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月儿把草药放在斗篷里,打开一把红伞,走下桥板,穿过枫林,往城里去。她是半人半吸血鬼,不像吸血鬼,只能昼伏夜出。但是,阳光始终是个伤害,她走在日光下,必须用伞子遮阳光,无法飞翔,也无法召唤蝙蝠。幻星和火焰,只能像人那样一步一步走。而且,曾经暴露在大白天的身体,到了夜里,皮肤像被千百条小恶虫螫咬,骨头发颤,浑身哆咳,肠子都萎缩,那是很痛苦的一种感觉。
但她还是出去了。红伞消失在枫林里,她来到“枫叶”旅馆燕孤行的房间,嗅到空气中一股酸酸的汗味。他躺在床板上,人迷迷糊糊的,并不知道她来了。她坐在床边,冰冷的手按在他额头上,他正在发高烧,浑身发烫。她抚他的脸时,他张开眼睛,身体皱缩了一下,轻微颤抖,唤道:“小不点。”声音听起来像梦中的呓语。
她微微笑起来。多少年了,没人唤过她这个名字,渺渺天地问,只有燕孤行会这样叫她。
她一匙一匙地喂他吃药,悄声对他说:“吃了药就好。”又噘着嘴说,“这是惩罚啊!谁叫你假装不认识我。”
等他吃过药,她让他躺平,从他身上脱下被汗水渗硬的衣服,为他抹身。他沉睡不醒,脆弱至极。她看着他那张俊秀的脸,没有了油彩,也没有了长统帽和小丑的红鼻子,他再也躲不了。她想:他真傻!竟然会觉得自己配不上她。她也真是冒失,竟吸了他的血。人家是不打不相识,她和他是吸血重逢,就像一个傻气的小偷无意中偷了旧相识的钱包。
等他醒来,她要问他这些年来发生的事,他为什么会扮成小丑到处去卖八音盒?她离开了床,走到桌子那边,拿起那个蓝蝴蝶音乐粉盒,好奇地打开来,音韵流曳,她听到“丁冬冬丁冬冬丁丁丁冬丁丁冬……”的乐音。那不就是她唤羊儿归来的歌吗?
连她自己都几乎忘了这首童谣。她看着沉睡的他,他一直在等她吗?她想起他们一起去找半个萝卜,遇到八只蹄子的羊,带着它到处表演跳圈圈,说好要去花开魔幻地……
一首歌,穿过多少岁月在她心头里回响?
待他醒转,她会对他说:“哼!你用了我的牧羊歌!”
到时候,为了赔罪,他会把这个粉盒送给她。
她又喂他吃了一次药,为他抹汗,坐着陪他。那套撒满星星的小丑服挂在床边,肩线绽了边,看上去很褴楼。她脱下身上的斗篷,穿上那身小丑服,打开桌上的一个小木盒,将放在里面的油彩往脸上涂,涂得像他,然后画一个大嘴巴,夹上红鼻子,最后,她戴上那顶有他头发味道的长统帽,在镜子里看到一个很有趣的自己,除了身上的衣服松垮垮,她看起来就像燕孤行。
她坐在他床边,两条腿快乐地摇晃。等他醒转过来,张开眼睛看见她,以为看到自己,一定吓死他。
日落了,她打开窗,一只灰色小蝙蝠飞到窗外,看见她,竟认不出她来,停驻窗边迟疑。
“蝠儿,是我!”她对小蝙蝠说。
小蝙蝠轻轻哪瞅了一声,鼓翼进来,倒挂在木椽上,像个小布袋。这只小蝙蝠是她驯养的,虽然也吃血,却纯真又聪明,不像大蝙蝠那么凶猛。她喜欢把它留在身边,唤它“蝠儿”,它和她心灵相通。
怕他醒来看不见东西,她向桌子上一盏小油灯轻轻吹了一口气,里面的灯心革被火燃亮了。她回过头来的时候,燕孤行刚好微微张开眼睛,他看到她,以为是自己,人不是死了才会看到自己吗?他又昏了过去。
“糟糕!我把他吓昏了!”她叫了出来,连忙除下脸上的假鼻子,抹掉油彩。
他气息极弱,一张脸烧红,不断冒汗,一次又一次推开她为他盖的被子,好像身体里面有一把火要把他整个人吞噬,她怎么帮他抹汗都像用手去挡洪水般徒劳。猝然,她想起自己是凉血的,就跟蝙蝠一样。她脱掉脚上的鞋子和身上的小丑服,爬到他身上,用自已的血为他降温。
她脸抵住他的胸膛,倾听着他沉重的呼吸渐渐放缓,于是抱得他更紧一些。
他张开蒙陇漾着汗珠的眼睛看见她,以为是梦中的形影。
“月儿。”他低语。
“嘘。”她在他胸膛上呼出一口气。
他在梦中微笑,昨天在重雾里,他心里多么难受,以为再也看不见她了。他抱着她,把她拉向自己的胸膛。他在梦中浮了起来,抱着她,在撒满星尘的房间里像蝴蝶翩跹飞舞。
那不是梦,是她用爱情之翼抱他在半空中起舞,房间里的三十二个八音盒齐鸣,星星像永远也撒不完,蝠儿倒挂着,从一个木椽跳到另一个,学着他们的舞步。她的血依然冷,但他不再流汗,这小房问成了他们梦想的魔幻地。她唱起歌,蓝蝴蝶飘飘飞来,在星尘之间慢舞。他的吻落在她唇上,轻巧如小鸟的羽毛,她的牙齿禁不住在那儿厮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