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渐身在半空,只觉耳边风急,阴冷潮湿之气从下涌来,生死关头,他将青衣人负在背上,凌空翻身,使“多手足相”,四肢咯咯暴长,挽向崖壁,“长手足相”与古瑜伽相近,能令手足筋络拉长。陆渐连使两次,均未挽到任何借力之物,直到第三次,左手才碰到一角尖石。
绝处逢生,陆渐惊喜欲狂,借这微薄之力,化身“扶摇相”,双臂分开,翩然贴近崖壁,旋即变“龙王相”,伸脚撑中绝壁,蹿向对面山崖,以“神鱼相”一个翻腾,用“雄猪相”撞中对面崖壁,拧身右蹿。这一串变相,本是陆渐攀登“天生塔”时悟出,只不过当时向上攀登,如今却是向下降落,略加变化,便轻易化解下坠之势。陆渐虽也有心纵返栈道,但连番苦斗,精力俱疲,下坠之势虽缓,逆势而上却是不可能了。
谷底极深,足足降落一柱香的工夫,陆渐眼前越来越暗,忽觉双脚一凉,没入水中,那水奇寒刺骨,陆渐顿时打个寒战,施展“神鱼相”游到岸边,找一块巨石坐下。
青衣人沉寂已久,不知死活,陆渐叫了两声“前辈”也无人答,摸他肌肤,所幸还有余温,脉搏亦有轻微搏动。陆渐松一口气,拔去他肩头匕首,封住血脉,再运“大金刚神力”,度入青衣人后心,神功入体,陆渐只觉青衣人体内藏有好几股极雄浑的真气,刚柔不一,纵横纠结,神力一至,立生凶猛反击,陆渐吃惊不已,若非他神功绵长,几乎压制不住。
陆渐凝神与那怪异真气斗了时许,那真气稍稍屈服,收缩回去,随即便听青衣人唔了一声,苏醒过来。陆渐喜道:“前辈你没事么?”青衣人虚弱道:“这是什么地方?”
陆渐将寡不敌众、坠下栈道的事情说了,青衣人叹道:“这本是一条地底阴河,日久月深,竟将这地方掏空了。”陆渐道:“待我养好精神,便带前辈上去。”
青衣人举目上看,崖壁高绝,青空渺如游丝,似有若无,不觉叹道:“不必急着出去,我对头既多且强,倘若知道我神通大减,尚在人间,势必蜂拥而至。还不如将计就计,让上面两人以为我们已经摔死,心满意足。然后待过了这几天,再行潜出,便可神鬼不觉了。”
陆渐大觉有理,却又疑惑解难,忍不住道:“前辈,那二人如此追杀于你,到底和你有什么深仇大恨?”青衣人道:“也没什么深仇,志趣不合罢了。”陆渐讶道:“志趣不合也要杀人?看他们的样子,我还以为有杀父杀母的血仇呢。”
青衣人冷笑一声,说道:“孩子你不懂,自古以来,因为志趣不合杀人的多了。说远些,秦始皇焚书坑儒,汉武帝罢黜百家,唐武宗崇道灭佛,哪一次不曾杀人?说近些,本朝开国之时,思禽先生与洪武帝志趣不投,结果洪武帝屠灭九科门生,将思禽先生赶到西域不毛之地,郁郁而终。至于从古至今,因为和当权者志趣不合,惨遭贬谪甚至掉了脑袋的文官武将更是数不胜数,苏东坡一代文豪,因为写诗讽刺新政,被投入大牢,严刑拷打;岳武穆盖世武功,只因一意北伐,拂逆了宋高宗求和的心意,竟也冤死在临安狱中。”
这些典故陆渐有的听说过,有的却是一无所知,呆了呆,说道:“即便志趣不合真会杀人。但前辈隐居深山,又对他们有什么妨碍?”青衣人冷哼一声,道:“树欲静而风不止,我活着一日,他们心里就会害怕。”说罢激动起来,在黑暗中拼命咳嗽,几欲窒息,直待陆渐在他后心度入一股真气,才缓了过来,叹道,“惭愧,惭愧。”
陆渐道:“前辈病得不轻?”青衣人道:“当年练功不慎,留下痼疾,缠绵多年,倒也习惯了。”陆渐怪道:“干么不去医治?”青衣人冷冷道:“我这病古怪得很,岂是世俗庸医治得好的?”陆渐心生怜悯,叹道:“那么有医治的法子么?”青衣人沉默半响,忽而笑道:“你这孩子,恁地好奇?”
陆渐不由面皮一红。却听青衣人长长叹口气,说道:“我练的武功暗合天道,与众不同,你知道什么是天道么?”陆渐想了想,说道:“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青衣人咦了一声,甚是惊讶:“这话谁告诉你的?”陆渐道:“谷缜说的,他还说‘人之道,损不足而补有余’,人道不如天道。他还说,商道也是天道,可商人却是俗人。”
“这孩子几年不见,精进多了!”青衣人缓缓击掌,若有憾意,“我当年何尝不是从商道中领悟天道,从而练成武功,只可惜道心得来容易,守住却很艰难。武功本就是恃强凌弱,神武不杀,谈何容易。我武功越强,野心越大,渐渐不能克制欲望,道心失守,坠入人欲之中……”
说到这里,他沉默良久,方才续道:“我道心一失,神通便生不谐,以至于难以驾驭体内的奇门真气,抑且神通越强,不谐越多,体内真气不但难以运用,更有反噬之势,稍有不慎,性命不保。”
陆渐担心道:“那可糟糕至极,那么前辈如何抵御?”
青衣人道:“这武功合于天道,人力再强,又能与天道抗衡么?是以遇上此事,唯有顺天而行,强行抵御,只会更糟,就好比治水,鲧用封堵,洪水越大,大禹疏导,十年成功。我当年自负才智,也曾想出种种抵御法子,不料抵御之力越强,真气反噬之势也就随之越强,捷如影响,屡试不爽。到这时,我才算明白,人力渺小,天道至大,什么‘人定胜天’,统统都是狗屁。”
陆渐叹道:“那么怎么才算顺天而行呢?”青衣人失笑道:“你方才不是说过么?”陆渐心念一动,脱口道:“损有余而补不足。”
“不错!”青衣人叹道,“老天爷与人不同,人类尊崇强者,上天却憎恨强者,因此木秀于林,风必摧之,雷必击之,水满则溢,月盈必亏。故而我思索良久,但觉如要化解体内不谐,唯有顺应天道,由强变弱,由有余变为不足。”
陆渐讶道:“如何由强变弱,由有余变为不足?”青衣人道:“有两个法子,第一便是自废武功……”陆渐惊道:“那怎么成?”
“是啊。”青衣人叹道,“我这身武功练来不易,经历了无数辛苦。自废武功虽能治本,但要当真施行,却又十分舍不得。于是退而求其次,用了第二个法子。那便是:自封经脉,不再动武!”
陆渐恍然大悟,点头道:“无怪先生隐居在此,竟然是为这个缘故。”青衣人道:“只可惜这法子治标不治本,反噬之事仍有发作。故而今日对头一来,危急关头,我忍不住破封动武,结果闹得真气大乱,如非你出手襄助,我如今已然做了泉下之鬼。”
陆渐暗呼惭愧,说道:“今日的事由我而起,自当由我抵挡那两个恶人。但除了这两个法子,就没有别的法子么?”
地底一时沉寂如死,过了良久,青衣人轻叹一口气,缓缓道:“这些年我静中参悟,也想到一个奇妙法子,只是施行起来,多有困难。”
“先生请讲。”陆渐慨然道,“无论什么法子,小子定当全力襄助。”
青衣人道:“我仔细想过,当年所以无法御劫,一则天道使然,二则是势力单薄。你想一想,反噬真气是我自己练成的,抵御反噬的神通也是我自身练成的,如此一来,就好比用自己的手打自家的脑袋,要么手痛,要么头痛,怎么打也是痛呢。”
陆渐听到这比方,不觉笑出声来。青衣人也笑:“所以说一人计短,二人计长,若有一位绝顶高手依照我的法子,助我御劫,或许能够成功。只是这等高手世间稀有,即便找到,也未必帮我。”
陆渐道:“为何难找?”
“第一。”青衣人道,“这位高手须得到达‘炼神返虚’的境界,若不然,全无用处。”
陆渐奇道:“这是为何?”青衣人道:“所谓御劫,并非助我抵御真气,而是助我抵御心魔,只要心神明照,我就能以神驭气,真气自也反噬。但若这位高手没有抵达炼神境界,便无法与我神意相合,助我抵御心魔。天下虽大,炼神高手却是少之又少,虽有几个,也与我也无交情。”
陆渐沉吟道:“炼神高手,近百年来寥寥可数,万归藏、谷神通、鱼和尚,可惜万归藏和鱼和尚大师均已去世,炼神高手,便只剩谷神通了。”
青衣人身子一震,失声道:“鱼和尚死了?什么时候?”陆渐道:“大师旧伤发作,数月前在东瀛坐化,当时我便在他身边。”青衣人吐一口气,悠悠叹道:“可惜可惜,鱼和尚慈悲为怀,他若活着,或许还肯救我,现如今……唉,自作孽不可活,不提也罢。”
陆渐怪道:“你说鱼和尚大师么?”
“不是。”青衣人悚然惊醒,苦笑道:“我说别人呢。唔,你小小年纪,竟然知炼神高手的掌故,见识颇为不弱。”
陆渐道:“这些都是赢万城说的。”青衣人点头道:“赢万城贪财如命,但年老成精,见识倒有过人之处。”陆渐默然半响,忽道:“赢万城还说了一句话,也不知真假。”青衣人道:“什么?”陆渐迟疑道:“他说晚辈不才,亦是炼神高手。”
青衣人略一沉默,忽地笑道:“你以为呢?”陆渐叹道:“我也不知,但这些日子,身上确实出现许多奇怪之处,叫人想不明白。”青衣人淡然道:“譬如幻化他人本相么?抑或隐脉显脉一气贯通?”
陆渐惊得跳将起来,失声道:“你都知道了?”青衣人道:“我初时也只猜测,听你自称炼神高手,才敢断定心中所想。”陆渐心神少定,自觉失礼,讪讪坐下道:“那么我算不算炼神高手。”青衣人默然时许,缓缓道:“自然算的。”
陆渐欢喜道:“这么说,我就能助前辈御劫了?”青衣人叹一口气,说道:“你这孩子,何苦这样热心?”陆渐道:“只要前辈病好,晚辈粉身碎骨,在所不辞。”
青衣人沉默良久,又叹一口气,声音转沉,徐徐道:“那么你助我御劫,可有什么条件?世间的财富权势,绝色美人,你随便索要,我断无不给。”
陆渐听得头脑一热,只觉受了莫大侮辱,腾地站起,大声道:“前辈小瞧人么?谷缜与我生死之交,你是他的师长,也就是我的师长,师长有难,做弟子的岂能不理!我帮前辈,全是真心,若不然,前辈就算把天下的财富美人送给我,我也不会动一根指头。”说罢怒气难消,攥着双拳,呼呼喘气。
青衣人沉默半响,忽而笑道:“对不住,我当真小瞧你了。这样好了,今日你若助我脱劫,将来你我为敌之时,我便饶你三次不死。”
陆渐听得奇怪,心道:“我怎么会和前辈为敌?这前辈伤得太重,糊涂了么?”正觉迷惑,却听青衣人又道:“你再想一想,此番助我御劫,未必成功,若有闪失,你我势必同归于尽。”
“不必多想。”陆渐道,“救人如救火,我帮前辈,只求心安。”青衣人唔了一声,默然不语。陆渐心急道:“前辈还不传我解救法子?”青衣人笑笑,说道:“你何必着急,吃饱睡足,养好精神再说。”陆渐道:“这里黑咕隆咚,哪有什么吃的。”青衣人道:“你仔细听。”陆渐凝神细听,倏尔听见一声轻响,分明是鱼儿摆尾。陆渐喜道:“水里有鱼?”
“正是。”青衣人道,“你手上功夫了得,捉它易如反掌。”陆渐听得吃惊,心道此人不愧是谷缜师父,见识了得,自己的本事他都知道。想着跳入水中,抓到一条十斤大鱼,游回岸上。那鱼全无鳞甲,光滑细嫩,血肉融化也似,通体透明,可见内脏筋骨。陆渐看得惊奇,说道:“前辈,这鱼的样子真是奇怪。”
青衣人道:“此地与地底阴河相通,这些怪鱼都是在阴河寒泉中长大,肌理肥厚细嫩,又因为生来不见阳光,血肉不似地面生物,月久年深,化为无色。要知这阴河水至寒至阴,本来不能活物,此鱼长在玄阴之地,乃是阴中之阳,能够滋补人体元气,对习武之人大有益助。”
陆渐听得欣喜,将鱼肉分为两半,和青衣人分别吃了,怪鱼禀赋寒气所生,腥气绝少,肉味奇佳,生吃亦饱口福。两人相对生吃鱼肉,间或抬头互望,不由得同声大笑。
吃了鱼,陆渐喝了两口阴河寒泉,只觉冷冽入骨,急忙运起神通,方才驱散寒气。坐了片刻,问道:“前辈,你为何不问谷缜怎么死的?”
青衣人淡然道:“生就是生,死便是死,这世上无时无刻不在死人,有的老死,有的饿死,有的淹死,有的烧死,有的坠崖而死,更有的被人杀死,死的法子千奇百怪,结果却只有一个,既然万法归一,怎么死的,不听也罢。”
陆渐本想告诉青衣人谷缜死因,不料竟被他三言两语,轻轻堵回,正想再说,青衣人已然斜卧石上,倒头睡去。陆渐大感无趣,也只得卧下歇息。
睡了许久,悚然惊觉,抬眼望去,那青衣人早已苏醒,一双眸子灿如寒星,在黑暗中闪闪发光。“你醒了么?”青衣人道,“我传你一个心法,待会儿御劫之时,你依法行功,便可帮我。”说罢便将口诀说出,大抵是些收敛元神、以神驭气的法子。
陆渐依法修炼,他所练的“金刚六相”,本就是六种神意,和青衣人的法子异曲同工,故而入门奇快,练了两个时辰,便已学会,但觉肚中饥饿,又捉了一条怪鱼,和青衣人分吃充饥。
吃饱之后,青衣人道:“孩子,此事凶险,你如今后悔,还来得及。”陆渐道:“前辈小看人了,我虽不是君子,说不来九个鼎的话,但说出来的话,七个鼎八个鼎还是有的,既然答应为前辈御劫,是生是死,绝无翻悔。”
青衣人点头道:“好小子。”忽见陆渐扭捏起来,支吾道:“有一件事,不知当问不当问。”青衣人道:“但说无妨。”陆渐道:“待会儿也不知是生是死,怕的是小子死后,仍不知前辈大号,未免不敬。”
青衣人略一沉默,笑道:“我自号若虚堂主人,你叫我若虚先生便是。”他始终不以真名相告,陆渐颇感奇怪,但也不愿强人所难,只得点了点头。
青衣人又道:“待会儿行功之时,你知觉任何异象奇观,均莫理会,务必谨守心灯,不为所动,若被幻象激动,必然前功尽弃。此事关系你我成败生死,莫要忘记了。”
陆渐答应了,两人相对静坐,各演心法,不多时,万虑澄空,神意交会。陆渐忽地身子轻轻一震,眼前黑暗忽地明亮起来,一时间,陆续涌现高天迥地,广袤无垠,目爽心开,神为之飞。
陆渐大感奇怪,自己分明身处地底阴河,怎会看到如此景象。心念甫动,耳边雷声大作,风云疾涌,万里长空乌云聚合,日月无光,道道闪电裂云穿空,有如金蛇乱走,映得天空忽明忽暗。炸雷一个接着一个,此起彼伏,成千上万几如一声,同时爆发,震动天地。陆渐心跳也似随那雷声越跳越快,似要挣出胸膛,心跳与雷声混杂,咚咚隆隆,响彻耳畔。
雷电持续不久,忽起龙卷飓风,千百风柱势如腾龙,扭曲摇摆,连接天地,斗大巨石被风吹得满地滚动,疾如走马,快似流星,合抱树木随风弯折,有如杂草偃伏。
狂风吹来,如被刀割,陆渐忍受片刻,忽觉身子一轻,竟然随风飘起,宛如一羽鸿毛,在狂风里飘飞跌宕,不由自主。闪电道道从天而降,蜿蜒屈曲,会聚在他身上,肌肤如炙,痛中带麻,仿佛置身天地洪炉。
痛苦中,暴雨轰然如注,雨水粗若儿臂,泻在身上,湿意漫生,如处汪洋大海,四周水波万倾,无边无垠。
心念方动,景象忽变,雷电风雨如故,身周却已是茫茫大海,洪波涌起,鱼龙潜跃,巨鲸吞舟,老蛟起舞,纠缠咆哮,响彻海空,森森利齿,触手可及,巨浪如雪山银城,横天压来,伟力磅礴,似要粉碎万物。
种种幻境光怪陆离,叫人目眩,尤难受的是,幻境里种种感觉无比真实,陆渐如非多次经历“黑天劫”之苦,心志坚强无比,只怕早就惊骇崩溃。
那海景越变越奇,蓦然间,万籁俱寂,雷静、风息、云散、雨歇、潮退。霎息工夫,沧海桑田。陆渐踏足实地,不及庆幸,前方大地巨声隆隆,摇动起来,土皮起伏,千峰万岭拔地而起,又见大山分裂,山峰断折,喷出百丈地火,熔岩四流,陆渐身子像火,不胜酷热,几乎便要熔化。
地火正盛,忽又天旋地转,天与地陡然易位,陆渐足下踏空,徒然下坠,茫茫苍穹化为无底深渊,山岭熔岩纷纷离开上方土地,有如大雨泻落,随他越坠越深,直至宇宙深处。
猝然间,陆渐灵机震动,神智忽清,诸般幻象陡然消失,冷风徐来,略带阴湿,四周仍是阴河巨石,森森寒气自下涌来,耳边空寂,偶尔传来叮咚水声。回想幻境,陆渐仍觉心跳不已,不曾想世间竟有如此奇景。心念方转,忽觉一股真气迎面涌来,笔直注入胸口膻中穴,大金刚神力竟然阻拦不住。那真气性质十分奇特,让人身子轻盈,跃跃欲飞,但只一转,便又从小腹嗖地泻出,不知去向。随即又是一股沉凝厚重的真气涌来,亦转一转,流出体外。其后不住有真气涌来,或是炽热如火,或是凉如秋水,或如清风过体,或如雷电天殛,或者刚猛,或者缠绵,陆渐数了数,前后共有八股真气,来了又去,去了又来,反复流转,变动不居,八道真气,给人八种感受,轻重麻痒酸痛冷热,各有不同。
陆渐颇是难受,忍不住凝神抵挡,但他抵御之力越强,八股真气也越转越快,初时尚如小蛇,渐次化为洪流,混融入一,仿佛一个绝大气球,在陆渐身体内外滚来荡去。大金刚神力与之遭遇,好似雪崩瓦解一般,蓦然间,那气团向内一缩,猛地四面爆裂开来,陆渐只觉脑子里轰隆一声,两眼一黑,知觉全无了。
不知昏迷多久,忽地花香扑鼻,鸟语啁啾,四周围绕怡人清气。陆渐忍不住张开双眼,只见碧空如洗,瓦蓝澄净,天际升起一抹云气,淡如轻罗,袅袅飘荡,转瞬不见。
陆渐坐起身来,发觉自己躺在一棵古树之上,老根盘结,绿荫蓊郁,粗大枝干盘曲如龙,树下姹紫嫣红,杂花锦簇,异香幽幽,飘荡在空气之中,醉人心脾。
忽听咕咕之声,陆渐抬眼一瞧,那只巨鹤立在高处,双爪攥树,神色倨傲,雪羽乌颈,俊爽皎洁。
“大家伙!”陆渐不觉一呆,默想之前遭遇:相遇若虚先生、巨汉矮叟来袭,坠入阴河,同御天劫……一切经历是耶非耶,恍如一梦。陆渐不由得撸起裤脚,一道红痕赫然在目,痕迹虽浅,却正是矮叟匕首所留,不知何时,已然痊愈,仅留一道浅痕。陆渐至此方才确信,之前的经历并非梦幻,而是确有发生,只是不知道:方才明明身在阴河,四周漆黑,寒水深流,醒来时却是鸟语花香,天光恬然。
疑惑间,忽觉右手食指有异,举手一瞧,陆渐又是愣住,只见指上碧光莹莹,玉环剔透,三缕红丝宛如三条血脉,横贯环身,赋予那枚玉环无比灵性。陆渐抚摸指环,越发惊疑不定,看这情形,必是若虚先生将自己带来这里。但他既然能够从地底阴河脱身,势必已经炼回神通,摆脱痼疾。
思索一阵,陆渐跳下树来,那巨鹤咕咕叫了一声,拍翅尾随,曲颈低头,蹭着陆渐鬓角,模样娇憨亲昵。陆渐失笑道:“大家伙,你到底用了什么法子,怎的我无论到哪儿,你都能找到?”巨鹤咕咕两声,挺胸昂首,似乎颇为得意。陆渐不觉莞尔,抚着它光洁羽毛,目光略转,忽见古木树皮揭去一块,霞卷云舒,刻画几行字迹。
陆渐不由念道:“得君之助,赠君之环,天下之财,随君索取。吾神功初成,还需闭关,破关之日,云纵龙飞,泱泱华夏,永无劲敌。”
字迹以指力雕刻,入木三分,字里行间充满霸气。陆渐怔怔望着那字,内心深处,怎也无法将那若虚先生和这树上字迹重合起来。最后八字,字字均如飞龙在天,仿佛就要脱出树身飞走。陆渐又念一遍,寻思:“这位若虚先生必是在深山里呆得久了,别的不说,那谷神通也不是好惹的。泱泱华夏,永无劲敌,真是谈何容易。”想着叹了口气,蓦地想起:“这些日子,我都为他人奔走,倒忘了返乡初衷。算起来,离家三年,也不知道爷爷怎么样了?”想到此处,归乡之心甚是急切,一整衣衫,向着北方走去。
此地离姚家庄已然不远,陆渐昼夜奔驰,第二日正午便已到了姚家庄外。越近乡关,陆渐越觉心虚胆怯,只怕一去三年,家中多出许多难以预测的变故。
漫步细软沙滩,海风徐来,丝丝腥咸,分外熟悉。陆渐极目海疆,波翻云涌,水天一色,几只海鸟翩翩来去,在水云间时隐时现,俄尔嘎嘎长鸣,呼应悠悠涛声,令人平生怅惘之意。
走不多时,隐见小屋轮廓,蓦然间,陆渐不觉心跳加快,有如揣着一只小兔,双脚酸软,几乎迈不开步子。还没走近,便听一个尖细古怪的声音道:“陆渐,陆渐。”
陆渐听得耳熟,欲要答应,却不见人,惊疑间,忽又听那声音叫道:“陆渐、陆渐。”
陆渐大奇,上前几步,遥见小屋之前,几根竹竿撑着破烂渔网,一个白发老翁坐在小板凳上,身形佝偻,正在补织渔网。竹竿梢头,立着一只红嘴白毛的鹦鹉。老翁不觉有人走近,呵呵笑两声,说道:“好鸟儿,来,再叫两声。”
白鹦鹉甚是听话,又叫道:“陆渐,陆渐。”老翁伸出大手,掌心有几粒谷米,鹦鹉啄了,料是未饱,还想乞食,便又叫道:“陆渐、陆渐……”老翁伸手一摸,口袋里再无谷米,不觉叹了口气,说道:“好鸟儿,够了,够了……”白鹦鹉极不甘心,反复叫着陆渐的名字,老翁叹道:“痴鸟儿,再叫也没米啦,就和我一样,再怎么想着念着,陆渐那孩子,唉,那孩子也不会回来了……”说着嗓子发堵,当下攒袖在眼角揉了揉,又叹道,“只怪我啊,不成器,老爱赌,那孩子跟着我,从小到大,没过一天好日子,吃尽了苦,还没落个好下场。唉,我这心疼着呢,疼着呢……”说着又攒袖去揉眼角,白鹦鹉全无心肝,不知人间悲喜,仍是不住口叫着“陆渐”,只盼主人欢喜,再赐谷米。
老翁痴痴望着大海,亦随着鸟语,喃喃念道:“陆渐,陆渐……”叫了两声,衰朽身躯忽地如风中落叶,瑟瑟颤抖起来。陆渐望着那萧索背影,蓦然间泪如雨落,嗓子一哽,颤声叫道:“爷爷!”
老翁浑身剧震,颤巍巍掉头望来,几疑眼花,使劲揉眼。陆渐道:“爷爷,你不认得我了?我是渐儿啊。”三年不见,陆大海须发尽白,脸上皱纹层叠,老了十岁不止,乍见陆渐,不由张大了嘴,眼神初时惊恐,继而十分迷惑,随即腾起一股怒气,几步上前,叉开五指,左右开弓,给了陆渐两个嘴巴。
陆渐被打得愣住,陆大海瞧了瞧手掌,又看了看陆渐,蓦地张开双臂,将他紧紧搂住,哈哈笑道:“活的,是活的,哈哈哈……”笑着笑着,鼻间一酸,老泪纵横,又呜呜咽咽哭了起来。
陆渐正觉手足无措,陆大海又哈哈笑了起来,挥舞老拳,给他肩头几下狠的,不料陆渐神功在身,一遭外力,自生反击,震得陆大海拳头疼痛,不觉惊喜道:“好个小兔崽子,身板儿长结实了。”与祖父劫后重逢,陆渐欢喜得说不出话,只会张嘴憨笑,陆大海瞪他一眼,忍不住又骂道:“他娘的,人长大了,心眼儿还是没长,还是这么憨头傻脑的。”他年纪老朽,禁不起如此大喜大悲,笑骂两句,忽觉心力交瘁,阵阵喘息起来。
陆渐忙将他扶着坐下,听那白鹦鹉还在叫喊自己名字,不觉莞尔,探手取出一个馍馍,捻碎了丢在地上,那鹦鹉顿时闭口,跳到地上,一阵乱啄。陆渐睹鸟思人,心中黯然,轻轻抚着那鹦鹉羽毛,叹道:“白珍珠,三年不见,可还好么?”那鸟早忘了当年之事,只顾低头啄食。
陆大海喘息甫定,拍着身侧招呼道:“小兔崽子,到这边来。”陆渐傍他坐下,陆大海心中不胜欢喜,扶着他肩头上下左右打量,忽而笑道:“高了,壮了,他奶奶的,这些年你都去哪儿了?就算到外边闯荡,也该给我送个信儿。”
陆渐望着他萧萧白发,心中十分歉疚,便将这些年发生的事情化繁为简,说了一遍,只是他不爱自夸,对学成武功略过不谈,扬威挫敌之事也尽都省略。饶是如此,陆大海仍觉孙子遭遇之奇,罕见罕闻,听罢怔忡良久,还过神来,哈哈笑道:“不管怎地,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陆渐问起别后情形。陆大海道:“也没什么稀奇事,不过打打鱼,睡睡觉,有时候闲出鸟来,就去丢两把骰子,输光了钱,再来打鱼。”
陆渐道:“这鹦鹉哪儿来的?”陆大海道:“我也不知,那日一把大火将姚家庄烧成白地,我难过了好一阵子,想找你尸体安葬,怎料满庄的尸体烧得焦黑,天知道谁是谁的。我没奈何,坐在家门前发愣,忽听有人叫唤‘陆渐,陆渐’,一抬眼,这怪鸟儿就歇在竹竿儿上,两眼瞅着我,模样儿十分可怜。这种白鹦鹉我在苏门答腊见过,十分珍稀,我当时又累又饿,本想将它捉了,换些钱吃……”
陆渐听到这里,惊道:“那可不成。”
“怎么不成?”陆大海笑道,“不就是一只鸟么?不料我将它捉住,这鸟儿竟然又叫你的名字,我心中好不奇怪,忽又想起你来,自觉有些心酸,便说:‘乖鸟儿,你再将这名字叫两声。’这鸟儿便又叫了两声。老子一听啊,嘿,忽然有些不争气,洒了两点猫尿,就此心软,不卖它了。自此每天都让它叫你名字,这贼鸟儿也学乖了,一旦饿了,就叫你名字,惹得老子心软,喂它吃的……”说到这里,忽地苦了脸,叹道:“可惜,你好容易回来,家里竟没什么吃的。”
此事本在陆渐意料之中,当下笑道:“不妨事,我去打鱼来。”既无渔船,便折断大树,扎了一个木排。陆大海见他挥拳断树,有如割草,只惊得目瞪口呆,说不出话来。
陆渐扎好木排,补好渔网,撮口长啸,响遏行云。不多时,一个黑白小点钻出云层,急速掠来,飞得近了,却是一只比人还高的巨鹤,双目如镜,神采飞扬。陆大海从未见过如此大鸟,眼见巨鹤倨傲凶猛,只吓得躲在一旁,不敢上前,但听陆渐发号施令:“大家伙,我要捉鱼,你去瞧瞧,哪儿鱼多,回来报我。”
巨鹤一声清唳,冲霄而去。陆渐向陆大海道:“爷爷稍待,我去去便来。”踏排入海,不用桨橹,挥拳击水,真气凝如实质,有如无形桨橹,搅动海水,催着木排向前。巨鹤在空中巡视一番,发现鱼群,当即盘旋不去,陆渐催船上前,撒下渔网,“天劫驭兵法”转动,水中鱼群身不由己,均被渔网粘住,作了网中之物。陆渐撒了三网,网网皆满,木排上鲜鱼堆满,活蹦乱跳,不少鱼刚出网缯,又跳入海。
陆渐心知再打一网,这木排非沉不可,只得掉转回岸。陆大海早已拿了鱼篓候着,见了这么多活鱼,方觉鱼篓太小,呆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陆渐说声:“爷爷闪开。”下了木排,一拽一托,那木排平平升起,连排带鱼,均被他扛在肩上,来到屋前,倾斜木排,活鱼雨点般落下,在屋前堆积如山。
陆渐笑道:“够了么?”陆大海搓着双手,一迭声道:“够了,够了。”又走上前来,捏着陆渐肩膊肌肉,啧啧称奇:“乖孙子,你什么时候练成这等本事,真叫我吃了一惊。”陆渐脸一红,讪讪道:“一点儿蛮力罢了,不算什么。”陆大海笑道:“蛮力也好,蛮力也好。”望着满地鲜鱼,又发愁道,“鱼是好的,就是太多,不知拿什么装。”
陆渐道:“这个容易。”便去附近招来几根竹子,拍破了,拧成两个半人高的大箩筐,放入鲜鱼,用一根大腿粗细的长竹担起,说道:“爷爷,我去城里卖鱼,你在家等着。”
两筐海鱼沉甸甸的,约有千斤。陆渐担在肩上,却是浑如无物。陆大海惊喜不胜,拍手称奇,他好容易见着孙子,恋恋不舍,须臾不忍分离,便道:“我陪你一道去,若有鱼从箩筐里落出来,也有人捡。”陆渐笑道:“也好,待会儿我卖鱼,您数钱。”
陆大海眉飞色舞,欢喜半晌,蓦地神色一黯。陆渐瞧见,问道:“怎么?”陆大海道:“乖孙子,你有所不知,市集上那条‘大黄鱼’越发不成话了,打来的鱼如无他的准许,决不能卖,卖鱼所得,都要给他六成,若不然,先打烂鱼,再打伤人,凶得很呢。”
“不打紧!”陆渐笑了笑,“他要钱,我给他便是。”说罢挑起箩筐,大步向城中走去。陆大海跟在一旁,指指点点,絮絮叨叨,诉说陆渐走后的四邻变迁:谁家老人去世了,谁家闺女出了嫁,谁家生了孩子,谁家有遭了横死。小小渔村,本也是红尘一隅,世间一切悲欢离合、生离死别,年复一年在此上演,片刻也不曾耽误。
陆渐默默听着,听到喜庆处,祖父大笑他也大笑,听到悲戚处,祖父叹气,他也叹气,祖孙二人仿佛一体,神态模样也相差无几。
陆大海说了一阵,忽道:“渐儿,你出去几年,人出息了,年纪也长了。从前嘛,我总担心家里穷,人家瞧你不上,如今凭你打鱼的本领,扛鼎的气力,不出一年,必然丰衣足食。我方才琢磨了一下,你呢,年纪不小,也该娶房媳妇、续续香火了。今天卖了鱼,我便备一份厚礼,托东村周婶替你走一走、看一看,瞧哪家闺女愿意,寻好日子把事儿办了。唔,你还记得北村姜家的二闺女么?小时候你们一起玩过沙呢,今年满十七了,小模样不错,就是黑一点儿,左腿还有点儿瘸。但你也不是什么公子哥儿,找媳妇嘛,不能太挑,能养孩子就是好的……”说到这里,忽见陆渐猝然止步,两眼痴痴望着远处。
陆大海循他目光瞧去,只见乱草荆棘掩着一片断壁残垣,凄清荒凉,叫人目不忍睹。陆大海叹道:“姚家这把火烧了两天才熄,庄里更无一个活人,将山东巡抚也惊动了,派了不少捕快来查。查了好几个月,也没查出缘由,只好定一个倭寇抢劫了事。唔,你那日也在庄里,可知道发生什么事?”
陆渐闻如未闻,只望着废墟后那片树林出神。林木青青,苍烟蔼蔼,林烟深处,似有一个窈窕秀丽的影子,纵剑飞舞,绣衣如雪,身周寒烟淡淡,有如轻纱笼体,俄尔回眸顾盼,浅浅笑容里透着无尽凄迷。
“土包子……大傻瓜……傻子……”声声嗔怪若在耳畔,脆如黄鹂。“它不值钱,它所值的,是一颗真心……”那时候,说话的少女,俏脸如一朵雪白牡丹,极清极妍,泪珠滚动,宛如花间朝露。直到此时此刻,陆渐仍能感觉得到泪珠的余温。
海风动树,如诉如泣,陆渐听到风声,陡然间感到一阵寒意,心底里有什么东西正悄悄死去,一股酸气涌入眼眶,泪水刷地流了出来。陆大海不觉咦了一声,怪道:“你哭什么?”陆渐忽地抹了泪,叹道:“没什么,被风吹眯了眼睛。”
他双眼红红的,脸色却极漠然,陆大海瞧不出破绽,心中十分纳闷,见陆渐低头走路,便赶上说道:“娶妻的事你听到了么?”陆渐叹道:“爷爷做主便好。”陆大海猜不到他的心思,皱眉道:“若不爱姜家的,我托周婶去别村给你寻个俊的。”陆渐道:“俊的丑的,姓甚名谁都不打紧,爷爷喜欢就好。”
“放屁。”陆大海瞪眼骂道,“又不是老子娶媳妇。”
“总之怎么都成!”陆渐幽幽叹道,“就算终身不娶,也没关系。”
“说什么话?”陆大海怒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你就不懂么?”陆渐道:“那么就找个能生孩子的。”陆大海本想娶妻是件乐事,但见孙儿语调低沉,意兴阑珊,不觉大感纳闷,细细看去,陆渐容色惨淡,目光涣散,仿佛三魂六魄都不在身上。陆大海越发不解,只觉三年不见,自己与这孙儿真是疏远了,竟然摸不透他的心思,一念及此,挠着稀疏白发,好不懊恼。
不多时,便入县城。来到鱼市之中,陆渐刚放下担子,即有六七人围上来,当先汉子身着华服,面皮焦黄,正是渔霸“大黄鱼”黄采,见了陆渐,皮笑肉不笑:“陆大海,你这孙子不是死了么?怎的又活过来了?”他积威所至,陆大海心里发虚,赔笑道:“黄爷,都是小老儿弄错了,他有事出去几年,刚刚回来,只怪临走没给小老儿打招呼,故而生出一些误会。”
“大黄鱼”冷笑一声,说道:“不告出走,必是做了亏心事。陆家的小崽子,是不是啊?”他当年吃过陆渐一记扁担,虽说早已报复过,猛一想起,仍觉羞恼,说起话来,不免咬牙切齿。
陆渐却只笑笑,说道:“不劳关心。还请黄爷让一让,莫挡了我的买卖。”陆大海闻言吃惊,拉住陆渐衣袖,正要说话,忽瞧陆渐目光射来,微微摇头,不觉将话咽入肚里,心中十分忐忑。
“大黄鱼”目不转睛打量陆渐时许,见他神色从容,不卑不亢,心中涌起一阵不快,嘿嘿笑道:“小崽子,你几年不来卖鱼,不懂规矩了?也罢,陆大海平日在你黄爷面前跟一条狗差不多,温顺乖巧,专舔老子的口水星子,呵呵,瞧你家狗爷爷份儿上,黄爷我不和你小狗儿计较了。这两筐鱼嘛,老子收了,一文钱十条,价格公道,乌常、陈三,你们将鱼数过了。”
陆大海大急道:“黄爷,黄爷,有话好说,您瞧这鱼,多鲜多肥,打来多不容易……”“大黄鱼”两眼望天,呵呵冷笑,任凭陆大海打躬作揖,理也不理。陆渐忽地伸手,将陆大海拉开,淡然道:“爷爷,不打紧,让他数。”
他举止沉着,“大黄鱼”反觉意外,笑嘻嘻道:“小狗儿真能了?嘿,黄爷几天没打人,这拳头忒痒,你再拿眼珠子瞧老子,当心我一拳下去,叫你脸上开花。”
此时那两个泼皮一边数鱼,一边赞那鱼鲜活肥大。要知道,当时官府海禁,片板不得入海,渔民无船远航,只能沿岸网捕鱼鲜,极少能够捕到这么多鲜鱼。物以稀为贵,海鱼稀少,竟成珍品,惹来恶霸垂涎抢夺。大黄鱼听着两个手下报数,心中倍觉舒坦,盘算着转手卖给鱼行,能赚多少银子。不片刻,数鱼完毕,共计两百四十三条,“大黄鱼”身旁帐房模样的老者摸出二十四文铜钱,向陆渐面前一掷,冷笑道:“数好了。”
陆渐任那铜钱落地,也不瞧上一眼,笑道:“数什么?”“大黄鱼”两眼一翻,冷冷道:“你数钱,我买鱼,有错么?”陆渐道:“谁说我要卖鱼?”陆大海心头一沉,瞪着陆渐,眼珠子也凸出来。
“大黄鱼”亦是一怔,打个哈哈:“小狗儿,你疯了?”陆渐似笑非笑:“大黄鱼,你真要买鱼?”
“没错。”大黄鱼嘿了一声,眼露凶光,“老子今日非买不可。”
“好。”陆渐望着围观人众,朗声道,“大伙儿听好了,这厮说了,他非买不可。”“大黄鱼”欺身上前,厉声道:“怎么,你敢不卖?”
“卖!”陆渐笑道,“怎么不卖,不二价,一条鱼一两银子。”
“大黄鱼”面容陡变,也不说话,向身周人使个眼色,霎时间,众泼皮抽出铁棒短刀,撸起袖子,呼一声拥将上来。陆渐哈哈大笑,笑声如雷,穿云裂石,震得一市人无不掩耳,不待众泼皮逼近,陆渐抽出那根当扁担的长竹,刷地抖圆,“天劫驭兵法”运转,长竹应势弯折如环,以“大黄鱼”为首,十多名泼皮不曾走漏一个,尽被竹环枷住,牢牢捆成一团,任其使出吃奶力气来,也难挣开,一时呼爹叫娘,闹成一片。
“大黄鱼!”陆渐笑道,“这鱼你还买是不买?”“大黄鱼”心胆俱裂,迭声道:“不买了,不买了。”陆渐笑道:“你当众说了,非买不可,很好,我今天也非你不卖,你让人回家取二百四十三两银子,你我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大黄鱼”眼泪都出来了:“陆爷,陆爷,小人有眼无珠,不知你的本事,小的家里穷,别说二百两银子,就是砸锅卖铁,也凑不齐二十两银子的。”
陆渐自来心软,不愿强人所难,闻言微皱眉头,面露犹豫。“大黄鱼”见他动心,心中暗喜,正想再下的说辞,却听陆大海冷笑一声,说道:“你家穷?城里的金来当铺不是你家的,城东那二十顷地不是你家的?还有这里的鱼行,你都有股份吧?”
“大黄鱼”被他揭了老底,又惊又怒,骂道:“老东西,你血口喷人……”陆渐喝道:“你骂谁?”气贯竹竿,那竹枷骤然一紧,众泼皮痛不可当,纷纷惨叫。“大黄鱼”急道:“陆爷,我给钱,我给钱,郎帐房,郎帐房……”
那师爷样子文弱,陆渐不曾将他圈入竹枷,此时战战兢兢,靠上前来,“大黄鱼”向他使个眼色,低声道:“你,你回家拿银子。”那师爷眨了眨眼,一道烟去了,不多时又匆匆赶回,身后跟着几个皂衣官差。
陆大海一见来了官,面无人色,双腿一软,当先跪倒。陆渐却是巍然不动,冷冷瞧着来人。那几名官差见他气势,不敢上前,踌躇半响,其中一个老成者上前说道:“这位小哥啊,国有国法,你本领再强,也强不过一个理字。”
“你说我不讲理?”陆渐笑道,“好,这里的人都听见了,大黄鱼说非买我的鱼不可,对不对?”
“大黄鱼”平日鱼肉乡里,众人碍于淫威,敢怒不敢言,此时忍不住纷纷道:“是啊,不错。”陆渐道:“既然非买不可,价格须由我定。这里二百四十三条鱼,一两银子一条,便似乎二百四十三两银子。大黄鱼,你服不服?”“大黄鱼”见了官差,只觉来了救星,硬撑起来,大声道:“不服,不服。”
那皂隶为难道:“这事着实蹊跷,还须县太爷决断。”
“要见官么?”陆渐笑道,“我随你去见就是。”转身招呼祖父,“我去见官,爷爷你守着鱼,我片晌即回。”又道:“诸位朋友,也请与我见官,做个见证。”说罢一躬身,将那竹枷中十余人尽皆举起,仿佛托着一座肉山,那干泼皮只觉竹枷收紧,筋骨欲断,痛得几乎昏了过去。旁人瞧得,无不面如土色。陆渐却若无其事,朗声道:“走吧。”大步流星,走在前方。
众官差只瞧得双腿发软,哆嗦尾随,不住口埋怨那师爷。
此时“大黄鱼”一众妻妾闻风而至,见着情形,不敢上前,站在远处哭哭啼啼。陆渐到了官衙前,才将竹枷散开,那十多人早已口吐白沫,昏死多时,陆渐提起“大黄鱼”,步入衙厅,早有官差入内禀告,惊动县官,众官差持刀拿枪,对准陆渐,陆渐神色坦然,望着刀枪,只是微笑。
那县官早已得过黄家贿赂,装模作样问明缘由,向陆渐喝道:“你这刁民,真是恃强欺人,做生意哪有强买强卖的道理。”陆渐道:“这姓黄的一贯横行鱼市,贱价买他人鱼鲜。既然许他强买,我便不能强卖么?”县官道:“你说他一贯强买,可有证人?”
陆渐道:“鱼市中人,都是证人。”县官发牌,命传证人,叫来几个鱼行牙子、卖鱼渔夫,不料这几个人均已受了黄家支使,串通一气,众口一词,都说“大黄鱼”诚实经商,绝无强买之事。陆渐听得皱眉,忽摆手道:“慢着,我却忘了,还有两个证人,容我请来。”
县官道:“你说是谁,我让差役去请。”陆渐笑道:“那两位脾气古怪,非我亲自去请,不能前来。”说罢大步出门。县官心中焦躁,探首向外顾望,忽听衙门外一声喊,人群躁动起来,蓦地纷纷让开,留出一道路来。那县官定眼一看,只见陆渐双手各举一尊石狮,从容不迫,走上堂来,双足所至,地砖粉碎,留下数寸脚印。
众官差不料他竟将衙门前一对石辟邪扛了进来,均是目瞪口呆,只觉浑身发软,手中刀枪纷纷跌落,陆渐走到堂心,笑道:“证人来了。”县令惊得浑身哆嗦,指着陆渐,颤声道:“你,你……糊弄本官。”
陆渐道:“我哪糊弄大人了,这石狮子就是证人。”
“胡说。”县令声色俱历,喝道,“这两快蠢石头,怎能说话?”陆渐笑道:“要说话么,还不容易。”说罢奋起神力,将两个石狮左右分开,互相一撞,声如雷霆,石屑乱飞,堂上众人纷纷捂住耳朵,捂得慢的,耳鼓欲裂,几乎被震晕过去。
“县太爷,”陆渐哈哈大笑,“听见了么?这证人正说话呢!若没听见,我再叫它说几句话给你听听。”县官魂飞魄散,连连摆手,叫道:“壮士且慢,我听见了,我听见了。”说罢游目四顾,差役皂隶无不畏缩向后,他也是聪明人,灵机一动,望着“大黄鱼”寻思:“我宦途不易,何苦为这狗东西害了自身,嗯,最好糊里糊涂,结案了事。”
当即下到厅中,让陆渐将石狮放下,先伸手拍拍左边石狮,问道:“这姓黄的是不是渔霸?”问罢侧耳凑近石狮口角,若有所听,连连点头。继而又问右边石狮:“这姓黄的是否强买他人鱼鲜?”说罢侧耳倾听,又点了点头。
众人见他举止,无不奇怪,只见那县令煞有介事,转回上方,说道:“举头三尺有神明,古人诚不我欺也。我方才问过这两位证人,神明托这石狮告诉本官,这‘大黄鱼’强行贱买他人鱼鲜,乃是一个大大的渔霸。来人啦……给我打他一百大板。”“大黄鱼”听得这话,几乎昏了过去。
陆渐摆手道:“打就免了,你罚他出银子买了我的海鱼就成。‘大黄鱼’,你是愿打还是愿罚。”大黄鱼已然吃过苦头,浑身上下被那竹枷捆得散架,心想再挨一顿扳子,十九活不成了,当即连声叫道:“愿罚,愿罚。”急召家人取了银子,送到陆渐面前。
陆渐收了银子,扛起两尊石狮,放回衙门之前,向那郎帐房道:“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我收了银子,就当卖鱼给你,你随我去鱼市取鱼。”郎帐房不敢不应,只是哈腰点头,紧随在他身后。陆渐进出衙门,似入无人之境,那县令气急败坏,但惧怕陆渐神通,虽然恨得咬牙切齿,却不敢命人稍作阻拦。
来到鱼市,街上众人无不惊佩,纷纷让出一条路来,陆渐举目一瞧,蓦地吃了一惊,却见那两筐鱼尚在,陆大海却已不知去向。
陆渐又惊又怒,转身揪住那帐房,厉声道:“你将我爷爷抓到哪儿去了?”郎帐房脸色惨白,颤声道:“小的哪敢?给,给我一百个胆子,也不敢打令祖的主意。”陆渐一时愤怒,闻言冷静下来,寻思:“不错,以‘大黄鱼’一伙的胆识能耐,岂敢打我爷爷的主意?”想着放开帐房,忽听身边一个相识的渔夫说道:“陆小郎别急,方才你走之后,来了一个瞎子,似和陆老爷子认识,两人亲亲热热说了几句话,那瞎子抓住陆老爷子的手,笑着说:‘来,来,我请你喝酒。’陆老爷子半推半就,跟他去了。”
“瞎子?”陆渐微一沉吟,脸色忽变,急道:“我爷爷叫过那瞎子的名字么?”渔夫想了想,说道:“我隐约听到,陆老爷子叫他宁先生……”
陆渐神魂出窍,失声道:“你瞧见他们去哪儿么?”渔夫指着远处一个酒招道:“上酒楼去了。”陆渐不及致谢,匆匆赶到酒楼,楼上楼下看过,并不见人,不由拉住楼下掌柜问道:“掌柜的,你瞧见一个瞎子和一个老人么?”
那掌柜道:“瞧见了,进了酒楼,不吃不喝,便从后门出去了。唔,那瞎眼先生还说,有人问起,便将这张纸条交付。料来他说的就是客官你了。”说着将一张折叠好的宣纸递给陆渐,陆渐展开,一瞧只见纸上写道:“五月二十五日赶到南京城外‘得一山庄’,届时不至,令祖性命不保。宁不空留字。”笺尾尚有火部印戳。
陆渐久随宁不空,认得他的字迹,当真又惊又怒,手掌一搓,将那宣纸化为漫天飞灰,转身询问二人去向,有伙计道是向城外去了。陆渐闻言,顾不得惊世骇俗,电驰光转般掠过闹事,赶到城外,仍不见宁、陆二人的影子。陆渐焦急起来,纵声长啸,巨鹤闻声降落。陆渐知它灵通,说道:“你在空中看到我的爷爷,立时报我。”
巨鹤鸣叫一声,纵身飞举,与陆渐一天一地,四野追寻。直到红日平西,暮霭纷起,仍是一无所获。陆渐定神细想,忽道不好:“宁不空诡计多端,赚我出城寻找,他却躲在城内。”急速转会县城,城门已闭,陆渐呼叫戊卒,无人答应,情急之下,陆渐抢到城门之前,神力骤发,双掌一推,铁门杠哐的一声,断成两截。
城上兵丁士卒见此情形,魂飞魄散,均是望风而逃。陆渐无暇理会,纵上一处高楼,运起真力,长叫道:“宁不空,你给我滚出来。”声如殷雷滚滚,响彻城中,经久不息,惊得城里男女屏息,婴儿啼哭。
叫了数声,陆渐烦躁略减,寻思宁不空便在城中,听到叫声,也决然不肯出来。但若逐家搜索,又未免唐突扰民,与倭寇恶霸无甚分别。
陆渐沮丧至极,不觉自怨自艾,埋怨自己恃强穷武,一心惩戒恶徒,妄自显露神通,倘若老实卖鱼,祖父与自己一块儿,宁不空又岂能将他掳走。又想陆大海身无武功,落到宁不空手里,宁不空心肠狠毒,又怨恨自己,会不会狠下毒手,折磨于他。
陆渐越想越是难过,酸气涌鼻,恨不得大哭一场。呆呆坐了半响,忽地将拳一握,忖道:“事到如今,多想无益。宁不空既让我前往那个‘得一山庄’,我到南京之前,他理应不会与爷爷为难。”掐指一算,当日已是五月十八,只有七日工夫赶到南京。陆渐只恐误了日期,也不顾夜已深沉,月明中天,纵身跃下高楼,奔出城外,乘着茫茫夜色,向着南京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