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陀·坚迪柏正沿着大学外围的乡间小路慢跑。
第二基地的成员,通常很少来到川陀的农业世界冒险。他们当然可以这样做,不过当他们出来的时候,绝对不会走得太远,也不会在外头耽搁太久。
然而坚迪柏却是个例外,过去他也经常寻思自己为何如此特立独行。寻思的意思就是探索自己的心灵,这是第二基地的成员——尤其是发言者——日常的重要功课。他们的心灵兼具矛与盾的功能,必须随时锻炼攻击与防御的能力。
自己之所以与众不同的原因,坚迪柏所找到的答案——至少是他自己满意的答案——是他出身于一个较特殊的世界,那里比一般的住人行星更为寒冷,而且质量也更大。十岁那年,当他被带到川陀来的时候(第二基地在银河各处暗中布下的特务网,不会放过像他这种天赋异禀的少年),便发现川陀是个重力场较弱、气候温和宜人的世界。因此,他很自然地比其他人更喜欢到户外来。
在他刚到川陀的那几年,就意识到自己的身材瘦弱矮小,担心在这个温暖舒适的世界住久了,会变成温室里的花朵。由于有了这种警惕,他一直规定自己做大量的运动。经过许多年持之以恒的锻炼之后,虽然他的身材仍旧矮小,却练就了一身铜筋铁骨与庞大的肺活量。慢跑与健行便是他健身之道的重要一环——关于这一点,已经有其他的发言者在背后说话,坚迪柏却将这些闲言闲语完全置之脑后。
他始终都是我行我素,也不曾顾虑自己只是个“第一代”,而圆桌会议的其他成员,全都是第二或第三代,换句话说,他们的父祖辈已经是第二基地的成员;此外,他们也一律比他年长。所以说除了招惹闲话之外,他还能指望得到什么好评?
根据第二基地一项悠久的传统,在发言者圆桌会议上,所有的心灵都必须完全敞开。(理论上是要完全敞开,但实际上,鲜有发言者会不保留一个隐私的角落。久而久之,这项传统便形同具文。)因此,坚迪柏很清楚他们真正的感觉是嫉妒,而他们也知道这点瞒不过他;正如同坚迪柏了解自己的野心是源自过度自卫的心理,他们对此也都一清二楚。
此外,他自己的童年(坚迪柏的思绪又回到他喜欢出来冒险的原因)是在一个无拘无束的世界度过,那里广大开阔,拥有壮观而变化多端的自然景观。他的家乡位于一个肥沃的谷地,在他心目中,谷地周围的山脉是全银河最最美丽的,而一到酷寒的冬季,群山更显现出难以想像的壮丽景色。故乡世界的风貌,以及遥远的童年美景,他至今仍记忆犹新,而且常在梦中重温昔日的欢乐。如今,他又怎能让自己关在百公里大的古代建筑中?
他一面跑,一面以轻蔑的目光四处打量。川陀是个温和舒适的世界,却缺少了壮美的崎岖地貌;虽然它是一个农业世界,却从来都不是一个肥沃的行星。
也许就是由于这个缘故,再加上其他因缘际会,才使得川陀成为泛银河的行政中心。当年范围广大的行星联盟,与其后涵盖整个银河的帝国皆定都于此。川陀没有其他方面的优良条件,也没有强烈的动机来从事其他方面的发展。
在经历了大浩劫之后,川陀还能撑下去的原因之一,是它表面所累积的大量金属资源。这是个巨大的“矿藏”,为五十几个世界提供了廉价的钢、铝、钛、铜、镁。过去数千年来所搜集的各种金属,就这样子又流散出去,算起来,比当初积聚的速率要快上几百倍。
如今川陀仍然保存着大量金属,不过全都埋在地底,不再唾手可得。那些阿姆农民(他们从不自称“川陀人”,认为那是一个不吉利的名字,第二基地成员遂刻意沿用此一名称)不愿意再打金属的主意,这无疑是出于迷信。
他们真是一群笨蛋——留在地底的金属,很可能会不断毒害土壤,使原本就不肥沃的上地变得更加贫瘠。但是话说回来,由于人口相当稀疏,再贫瘠的土地也足以养活他们。事实上,金属的买卖也从未真正中断过。
坚迪柏的目光盘桓在平直的地平线上。就地质学的观点而言,川陀跟绝大多数的住人行星一样,仍旧是一颗活生生的行星。不过上一次大规模的造山运动期,距今至少已有一亿年,因此高山都已被侵蚀成低缓的丘陵。然而即使是丘陵,在川陀历史的金属包覆期,也大多遭到了铲平的命运。
“首都湾”位于南方,远在目力不可及的位置,而再向南便是“东洋”。在地底水产养殖场毁坏殆尽之后,海湾与海洋遂再度重见天日。
往北遥望,可看到银河大学的尖塔建筑,相较之下显得低矮宽广的图书馆(大部分结构位于地底)则全部被尖塔所遮掩。再往北一点,就是皇宫的遗迹。
小路的两旁紧邻着许多农场,其间偶尔会有一栋建筑物。坚迪柏经过了许多牛群、羊群、鸡群,全都是川陀农场最常见的家畜与家禽,它们的心灵一律无视他的存在。
坚迪柏忽然想到,不论在银河的哪个角落,只要是有人类居住的世界,都可以看到这些动物,不过,却没有任何两个世界的品种完全一样。他记得家乡那些山羊,以及自己养的那头母羊,还想起了帮它挤奶的过程。它们似乎比川陀的山羊大一些,个性也比较坚决;川陀的山羊都是在大浩劫之后引进的,属于体型较小,性情较为沉稳的品种。在银河各个住人世界上,每一类动物都有不同的变种,种类简直不可胜数。而各个世界的上流社会,都发誓他们最喜欢本地的品种,不论是肉类、乳品、蛋类、羊毛等等,全都是自己家乡的最好。
跟往常一样,一个阿姆人也看不到。坚迪柏感到农民们是有意躲避,因为他们不愿意被所谓的“斜者”看见。(他们在方言中,把“学者”误念成“斜者”,也可能根本是故意的。)这又是另一个迷信!
坚迪柏抬头看了看川陀的太阳,现在太阳已经爬得很高,却不会使人感觉闷热。在这个地带、这个纬度上,气候一向四季如春,从来不会出现炙人的烈日,也没有刺骨的冷风。(坚迪柏有时甚至怀念那种酷寒的天气,至少在他的想像中,那种寒意十分令人怀念。他一直没有再返回家乡,也许就是不希望使美梦幻灭,这一点他自己也必须承认。)
他感觉到肌肉敏锐而紧绷,十分舒畅,料想自己已经跑得够久了,便逐渐改为步行,同时大口大口做着深呼吸。
对于即将召开的圆桌会议,他已经做好完善的准备。他准备藉这次会议做最后的冲刺,一举改变第二基地以往的政策,并且唤醒所有发言者的危机意识,让他们都能了解,第一基地与另一个对手都将带来重大威胁;并且要让他们觉悟到,必须终止依赖“完美的”谢顿计划,因为那样将会带来致命的危险。他们究竟要到什么时候,才能明白“完美”正是最明确的警讯?
他心里很清楚,如果是其他发言者提出这个议题,一定不会遇上什么问题。现在由他提出来,难免会有些麻烦,不过最后仍旧能够过关,因为老桑帝斯会支持他,而且无疑将会支持到底。桑帝斯不会希望成为历史罪人,让第二基地毁在他这位首席发言者手里。
阿姆人!
坚迪柏猛然一惊,在看到那人之前,他早已感应到那个遥远的心灵卷须。那是一个阿姆农夫的心灵——粗糙而率直。坚迪柏小心翼翼地撤回精神感应力,他刚才仅仅轻触一下对方的心灵,对方绝对不会有任何感觉。第二基地在这方面的规定极为严格,因为农民们在无意中已成为第二基地最好的屏障,所以必须尽可能不去打扰他们。
凡是到川陀来旅行或做生意的人,除了偶尔会看到几个活在过去的无名学者,见到的都是这些农民。如果把农民赶走,或甚至只是干扰到他们纯朴的心灵,就会使“学者们”变得引人注目,从而带来不堪设想的后果。(这是一个典型的心理史学问题,每一位初进银河大学的弟子都要自行证明一次。他们会发现,只要稍微扰动一下农民的心灵,元光体便会显出惊人的、剧烈的“偏逸现象”。)
现在坚迪柏看见他了,的确是一名农夫,彻头彻尾的阿姆人。像极了漫画中典型的川陀农夫模样——身材又高又壮,皮肤晒成褐色,衣着简陋随便,双臂裸露在外,黑发、黑眼,走起路来步伐又大又不雅观,坚迪柏彷佛已能闻到一股谷仓的味道。(坚迪柏提醒自己,可别因此蔑视对方。普芮姆·帕佛为了计划的需要,常常心甘情愿扮演农夫的角色,他又矮又胖又松垮,哪里像个农夫。当年,他绝不是靠外表骗倒年少的艾卡蒂,而是凭藉他心灵的力量。)
那个农夫昂首阔步地走过来,双眼大刺剌地紧瞪着他——这使得坚迪柏不禁皱起眉头。从来没有阿姆的男女用这种眼光看他,即使是小孩子,也会先跑得老远,才敢对他露出好奇的目光。
坚迪柏并未放慢脚步,反正路还很宽,自己绝对能够从旁边穿过去,不必跟对方罗唆半句,而且看都不用看他一眼——这样最好。因此,他决定不碰触那个农夫的心灵。
坚迪柏往路边挪,那个农夫却不吃这一套,反而停了下来,两条腿向外张开,同时伸出双臂,好像故意要挡住去路。然后他开口说:“喂!你是斜者吗?”
坚迪柏尽量收敛精神力量,却仍从欺近的心灵中,感受到一种好勇斗狠的狂乱情绪。他也停下了脚步,因为衡量现在这种态势,想要不讲几句话就走过去,已经绝无可能了。对他而言,这可是一件烦人的事。像坚迪柏这种人,早已经习惯第二基地的沟通方式,也就是藉由声音、表情、思想与精神状态的繁复组合,构成一种迅疾而微妙的“心理语言”。因此,单纯使用声音来表达意念,总是令他觉得格外厌烦。就像是想撬起一块大石头,放着旁边的铁棍不用,却偏偏要徒手行事一样。
坚迪柏不得不开口,他尽量以平稳而不带一丝情绪的口气说:“没错,我正是一名学者。”
“喂!你正是一名斜者!我们现在是在讲外国话吗?老子看不出你正是或歪是斜者吗?”他故意戏谑地低头鞠了一躬,“你,你是又小又瘦又苍白、鼻孔又朝天的斜者。”
“你想要怎么样,阿姆人?”坚迪柏仍旧镇定地问道。
“老子姓氏是鲁菲南,大名为卡洛耳。”他的阿姆口音越来越重,舌头卷得非常厉害。
坚迪柏问道:“你想要怎么样,卡洛耳·鲁菲南?”
“你姓啥名啥,斜者?”
“这有什么关系吗?你继续叫我‘学者’就行了。”
“若老子问你,老子就要得到答案,鼻孔朝天的小小斜者。”
“好吧,我的姓名是史陀·坚迪柏,现在我要去办自己的事了。”
“你有何事要办?”
坚迪柏突然觉得背上的汗毛竖了起来,因为他觉察到附近出现了其他心灵。他根本不必回头,就可以知道后面还有三个阿姆男子,而远处还有更多的人,农夫特有的味道越来越浓了。
“我的事情,卡洛耳·鲁菲南,与你无关。”
“哦?你竟敢如此说?”鲁菲南提高了音量。“伙计们,他说他的事同咱们无关。”
他身后顿时响起一阵笑声,然后又传来了几句话:“他的话是对的,他的事是啃书本和擦电脑,根本不算真正男子汉的工作。”
“不管我的工作是什么,”坚迪柏以坚定的口吻说:“我现在就要去做了。”
“你打算如何去,小小斜者?”鲁菲南问道。
“从你身边走过去。”
“你想试试看?你不惧怕遭到手臂拦阻?”
“你要跟所有的伙计一起上?还是只有你一个人?”接着,坚迪柏突然改用道地的阿姆方言说:“汝不惧怕单打独斗?”
严格说来,他不应该这样子向对方挑衅。可是这样说,至少可以防止他们一拥而上。群殴是万万不可发生的事,否则他将被迫采取更轻率的措施。
这句话果然生效了,鲁菲南皱着眉头说:“倘若此地有惧怕,蛀书虫,惧怕全部在你心中。伙计们,闪开点,站到后头去,让他走过来,他将明了老子惧不惧怕单打独斗。”
说完,鲁菲南便举起一双粗大的拳头,不停地使劲挥舞着。坚迪柏并不把农夫的拳击功夫看在眼里,不过仍有可能冷不防地重重挨上一记。
坚迪柏谨慎地发出精神力量,迅疾地接触鲁菲南的心灵。他并没有做太多手脚,只是轻轻接触了一下,对方完全没有感觉,但是反射机制却已遭到抑制。然后坚迪柏又将力量延伸出去,探进周围越聚越多的心灵中。他的发言者心灵发挥了高超的技艺,不断迅速地来回游走,在每个人的心中停留的时间恰到好处,完全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却足以侦测到是否藏有可资利用的念头。
他轻巧而警觉地向鲁菲南逼近,同时注意到没有其他人准备插手,这才总算稍微松了一口气。
鲁菲南突然一拳击出,坚迪柏在他牵动肌肉之前,早已清楚他心中的企图,因此及时闪到了一旁。拳头卷着一阵风声打过来,要闪开可不容易,但是坚迪柏依旧奸端端地站在原处,人群中立时发出一连串叹息声。
坚迪柏未曾试图招架,也没有想要还击。如果招架的话,难保自己的手臂不会痛得发麻,而还击则毫无用处,对方可以轻易地承受他的拳头。
他只能像斗牛一般对付这个莽汉,让他每次的攻势都落空,慢慢将对方的锐气挫尽,这是直接还手绝对无法做到的。
鲁菲南果然像疯牛般高声怒吼,同时再度发动攻击。坚迪柏又重施故技,在千钧一发之际往旁边一闪,正好让农夫扑了个空。接着鲁菲南又发动第三波攻势,结果照样未能得逞。
坚迪柏感到呼吸开始变得急促,虽然体力消耗得不多,伹他必须施展似有若无的精神控制力,那是相当困难的事,他实在撑不了多久。
于是他又开口,尽量以最平静的口吻说:“我不要跟你玩了。”与此同时,他还轻拍着鲁菲南的“恐惧抑制机制”,试图以最不干扰他心灵的方式,唤起农夫对学者迷信式的敬畏。
鲁菲南的脸孔因愤怒而扭曲,不过一时之间却没有任何动作。坚迪柏能够感知对方的想法——小小斜者会像变戏法一样凭空消失!坚迪柏还感到对方的恐惧感正逐渐增强,有那么片刻……
不料这个阿姆人的怒意又陡然高涨,瞬间将恐惧感完全淹没。
鲁菲南大声吼道:“伙计们!这斜者会跳舞,脚趾头很滑溜,瞧不起阿姆人光明正大一拳换一拳的规矩。逮住他,抓牢他,好让老子跟他换换拳头。他能先打老子,毕竟来者是客,老子——老子然后再回敬他。”
坚迪柏发现周围的人堆中有些空隙。他现在唯一的机会,就是设法弄出一道可以脱身的缝隙,立刻钻出去,头也不回地拔腿就跑。仗着自己的肺活量,加上足以化解农民们意志的精神力量,也许就能逃过一劫。
他不停地闪躲挪栘,同时不断发出抑制性的精神力量。
办不到了,对方的人数实在太多,而第二基地的戒律又太严格。
他感觉双臂被许多手抓住,他被逮到了。
现在,他至少得干扰几个人的心灵。这样做将犯了大忌,会因而葬送掉他的前途,可是他的性命——他宝贵的生命——此时已经岌岌可危。
怎么会发生这种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