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库尔特夫人,吉卜赛人一点儿也没听到或看到过有关她的任何情况,这让法德尔?科拉姆和约翰?法阿非常焦虑,只是不想让莱拉知道他们如此担心。但他们并不知道,实际上莱拉也是心神不安。虽然阿斯里尔勋爵现在是“父亲”了,但库尔特夫人却永远不是“母亲”,其原因就是因为库尔特夫人的精灵——就是那只金色的猴子——让潘特莱蒙感到非常厌恶,而且,莱拉觉得他窥探了自己的秘密,尤其是关于真理仪的秘密。
另外,他们一定正在追赶自己——傻瓜才不这么想呢,至少,那只间谍飞虫就证明了这一点。
然而,当有敌人真的袭来的时候,这股敌人却不是库尔特夫人。吉卜赛人原来打算停下来,让狗休息一下,把几个雪橇修理修理,把所有的武器检查一遍,做好袭击伯尔凡加的准备。约翰?法阿希望李?斯科尔斯比能找到地面气体,把他小一点儿的那个气球充足气(他显然有两个气球),到天上去侦查一下这块地域。但是,气球驾驶员跟水手一样,非常关心天气状况,他说要有雾了。的确,等他们一停下来,便下起了浓雾。李?斯科尔斯比知道,在这样的天气里,自己从天上是什么也看不到的,因此,他只好细心地检查他的装备,尽管它们已经全部非常整齐了。就在这时,没有任何预兆,一排羽箭便从暗处飞了过来。
三个吉卜赛人马上被射倒,一声不响地死了,谁都没听到一点儿声音。只是当他们突然笨重地摔倒在狗跑过的痕迹上,或者令人意想不到地静静地躺着的时候,离他们最近的人才注意到发生了什么事情。但这时已经太晚了,因为又有一排羽箭朝他们射了过来。有人抬头望去,看到那些箭猛地扎进那排木头或冻得硬邦邦的帆布里面,发出短促的没有规律的碰撞声,他们还觉得有点儿困惑不解,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
第一个反应过来的是约翰?法阿。他站在那排雪橇的中间大声命令着。按照他的命令,人们冰冷的手和僵直的四肢开始行动起来。然而,更多的箭雨密集地飞落下来——笔直的、致命的箭雨。
莱拉正在开阔的地方,箭从她头顶上方飞过。潘特莱蒙在她之前就听到了声音,立刻变成一只豹子,把她撞倒,不让她成为靶子。莱拉擦掉眼睛里的雪,翻过身来,想看看是怎么回事,因为半明半暗中,到处是一片混乱和喧嚣。这时,她听到一声震耳欲聋的怒吼,埃欧雷克?伯尔尼松全身披挂,跳过几个雪橇,冲进雾气中,身上的盔甲叮叮当当地,发出刮擦声。紧接着,便传来尖叫声、吼叫声、咔嚓声和撕裂声,伴随着披甲熊把他们摧毁时发出的粉碎性的击打声、恐惧的哭喊声、披甲熊愤怒的咆哮声。
但他们到底是什么人?莱拉还没有看见敌人的影子。吉卜赛人蜂拥着来保护他们的雪橇,但这使他们成了更加明显的目标(甚至连莱拉都看得出来);而且他们带着手套的手也不容易开来复枪;在持续的箭雨中,莱拉只听见四五声枪响。每分钟都有更多的人倒在地上。
哦,约翰?法阿!她痛苦地想,你没预见到这个,我也没帮你!
但是,这个想法也仅仅一闪而过,因为潘特莱蒙突然怒吼了一声,有个东西——是另一个精灵——向潘特莱蒙猛扑过去,把他撞翻在地,莱拉吓得几乎喘不过气来。紧接着,几只手抓住了莱拉,把她举起来,臭烘烘的棉布手套捂着她的嘴,不让她叫出声来,然后把她扔到另一个人的怀里,接着又把她平平地压进雪地里,莱拉立刻觉得一阵眩晕,喘不上气来,全身疼痛难当。有人向后搬着她的胳膊,她的肩膀发出咔咔的声音。有人把她的手腕绑在一起,接着,他们使劲用一个头罩蒙住她的头,以便隔住她的尖叫——因为她正在竭尽全力地大声尖叫着:
“埃欧雷克!埃欧雷克?伯尔尼松!救救我!”
可是他听得到吗?莱拉不知道。他们把她抛来抛去,然后把她扔到一个坚硬的表面上,那个表面马上便像雪橇似的开始摇晃、颠簸起来。传到她耳朵里的声音疯狂而又混乱,她也许听到了埃欧雷克?伯尔尼松的咆哮,但离得非常遥远。接着,她便在崎岖的地面上跌跌撞撞起来,两个胳膊被反绑在一起,嘴巴被堵得死死的。她带着愤怒和恐惧哭了起来。四周满是奇怪的声音在说着话。
“潘……”
“我在这儿。嘘——我帮你喘喘气。别动……”
潘特莱蒙的老鼠爪子用力地拉着那个头罩,直到让她的嘴巴松开了一些,莱拉大口大口地吸着冰冷的空气。
“他们是谁?”她小声问。
“像是鞑靼人。我想他们打中约翰?法阿了。”
“不——”
“我看见他倒下去了。但他本来应该防备这种偷袭的,这一点我们知道。”
“可我们也本应该帮助他的!我们本应该看看真理仪的!”
“别说话,假装昏过去。”
这时传来一记鞭子声,奔跑着的狗大声吠叫起来。根据自己颠簸的程度,莱拉能判断出他们的速度有多快。尽管她竖起耳朵,想听听搏斗的声音,但能分辨出来的只不过是一阵凄凉的枪声,因为距离遥远而显得非常微弱;后来,她所能听到的就只剩下咯吱声、奔跑声和爪子在雪地上轻轻的拍击声了。
“他们是要把我们带到饕餮那里去,”莱拉低声道。
他们的脑子里一下子出现了切割这个词,莱拉全身感到一阵恐惧,潘特莱蒙紧紧地偎依着她。
“我跟他们拼了,”潘特莱蒙说。
“我也会,我要杀了他们。”
“等埃欧雷克知道的时候,他也会的,他会把他们捏碎。”
“我们离伯尔凡加有多远?”
潘特莱蒙并不知道,不过他觉得有不到一天的路程。
他们一直走了很长时间,莱拉的身子被束缚得痛苦不堪。后来,他们的速度稍微慢了一点儿,有人粗暴地把她的头罩扯了下来。
她抬起头,在摇曳的灯光下她看见了一张亚洲人宽阔的脸,头上戴着狼獾皮帽子。他黑色的眼睛里闪动着满意的光,尤其是当潘特莱蒙从莱拉的大衣里钻出来的时候——潘特莱蒙龇着他的貂牙,咝咝作响。那个人的精灵是一条巨大的狼獾,咆哮着回敬他,但潘特莱蒙丝毫没有退缩。
那个人拖着莱拉,让她坐起来,靠在雪橇的边上。莱拉不断地朝两侧摔倒,因为她的双手还被反绑着。于是,那个人便把她的两只脚捆在一起,松开了她手上的绑绳。
透过飘落的雪花和浓雾,莱拉看见这个人非常强壮,驾驶雪橇的那个人也是同样强壮,他们在雪橇上保持着非常好的平衡。他们在这块土地上显得那么驾轻就熟,吉卜赛人是无法比拟的。
那个人开口说话了,当然莱拉一句也听不懂。他又试了试另外一种语言,结果还是一样。于是,他试了试英语。
“你的名字?”
潘特莱蒙警告似的竖起了身上的毛,她马上明白了他的意思。这就是说这些人不知道她是谁!他们绑架她并不是因为她跟库尔特夫人有关系,这样看来,也许他们根本就没被饕餮收买。
“利齐?布鲁克斯,”她说。
“利西?布鲁格斯,这个人英文不好,听错了。”那个人跟着她念道,“我们带你去个好地方,去见好人。”
“你是谁?”
“萨莫耶德人居住在西伯利亚北部的蒙古人。,打猎的。”
“你要带我去哪儿?”
“好地方,去见好人。你们有披甲熊?”
“为了保护我们。”
“没用!哈哈哈……熊没用!我们还是把你抓到了!”
他大声笑起来。莱拉强忍着,没有说什么。
“另外那些人是谁?”那个人向后指着他们来时的路问道。
“商人。”
“商人……他们做什么生意?”
“皮毛、酒,”她说,“烟叶。”
“他们卖烟叶,买皮毛?”
“是的。”
他跟自己的同伴说了几句什么,那个人简单地应对了一句。整个过程中,雪橇一直在飞速前进。莱拉爬起身,让自己更舒服一些,想看看他们往什么方向走,但是雪下得很大,天空黑乎乎的。不一会儿她就觉得冻得不行,再也不能往外看了,于是,她躺了下来。她和潘特莱蒙能够感到彼此的想法,努力想保持平静,但是一想到约翰?法阿可能死了……法德尔?科拉姆怎么样了?埃欧雷克会不会设法杀死其他的萨莫耶德人?他们会不会设法顺路追上她?
莱拉第一次有点儿可怜自己了。
过了很长时间,那个人摇了摇她的肩膀,递给她一条驯鹿肉干让她嚼。肉干臭烘烘、硬邦邦的,但她已经饿极了,而这个东西毕竟也是滋养品啊。嚼过之后,她感觉好了一点儿,把手慢慢地伸进皮衣里面,真理仪还在。她小心翼翼地摸出那个放着间谍飞虫的马口铁杯子,悄悄地让它向下滑进自己的皮靴子里面。潘特莱蒙变成一只老鼠,爬到靴子里,尽力把它往下推了推,把它塞在她驯鹿皮绑腿的下面。
这件事做完以后,她闭上了眼睛。恐惧已经让她精疲力竭了,不久,在惶惶不安中,她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等她醒来的时候,雪橇不再颠簸了,一下子变得平稳起来。她睁开眼睛,耀眼的灯光在她头顶上方滑过。灯光亮得刺眼,她不得不把头上的帽子往下拉了拉,然后才再次往外看。她身上非常僵硬,冰冷彻骨,但还是努力让自己坐直了一些,发现雪橇正在一排高高的杆子中间飞速地前进,每根杆子上都有一盏炫目的电灯。等她辨明方向的时候,他们已经穿过了那排电灯尽头一道开着的金属门,来到一块宽敞的空地上。这里像是一个市场,又像是进行某种游戏或运动的竞技场,十分平坦、光滑、洁白,大约有一百码见方,四周围着高高的金属护栏。
雪橇在这片竞技场的尽头停了下来。他们停在一座低矮的房子外面,或者说是一排低矮的房子,房顶上盖着厚厚的积雪。尽管很难说得准,但莱拉隐约觉得,这些房子的某一部分都是被隧道——雪下面隆起的隧道——连在一起的。房子的一侧立着一根粗壮的旗杆,莱拉觉得有点儿熟悉,但也不知道它让她想起了什么。
没等她再往下看,雪橇上的那个人便一把揪住捆在她脚踝上的绳索,粗鲁地把她拖出了雪橇。驾驶雪橇的那个人大声吆喝着那群狗,让它们安静下来。几码以外,那座房子上的一扇门开了,一盏吊着的电灯亮了起来,像探照灯似的不停地晃动着,搜寻着他们。
俘虏莱拉的那个人像对待战利品似的把她往前使劲一推,但没有放开手,嘴里说了几句什么。站在微弱的煤油灯光下的那个人用同样的语言做了回答。莱拉看清了他的脸:他不是萨莫耶德人,也不是鞑靼人,倒很像乔丹学院的院士。他看着她,对潘特莱蒙也尤为注意。
那个萨莫耶德人又开口说了些什么,在伯尔凡加的这个人便问莱拉道:“你说英语吗?”
“是的,”莱拉说。
“你的精灵总是这个样子吗?”
真是个出人意料的问题!莱拉惊讶得目瞪口呆,说不出话来。还是潘特莱蒙以他自己的方式做出了回答:他变成一只猎鹰,从莱拉肩膀上飞起来,向那个人的精灵——一只巨大的旱獭——扑了过去。旱獭的身子敏捷地一闪,朝上方一巴掌向潘特莱蒙打来。潘特莱蒙迅速地扇动翅膀,绕着旱獭一掠而过。
“我明白了,”那个人带着满意的语气说。这时,潘特莱蒙又飞回到莱拉的肩头。
萨莫耶德人的脸上露出期待的神色,来自伯尔凡加的这个人点了点头,脱掉一只手套,把手伸进口袋里,拿出一个带拉链的钱包,从里面数出十二枚沉甸甸的硬币,放到猎人的手里。
两个人把钱数了数,各自拿了六枚,小心翼翼地揣好,然后便头也不回地上了雪橇。驾驶雪橇的人甩了一下鞭子,冲着狗吆喝起来,于是,他们便飞快地穿过白色的竞技场,冲进那条有路灯的大道,速度愈来愈快,终于消失在远处的黑暗之中了。
伯尔凡加的那个人又一次打开门。
“快进来,”他说,“里面既暖和又舒适,天太冷,别站在外面。你叫什么?”
他操着一口纯正的英国英语,莱拉听不出有任何口音。他听上去就像是她在库尔特夫人那儿见过的那些人:聪明、有教养、身份显赫。
“利齐?布鲁克斯,”莱拉答道。
“进来吧,利齐。在这儿我们会照顾你的,不用担心。”
虽然莱拉在户外的时间比他长多了,但他比莱拉还要冷,因此迫不及待地想回到暖洋洋的屋子里。莱拉打定主意,要作出慢吞吞、傻乎乎、不情愿的样子来,磨磨蹭蹭地拖着步子,迈过高高的门槛,走进那栋房子。
房子有两道门,两道门之间隔着很大一段距离,这样里面的热气就不会跑出来很多。一穿过里面的那道门,莱拉便觉得十分燥热,里面热得似乎让人难以忍受,她只好解开皮衣,把风帽推到脑后。
他们来到一个大约八英尺见方的空地,左右两边都有走廊,她的前面是一个医院里有的那种负责接待的柜台。一切都被照得亮闪闪的,各种明晃晃的白色的表面和不锈钢器具闪着光芒。空气中有一股食物的味道,是熟悉的食物,有熏肉和咖啡,其中还有一种持续的、淡淡的医院和药水的味道。周围的墙壁上传来微弱的嗡嗡声,轻得几乎听不见,是那种要么你不得不习以为常、要么会让你发疯的声音。
这时,潘特莱蒙已经变成了一只金翅雀,在她耳边低声说:“装出傻乎乎、迟钝的样子来,一定要反应迟钝、愚蠢。”
几个大人正低头注视着她:一个是带她进来的那个人,还有一个穿着白大褂的男子,另外还有一个穿着护士制服的女人。
“英国人,”第一个人说道,“是商人,很显然。”
“还是那些猎人?还是那样的经过?”
“就我所知,是同一个部落。克拉拉护士,能不能稍稍麻烦你把她……嗯……看看她?”
“当然可以,医生。亲爱的,跟我来,”护士说道。莱拉听话地跟了过去。
她们顺着一条不长的走廊走过去,走廊的右边有几扇门,左边是一个小餐厅,里面传出刀叉的碰撞声和说话声,还有更浓的饭菜的味道。莱拉猜这个护士跟库尔特夫人年龄相仿,她动作轻快、面无表情,显得很有智慧的样子;她能缝伤口或换绷带,但永远也不会讲什么故事。她的精灵(莱拉注意到她的精灵的时候,有那么一会儿居然奇怪地感到了恐惧)是一条白色的小狗,颠颠地一路小跑着(过了一会儿,莱拉也不明白为什么这个精灵会让自己感到恐惧)。
“你叫什么名字,亲爱的?”护士问道,同时把一扇沉重的门打开了。
“利齐。”
“就叫利齐?”
“利齐?布鲁克斯。”
“你多大了?”
“十一。”
有人告诉过莱拉,说她比她的实际年龄要小——不管这是什么意思,但这句话从来也没影响过她的自大。然而现在,她认识到自己此时可以利用一下这个事实,让利齐显得胆小、紧张、毫无价值;走进屋里的时候,她还微微缩了缩身子。
莱拉觉得她大概会问自己从哪儿来、怎么来的等问题,也想好了答案。然而这个护士不仅缺乏想像力,而且还缺少好奇心。从克拉拉护士所表现出来的全部兴趣来看,好像伯尔凡加就在伦敦郊区、一直不断地有小孩儿到这里来似的。她那个灵巧、整洁的小精灵跟她一样轻快、麻木,小跑着跟在她脚边。
他们走进一个房间,里面放了一个诊察台、一张桌子、两把椅子、一个档案柜、一个里面放着药品和绷带的玻璃柜,还有一个盥洗池。他们一进到房间里,护士便脱掉莱拉外面的大衣,扔到亮闪闪的地板上。
“把别的也都脱了,亲爱的,”她说,“我们先很快地给你简单地检查一下,确保你愉快、健康,没有冻伤也没有感冒,然后我们给你找几件漂亮、干净的衣服。另外,还要让你洗个澡,”她补充道。因为莱拉已经有好几天没换衣服、没洗澡了,在热气的包裹下,这一点变得愈来愈明显了。
潘特莱蒙扇动着翅膀表示抗议,但是莱拉皱了皱眉,让他安静下来。他停在诊察台上,莱拉的衣服这时一件一件地脱了下来,这让她既愤怒又羞愧;但她依然头脑清醒地掩盖着自己的想法,傻乎乎照着她的吩咐去做。
“利齐,还有装钱的那个腰带,”护士说着,亲自用有力的手指把它解了下来。她走过去,正要把它扔到莱拉的那堆衣服上去,但中间停了下来,摸到了真理仪的边。
“这是什么?”她问,同时解开油布上的扣子。
“只是个玩具,”莱拉说,“是我的。”
“没错,我们不会把它从你身边拿走的,亲爱的,”克拉拉护士说着,打开那块黑天鹅绒布。“很漂亮,是不是?像个罗盘。快去洗澡,”她继续说道,同时放下真理仪,飞快地把角落里黑色的煤丝窗帘拉上了。
莱拉很不情愿地出溜到热水里,给自己抹上肥皂,潘特莱蒙则停在窗帘杆上。他们俩都知道,他一定不能太活跃,因为迟钝的人的精灵也是呆头呆脑的。等莱拉洗好、擦干身子之后,护士便给她量体温,检查眼睛、耳朵和喉咙,接着又量她的身高,称她的体重,然后在书写板上作了纪录。随后,她给莱拉弄来几件睡衣和一件晨衣。这些衣服干干净净的,质量也不错,很像托尼?马科里奥斯的那件带风帽的大衣,但这些衣服还是有曾经被人用过的气息,莱拉觉得很不舒服。
“这些不是我的衣服,”她说。
“对,亲爱的,你的衣服得好好洗洗了。”
“我自己的还会还给我吗?”
“我想会的,当然会的。”
“这是什么地方?”
“这里叫实验站。”
真是答非所问。虽然莱拉可以把它戳穿,再接着问下去,但她觉得利齐?布鲁克斯是不会这样做的;于是,她穿上那身衣服,默默地接受了她的答案,不再说什么。
“我要我的玩具,”穿好衣服后,她固执地说。
“给你,亲爱的,”护士说,“但你不想再要一个可爱的羊毛熊,或者漂亮的娃娃了?”
她拉开一个抽屉,几个软质玩具了无生气地躺在里面。莱拉强迫自己站在那儿,假装想了几秒钟,然后挑了一个破布娃娃,布娃娃的眼睛很大,但却无神。她虽然从来也没有过娃娃,但还是知道该怎么做,她把它心不在焉地紧贴在胸前。
“我装钱的那个腰带呢?”她问,“我要把玩具放在里面。”
“那就放吧,亲爱的,”克拉拉护士说。她正在填写一张粉红色的表格。
莱拉把身上这件陌生的裙子拉起来,把那个油布袋扎在腰里。
“我的大衣和靴子呢?”她问,“还有我的棉手套,还有别的东西呢?”
“我们会替你洗干净的,”护士机械地说。
这时电话铃响了,趁护士接电话的当儿,莱拉迅速弯下腰,把装着间谍飞虫的那个马口铁杯子拿回来,放进盛真理仪的那个袋子里。
“过来,利齐,”护士说着,放下电话听筒,“我们去给你找点儿东西吃,我想你现在饿了吧。”
她跟着克拉拉护士来到餐厅。餐厅里摆了十二张白色的圆桌,上面满是面包屑和粘糊糊的圆形印渍——那是不小心放饮料杯子的时候留下来的。一辆钢制小推车上堆满了脏兮兮的盘子和餐具。餐厅里没有窗户,于是,为了让人有光和空间的感觉,一面墙上贴了一幅巨大的热带海滩的照片,上面是湛蓝的天空、白色的沙滩,还有椰子树。
把莱拉带进来的那个人正在服务窗口那儿收托盘。
“全都吃光,”他说。
莱拉没有必要饿着自己,所以有滋有味地把炖肉和土豆泥都吃了,后面还有一碗罐头桃子和冰激凌。在她吃饭的时候,那个男子和护士在另外一张桌子那儿悄悄地交谈着。等她吃完了,护士给她端来一杯热牛奶,把托盘拿走了。
那个男子走了过来,坐在她对面。他的旱獭精灵不像护士的狗精灵那样面无表情、兴味索然,但也只是礼貌地蹲在他的肩膀上看着,听着他们说话。
“好了,利齐,”他问,“吃饱了吗?”
“饱了,谢谢。”
“我想让你告诉我你是从哪儿来的,你能做到吗?”
“伦敦,”莱拉答道。
“到这么远的北方来干什么?”
“和爸爸一起来的,”她嘴里咕哝道,眼睛始终往下看,避开旱獭凝视她的目光,极力装出眼泪就要夺眶而出的样子。
“和你爸爸一起?原来是这样。他到这边来做什么呢?”
“做生意。我们带了很多新丹麦烟叶,打算买些皮货。”
“你爸爸是一个人来的吗?”
“不是,还有我的几个叔叔,还有别的一些人,”她含糊地说,因为她不知道那个萨莫耶德猎人都跟他说了些什么。
“他为什么要带你走这么远的路呢,利齐?”
“因为两年前他带我哥哥了,他说下次带我去,却从来不带,所以我就总缠着他,后来他就带我来了。”
“你多大了?”
“十一。”
“很好,很好。嗯……利齐,你这个小姑娘真幸运。那几个猎人找到了你,把你带到了你能找到的最好的地方。”
“不是他们找到我的,”她疑惑地说,“当时打了一仗,他们有很多人,还有箭……”
“哦,我想不是这样的。我想你一定是离开了你爸爸他们,迷路了,那些猎人发现你孤身一人,然后直接把你带到这里。事情的经过就是这样,利齐。”
“我看见他们打仗了,”她说,“他们还放箭来着,还有……我要爸爸,”她提高了声音,发现自己哭了起来。
“嗯……你在这里很安全,等着他来接你,”这位医生说。
“但是我看见他们射箭了!”
“啊,那只是你觉得你看见了。在严寒的环境里,经常会出现这样的幻觉,利齐。你睡着了,做了噩梦,你记不清哪些是现实的、哪些不是。那不是打仗,不用担心。你爸爸平安无事,他现在会在找你,而且很快就会找到这儿来,因为你知道,几百英里内就这一个有人的地方。等他找到你,发现你平安无事,那该是多大的惊喜啊!现在,克拉拉护士带你去宿舍,在那儿你会见到别的小女孩和小男孩,他们跟你一样,也是在荒郊野外走丢的。去吧,明天早上我们再聊一会儿。”
莱拉站起身,紧紧抓着她的娃娃,潘特莱蒙跳到她的肩膀上。护士打开门,领着她们走了出去。
她们又走过好几条走廊,莱拉这时已经累坏了,困得她不停地打着呵欠,穿着他们给她的羊毛拖鞋的脚也几乎抬不起来了。潘特莱蒙也打不起精神来了,只好变成一只老鼠,猫在她的衬衣口袋里。莱拉迷迷糊糊地看见了一排床铺、几张小孩儿的脸和一个枕头,然后她便睡了过去。
有人在摇晃她。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摸摸腰里——那两块马口铁还在,还平安无事。于是,她试图睁开眼睛,可是,噢——真不容易——她从来没睡得这么死。
“醒醒!醒醒!”
好几个声音都在低低地叫着。莱拉费了很大的力气,像是往山坡上推一块大石头似的,终于强迫自己醒了过来。
门口上方挂着一盏供电不足的电灯泡,在暗淡的光线下,莱拉看见三个小女孩聚在自己周围。要看清楚并不容易,因为她的眼睛对焦的时候还显得很迟钝。看上去她们跟她年纪相仿,说的也是英语。
“她醒了。”
“他们给她吃安眠药了,一定是……”
“你叫什么?”
“利齐,”莱拉含糊不清地说。
“是不是又有一批新来的小孩儿?”其中一个女孩问道。
“不知道,就我一个。”
“他们从哪儿把你弄来的?”
莱拉挣扎着坐起身。她不记得吃过什么安眠药,不过她喝的东西里也许真有什么名堂呢。她觉得脑子里乱糟糟的,眼睛里面一跳一跳地微微有点儿痛。
“这是在哪儿?”
“不知道,他们不告诉我们。”
“他们通常一次不止带一个小孩儿来……”
“他们是干什么的?”莱拉集中起麻木的精神,吃力地问道。潘特莱蒙也跟她一起清醒起来。
“我们不知道,”一个女孩说道——大部分时间都是她在说。她是个高个子,长着红头发,动作很快,显得紧张兮兮的,操着一口浓重的伦敦音。“他们给我们量这量那的,还做些实验,还有——”
“他们量那个尘埃,”另一个女孩说。这是个长相友好、胖乎乎的黑发女孩。
“你根本就不知道,”第一个女孩说。
“他们是在量尘埃,”第三个女孩说。她长得很温顺的样子,正抱着她的兔子精灵。“我听见他们说的。”
“然后他们就把我们一个一个带走,我们就知道这些。带走的人谁都没回来,”红发女孩说。
“这个男孩儿,对了,”胖女孩说,“他猜——”
“别告诉她这个!”红发女孩说,“还不到时候。”
“这儿还有男孩儿?”莱拉问。
“有,我们有很多人呢。我猜差不多有三十个了。”
“不止,”胖女孩说,“更像是四十个。”
“只是他们总是带走一些人,”红发女孩说,“他们通常都是一开始把一大帮人弄到这儿来,弄得这里的小孩儿多极了,接着他们就一个一个地不见了。”
“他们是饕餮,”胖女孩说,“你一定知道饕餮,我们都怕他们,后来就被他们抓来了……”
这时,莱拉已经渐渐醒了过来。除了那个兔子精灵以外,那两个女孩的精灵都待在门口听着,他们说话的时候全都压低了声音。莱拉问她们叫什么。红发女孩叫安妮,黑发的胖女孩叫贝拉,瘦女孩叫玛莎。她们不知道那些男孩子都叫什么名字,因为大部分时间里,男孩女孩是分开的。他们待他们并不坏。
“这儿还行,”贝拉说,“没什么事儿可做,只是他们要对我们进行检查啦,要做运动啦,然后量我们的大小啦、量体温啦什么的。就是真的挺烦人的。”
“库尔特夫人来的时候就不一样了,”安妮说。
莱拉强忍着没让自己叫出声来,潘特莱蒙的翅膀剧烈地扇动了几下,连那个女孩都注意到了。
“他紧张了,”莱拉边说边安慰他,“像你们说的,他们一定是给我们吃安眠药了,因为我们都困死了。库尔特夫人是谁啊?”
“就是她跟别人一起把我们骗到这儿来的——至少骗了大部分人,”玛莎说,“他们——就是别的小孩儿,都在谈论她。只要她一来,你就知道要有小孩儿失踪了。”
“她喜欢盯着小孩儿看。他们把小孩儿带走的时候,她喜欢看着他们是怎么弄我们的。那个叫西蒙的男孩儿,他猜他们是要把我们杀死,库尔特夫人在旁边看着。”
“他们要杀死我们?”莱拉声音颤抖地问。
“肯定是,因为从来没人回来过。”
“他们还总是对精灵做这做那的,”贝拉说,“称他们体重、量他们身材啦什么的……”
“他们用手动你们的精灵?”
“没有!天啊!他们把秤放在那儿,你的精灵得站到上面,变换样子,然后他们就做记录、拍照片。他们还把你放到柜子里,量尘埃的大小,他们总是这样,量尘埃的事儿从来也没停过。”
“什么尘埃?”莱拉问。
“我们不知道。”安妮说,“就是一种从太空来的东西,并不是真的灰尘。你要是没有尘埃,那就没事了。可是最后所有的人都有尘埃。”
“你知道我听西蒙是怎么说的吗?”贝拉说,“他说鞑靼人在他们的头盖骨上钻窟窿,让尘埃落进去。”
“是呀,他当然知道啦,”安妮嘲讽地说,“我想等库尔特夫人来的时候问问她。”
“你真的敢?”玛莎钦佩地说。
“敢。”
“她什么时候来?”莱拉问。
“后天,”安妮说。
莱拉吓得后背上“嗖”地冒出一股凉气,潘特莱蒙紧紧地趴在她身上。她只有一天的时间去找到罗杰,尽量多了解一些这里的情况,然后或者逃走,或者被救走;要是吉卜赛人全都被杀死了的话,谁还能帮这些孩子在冰天雪地的荒野里活下去呢?
那几个女孩继续说着话,但是莱拉和潘特莱蒙缩在床上,想暖和一下。他们知道,她小床周围几百英里范围内所有的只有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