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卡尔根被骡的军队攻陷的这个消息,在数千秒差距之外造成了一些回响——引起了一个老行商的好奇、一名顽固上尉心中的不安,还有一位过分仔细的市长的烦恼。然而,对于身处于卡尔根的人们,这个事实却完全没有造成任何变化,也没有引起任何反应。时间或空间上的距离会将某些事件的重要性放大,这是人类历史上永恒不变的教训。不过,根据历史的记载,人类却从来没有从这个教训中学到什么。
卡尔根仍旧是——卡尔根。在那个银河象限之中,只有卡尔根好像还不知道帝国已经崩溃,斯达涅尔皇朝的统治已经结束,帝国往昔的伟业已经消失,和平的时代已经不再。
卡尔根是一个充满享乐的世界。尽避银河中最大的政治结构早已土崩瓦解,它却没有受到任何影响,仍然是世人欢乐的泉源,继续经营着稳赚不赔的观光事业。
它躲掉了冷酷无情的历史劫数,因为不论是多么凶狠的征服者,都不会毁灭或者严重破坏这样一棵摇钱树。
然而,卡尔根终究变成了一个军阀的大本营,柔顺的世界被锻炼成足以应付任何战争。
在人工栽培的丛林中、线条柔和的海岸线旁,以及华丽而充满魅力的城市里,顿时都响起了军队行进的雄壮节奏。其中有来自其他世界的外籍佣兵,也有征召入伍的卡尔根国民兵。卡尔根势力范围内的各个世界,也一一被武装起来。有史以来,这是卡尔根首度将贿赂的花费省下,挪作购买星际战舰之用。它的统治者以行动明白地向全银河证明,他决心要保卫既有的领土,同时还汲汲于攫取他人的地盘。
这位统治者是银河中的一位大人物,足以左右战争与和平。眼看他就要成为一个帝国的缔造者,一个皇朝的开国皇帝。
然而谁也想不到,半路却杀出一个绰号滑稽可笑、原本默默无闻的人物,并且轻而易举就击败了他——以及他的军队,还有他的短命帝国,甚至可以说是不战而胜。
不久之后,卡尔根又恢复了昔日的秩序。国民兵迫不及待地脱下制服,重新拥抱过去的生活;原有的军队完成改编,并且收编了许多来自其他世界的职业军人。
于是就像过去那些年头一样,卡尔根又开始了各种观光活动。例如丛林中的打猎游戏,游客付一笔可观的代价,就可以追猎那些人工饲养、从来不曾害人的动物。如果厌倦了陆上的游猎,还可以坐上高速空中飞车,去猎杀天空中无辜的巨鸟。
镑个城市中,充满着众多来自银河各处逃避现实的人群。那里有各式各样的娱乐活动,可以让经济能力不同的人自由选择——从只需要花费半点硬币、老少咸宜的空中宫殿观光,到隐密没有标识、只有大财主才精热门路的种种游戏。
卡尔根的观光人潮中,多了杜伦与贝妲两人,就像是在大海中注入两滴雨点一样。
他们将太空船停泊在东半岛的大型公共船库,然后很自然地被吸引到“内海”来——这里属于中产阶级的游乐区,各种游乐活动仍然合法,甚至可以算是高尚,而游客也不至于粗鄙得令人无法忍受。
由于太阳很大,天气又热,贝妲戴了一副黑色太阳眼镜,只穿着一件白色的薄衫。她用那双被晒得发烫、却几乎没有晒红的手臂紧紧抱住双膝,眼睛茫然地盯着她的先生,从头到脚仔细端详他摊开来的身体——在耀眼的阳光照耀下,他的肌肤彷佛也在微微发光。
“可别晒得太久。”她早就这样子警告过他——可是杜伦家乡的太阳是一个垂死的红色星球,尽避他在基地待过三年,阳光对他而言仍旧是一项奢侈品。他们来到卡尔根已经四天了,杜伦总是先擦好防辐射的特殊油膏,然后只穿一条短裤,就躺在海滩上享受日光浴。
贝妲挤到他身边,两人依偎在沙滩上低声聊着。
杜伦的表情看来十分轻松,可是口中吐出的声音却很沮丧。他说:“好吧,我承认我们毫无进展。可是他在哪里?他到底是什么人?在这个疯狂的世界上,完全没有他的踪迹,也许他根本就不存在。”
“他绝对存在,”贝妲回答道,可是她的嘴唇并没有动:“只是他太聪明了。你叔叔说得对,他是我们可以利用的人——如果还有时间的话。”
短暂的沉默之后,杜伦又轻声地说:“贝,你知道我在做什么吗?我正在作白日梦。我被太阳晒得昏昏沉沉,感到一切似乎都进行得很顺利——很完美。”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几乎细不可闻,然后又稍微提高音量道:“贝,记不记得大学里的亚曼博士怎么说的?虽然基地绝对不可能战败,但是这并不代表说,基地的统治者绝对不会下台。基地正式的历史,难道不是从塞佛·哈定赶走了百科全书编纂者,以第一任市长的身分,接管端点星后才开始的吗?然后又过了一个世纪,侯伯·马洛掌握大权的方式,难道不也是同样的激进吗?既然有两次统治者被击败的先例,就表示这是可行的,我们又为什么做不到呢?”
“那是书本上老掉牙的说法,杜,你想得太美了,根本就是在浪费时间。”
“是吗?你听好,赫汶是什么?难道它不是基地的一部分吗?如果由我们来当家作主,仍然算是基地的胜利,失败的只是如今的统治者。”
“在‘我们能’和‘我们会’之间,还有一段很大的距离,你说的只是一堆废话而已。”
杜伦不悦地挪动身子:“小笨蛋,贝,你这是酸葡萄心理。你这样扫我的兴,对你有什么好处?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想要睡一会儿。”
贝妲却突然伸长了脖子,还没来由地咯咯笑了起来。她一面笑着,一面摘下了太阳眼镜,用手遮着眼睛,向海滩的远处眺望。
杜伦抬起头,然后又爬起来,转过身,顺着她的视线望去。
她显然是在望着一个细长的身影,那人正在为来往的群众表演倒立,他的双脚停驻在半空中,双手在地面摇摇蔽晃地来回走动。一看就知道,他是那些群聚在海边的乞丐之一。现在,他弯曲着柔软的关节,双脚迅速地变化姿势,靠着这种杂耍向围观的群众乞讨。
这时一名海滩警卫向他走过去,而小丑竟能用单手保持平衡,伸出一只手来,将大拇指放在鼻子上,头下脚上地做了一个鬼脸。警卫来势汹汹地向他走过去,却被小丑一脚踢中肚子,于是又跌跌撞撞地倒退回去。小丑随即顺势站了起来,马上一溜烟地消失无踪,气得口吐白沫的警卫拔腿想追,却被周围冷漠的人群阻住了去路。
小丑顺着海边左冲右撞,他掠过了许多人,还不时表现得犹豫不决,不过一直都没有停下来。不久,原先观看杂耍表演的群众全部散去,而那名警卫也离开了。
“他真是个奇怪的家伙。”贝妲觉得很有趣,杜伦只是随口表示同意。
此时小丑朝他们的方向越跑越近,他们渐渐可以看清楚小丑的容貌了。他的脸很瘦,鼻子又大又长,五官几乎都集中在长鼻子周围,华丽的衣服将他细长的四肢与身躯衬托得更醒目。他虽然行动灵活优雅,但整个人活脱像是随意拼凑起来的。令人看到就忍不住发笑。
小丑经过了杜伦与贝妲,似乎突然察觉到他们在注意自己,于是他停住脚步,一个急转弯,又向他们走了过来,一双褐色的大眼睛紧紧盯住贝妲。
贝妲一时之间不知如何是好。
小丑露出了微笑。可是这个微笑显露在他挂着长鼻子的脸上,却让人感觉到比哭更难看。当他开口的时候,说的是核心星区的方言,听起来和气而做作。
“若是我能借用慈悲的圣灵赐予我的智慧,”他说道:“我会说眼前这位女士绝不属于人间——头脑清醒的人会认为这只是一场美梦,我却宁愿头脑不清,相信我这对被迷惑的眼睛见到的都是真实。”
贝妲双眼睁得老大,忍不住叫道:“哇!”
杜伦笑道:“喔,你成了迷人心魄的妖精了。这些话值得给他五点硬币,贝,拿给他吧。”
不料小丑却向前一跃,对他们说:“不,我亲爱的女士,可千万别误会。我说这些话绝非为了讨钱,而是为了赞美一双明后的眸子,还有您甜美的脸蛋。”
“那可真谢谢你啦。”贝妲说完,又对杜伦说:“天呀,你想他是不是被太阳晒昏了头?”
“还不只是眸子和脸蛋而已,”小丑继续喋喋不休,说的话越来越疯癫:“还有您的心地,纯洁而善良——并且充满了慈爱。”
杜伦站起身来,抓起了四天以来一直挟在腋下的白衬衫,将它套在身上,然后说:“好啦,兄弟,请你告诉我你究竟想要什么,别再烦这位女士了。”
小丑却吓得倒退一步,瘦弱的身子缩成一团。他回答道:“喔,我绝对没有恶意。我来自外地,大家都认为我脑筋有问题,不过至少我还懂得察言观色。在这位女士美丽的外表之下,藏着一颗慈爱的心,我知道她会帮我排难解纷,才会说出如此冒昧的言语。”
“五点硬币能不能解决你的问题?”杜伦以挖苦的口气问,同时把钱掏出来。
然而小丑却没有伸手。
“让我来跟他说吧,杜。”贝妲对杜伦说,然后又很快地细声补充道:“他说的话听来虽然疯疯癫癫,不过你根本不用介意,他们的方言本来就是这样。对他而言,我们说的话也许一样很奇怪。”
接着贝妲对小丑说:“你的麻烦是什么?你不是在担心那个警卫吧?他不会再来找你的麻烦了。”
“喔,不是,当然不是他。他只是一阵微风,只能把一些灰尘吹上我的脚踝,就是如此而已。我是在躲避另外一个人,他可是席卷世界的暴风,能将整个世界吹得东倒西歪。一个星期之前我逃了出来,露宿在城市的街头,混迹在城市的人群中。为了要寻找一个能救苦救难的好心人,我曾经端详过许多张脸孔,如今我终于找到了。”
“如今我终于找到了。”他把最后这句话又重复了一递,语气听来更温柔、更急切,大眼睛里还充满了不安。
“这——”贝妲心平气和地说:“我很愿意帮助你,可是说句实话,朋友,对于席卷世界的暴风,我也无法提供任何庇护。老实说,我也许能……”
此时,一阵高亢的怒吼声突然逼近。
“好啊,你这个泥巴里长出来的混蛋——”
来人就是刚才那名海滩警卫,他的脸涨得通红,一面跑过来,一面还拼命骂个不停。
警卫一跑到他们面前便举起了低功率的麻痹枪。
“抓住他,你们两个,别让他跑掉了。”他粗大的手掌落向小丑细瘦的肩头,小丑立刻发出一阵哭喊。
杜伦问警卫:“他到底做了什么?”“他到底做了什么?他到底做了什么?哈哈,你问得好!”警卫将手伸进挂在腰带的随身囊中,掏出一条紫色的手帕,埠笏擦脖子上的汗珠,然后兴高采烈地答道:“让我告诉你他到底做了什么——这小子是一名逃犯,他逃跑的消息传遍了整个卡尔根。刚才如果不是他头下脚上的话,我早就认出他了。”
说完,他一面狂笑,一面猛力摇着他的俘虏。
贝妲微笑着说:“先生,请问他又是从哪里逃出来的?”
此时附近的人群渐渐靠拢,目不转睛地看着这场好戏,还免不了吱吱喳喳地交头接耳。随着旁观的人越来越多,警卫越来越感到自己很重要。
“他又是从哪里逃出来的?”他提高了嗓门,以充满嘲讽的口气说:“哈哈,我想你们一定听说过骡是什么人吧。”
顿时所有的吱喳声都消失了。贝妲感到胃部突然冒起一丝寒气。小丑仍被警卫结实的手臂紧紧抓住,他不停地发着抖,但是眼睛始终停驻在贝妲身上。
警卫继续凶巴巴地说:“你知道这个可恶的杂碎是谁?他就是大人的弄臣,前几天从宫中逃出来的。”
说完,他又用力摇蔽着小丑,问道:“傻子,你承不承认?”
小丑没有说话,但是却吓得脸色更加苍白。贝妲赶紧靠在杜伦身边,向杜伦耳语了几句。
然后杜伦向警卫走近,很客气地说:“先生,请你把手拿开一下。你抓着的这个艺人,刚才已经收了我们的钱,正在为我们表演舞蹈,还没有表演完呢。”
“对了!”警卫好像突然想到什么,声音又陡然提高:“还有赏金……”
“你自己去领赏吧,只要你能证明他就是你要找的人。不过在此之前,请你把手松开。你可知道,你正在干扰游客的观光活动,这会为你带来很大的麻烦。”
“可是你却正在插手大人的公事,这一定会为你带来更大的麻烦。”警卫再度摇蔽着小丑:“死东西,把钱还给人家。”
杜伦突然以迅雷不及掩耳的动作,一把夺下了警卫手中的麻痹枪,差点还把警卫的半根手指也一块扯下来。警卫痛得发出一阵狂哮,像是一头被激怒的疯狗。杜伦又猛力推了他一把,小丑终于脱身,赶紧躲到杜伦背后去。
看热闹的群众现在已经人山人海,许多人都没看到这个惊人的发展。外圈有不少人引颈而望,可是内圈的人却开始向外挤,像是希望与中心保持更安全的距离。
远方突然又起了一阵骚动,随即传来一声刺耳的号令。群众赶紧让出一条路,两名士兵大摇大摆地走了过来,随手握着的电鞭彷佛蓄势待发。他们的紫色军服上绣着一道尖锐的闪电,下方还有一个裂成两半的行星。
在两人后面,跟着走来一位穿着中尉制服的军官。他的体格魁梧,黑皮肤、黑头发,脸色显得极为阴沉。
黑皮肤的中尉开口便问:“你就是那个通知我们的人?”他的声音温和得令人感到做作,代表他根本不必大吼大叫以壮声势。
警卫仍然在揉搓着扭伤的手,脸孔因痛苦而扭曲。他含糊地答道:“阁下,赏金是我的。我还要指控那个人……”
“你会得到赏金的。”中尉回答,却根本没有看着警卫。然后他对手下随便做个手势,命令道:“把他带走。”
杜伦感到小丑在拼命扯着他的衣角,于是他也提高嗓门,勉力不让声音发抖,对中尉说:“很抱歉,中尉,这个人是我的。”
中尉的两名手下根本就把杜伦的话当耳边风,其中一个已经顺手举起了鞭子。中尉立时大喝一声,他才将鞭子放了下来。
中尉黝黑粗壮的身躯向前移动,峙立在杜伦面前。“你是什么人?”
杜伦不加思索便回答:“我是基地的公民。”
这句话立刻生效——至少在围观的群众问引起了震撼。勉强维持的沉默立时被打破,一时之间周围又充满了嘈杂声。骡的名字也许能够引起畏惧,但是那毕竟只是一个新的名号,不像“基地”的老招牌那样深入人心。基地过去曾经击败帝国,如今则以残酷的专制手段,统治着银河中整整一个象限,令所有的人都敬而远之。
然而中尉却面不改色,对杜伦说:“躲在你后面的那个人,你可知道他的身分吗?”
“听说他是从你们领导者的宫殿中逃出来的,但我却只能肯定他是我的朋友。如果你想带他走,必须提出充分的证据。”
人群中发出了高亢的叹息,中尉却毫不理会,继续说道:“你带了基地公民的证件吗?”
“在我的太空船上。”
“你可知道你的行为触犯了法律?我可以当场把你枪毙。”
“这一点毫无疑问。但是如果你杀死一个基地公民,你们的领导者为了向基地赔罪,很可能就会将你五马分尸,然后再送到基地去。其他世界的统领就曾经这么做过。”
中尉舔了舔嘴唇,他很明白杜伦说的都是事实。
然后他又问:“你叫什么名字?”
杜伦却得理不饶人:“回到我的太空船之后,我才愿意回答其他的问题。你可以在船库中查到我们的隔间号码,登记的名称是‘贝妲号’。”
“你现在不肯将这个逃犯交给我吗?”
“如果骡向我要人,我也许会交给他。叫你的主子来找我们吧!”
然后他们的对话就变成了耳语,不久,中尉陡然一转身。
“把群众驱散!”他对两名手下说,用的却是一点也不凶残的口气。
于是两条电鞭扬起又落下,立刻传来一阵尖叫声,所有的人都争先恐后作鸟兽散。
在他们乘坐短程飞船离开海滩,回到船库的途中,杜伦一直在低头沉思。他总共只开了一次口,却好像是在自言自语:“天啊,贝,刚才实在太惊险了!我好害怕……”
“是啊,实在看不出来你那么勇敢。”她的声音仍带着颤抖,近乎崇拜的眼神还没有消褪。
“可是,我仍不太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我突然发现手中多了一柄麻痹枪,甚至不敢确定自己会不会用。然后我又跟中尉对答如流,我自己也不晓得为什么要这么做。”
他抬头看了看走道对面的座位,骡的小丑正缩成一团呼呼大睡。然后他又以不悦的口气补充道:“我从来没有做过这么困难的事。”
中尉恭敬地站在驻军团长的面前,团长抬起头来看看他,然后说:“干得很好,你的任务完成了。”
不过中尉并没有立刻离去,他以沉重的口气说:“报告长官,骡在众人面前失了面子,我们需要进行一些惩戒,以便挽回骡的尊严。”
“补救措施已经都做过了。”
中尉刚要转身,突然又忿忿地说:“长官,命令就是命令,所以我必须服从。可是,站在一个手持麻痹枪的人面前,对他的无礼态度忍气吞声,我从来没有做过这么困难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