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月儿斜挨在厨房的一堵墙上,听到燕孤行轻轻的鼻息。他今天晚上说了很多话,醉了,然后睡着了。她十只指头紧张地交缠,想他睡着,也怕他睡着。
“你出来。”老牧羊人缓缓地说,冷漠的声音穿过墙壁。
那一刻终于降临,她松开指头,紧张地抿抿嘴唇慢慢地走出去,看到燕孤行伏在饭桌上酣睡,老牧羊人的手揉了揉他的头,仿佛是要他睡得更沉一些。
赤地陵地站起来,拄着紫杉拐杖,直往外面走,没看蓝月儿一眼。
蓝月儿贪恋地看了看燕孤行,拿了一条羊毛毯子盖在他身上,怕他着凉。
外面风声呼呼,她拉起帽兜走出去。
两人一前一后走在黑夜中,半瞎的赤地由手上拐杖带路,蓝月儿能看到黑暗中的一切。
绿色小鸟栖在主人左肩上,垂头丧气。赤地来到山上覆雪的樱桃园,回身逼视蓝月儿。
“叔叔,你要我出来有什么事?”蓝月儿深呼吸一口气,低低地开口。
“别装傻了,巫师识得吸血鬼。”赤地对蓝月儿投以极冰冷的一瞥。
蓝月儿紧绷颤抖地站着,面前的老人,果然不是普通的牧羊人。
“我明儿就带燕孤行走。”赤地说,毫无转圜余地。
“叔叔,求你别带他走。”蓝月儿乞求,希望可以说服赤地。她不知道她和赤地之间谁较强大,她从未遇过巫师。然而,这一刻,惟有害怕失去的人是处于下风的。
“吸血鬼不能和人在一起。”赤地语气强硬。
“我不会伤害他。”她说。
“那你应该放他走。”赤地傲然说。
“我不可以没有他。”她咬着嘴唇,声音震颤。
“这个人,我是无论如何要带走的了。”赤地毫不容情。他一生未婚,并不了解男女之情缱绻,只知正邪不相容。
“我生下来就是吸血鬼,这不是我的错,大法师要因为一个人无可选择的命运而惩罚她吗?”蓝月儿激动地质问赤地。
赤地默然不语。要是这女子没有选上燕孤行,他也许会放她一马。天地之大,他不能什么都管。
蓝月儿见赤地不说话,以为他会改变心意,她双膝一跪,说:“叔叔,我没伤害过任何人。”
“这也是我为什么不杀你。但你始终是吸血鬼。”赤地叹口气说。
“我答应你,我永远不会伤害别人。叔叔,你可以监管我,要是我变坏,你再带他走。”蓝月儿说,声音充满哀伤与爱。
“不行。”赤地心意从未转变,但他怕女人哭,女吸血鬼的哭亦如是。他挪移脚步,想离开樱桃园。
蓝月儿抱住赤地的腿,声泪俱下地哀求:“叔叔,我求求你,你可以杀了我,但不要带他走。”
风愈来愈大,樱桃树的枯枝在风中战栗,发出宛如啜泣的声音。一只红色猫头鹰在树顶咕咕叫,仿佛是在向赤地求情。赤地肩上的小鸟轻拍翅膀,同情地看着蓝月儿。
“这个妖女魔性太重了。”赤地心头一震,语气变得更冷漠,脚从蓝月儿手中脱出,吼道:“你别阻我。”
蓝月儿爬上去,抱住赤地的腿不放,号哭着说:“叔叔,我不再吸血!只要不吸血,我很快会死。等我死了,你再带他走。别告诉他我是吸血鬼,永远也不要让他知道。”
白蒙蒙的月光洒落在枝头上,红色猫头鹰淌下黄色的眼泪,发出的叫声更凄凉,引来其他猫头鹰啼叫。
“吸血鬼不会不吸血。”赤地斩钉截铁地说,甩开蓝月儿往前走。
蓝月儿跪伏地上,有一会儿什么都没说,然后,凄冷的声音自她唇间轻嘶:“叔叔,是你阻我哪。”
她呢哺着一首高音的歌,有一种不忿,也有一种怨恨。狂风骤起,矮树的根节在泥土里哆嗦,一群吸血蝙蝠拍击翅膀飞入樱桃园,扑向赤地,园中有巨大鬼影挪移。
赤地回身朝蓝月儿怒吼:“我不杀你!你敢杀我。”
蓝月儿缓缓抬起悲伤的脸,蓝蝴蝶在她身边盘旋。她低声下气对赤地说:“叔叔,你要带他走,就等如杀了我。你把他留下,我让你走。叔叔归天之日,我和燕孤行会执孝子贤孙之礼。”
赤地气得全身发抖,吼道:“我倒要看看是谁归天!”
语毕,赤地高举手中巫杖,巫杖转眼发出白光,照出亮澄澄的光芒,朝他扑来的那群凶狠蝙蝠霎时翅膀碎裂,发出惨叫。失去翅膀的蝙蝠掉落地上,改用四脚爬行,再没有任何攻击能力。
赤地收回手杖,这时,蓝月儿已经从地面飞升,悬在树梢,面对赤地,凄然说:“叔叔,你留下燕孤行走吧,我不想伤害你。”
“魔性难改,我今天就要杀你除害!”
赤地厉声道,跨出一步,朝蓝月儿伸出手中巫杖,发出一道刺眼强光,向四周扩展,将天空与树间甬道照得白花花。在这片光影中,蓝月儿俯伏空中,脸庞苍白,鬓发与身上斗篷飞扬,神色凄艳。
“叔叔,别怪我。”她说,倏忽飞旋,一首灵异恐怖的歌从唇问溢出,使人毛骨惊然。
漫天蓝蝴蝶飞舞,一群黑影从覆雪的地上冒出,起初没有形状,然后乘风膨胀,渐渐有了人形。人形黑影张开巨大薄翼向赤地飞扑过来,抓住他的斗篷,想把他扯开、撕裂。
赤地向后踉跄数步,挥舞发光巫杖还击身边黑影。黑影稍稍退缩,这些没脸,没眼睛,没鼻子,没唇的巨大黑影不是人也不是兽,是恶灵,以暗夜为食。
黑影再度扑向赤地,这时竟有了一双混浊不清的红眼睛。赤地口中急念着咒语,两手高举巫杖,巫杖发出耀目光芒,黏附在他身上的黑影霎时一分为二碎裂,眼睛消失,溶成黑色浊水,漫溢雪地。
赤地稍稍回神,他一生从未遇过这么难缠的对手,顿时杀意更浓,猛地抬头,却不见蓝月儿。
“魔女,滚出来!”他怒叫。
猝然之间,一个旋转飞舞的人影从半空朝他俯冲,有如急风骤雨的歌声在他身边回响,紊乱心神。
人影渐近的时候,赤地看到是蓝月儿。他凝然不动,开展双臂,摆出招魂的手势。
“叔叔,我来了。”蓝月儿凄厉应答,声音如歌,碎成千万个回音。
她只曾遇过两个对手:阎背香和吸血小丑,这两个都无法跟她相比,赤地却让她害怕,但她无路可退,只有拼死一战。要是她能死、会死,那么,死在燕孤行的恩人手上,她也是甘心的。她朝赤地冲去,伸出双手,想抓住他的脖子。
赤地动也不动,仿佛想把蓝月儿招进他的斗篷里。蓝月儿差一点就抓住赤地,赤地的斗篷却突然射出眩目银光,几乎把她吸进去,她挣扎,冷不提防赤地使出浑身气力朝她胸膛击出一掌。那一掌有如一片山河,蓝月儿飞堕数十米之外,口中吐出鲜血,染红了雪地。
歌声夏然而止,蓝月儿脸朝下俯伏地上,再无声息。漫天的蓝蝴蝶鼓翅飞落,纷纷栖在她头上,颜色惨淡。地上枯叶翻飞,都沾了血。
蝠儿从黑暗中冒出来,拍着凄凉的皮翼落下,在她耳边悲鸣,想唤醒她,却唤不醒。赤地肩上的绿色小鸟飞来,不舍地看了她一眼,尔后飞回主人肩头。
赤地刚才那一掌已经耗尽精力,使得他疲乏至极。他以巫杖支撑身体,瞒珊地朝樱桃园的出口走去。小鸟在他耳边悲伤啼叫。
“天一亮,她会化为湿雾消散。”
赤地对肩上小鸟说,声音微弱,拖着疲跛的脚步走。
突然之间,身后传来如泣如诉的歌声,瞬间转化为有如琴弦在音乐飞升中断裂的追魂曲。
赤地猛然回首,发现尸体原先俯卧的地方没有任何东西,一个人影从前方朝他飘来,头发披散,美丽惨白。
蓝月儿没有死,相反,她变得暴烈,浑身散发骇人蓝光,蓝蝴蝶吓得在风中抖颤,蝠儿躲在枯树枝上,园里的樱桃树仿佛都在畏怖中挪移。
“叔叔别走!”这四个字从她口中吐出,宛如催命符。
赤地不然站着,一阵死亡的恐惧自心底涌出,人在歌声中摇晃,想找个支撑点。
这时,赤地肩上小鸟鼓翅跳跃,不停抖落身上的羽毛,无数绿色的飞羽瞬间编成一道围墙,想镇缚住蓝月儿,保护赤地。
蓝月儿在半空中回转,依然唱着歌,朝那道高大坚固的羽毛围墙缓缓喷出红色烟雾,那烟雾有如藤蔓,伴随着歌声飞舞伸展,瞬间吞噬羽毛。羽毛灰飞烟灭,围墙倒下,小鸟从赤地肩头掉落,气息尽失。
赤地朝蓝月儿伸出巫杖,但巫杖光线已然微弱。蓝月儿轻抚赤地眩花的双眼,赤地两眼之间一朵血花溅开,狂乱地跟跄数步,终于倒下。他紧闭双眼,急喘一口气,张开嘴唇呼吸,挣扎,再呼吸,直到无法再接续。他横躺在一棵樱桃树下,身上披满小鸟的羽毛,一张风霜老脸染满自己的鲜血,再无气息。
蓝月儿从空中降落,跪在赤地身旁。
“叔叔,你为什么不肯放过我?”
她哺哺说着,脸露悲伤。她杀了一个好人。
尔后,她看到赤地身旁那只死鸟渐渐膨胀,肚子迸裂,怪异地伸出四条腿,最后竟变成八只蹄子的羊,已经死了,躺在自己的鲜血里。
蓝月儿恍然明白,她摸摸羊的肚子,哀凄的声音说:“原来是你。”
她颓然站起来。天已将近破晓,她招来一阵狂风,挖松赤地和羊儿身下的雪与泥土,一人一羊连同那支紫杉拐杖缓缓往下掉,那儿成了他们的墓穴。
蓝月儿唱着一首挽歌,风吹起泥土与枯叶,覆盖荒凉的墓穴,蓝蝴蝶在她头上飞绕,其中一只,斑斓的小翅拂过她脸庞,抹干上面的眼泪和血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