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克特?”崔莉安喊道,“你在哪儿?”
漆黑一片,无人回应。崔莉安焦急地等待着。她相信自己的判断。她凝视着眼前黑暗的世界,希望有人回答。可是,只有沉默。
“黑克特?”她喊道,“我向你介绍我的朋友,阿瑟·邓特。我差点就跟着雷神走的时候,是他留住了我。我很感激。他让我看到自己真正的兴趣所在。可惜赞福德害怕过来,所以我只带了阿瑟。我不知道为什么对你说这些。”
“你好?”她又说道,“黑克特?”
对方终于出声了。
那虚弱、飘渺的声音,像来自远方的风,像回忆中的梦呓。
“你们出来吧。”那声音说道,“我保证你们的安全。”
他俩交换一下眼神,便步出飞船,走出黄金之心的舱门,神奇般地站在舱门投出的光束上,站在尘云密布的黑暗之中。
阿瑟想牵住她的手、保护一下她,但没牵成。于是他牵住自己的机场旅行包,那里面有一罐希腊橄榄油,一条毛巾,一张皱巴巴的圣托里尼明信片,以及其他乱七八糟的东西。保护一下它们也是好的。
他们两人,正站在虚空之中。黑乎乎、灰蒙蒙的虚空。每一颗粒子都是那遭毁的电脑的一部分,它们在旋转、移动,反射着微光。电脑的每一颗粒子、每一粒尘埃,都气若游丝地残存着整体的记忆。原来,撕痕万条的撕拉铠甲魔,只是把这台电脑弄碎了,但还不至死。所有粒子之间,尚存一息微弱的力场,将它们各自联在了一起。
阿瑟和崔莉安就站在——或者说浮在——这种奇怪的地方。这儿本来没有空气的,但他们暂时不用担心。黑克特信守诺言,他们的确很安全——暂时很安全。
“我没有什么好东西来招待你们,”黑克特虚弱地说,“只有光线魔术而已。光线魔术也是能让人舒适的。毕竟,我只剩这个了。”
他的声音飘然消逝,黑暗之中,便显现出一张模模糊糊的丝绒的、佩斯利花纹图案的长靠背沙发。
阿瑟快要受不了了。因为这张沙发,正是在史前地球上出现的那张。他想大叫,想气得浑身发抖,宇宙竟然一再地这么玩他。
他竭力使自己平静下来,过去坐在沙发上——非常小心地坐下了。崔莉安也坐下了。
它是真的。
即使不是真的,至少,它也让他们坐上了。沙发也就起这个作用,因此,说它是真的毕竟没错。
粒子风中,那声音又飘来了。
“希望你们感觉舒适。”它说。
他们点点头。
“同时,恭喜你们,你们的推论是准确的。”
阿瑟立即指出,自己什么也没推,是崔莉安推的。她把自己带上,是因为自己对生命、宇宙及一切的问题很感兴趣。
“那个问题,我也很感兴趣。”黑克特轻声道。
“好啊,”阿瑟说,“那咱们可以聊聊,喝点茶什么的。”
面前,缓缓显现出一张小木桌,桌上有一把银茶壶,一只骨瓷牛奶罐,一个骨瓷糖碗,两套骨瓷杯子加碟子。
阿瑟伸手去拿,却发现它们只是光线魔术。他躺回沙发,虽然只是幻影,却也还算舒适。
“你为什么,”崔莉安问,“想摧毁宇宙?”
她觉得对着空气讲话很难,因为不知道在跟谁讲。黑克特显然也注意到了,他发出鬼魅一般咯咯的笑声。
“如果是像这样的场景,”他说,“那我们也应该换个背景。”
于是,他们面前的东西又换了。出现了一张模糊不清的长椅——用于精神治疗的长椅。长椅上包着光鲜华丽的皮革。不过,依然只是光线魔术。与之配套的,四周换成了镶木的墙壁。
长椅上坐着黑克特,看上去令人脑袋发晕。
长椅是正常的精神治疗长椅大小——大约五到六尺长。
电脑是正常的黑色太空媒介电脑的大小——大约几千里长。
后者坐在前者的上面,所以令人脑袋发晕。
“好吧。”崔莉安干脆地说。她站了起来。她觉得自己舒适得过分了,看的魔术也够多了。
“很好,”她说,“你能制造真实的东西吗?真实存在的东西?”
对方沉默片刻。黑克特似乎要从它那已成薤粉的、绵延成千上万里的大脑里,搜寻一下思路。
“啊。”他叹道,“你是指那艘飞船。”
他俩似乎感觉到思维在身边穿梭,如同以太波一般。
“是的,”他承认了,“我能。但需要大量时间和精力。你瞧,作为粒子态,我所能做的,就是建议和鼓动。鼓动,建议,建议,鼓动……”
坐在长椅上的黑克特开始波动起伏,仿佛难以自持一般。
它又有了一点力气了。
“我可以鼓动、建议,”它说,“鼓动一些太空残渣、流星碎片、微细分子、氢原子……让它们聚在一起。我鼓动它们到一起。我说服他们成形。但这要花上亿万年之久。”
“那么,那个飞船模型,”崔莉安又问道,“是你做的吗?”
“嗯,是的,”黑克特嗫嚅道,“我是……做了点东西。我可以移动它们。飞船是我做的。这是最好的办法了。”
阿瑟不自觉地抓住了他的包,紧紧地抓着。
黑克特那来自远古的智能之雾,萦绕在他们身边,打着旋儿,像是在做噩梦一般。
“你们瞧,我很后悔……,”他悲伤地喃喃道,“我后悔擅自破坏撕拉铠甲魔的东西。做那样的事决非我份内之事。我生来就是为了完成任务,可我失败了。我否定了自己的存在啊。”
黑克特长叹一声。两人沉默着,等它继续讲述。
“你是对的。”良久,它开口道,“我故意培育了版求星,让那些人达到与撕拉铠甲魔一样的心理状态。这样,我就能再为它们做一次炸弹。我用自己的身体包着他们,照料他们。经过我的一系列设计,他们终于能像疯子一样暴躁了。我又让他们住到天上去。在地上的话,我的影响会弱一些。
“当然,没有我的时候,也就是锁在缓时封皮的时候,他们就变得很迷茫,不知该怎么办了。
“啊,是啊……”他说,“我只是为了完成任务。”
慢慢地,慢慢地,黑克特的影象开始淡化,开始消退。
突然,它又停止了消退。
“当然,也有报复的成分。”黑克特的声音里竟然多了一分恶毒。
“别忘了,”他说,“我被他们弄得粉身碎骨。残废着、瘫痪着过了几亿万年。我真心希望毁掉整个宇宙。相信我,要是你也会这么想的。”
他停了一下。尘云中卷起许多漩子。
“但是,首先……”黑克特又恢复了依依不舍的语调,“我是为了完成任务。是啊。”
崔莉安说:
“你失败了,你难过吗?”
“我失败了吗?”黑克特轻声道。精神治疗椅上,那电脑的影象又开始慢慢消退了。
“是啊,是啊。”那虚弱的声音又响了起来,“不会的。失败已与我无关。”
“你知道我们将要做什么吧?”崔莉安的声音理智而冷漠。
“是的。”黑克特说,“你们将逐散我。你们将摧毁我的意识。一切请便。经过漫长的岁月,如今我只求一死。如果说,我依然没能完成任务,那也已经太迟了。谢谢你们。晚安。”
沙发消失了。
茶几消失了。
长椅和电脑消失了。墙壁不见了。阿瑟和崔莉安又神奇般地踏着真空向黄金之心走去。
“好啦。”阿瑟说,“就这样了。”
他面前的火焰高高地腾起,随后,倏然熄灭。几条小火舌窜了窜,还是消失了。只剩下一堆灰烬。几分钟前,它还是自然与精神力的木柱。
阿瑟把灰烬从架子上弄下来——这是黄金之心飞船上的伽玛射线烧烤架。他把灰烬放进纸袋,走回控制舱。
“我想我们应该把它送回去。”他说,“我有强烈的预感。”
刚才,他和司拉提巴特法斯已经就此事进行了一番争论。最后老人觉得很恼火就走了,回自己的意馆数学飞船去了。他和侍者大吵了一架,然后带着满脑子的极端主义思想离开了。
争论的导火索,是因为阿瑟希望把这些灰烬带回罗德板球场,而且要刚好在他们拿走的地点和时间。因此大家必须进行时间旅行。对于真实时间运动来说,这种事恰恰是最没有理由、完全不负责任的行为,必须予以制止。
“好啊,”阿瑟道,“那你去跟MCC①解释啊。”然后就没人答话了。
【①MCC:玛丽勒本板球俱乐部(Marylebone Cricket Club MCC),诞生于1787年,板球界非常权威的俱乐部。该俱乐部拥有监管、修改板球赛规的权力。——译者注】
“我想”他又说道,然后又闭嘴了。他开口说“我想”是因为没人听他说话。他闭嘴是因为,显然还是没人听他说话。
福特、赞福德和崔莉安,正专心盯着显示屏。他们看见,在黄金之心发出的振动力场下,黑克特正在分散、解体。
“它说什么?”福特问。
“我想我听见的是,”崔莉安困惑地说,“‘过去的毕竟过去了……我已完成任务……’”
“我想我们应该把它送回去,”阿瑟拿着那袋灰烬,“我有强烈的预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