不但可以区别船舰与流星体,还能辨识每一艘船舰,因为没有两艘船舰使用能量的方式完全一致。总之,不论我们开启或关闭哪些设备或装置,这艘太空船的能量型样都有固定的特征。如果端点星没有某艘船舰的能量型样纪录,那当然无法辨识它的身分;反之,像我们这艘太空船,端点星上拥有完整的纪录,因此侦测到后就能立即辨识出来。”
裴洛拉特道:“我有一种感觉,葛兰,文明的进步只不过是加强对隐私权的限制罢了。”
“你这种说法也许有道理。不过,迟早我们必须进入超空间,否则我们这一辈子,就只能在距离端点星一两秒差距的太空中游荡,只能进行最低程度的星际旅行。而取道超空间,我们在普通空间的航迹就成为不连续的跃进,可以在瞬间由一处跳到另一处,我的意思是说,通常可以一举跨越几百秒差距。我们会突然出现在非常遥远的地方,由于变换的方位极难预测,实际上我们再也不会被侦测到。”
“我懂了,一点都不错。”
“当然,除非他们预先在太空船内植入一个超波中继器。那玩意能自动送出穿越超空间的讯号——一个对应这艘太空船的特定讯号,如此端点星当局就能永远知道我们位在何方。这也等于回答了你的问题,明白了吧。要真是这样,我们在银河中就无所遁形,不论我们做多少次超空间跃迁,都不可能避开他们的追踪。”
“可是,葛兰,”裴洛拉特轻声说道:“难道我们不想要基地保护吗?”
“当然要,詹诺夫,可是只限于我们主动要求的时候。你刚才说过,文明的进步代表不断剥夺人类的隐私权,哼,我可不想那么进步。我希望有行动的自由,不希望随时随地都会被找到——除非我自己请求保护。所以说,假如这艘太空船上没有超波中继器,我心里会比较舒服,舒服千万倍。”
“你找到了没有,葛兰?”
“还没有。如果给我找到了,我应该有办法使它失灵。”
“如果你看到的话,能够一眼认出来吗?”
“这正是目前的困难之一,我也许根本就认不出来。我知道超波中继器大概是什么样子,也知道如何测试可疑物件,然而这是一艘新型的太空船,专门为了特殊任务而设计,超波中继器也许成了机件的一部分,单从外表根本就看不出来。”
“反之,也可能根本就没有超波中继器,所以你怎么找也找不到。”
“我不敢遽不断语,而且除非弄清楚了,否则我不想进行任何跃迁。”
裴洛拉特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原来这就是我们始终在太空中飘荡的原因,我一直在纳闷为什么还不进行跃迁。我听说过一些有关跃迁的传闻,老实说,我有一点紧张,不知道你什么时候会命令我系上安全带,或者吞一颗药丸,或是诸如此类的准备工作。”
崔维兹勉强笑了笑。“根本不需要担心,现在不是古时候了。在这种船舰上,一切交给电脑就行了。你只需要下达指令,电脑便会完成一切工作。你不会察觉发生了什么事,唯一的变化只是太空景观陡然不同。如果你看过幻灯片,就应该知道当幻灯片跳到下一张的时候,它的投影会产生什么样的变化。嗯,跃迁的感觉就跟这个大同小异。”
“我的天哪,竟然会毫无感觉吗?怪了!我反倒觉得有点失望。”
“根据我自己的经验,从来就没有任何感觉,而我所搭乘过的那些船舰,没一艘比得上现在这艘太空船。不过话说回来,我们到现在还没有进行跃迁,并不是因为超波中继器的关系,而是我们必须再离端点星远一点,也得离太阳远一点。我们距离巨大的天体越远,就越容易控制跃迁,也就越容易重返预定的普通空间座标。在紧急情况下,即使距离行星表面只有两百公里远,有时还是得冒险一跃,这时只能祈祷自己运气够好,可以平安到达目的地。由于在银河中,安全的空间比不安全的多很多,一般说来运气都不会太坏。不过,总是存在着某些随机变数,可能使你在重返普通空间时,出现在距离一颗巨大恒星几百万公里处,甚至掉进银河核心,你还没来得及眨一下眼睛,就会发现已经被烤焦了。我们距离各个天体越远,那些因素的影响就会越小,不幸的事件就越不可能发生。”
“如果是这样的话,我很赞赏你的谨慎,我们不用急着赶去投胎。”
“一点都没错,尤其是我在行动之前,实在很想先找到那个超波中继器——或是想办法说服自己超波中继器并不存在。”
崔维兹似乎又坠入冥想之中,裴洛拉特不得不将声量略微提高,以便超越那道心灵的障碍。“我们还有多少时间?”
“什么?”
“我的意思是说,如果不考虑那个超波中继器的话,你准备在什么时候进行跃迁,我亲爱的兄弟?”
“根据我们现在的速率和轨迹,我估计要等到出发后的第四天,我会用电脑算出正确的时间。”
“好吧,那么你还有两天时间可以利用。我能提供一个建议吗?”
“请说。”
“我在工作中体会出一个心得——我的工作当然与你的截然不同,不过这个道理或许可以类推。我的心得是,假如对某个问题猛钻牛角尖的话,结果反倒会弄巧成拙。为什么不把心情放轻松,跟我谈点什么别的,这样你的潜意识在没有密集思考的压力下,也许就会帮你解决这个难题。”
崔维兹先是露出厌烦的神情,随即又张口哈哈大笑。“嗯,有何不可呢?告诉我,教授,为什么你会对地球那么有兴趣?你怎么会有那种古怪的念头,认为人类全都发源于某个特殊的行星?”
“啊!”裴洛拉特缓缓点着头,整个人浸淫在回忆中。“那可说来话长,要从三十多年前说起。我刚进大学的时候,本来想成为一个生物学家,因为我对不同世界的物种变异特别感兴趣。这种变异,你应该知道——嗯,也许你并不知道,所以想必不会介意我从头说起。这种变异其实很小,银河各处的所有生命型态,至少目前我们接触到的一切生命,都是以水为介质的蛋白质/核酸生化结构。”
崔维兹说:“我读的是军事学院,课程偏重核子学与重力子学,不过我并非那种知识狭隘的专才,我对生命的化学基础倒还略有所知。以前我们也学过,水、蛋白质与核酸是唯一可能的生命基石。”
“我认为那个结论是不恰当的,比较安全的说法,应该是至今尚未发现其他形式的生命;或者应该说,直到目前为止,还没有辨识出任何其他形式的生命——你知道这点就成了。更令人惊讶的是,各个行星的‘固有物种’,也就是除了那个行星之外,其他世界都不存在的物种,数目竟然都非常少。现今存在的大多数物种,特别是‘现代智人’,在银河所有的住人世界几乎都能发现,而且无论就生物化学、生理学、形态学的角度而言,相互之间都有密切的关联。反之,固有物种的特征却有很大的差异,不同行星上的固有物种也几乎没有交集。”
“嗯,这又怎么样?”
“结论就是银河中有某个世界——单独一个世界,与其他世界截然不同。银河中有数千万个世界——没有人可以确定究竟有多少——都发展出了生命,不过都是些简单的、纤弱的、稀稀落落的生命,没有太大的变化,不容易存续,更不容易扩散。可是却有一个世界,那个唯一的世界,轻而易举地发展出几百万种生物,其中有些相当特化,演化成了高等生命,非常容易增殖与扩散,这里面就包括了我们在内。我们有足够的智慧形成文明、发展超空间飞行、殖民到整个银河系;而在扩展到整个银河的过程中,我们随身带了许多其他生物,那些生物彼此间都存在生物学上的渊源,跟人类也多少有些亲戚关系。”
“仔细想一想,”崔维兹以毫不惊讶的口气说:“我认为这种说法站得住脚。我的意思是说,这是个充满人类的银河,如果我们假设人类起源于单一世界,那么那个世界必定与众不同。这又有什么不对呢?生命的发展能够那么多样化的机率一定很小,也许只有一亿分之一,平均在一亿个能产生生命的世界上,才会出现一个那样的世界——顶多也只能有一个。”
“然而究竟是什么因素,使得那个世界跟其他世界如此不同?”裴洛拉特的语气很激动,“到底是什么条件使它变得独一无二?”
“大概只是偶然吧。毕竟,目前在数千万颗行星上,都可以发现人类和人类带去的其他生命型态,那些行星既然都能维持生命,所以条件一定都差不多。”
“不对!人类这个物种一旦演化成功,一旦发展出科技,一旦在艰难的生存斗争中磨练出头,就会具有很强的适应力,即使是最不适宜生存的世界,也一样能在上面落地生根,像端点星就是个很好的例子。可是你能相信端点星上会演化出什么智慧型的生命吗?当人类初到端点星时,也就是百科全书编纂者掌权的时代,端点星上最高等的植物,是生长在岩石上的藓类;而最高等的动物,海洋中的是珊瑚类生物,陆地上的则是类似昆虫的飞虫。我们来到之后不久,便几乎将那些生物一扫而光。我们在海洋中放生大量鱼类,又在陆地上繁殖兔子、山羊、草本植物、木本植物、五谷杂粮等等,当地的固有生命如今几乎全部绝种,只有在动物园、水族馆才能看得见。”
“嗯——”崔维兹无言以对。
裴洛拉特瞪着他足足有一分钟之久,然后叹了一口气,继续说道:“你并非真的感兴趣,对不对?怪啦!我发现好像没有任何人有兴趣。我想,这大概是我自己的错,虽然我自己被这个问题深深吸引,伹就是没办无法说得引人入胜。”
崔维兹说:“这个问题很有趣,真的。可是……可是……又怎么样呢?”
“难道你没有想到,这是一个很有趣的科学研究题目?想想看,一个银河中独一无二的世界,只有在那个世界上,才能产生真正丰富的固有生态。”
“这对一位生物学家而言也许很有趣,可惜我却不是,懂了吧,所以你得原谅我。”
“当然啦,亲爱的伙伴。只不过,我也从未发现有任何生物学家对这个题目感兴趣。刚才说过,我本来主修的是生物,我曾经拿这个问题请教我的教授,可是他却一样兴趣缺缺,还劝我应该研究些实际的问题。这令我很反感,所以我索性转攻历史,反正我十几岁的时候,就满喜欢阅读历史书籍。从此之后,我就从历史的角度来钻研‘起源问题’。”
崔维兹说:“可是,这样至少让你找到一个毕生的志业,所以你应该高兴,应该感谢那位教授的冥顽不灵。”
“对,我想这样说也有道理。而且这项毕生志业的确很有趣,我从来没有倦勤的感觉。不过我实在很想挑起你的兴趣,我恨透了老是这样自言自语。”
此时,崔维兹突然仰头大笑,笑得极为开心。
裴洛拉特平静的脸上,顿时露出几许被刺伤的神情。“你为什么要嘲笑我?”
“不是你,詹诺夫,”崔维兹答道:“我是在笑我自己的愚蠢。我十分感激你的关心,你知道,你说的一点都没错。”
“你是指我认为人类起源是个重要的课题?”
“不,不——噢,对,那也没错。不过我的意思是说,你刚才叫我别再拼命想那个问题,应当将心思转移到别处去,这个建议完全正确,而且真的很有效。当你正在讲述生命演化的方式时,我终于想到了该如何寻找那个超波中继器。假如它存在的话,我就一定能够找出来。”
“噢,那件事啊!”
“对,那件事!我刚才一心一意想的就是那件事。我原先一直用传统的方式寻找,好像还在受训时的那艘老教练舰上,只用肉眼查看每个角落、寻找各个可凝物件。我忘了这是一艘最新型的太空船,是几万年科技进化的结晶,你明白了吗?”
“不明白,葛兰。”
“太空船上有电脑,我怎么会忘了呢?”
他立刻钻进了自己的房间,同时挥手叫裴洛拉特一道来。
“我只需要试验它的通讯功能就行了。”他一面说,一面将双手放到电脑感应板上。
他试着联络端点星。如今他们已经距离端点星数万公里远。
联络!通话!他的神经末稍仿佛长出新芽,不断向外延伸,以不可思议的速率(当然是光速)伸展到太空中,开始尝试进行接触。
崔维兹感觉自己正在触摸……思,不完全是触摸,而是感触……嗯,又不完全是感触,而是……这并不重要,因为根本没有任何语言可以形容。
他“感到”已经与端点星取得了联络。虽然两者之间的距离,正以每秒约二十公里的速率越拉越远,联系却始终持续不断,仿佛行星与太空艇都静止不动,而且相互距离仅有数公尺而已。
他一句话也没说,便将联系切断了。他只是在测试通讯的“原理”,并非真正想做任何通讯。
安纳克瑞昂在八秒差距之外,除了端点星外,目前它是距离最近的一颗较大行星——就银河的尺度而言,它就是端点星的后院。若是仿照刚才与端点星联络的方式,以光速送出一道讯号,想要收到回讯的话,必须等上五十二个年头。
联络安纳克瑞昂!想像安纳克瑞昂!尽可能想像清楚。你知道它与端点星以及银河核心的相对位置:你研究过它的历史与行星表面学;在服役期间,你曾经推演过如何夺回安纳克瑞昂(如今,它绝不可能再遭到敌人占领,那只不过是个假想状况罢了)。
老天啊!你曾经到过安纳克瑞昂。
想像它!想像它的模样!利用超波中继器,营造置身其上的感觉。
什么也没有!他的神经末稍在太空中不停地飞舞,却找不到任何栖身之所。
崔维兹收回意念,对裴洛拉特说:“远星号上没有装置超波中继器,詹诺夫,我现在可以肯定了。假如我没有听从你的建议,不晓得要花多久时间才能得到这个结论。”
裴洛拉特面部的肌肉虽然没有动,脸上却露出明显的喜色。“我真高兴能够帮得上忙,这是否表示我们可以跃迁了?”
“不,为了安全起见,我们还得再等两天。我们必须远离各个天体,还记得吗?这是一艘仍在实验中的新型太空船,而且我对它又完全没有概念,通常,在这种情况下,我也许得花两天时间来计算正确的程序——尤其是首度跃迁的恰当‘超推力’。不过我现在有个感觉,电脑将会完全代劳。”
“我的天哪!那我们会等得无聊死了。”
“无聊?”崔维兹露出灿烂的笑容。“怎么可能!你我两人,詹诺夫,要好好聊一聊地球。”
裴洛拉特说:“真的吗?你是想逗老头子开心吧?你的心地真好,实在是太好了。”
“胡说!我是想逗我自己开心。詹诺夫,如今你终于说服了一个人,从你刚刚那番话中,我发觉地球才是宇宙间最重要、最有趣、最吸引人的一个题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