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望在晚宴上你能坐在我旁边,”库尔特夫人说着,给莱拉在沙发上腾出点儿地方,“院长这么豪华的房子,我还不大习惯,你得教教我该用哪副刀叉。”
“你是女院士吗?”莱拉问。她总是带着乔丹学院式的不屑来看待女院士:女院士的确存在,然而,可怜的人,人们永远也不会认真对待她们,她们只不过是些打扮起来进行表演的动物而已。然而,另一方面,库尔特夫人跟莱拉见过的女院士全都不一样,当然也不像另外两位女宾——那两位严肃的老太太。实际上,莱拉问这个问题的时候,以为她会给一个否定的答复,因为库尔特夫人的魅力已经让莱拉迷上了她,她很难把眼睛从她身上移开了。
“不是,”库尔特夫人说,“我是汉纳夫人学院的成员在牛津和剑桥大学的各个学院中,“成员”也属于学院的工作人员,但不一定授课,其地位比“院士”低。,但是我大部分工作不在牛津……莱拉,说说你的情况吧,你一直住在乔丹学院吗?”
五分钟之内,莱拉就把自己半个野孩子的生活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她:屋顶上她喜欢走的路线、在粘土河床上打架、她和罗杰抓了一只乌鸦并把它烤了、她打算从吉卜赛人手里抢一条小河船并把它开到阿宾登去,等等,她甚至(四周张望了一下,然后压低了声音)还把自己和罗杰跟地下墓室里的头盖骨搞的恶作剧也告诉了她。
“那些鬼就来了,真的,她们到了我的床边,全都没有脑袋!他们没法说话,只能发出一种汩汩的声音,但是我知道他们想干什么。所以,我第二天就跑到地下室,把他们的小牌牌放回到原来的地方,要不然他们也许会杀了我。”
“那你是不害怕危险的了?”库尔特夫人钦佩地说。这时,晚宴已经开始了。正如莱拉所希望的那样,她们俩坐在一起。莱拉对坐在自己另一边的图书馆长完全不理不睬,整个晚宴期间一直都在跟库尔特夫人说话。
后来,女士们离开餐桌去喝咖啡了。这时,汉纳夫人说:“莱拉,告诉我——她们打算送你上学吗?”
莱拉显得心不在焉。“不知道——我不知道,”她说。“也许不会,”为了稳妥起见,她又补充了一个依据,“因为我不想给他们添麻烦,”她一脸虔诚地继续说,“也不想让他们破费。我继续住在乔丹学院,院士们不忙的时候,我可以在这里接受他们的教育,也许这样更好。因为他们既然在这里了,那他们可能还是有时间的。”
“你叔叔阿斯里尔勋爵对你有没有什么打算呢?”另一位女士问道,她是另一所女子学院的院士。
“有的,”莱拉答道,“我想是有的,但不是上学的事。他下次再去北方的时候会带我去。”
“我记得他跟我说过,”库尔特夫人说。
莱拉感到非常惊讶,两位女院士微微直起了身子,但她们的精灵只是相互瞥了一眼——不知道是出于礼貌还是因为反应迟钝。
“我在皇家北极研究所见过他,”库尔特夫人接着说,“实际上,我今天之所以到这里来,部分原因也是因为那次跟他见面。”
“你也是探险家?”莱拉问。
“在某种意义上说是。北方我去过几次,去年我在格陵兰岛待了三个月,观察极光。”
这正是莱拉想听的!对莱拉来说,其他任何事情、任何人都不存在了。她带着敬畏,直勾勾地盯着库尔特夫人,安安静静、聚精会神地听她讲爱斯基摩人的圆顶小屋、猎杀海豹以及跟拉普兰女巫谈判的故事。那两位女院士没有如此令人激动的事情,便默默地坐着。后来,男士们走了进来。
过了一会儿,客人们准备告辞走了。院长说:“莱拉,你留一下,我要跟你说一两分钟的话。去我的书房,坐在那儿等着我,孩子。”
莱拉虽然感到困惑,也有点儿累,但也很兴奋,她照他的吩咐留了下来。院长的贴身男仆卡曾斯把她领进书房,然后故意开着门,这样,虽然他在走廊里帮别人披大衣,也能看见莱拉的一举一动。莱拉搜寻着库尔特夫人,可是没有找到。这时,院长走进了书房,关上了门。
他费力地坐在壁炉边的一把太师椅上。他的精灵拍打着翅膀,飞到椅背上,坐在院长的脑袋旁边,那双老眼耷拉着两个眼袋,看着莱拉。在灯火轻轻的咝咝声中,院长开口说道:
“你看,莱拉,今天晚上你一直在跟库尔特夫人说话,她说的话你喜欢吗?”
“喜欢!”
“她很出色。”
“她太好了,是我见过的最好的人。”
院长叹了口气。同别人一样,穿着黑西装、打着黑领带的他跟自己的精灵再相像不过了。莱拉忽然想到,总有那么一天,而且很快,他就会被葬在教堂下面的墓室里,一位艺术家会在一张黄铜牌上刻上他的精灵的像,放在他的棺材上,他们俩的名字会被刻在同一个地方。
“莱拉,我早就该找时间和你谈谈,”停了片刻之后,他说,“不管怎么说,我一直有这个打算,可时间似乎总是不如我想的那么多。亲爱的,你在乔丹学院一直是安全的,我想你也感到快乐。你觉得听我们的话不容易,但是我们十分喜欢你,你从来就不是个坏孩子。在你的天性中,你有很多善良、可爱的地方,而且在很多时候非常果断。这些你都会需要的。在广阔的世界中,正在发生着一些事情,我不想让你卷到里面去——我的意思是,就是把你留在乔丹学院——但是现在,这再也不可能了。”
莱拉只是瞪大了眼睛。他们是要把她打发走吗?
“你知道你总得上学,”院长继续说,“我们在这里已经教了你些东西,但效果不好,也缺乏系统性。我们掌握的是另一类不同的知识,而你需要了解的知识,老人们却教不了你,特别是在你现在这个年龄。这一点你一定是知道的。你也不是仆人家的孩子,我们不能把你寄养在城里的某个家庭里。在某些方面,他们也许会关心你,但是你需要的并不是这些。你看,我要对你说的是,莱拉,你生活中属于乔丹学院的那一部分就要结束了。”
“不,”莱拉说,“不,我不想离开乔丹学院。我喜欢这里,我要永远待在这儿。”
“人们小的时候,的确会以为世界上有永恒不变的东西。但不幸的是,它们是不会一成不变的。莱拉,这段时间不会很长——最多几年——然后你就会长成一个年轻的女人,不再是小孩子了,而是一个年轻的女人。相信我,到那时候,你会发现乔丹学院远不是一个容易居住的地方。”
“可它是我的家呀!”
“在此之前它是你的家,但是现在,你需要的是不同的东西。”
“那也不是学校。我不上学。”
“你需要的是女伴,女性的指导。”
对莱拉来说,女性这个词的惟一含义就是指女院士,于是她情不自禁地做了个鬼脸。离开高贵的乔丹学院和它卓越著名的院士,被流放到牛津北边某个学院黑不溜秋的砖砌寄宿公寓,跟那些身上散发着白菜和樟脑球味的邋遢女院士——就像晚宴上的那两个女人——待在一起!
院长注意到了她的表情,也看到了潘特莱蒙那双貂眼闪着红光。
他问:“但假如是库尔特夫人呢?”
潘特莱蒙身上的毛马上就从粗硬的棕色变成了柔软的白色。莱拉瞪大了眼睛。
“真的?”
“她跟阿斯里尔勋爵认识,你叔叔当然十分关心你的幸福。库尔特夫人听说你的情况后,当即表示愿意帮忙。顺便说一下,没有什么库尔特先生;她现在守寡。她的丈夫在几年前的一次事故中死了,很令人伤心;所以这一点你要记住,不要随便问。”
莱拉急切地点了点头,问道:“她真的要……照顾我?”
“你愿意吗?”
“愿意!”
莱拉都快坐不住了。院长微笑了。他很少笑,因此缺乏这方面的练习,看见他微笑的人(莱拉已经顾不上注意这些了)都会说那其实是一种苦笑。
“嗯……我们最好请她进来,跟她谈谈这件事,”院长说。
他离开书房,过了一会儿,便和库尔特夫人一起回来了。莱拉已经站起了身子,激动得都坐不住了。库尔特夫人微笑着,她的精灵掩饰不住内心的高兴,咧开嘴,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库尔特夫人迈步走向一把椅子,顺便轻轻地摸了一下莱拉的头发。莱拉觉得一股暖流涌进了体内。她的脸羞红了。
院长给库尔特夫人倒了些白兰地。库尔特夫人说:“莱拉,这就是说,我就要有个助手了,是吧?”
“是的,”莱拉简单地说。其实不管什么她都会答应的。
“我有很多工作都需要别人帮忙。”
“我能工作!”
“还有,我们也许还要旅行。”
“我不在乎。去哪儿都行。”
“可是也许会有危险的,也许我们还得到北方去。”
莱拉沉默了。接着情不自禁地说:“很快?”
库尔特夫人笑了起来,说道:“可能吧。可是你知道,你必须非常努力地学习,你得学习数学、航海、天象学。”
“你会亲自教我吗?”
“会的。你得帮我做笔记、整理文件,还要做各种基础计算,等等。而且,因为我们还会去拜访一些要人,所以我们得给你弄些漂亮的衣服。莱拉,你需要学习的东西是很多的。”
“我不在乎,我要全都学会。”
“我相信你会的。等你再回到乔丹学院的时候,你已经是著名的旅行家了。我们明天一大早就要坐早班的齐柏林飞艇离开,所以你现在最好赶紧回去,立刻上床睡觉。早餐时再见。晚安!”
“晚安,”莱拉答道。她还记得自己知道的不多的礼数,在门口转过身来,说道:“晚安,院长。”
院长点了点头。“睡个好觉,”他说。
“谢谢,”莱拉冲着库尔特夫人又补充了一句。
潘特莱蒙总是安静不下来,弄得莱拉到后来只好厉声喝斥他,他觉得自尊心受到了伤害,于是变成了一只刺猬。最后,莱拉总算是睡着了。天还没有亮的时候,便有人把她摇醒了。
“莱拉——嘘——别害怕——醒一醒,孩子。”
是朗斯代尔太太。她拿着一根蜡烛,弯腰小声地说着话,另一只空着的手还搂着莱拉。
“听着,院长想在你跟库尔特夫人吃早餐之前见见你。快点起来,马上跑步去院长的住处。你先到花园里,然后敲敲他书房的落地窗户。明白了吗?”
莱拉完全醒了过来,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但感到十分兴奋。她点了点头,把光着的脚塞进朗斯代尔太太给她放在地上的鞋子里。
“不用担心还没洗脸——一会儿再说。直接去,直接回来。我给你收拾行李,给你找穿的衣服。快点儿。”
黑暗的四边庭院依然充满着夜里清凉的空气,天空中最后几颗星星还依然看得见,但是东边的曙光已经开始渗透到大厅上方的天空了。莱拉跑进图书馆的花园,在万籁无声中站了片刻,抬头看了看教堂的石头尖顶、谢尔登大厦上珍珠绿的穹顶和图书馆刷着白漆的天窗。现在她就要离开这一切了,她不知道自己会不会想它们。
书房里面有什么东西轻轻地动了一下,一缕灯光透了出来,并持续了片刻。她想起自己该干什么了,于是轻轻敲了敲玻璃门。几乎就在同时,门开了。
“好孩子,快进来,我们没有多少时间了,”院长说道。等莱拉一进来,他便拉上帘子,把整个门都遮得严严实实的。他整整齐齐地穿着他平时那套黑衣服。
“是不让我去了吗?”莱拉问。
“不是。我也阻止不了,”院长答道。这句话说得这么奇怪,可是莱拉却没有注意到。“莱拉,我要给你一件东西,你必须保证不让别人知道。你愿意发誓吗?”
“愿意,”莱拉说。
他走到书桌前,从抽屉里取出一个裹着黑色天鹅绒的小包。等他揭开布包的时候,莱拉看到了一个像很大的手表一样的东西,或者说是一个小巧的钟:那是一个由黄金和水晶制成的厚厚的圆盘子。也许是个罗盘或者类似的什么东西。
“这是什么?”莱拉问。
“这是真理仪。人们一共只制造了六个,这是其中之一。莱拉,我再一次要求你:要保密,最好不要让库尔特夫人知道。你的叔叔——”
“可它有什么用?”
“它能告诉你事实真相。至于怎么才能看懂,你得自己去领会了。现在你走吧——天快亮了——快点儿回你的房间,别让任何人看见。”
他用天鹅绒把仪器包了起来,飞快地塞在莱拉手里。令人惊讶的是这个东西很沉。接着,他把两手放在莱拉脑袋的两侧,轻轻地抱了她一会儿。
莱拉使劲抬起头,望着他,问道:“你刚才说阿斯里尔叔叔怎么了?”
“你叔叔在几年前把它赠送给乔丹学院,也许他——”
没等他说完,便有人轻轻而又急切地敲着门。莱拉察觉到院长的手不自觉地颤抖了一下。
“快点儿,孩子,”他轻声说,“这个世界的力量非常强大,像潮水一样推动着男男女女,比你想像的更为凶猛有力,使我们大家只能随波逐流。保重吧,莱拉;原上帝保佑你,孩子,保佑你。要保守秘密。”
“谢谢,院长,”莱拉温顺地说。
莱拉把那包东西紧紧抱在胸前,从通往花园的那道门离开了书房,回头很快地张望了一下,她看见院长的精灵正在窗台上注视着自己。天空已经更亮了,空气中透着一种清新的、微微的躁动。
“你拿的是什么东西?”朗斯代尔太太问道,同时“啪”地一声关上了那个破旧的小衣箱。
“是院长给我的。不能放在衣箱里了?”
“太晚了,我不想再打开了。不管是什么,你只能放在大衣口袋里了。快点儿去食品店那儿,别让他们老等着……”
直到跟几个已经起床的仆人和朗斯代尔太太告别的时候,莱拉才想起了罗杰。自从见到库尔特夫人后,她居然一次也没想起他,这让莱拉觉得有点儿内疚。这一切发生得太快了!但是毫无疑问,库尔特夫人会帮自己去找罗杰的,她一定会有神通广大的朋友,不管罗杰在哪儿失踪了,他们都能把他找回来。不管怎么说,罗杰一定会出现的。
此时此刻,莱拉正在前往伦敦:千真万确,她正坐在齐柏林飞艇靠窗户的座位上,潘特莱蒙的两只小巧、锋利的貂的蹄子深深地陷在她的大腿上,两只前爪趴在窗户上,盯着外面看。在莱拉的另一边,库尔特夫人坐在那儿看文件,但很快就把它们搁到一边,开始说话。多么睿智的谈话!莱拉陶醉了,但这次不是因为北方,而是因为伦敦,因为伦敦的饭店、舞场、使馆或公使馆的招待会、白厅和威斯敏斯特伦敦市的一个行政区,英国议会所在地,这里代指议会。之间的勾结。对莱拉来说,这些几乎比飞艇下面不断变换着的景色还要吸引人。库尔特夫人的话中似乎透着一种成年人居高临下的味道,有点儿让人不快,但同时又非常迷人:这就是魅力的滋味。
飞艇在福克谢尔花园着陆了。她们乘船渡过宽阔的棕褐色河流,来到位于河畔的豪华宅邸,身材魁梧的门卫(有点儿像带着奖章的看门人)向库尔特夫人敬了个礼,冲着正在端详自己的面无表情的莱拉眨了眨眼睛……
然后就是公寓……
莱拉只有大吃一惊的分了。
在她过去的生活中,莱拉见过很多美丽的东西,但那是乔丹学院的美,牛津的美——庄严、冷漠、雄浑。乔丹学院有很多宏伟的东西,但却没有一点儿美感。在库尔特夫人的公寓,一切都是那样的令人赏心悦目。里面光线充足,因为宽大的窗户全都冲着南面;墙壁上贴着精致的金色和白色条纹的墙纸,镀金的画框里衬着迷人的图片,一面古董梳妆镜,诱人的烤饼上面是带着褶边灯罩的电灯,靠垫上也镶着褶边,华丽的帷幔挂在窗帘杆上,脚下是柔软的绣着绿叶图案的地毯;在莱拉单纯的眼睛中,似乎所有的东西上面都摆放着小瓷盒子、陶瓷做成的牧羊女和小丑。
库尔特夫人微笑地看着惊叹不已的莱拉。
“是的,莱拉,”她说,“这里有很多东西要给你看!把大衣脱了,我领你去浴室。你可以洗个澡,然后我们吃点儿午饭,去买东西……”
浴室又是一个令人惊叹的地方。莱拉过去用的总是破旧的澡盆和坚硬的黄色肥皂,水龙头里勉强流出来的水最多刚有点儿热气,而且常常夹带着铁锈。但是在这儿,水热乎乎的,肥皂是淡粉红色的,散发着香味,厚厚的毛巾像白云一样柔软。彩色镜子的四周装了几个小巧的粉红色灯泡,莱拉往镜子里看去,她看到了一个被微光照亮了的身影,她都快认不出自己来了。
潘特莱蒙学着库尔特夫人的精灵的样子,蹲在浴缸旁边,冲她扮着鬼脸,莱拉一把把他推进肥皂水中。这时,她忽然想起大衣口袋里的那个真理仪。她把大衣放在另一个房间里面的椅子上了。她答应过院长,一定不要让库尔特夫人知道……
哦,这事儿真是让人糊涂。库尔特夫人是那么和蔼、博学,至于院长——莱拉亲眼看见他想毒死阿斯里尔叔叔。她该听谁的呢?
她草草地擦干身子,匆忙回到起居室。当然,她的大衣还放在那儿,没有人动过。
“准备好了?”库尔特夫人说,“我想我们可以去皇家北极研究所吃午饭。我是那里为数不多的女研究员之一,所以我还是利用一下我的这个特权吧。”
步行二十分钟之后,她们来到一座正面装饰着石头的高大建筑里;她们坐在宽敞的餐厅里,坐在铺着雪白的台布、摆着闪亮的银质餐具的桌子前,吃小牛肝和熏肉。
“小牛肝可以吃,”库尔特夫人说,“海豹的肝也没问题,但如果你在北极地区找食物,千万不要吃熊肝,因为它毒性很大,几分钟就能要了你的命。”
她们一边吃饭,库尔特夫人一边介绍别的桌子上的人。
“看见那个打着红领带的老先生了吗?那是卡蓬上校,他是第一个驾气球飞越北极的人。窗户边刚刚站起来的那个高个子是布罗肯?阿罗博士。”
“他是不是斯克雷林丑人?”
“是。就是他画出了北冰洋的洋流……”
莱拉带着好奇和敬畏,看着他们这些大人物。他们都是院士,这一点毫无疑问,但他们也是探险家。布罗肯博士一定知道熊肝是怎么回事,但她怀疑乔丹学院的图书馆长是不是知道。
午饭后,库尔特夫人领她去看研究所图书馆收藏的北极地区的部分珍贵文物——杀死那只名叫格里姆斯杜尔的巨鲸的鱼叉;一块刻着不明文字的石头,这是在探险家鲁克勋爵的手上找到的,他在自己孤零零的帐篷里被冻死了;还有哈得孙船长在他著名的前往凡铁人大陆的航行中使用的一个火石。她把每件展品的故事都讲给莱拉听,莱拉觉得自己的心激动起来,充满了对这些伟大、勇敢、遥远的英雄的敬佩之情。
接着,她们便去购物。对莱拉来说,今天这个特别日子里的一切都是从未有过的经历,但是购物是最让人眼花缭乱的事了。走进巨大的商店,里面摆满了漂亮衣服,人们还让你穿上试一试,你对着镜子看着自己……而且,那些衣服都那么漂亮……莱拉以前的衣服都是经过朗斯代尔太太那里才到她手上的,很多都是别人穿剩的衣服,补丁摞着补丁。她很少有什么新的衣服,即使有,也是为了遮体,而不是为了好看;她从来没自己挑选过什么衣服。而现在一下子全变了,库尔特夫人一会儿建议她穿这个,一会儿赞扬那件,一切账都由她来付,还有……
买完东西的时候,莱拉已经累得脸色绯红,眼睛熠熠闪光。库尔特夫人让人把大部分衣服包起来,派人送到家里,只随身带了一两件,便和莱拉一起走回公寓。
接着是洗澡,用的是散发着香味的浓浓的浴泡。库尔特夫人进来给莱拉洗头,她也没有像朗斯代尔太太那样使劲搓刮,而是非常轻柔。潘特莱蒙非常好奇地注视着这些,后来库尔特夫人看着他,他明白她是什么意思,便把脸别转过去,跟那只金猴一样小心翼翼地让自己的眼睛躲着这些女性的神秘。以前,他可从来没有这样做过。
洗完澡之后,紧接着便是喝一杯加了草药的热牛奶;穿上崭新的法兰绒睡衣,上面还印着鲜花,镶着扇形的褶边;再穿上淡蓝色的羊皮拖鞋;然后便是上床睡觉。
这张床是那么的柔软!床头柜上的电灯光是那么的柔和!卧室是那么的温馨!里面摆放着小巧的橱柜、一张梳妆台,一个用来放她的新衣服的带抽屉的箱子,地上全铺着地毯,漂亮的窗帘上绣着星星、月亮和行星。莱拉一动不动地躺着,她太累了,难以入睡;她又太高兴了,什么问题也想不起来。
等库尔特夫人轻声祝她晚安走出去之后,潘特莱蒙便拨弄着她的头发,她把他推到一边,但潘特莱蒙轻声问:“那个东西呢?”
莱拉马上便知道他指的是什么。她那件破旧的大衣挂在衣柜里。几秒钟后,她回到床上,盘腿坐在灯下,打开黑色的天鹅绒包装,看看院长送给她的到底是什么。潘特莱蒙在旁边注视着她。
“院长叫它什么来着?”她低声问。
“真理仪。”
问这名字是什么意思,是没有任何意义的。它在她的手上沉甸甸的,水晶做的表壳闪着光芒,金色的机身制作得非常精致。它很像钟或罗盘,因为上面有指针指向表盘周围的刻度,但上面刻的不是时间,也不是罗盘上的点,而是几张小图片,每一张都画得极其精细,像是用最好、最细的黑貂毫笔在象牙上画出来的。她把表盘翻来覆去地转转,想看看上面都有些什么。那上面画了一只锚,还有一个沙漏,它们的上方则是一个头盖骨、一条变色龙、一头公牛、一个蜂窝……一共是三十六种东西。莱拉猜不出这些是什么意思。
“你看,这儿有个轮子,”潘特莱蒙说,“你试试能不能给它上上发条。”
上面有三个滚花小轮,实际上,每个轮子都可以用来拨动三个较短的指针中的一个,这些指针可以绕着表盘平稳移动,发出有力的喀哒声。你可以把它们拨到任意一张图片上,一旦它们喀哒喀哒地走到预定的位置,便会精确地指向每个图片的中央,这时候它们就再也不动了。
第四个指针更长一些,也更细,好像是由一种比其他三个指针更钝的金属制成的。至于它的运动,莱拉一点儿也控制不了,它总是回到自己的位置,有点儿像罗盘上的指针,只是它总是固定不下来。
“‘仪’就是刻度的意思,”潘特莱蒙说,“就像温度计。神父告诉我们的。”
“是的,可是这个比较容易,”莱拉小声应道,“你觉得它是干什么用的呢?”
他们俩谁都猜不出来。有好一阵儿,莱拉不断地把三个指针拨到某个记号那儿(天使、头盔、海豚,地球、鲁特琴、圆规,蜡烛、闪电、马匹),看着那根长指针永无休止、漫无目的地摆来摆去。尽管她什么都不明白,但它的复杂和精细还是让她非常好奇,也非常兴奋。为了凑得更近一些,潘特莱蒙变成一只老鼠,小爪子趴着真理仪的边,两只圆眼睛又黑又亮,好奇地盯着摆来摆去的指针。
“你觉得院长要说阿斯里尔叔叔什么?”莱拉问。
“也许是要我们好好保存着,然后把这个东西交给他。”
“可院长以前还打算毒死他呢!说不定正好相反,院长也许是说不要给他。”
“不会的,”潘特莱蒙说,“我们要做的是对她保密——”
就在这时,传来了敲门声。
库尔特夫人说:“莱拉,我要是你的话,就会熄了灯。你已经累了,明天我们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莱拉飞快地把真理仪塞在毯子下面。
“好的,库尔特夫人,”她答道。
“那么晚安。”
“晚安。”
她钻进被窝,把灯关上。入睡前,她把真理仪塞在枕头下面,以防万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