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们去哪?”昏昏沉沉中,苹烟问。
“我要去找世上最美的地方。”
“最美的地方?可哪里才是世上最美的地方?”
“我也不知道,看见了才知道吧。”
雪一直不停,人群继续向北行进着。人们都在传闻着,听说北方,有一片草原,七个海子如宝石项琏般穿成,最近那里出现了异象,时近秋季,草原上却奇花开放。
一路上,不断有人饿死,倒毙路旁,却有更多的流民加入行列。各处诸侯争战,已经没有一处安生之所。
那一天夜晚,那片草海终于出现在面前。
所有的人却都停下了,不出声。他们惊愕的看着眼前的景象。
草原上盛开着银色的花朵,花蕊在夜色中如星辰闪耀,放眼望去,一片摇动的星海,无边无际,如银河落到人间。而这片银色,一直延伸向空中,直达云际。许久人们才看明白,那是奇花一直蔓延到远处那座高峰之上,直达山巅。
“那是什么山?”
“听说叫云阙山。高有千仞,云气只能在山间萦绕,象腰带一般,明天日出之时,我们便可以看清了。”
到了第二天清晨,有熟睡的人瞪开眼睛,看见第一抹朝霞正照在山峰上,突然惊叫起来。
人们被这喊声惊醒,都向山峰望去,于是惊喊响起来,汇成一片轰然。
牧云笙站起身来,向山峰望去。无数花瓣正反映着霞光,整座大山象是溶成云色中一般,风一吹来,泛起大海般的波涛。那山上的彤色却变幻出万千层彩晕。这景色只让人忘了一切,只想这样一直望下去,只怕时光过去,盛景不在。
盼兮也惊叹的不能说话,只紧紧抓住少年的衣袖。许久才说:“你说这是不是……是不是世上最美的所在?”
少年心中被一触,他凝望那山峰,喃喃念着:“盼兮……你在那里么?”
2
惊叹过后,人们都以为来到圣地,必是处处生机。但四处寻找,却没有传说中的丰登谷物,却发现这草原上除了这些花,竟连一只野兔,一只虫蚁也找不到,而那环绕山峰的七片湖水之中,水竟清得透底,连鱼也没有一只。人们开始惊恐,此处虽美,却美得如此让人生寒。
“只怕这里是神仙住的,没有准备人间烟火,我们惊扰了这里,只怕天谴随时将至,我们还是走吧。”人群中开始传言。
却有孩子饿得急了,摘了那银色花蕊就塞入口中,那花蕊却毫无味道,吃下去也不觉饱。人们不知摘了多少,却毫不解饿。
“这里……似乎正象你说的……是画中的幻境一样呢。”盼兮开始害怕的拉住少年,“不知为什么,我好想离开这。”
牧云笙却只是望着那云带环绕的山峰,心想不论如何,我也要攀上去看一看。
天渐要黑了,草原上又生成无数篝火。却有一人,身无别物,鞋也跑丢了,足上全是血口,只死死抱着一幅画,在人群间走着:“卖画了……卖画了。”他的声音好象游魂般没有生机。
这等境遇,居然还有人卖画。
牧云笙好奇,待他走到身边问:“卖得什么画?”
“牧云笙《天启狂雪图》。”
少年笑道:“什么价?”
“若给钱,就给十万金株,若无钱,给半个烧饼就行,太饿了……”
“哪里得来的?”
“因为两月前,真的天启狂雪图在硕梓出现了,所以这幅被认为是赝品,宛州珍云阁主成为天下笑柄,一气之下,就弃之楼下,也把当初经办买画的我逐出楼去。但我却舍不得,我不相信它是假的,所以一直抱着它,流浪来澜州,想找到那卖画之人比对。但遇上兵乱,饥困交加……突然想通了,什么真得假的,去他娘的。就换半个烧饼。”
牧云笙叹一声,从包袱中取出前日买的干粮,掰了半个饼与他。
“多谢爷了……”那人来不及多说,一把抓过那饼,全塞入口中,几下咽下,还跪倒在地,把掉落的饼渣抓起,连泥一起送入口中。
牧云笙笑道:“你想知道这画是真是假?何必那么麻烦。”
他捡起那人丢下的画轴,也不打开。前行几步,望着阴懑天空,遍地哭号。忽然猛得手一挥,将那《天启狂雪图》投入了火堆中。
“你……”那人愣住了。
火焰瞬间把画吞啮了,只有片片黑白灰烬,带着赤红的火沿,飞上天去。牧云笙目送着它们飞入天际,缓缓将手抬了起来。
铁铅色天空中,忽然一片雪花缓缓飞旋着飘了下来,落在少年的掌心。
突然间,没有任何预兆与过渡,大雪扑抖漫天而下。
人们都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他们凝望天空,听着满地的惊呼声:“下雪了,下雪了!”孩童们忘了乱世之痛,在雪中跳跃,叫笑连连。
“下雪了?狂雪图?真得是天启狂雪图!”那卖画人抓着头发,望着天空,嘶吼着,突然后悔的痛不欲生。
少年却凝望着这漫天风雪,神色怅然。这让他想起了三年前天启城的大雪,父皇驾崩的那个黎明,他临终前忽然问:“瀚洲可曾下雪?”侍从摇头说不知,他想起战死的长子,心痛呼道:“我死后,我诸子中有能北破右金,重夺我瀚州故土,奠寒儿于长寞山祖庙者,方算是我牧云氏之帝!”
少年想着往事,忘了周遭一切。苹烟轻轻挽上了他的臂膀。或许是因为寒冷,或是许是因为惊奇,这大雪之中,少女本能的靠紧了她。她是这样柔弱无依,少年心却紧紧的揪痛着,当年这样的时刻,自己却没有力量保护怀中的人。
“这样的画,为何能有这样的神奇?”
“当年,有人曾告诉未平皇帝,这天地也不过是一张画纸,教他造化之术,他作画时,不自觉融入了术法,所以画烧毁了,画中之物却能成真。”
“那他莫不是可以画出千军万马,万斛良田?”
“那些只不过是一时的幻化之物,不能长久的,纵然画出金银,片刻即成黄沙,画出山珍海味,吃下后腹中还是空空如也。”
“真可惜,本来我以为他有这样的本领,这世上就不会有人受冻饿了。”
“我也曾这样想,可凭他只怕连自己都救不了。”
雪影中,少年忽然似乎看见了什么。他放开了苹烟,向雪中走去。
“你去哪?”苹烟惊问。“在这等我回来……”少年忽然拔足奔去。
那方才如白鹿般跃过雪地的影子,分明是她。
雪猛得已不象是雪,象满天的云被撕碎了倾下,大如鹅毛,密如洪瀑,几乎连眼都遮挡了,瞬间就积起了近尺,还在急速垒高。牧云笙在雪中滚爬着,高喊:“盼兮!盼兮……是你吗?”
他相信自己所见的,那是盼兮,盼兮还活着!风雪愈猛,使人睁不开眼,少年拨搅着雪花,象是他童年时,在一重重的纱缦中奔跑,追逐那帘影后的笑声。是否一切终将是虚幻,一生所爱,拥之不能。但他只是奔跑下去,不顾这虚影会将他带向何方。
3
突然风雪散开,少年猛得顿住,眼前,大湖之畔,却是一支正在行进的铁甲大军。他们似乎是急行而来,也正冒雪向着前方山峰而去。
少年还欲向前找寻,却被监队的将官猛得推开了。“再靠近军阵,杀!”
骑兵簇拥着一高大的影子策马而来,牧云笙看见了一张包裹在金盔之下的威严面孔,粗眉宛如一线,目如凶隼,但眉宇间却有他极熟悉的什么……竟然如同父兄。
这是……他忽然恍然大悟,这就是他的叔父牧云栾!起兵叛乱与他父皇争夺天下的人,这支大军,就是牧云栾的宛州军!
他慢慢向后退去,牧云栾向他望了一眼,但他怎么也不会想到那远处军阵边的布衣少年,就是端帝国的继承者,当今的天子。
“墨先生,那魅灵就藏身在这一带么?”他转眼问着身边的玄袍长者。
“正是,这里的异象说明,她就在云阙山中,准备凝聚出实体。只要进了山,我就能施法找出她的藏身所在。”
“大军在山下驻扎,你和世子立刻带人进山中搜索。”
牧云笙远远看见,一支骑军从大队中奔了出来,向山中奔去。他心中疑惑着,他们要去哪?刚才盼兮的幻象,使少年心中隐隐有一种不安的预感。他将银翎插在足上,踏雪无痕的也追踪而去。
4
大山之上,雪深难行,那骑军很快就弃了马开始步行,花了半日,才穿过山腰的森林,来到高崖之前,开始准备绳索要攀上去。
牧云笙远远跟着,看他们攀崖,绕到远处,寻了另一处也向上攀去,雪羽翎使他身轻如叶,手攀草木,登绝壁也轻松得很。却突然一阵疾风而来,把他整个人卷了起来,在空中如雪片般翻飞。牧云笙只觉得心也随着这风势忽上忽下,要从胸腔中颠落出来了,眼见风把他卷过崖角,顿失了势头,他直向下飘去,落在深谷中的河面上,又花了好大功夫,才攀上崖顶。
可他四下一望,却失了方向,不知那支宛州军现在何处,他抬头望望,云雾狂卷,看不见峰顶在何处。只有继续向上攀去。
在雾中跌跌撞撞,不知攀了多久,才爬出云来。前面突然风雪全无,天空阳光灿灿。转身回望,自己脚下是一片云海,那风雪却只在云下。举目远眺,目光可直达天际,仿佛大地尽收眼中。
他心情大振,转身又向上攀,峰顶上树木稀少,却是无数巨石。他望见前面又是巨大岩壁,无处可攀,纵有雪羽翎也飘不上去。他绕着山壁行了半天,终于看见一条巨大裂缝,行入其间,抬头只见一线天空,再向前行,竟然寒意都渐渐退去,猛然眼前豁然开朗。
这大山之巅,居然有这样的地方。
那是一个巨大的天池湖泊,碧蓝的湖水,静得象冰。若从天空望去,会看到这大山象一个白绒的基座,托着这一块蓝色水晶。
这是任何典籍中都不曾记载的地方,那山壁峭直难攀,山中森林深郁,大山方圆百里内都没有人烟,从前谁能攀来这里?
难道,世上还有比这更美的所在?
少年突然觉得心被什么紧紧的抓住,连呼吸也不能。
她会在这里么?
少年闭上眼睛,平复自己的心情,如果她在,他一定能感觉到。
他再睁开眼时,看见了湖心的那一片浮萍,上面却开着金色花蕾,风一吹拂,花朵如玉铃般摇颤,散出一抹抹彩色光尘。
他几乎要大喊了:“盼兮!你在那里吗?”
可随即他便收敛了气息,她也许正在凝聚身躯,正在最后的时刻,不能有惊扰,不然一切就可能毁于一瞬。
而惊扰还是出现了,一阵人声喧哗,那队宛州军出现在了天池西侧的山顶。牧云笙一惊,急忙隐入山石阴影处。
那队军士绕湖而行,顺坡攀下,也来到了刚才牧云笙所站的湖边。
“墨先生,如果不是你会卜算,又有法器能感应灵气蕴集所在,我们一万年也不知道这世上还有这么一个地方啊。”说话的人语气牧云笙却是听过,他偷眼一看,那人正是牧云德,当年在天启皇宫中比画被自己击败的宛州王世子。
他身旁的一老者笑道:“所幸来得尚早,她还没有最后凝成,现在当正是她将灵识贯注入身躯的最紧要时刻,只要在这时取出她的魅实,把我们炼的灵鬼也注进她身体中去,她的记忆心神便全然会被扰乱,而被我们所控制……”
他取出一花纹繁复的小铜球,轻轻启开,里面有一个赤红色的光球,还发出幼兽咆哮般的声音。
“灵鬼,去,找到她,钻到她的心里去!”
他一挥手,将那光球抖入湖中,那红光立刻伸出四爪,有了身形,直向浮萍下游去。
“一想到这样的世上第一美人儿,就要做我的奴仆,不由就乐如成仙啊。”牧云德仍是那让人憎恶的笑容。
“世子,你得到的不仅仅是美人,她心中所藏着的东西,能使你成为天下之主。”
“来人,游过去把那包着美人的魅实给我摘来。”
“世子,你太小看老可的本领了。”那墨先生一笑,手中不知把什么挥洒出去,湖面顿时凝冻起来,碧蓝湖水中泛起银色,一条冰路直伸向那湖心而去。
牧云笙躲在石后,看着他们踏上冰道,向湖心那光华流动的地方走去,心中焦急。他定定神,想想自己所能用到的法术,可这些年来,他却从未练习过伤人毁物的法术,只会把灵力贯注于画笔之中,现在一时竟找不到对敌的方法。
但他此时只能尽用所学,放手一博了。少年闭目凝神,导引星辰之力于笔端,然后在石上飞划起算符来。
算式写到末尾,他轻轻点下最后一点,那字符全数泛出银光,光线溶进了石中,又顺着地表象银蛇般向湖中游去。
那湖水开始轻轻颤动起来,显出无数交织的波纹。
牧云德他们听见了格格的声音,他们脚下的冰道突然变得四分五裂。
许多卫士当时就落入水中,牧云德吓得蹲在碎冰上喊:“墨先生快来救我。”
那墨先生却不去望他,他站在破碎浮冰之上任其滑动,却象驾云般自如,只皱眉打量四周:“怎么会这样?莫非有人施法?”
又低头自语道:“竟会有这样的法术么?震动整个湖面,却不见一点光芒声响,当真奇怪?天下哪有这样的门派?”
他又抬头向湖心看去:“莫不是那小魅灵施下的什么防护之术?”
他忽然一跃而起,在一串浮冰上连连点过,就纵向湖心而去,直落在那片浮萍之上。
朵朵奇葩正放射着奇异光芒,闪亮的雾尘在四周萦绕。中央的水面下,却有轻轻气泡冒出。墨先生望见,冷笑一声,大步就要上前。
这时牧云德趴在碎冰上却看见,水面竟出现了几个奇怪的隆起,急速向湖心游去,象是有什么巨鱼在水下似的,但水色透亮,分明什么也没有。
“墨先生,小心啊。有怪东西。”他大喊着。
突然水下一声响亮,几条水柱冲向天空,在空中幻成飞兽之状,呼啸而下。
可墨先生持手中那曲柄青铜法笏一挥,一道风旋把他包裹起来,水兽撞在风上,全然粉碎。
他一声冷笑:“不过是些浅薄的弄水之术。”
却听湖边有个声音说:“我不过是初试了一下,那你再看看这个如何?”
突然之间,象是从云中射下光芒似的,整个湖面突然映出数个巨大的金色字符。
墨先生愣了一愣,吐出两个字:“糟了。”
几根笔直的金色光线贯穿湖面,光痕消失处,一条金色小鱼高跃出水面,身子一弹,抖出无数光点。冰上的宛州武士们被光点击中,全都惨叫着跌下水去。
墨先生一挥袍袖,挡住那些光点,放下臂来看着那些袖上正在泛开的光灼出的小孔,“水中生火?这是哪一派的术家?”
他转头望向岸上,那看见那少年正望着手中一块写着闪亮符文的小石块喃喃自语:“原来刚才是这样的,那这一块扔下去,不知会发生什么?”
他一挥手,又把这石块扔进水中。
墨先生还没来得及大呼:“不要。”就见那石块一遇水,砰的闪出一团火花,突然水中一道闪电直奔他而来。
墨先生纵身直跃上空中,脚下爆出巨大的水浪,待他挥袍袖滑翔落在浮萍上时,已是浑身尽湿。
“你是谁!”他一抹面上的水,怒问着。突然自己又惊悟:“莫非……你就是……未平皇帝?”
牧云德正趴在冰上吓得一动也不动,这会儿也向岸上望去,指着牧云笙大喊起来:“是他,是他,就是他!快给我杀了他!”
墨先生脸上又恢复了他的冷笑:“这可是太好了,我本来以为还不知哪年哪月才能找得到你,居然现在可以一天之内替王爷和世子完成两件大事了。”
他袍袖只一抖,一股大力一下把少年扬了起来,撞在岸边石上。
牧云笙身上剧痛,几乎晕厥过去。幸亏他佩着羽族银翎,身体轻盈,否则只怕要骨头粉碎了。
墨先生大笑:“你能术随心动,已经达到术法的颇高造诣,只可惜对于如何斗法作战,完全不懂。她当年自然是把所知所学尽数教与你,可十年过去,你却把心思都全用在画画上去了吧。竟然要拿着画笔才能施法,真是莫明其妙。”
牧云笙忍痛站起身来,却反而冷笑:“莫明其妙……你说得对了……我所学所知,又岂是你所能明白妙处?”他举笔在左手心轻划符文,光符没入他掌中,突然跃入水中,身形不见。
墨先生转头对牧云德喊:“带人把那魅实挖出来,灵鬼会干扰她的心智,她自然会相信睁眼时所见的第一个人所说的话,我去杀了未平皇帝。”他也纵身入水,竟也象一团墨迹一般在水中泛开,不见影踪。
牧云德战战兢兢,带着剩余的武士游至浮萍边。向下潜去,水如此之清澈,光线直达湖底,最前面的武士很轻易就看到了那水泡冒出之处。
“天啊,她真得在这。”
那是一个悬浮在水中的半透明苞蕾,正象容一人蜷睡其中。在晶莹透剔光波流转的水下,一切是那么静那么美,她在这里沉睡了数年,一旦醒来,又要重新掀起天下的波澜。
就在这时,一道飞痕从水面直贯而下,穿过了那武士的身体。
血从胸中缓缓散出,他直直的向上飘去。周围的人正惊望着,一支箭也直盯在牧云德的胸前,幸亏他有护身的宝甲,才没有扎入心脏。他不敢置信的望着这箭只,那箭翎是银色的,这是羽族鹤雪的标志。
一个俊俏修长的身影轻点水面,背后长翼伸展,虽在水面,她的声音仍清亮入耳:“不要靠近那个魅实。”
一个巨大的气泡在水底绽开,牧云笙和墨先生站在水底,相对而立。牧云德忙带着武士们游进气泡,一失了浮力,他们全重重的摔落湖底。
墨先生却盯着少年:“陛下,你的法术我果然猜不透,但你也根本不懂如何用法术杀人,你想护着这魅灵,只有跟着她一齐死了。”
牧云笙冷笑着:“可你也没能杀了我呢……”但他轻咳起来,血立刻从嘴角流了出来。
墨先生摇摇头:“你这样不惜命的用你的生命之力施法,不需要我下手,你也撑不住多久了。”
湖水中光影滑动,那羽族少女潜游而来,她钻入气泡,却没有摔落,只是一抖翼上的水,轻盈飘落在少年身边。
“我很守信吧,你一吹玉珧,我就赶来罗?”风婷畅俏皮的向牧云笙笑笑,“好几百里路呢,幸亏是我,这世上没人能飞这么快了。”
“你难道就是羽族鹤雪风氏的传人风婷畅?”墨先生皱眉,“我不想杀鹤雪的人,你最好快走。”
“可你为何不问问,我们鹤雪想杀谁?”风婷畅一笑,“我可不会劝我要杀的人快走,因为走也没用。”
牧云德悄悄躲到武士们的身后。武士们也都慢慢后退,他们都见识了这女子的箭术。
墨先生面色阴冷,他也没有把握同时应对这两个人,尤其是羽族鹤雪武士的神箭,是术师们的克星,发箭总要比施法快得多。
正这时,他们背后水中悬浮的苞蕾,忽的泛出了光华,大股的气泡喷涌出来。
“她要醒了。”墨先生惊呼,“灵鬼定然已经钻入她体内,将她提前惊醒了。”
风婷畅趁他回头,已经将箭搭在了银弓之上。
“快出手。”牧云笙喊。
风婷畅却望了少年一眼,轻轻的说:“希望你能明白我。”
她手臂一转,箭直向那苞蕾而去,一下穿透了它。那水痕带着血花一齐从它的另一侧喷了出去。
“不——!”牧云笙觉得这一箭把他的心也射穿了,痛得连身躯都要粉碎。他猛得挥手,一道光芒打在风婷畅的身上,把她直扬出水面,卷到空中,又重重的落回湖里,却几乎连身后的翼都粉碎了。
少年一纵身,直冲向那苞蕾而去。墨先生施起法来,一股黑气直钻入他的背心,少年却不管不顾的,喷出一口血来,也不回头,抱了那魅实游向岸去。
牧云德唤人要追。墨先生却摆手道:“不必着急了,他已是重伤,现在逼上去恐受他惜命相拼,只需慢慢跟着,他自然会慢慢耗尽性命。”
5
少年抱着那苞蕾,艰难爬上岸边。“盼兮……盼兮……”他只轻轻呼唤着,只怕再也听不到她回答。苞蕾中那柔软身躯在轻轻颤抖着,也似承受着极大的痛苦。
少年再没有力气走,只紧紧的抱紧她。就象当年,他也曾这样拥着她。她望着他轻轻的笑,说要去找世上最美丽的地方,凝聚出真正的身体,让他能真正的触摸到她。现在她就在他的怀中,却只怕又是一场离别。
墨先生和宛州武士们从水中攀上岸来,少年紧紧抱住盼兮,眼睛被瞪着他们,象一只被逼到绝路的幼狮。
墨先生缓缓抬起手,指尖凝起黑色:“你最好放开手,这小魅灵我们还留着有用,你不用带她和你一起死。”
牧云笙只是冷笑,紧紧握拳,把身体中所有的力量聚在掌心,光芒从指缝溢出,准备最后一博。
“谁再上前一步,他就会第一个死。”
武士们都不由停住了脚步,连墨先生也犹豫不前。他们谁也没有信心能接受这少年的拼死一击。
“小笙儿。”一声呼唤惊动了他。风婷畅也艰难的伏在了岸边。
她的目光急切:“你最好立刻杀了她,这个魅灵不是你所想的那样。那颗牧云珠只是颗种子,当这个灵魂被束在珠中时候,她还是天真烂漫,但当她真正凝出身体长成,她的力量就会给世间带来灾祸。”
“这种话,我听得太多了。”少年冷冷道。
“小笙儿,你相信我,我不惜自己的性命要杀掉她,难道我会骗你吗?宛州军想夺得她,是因为什么?你现在不杀了她,等她醒来,你一定会为你所做的后悔。”
少年摇摇头,轻轻抱着那魅实:“我不会。”
“世人将来会责难于你,要你为所有的灾难承担代价。”
少年放声大笑,象是又回到当年,在瀛鹿台听到那个预言。他当初烧毁了占星圣台,今天又还有什么可怕。他点点头,一字一句:“好,我——承——担。”
他猛得抬起手,张开手掌,巨大的强光喷薄而出,宛州军连同墨先生都被这力量向后推去。
少年用起最后的力气,抱住魅实,借了银翎的力量,奔出谷去。墨先生立刻也身影如风的追了过去。
牧云德正要带人追上去,突然看见一边的风婷畅。她长发浸水紧沾在额头,正虚弱的卧在岸边。宛州世子一声狞笑,指挥武士围了过去。
风婷畅眼神一凛,手一扬,一道光芒飞出,射在最前面的武士咽喉上,慢慢凝成一根白色羽毛。那武士咳咳两声,栽倒在地。
武士惊向后退去,牧云德看出她正虚弱,这凝羽之术难以施用第二次,他夺过一旁武士手中长索扔向风婷畅,也驱动一个法术,那长索变得象蛇一般,飞舞着扑向少女,将她缠住。
“把她抬走!”他得意下令。
可回头之时,却见那些武士全呆立不动,望着一个方向。
他随着武士们的眼神向山崖上望去,却见不知何时,崖上早站满羽族武士。
他眼珠转转,击掌两下,那绷住风婷畅的绳子自动松开了。
“我们走。”他悻悻的说。
路然轻从天空展翼落下,走过牧云德的身边。牧云德狠狠的回头瞪了他一眼。路然轻却如看见一般,笑道:“宛州世子不必气闷,将来你还有要谢我的时候。”
他慢慢走过风婷畅面前:“来杀魅灵这样凶险的事,却不通知我一声?”
风婷畅负气站起:“我和你不一样,我是要免除世上的灾难,而你和那个牧云德没有区别,你们都想利用这魅灵的力量。”
路然轻叹了一声道:“可惜我还是为了救你,而错过了夺得魅灵的机会。”
6
牧云笙抱着魅实在雪中奔跑,墨先生的法术之毒已攻入他的心,少年眼前一阵阵的眩晕,早以无法分辩。只觉怀中的魅实在一阵阵的颤抖。“不用怕,不用怕……”他紧抱着她,“有我在,世上人都无法伤害你。”
他奔到力竭,靠一棵巨松之下,拥着那苞蕾,聆听着里面的动静。
“你冷了吗?”他轻轻说,“这么大的雪……我没办法让你暖和一点……”
他抱紧着魅实,可他自己的手也变得越来越凉。
墨先生慢慢走了他身后。
“杀了我吧,但放过她。”少年说,血从他的嘴边不停流出来。
“怎么?那个敢烧毁瀛鹿台的六皇子,终于也有认命的时候吗?”墨先生笑道,“你当然要死,不过她……却会成为未来的皇后,而未来的皇帝,就是宛州王的世子殿下。”
少年感到绝望,他最终还是掌握不了自己的命运,也救不了盼兮,他恨自己不够强,但已经没有时间了。
雪层突然动了一动。
墨先生立刻跳开,紧张的注视着雪层。
牧云德带着宛州武士从后面奔来过来,冲到松树边,却被墨先生挥袖拦住,示意他们轻声。
所有人都轻了呼吸,直盯住那正在微微颤动的雪层。
终于,象是雪下发出的嫩芽,一只雪白的手轻轻伸了出来,融到凌厉的寒风,颤了一下。
忽然间,一道强光从雪层下迸发出来,使所有人睁不开眼睛。
当他们重新能渐渐能看清时,他们看见那苞蕾绽开了,而内中,已空无一物。
“你们是在找我吗?”她的声音从另一侧冷冷传来。
7
牧云笙看见她就站在那儿,和他记忆中的一模一样,那是一种世上难寻的美,但现在,她却真实的立在那里,雪花象有了生命,飞旋在她的四周,化成一件轻袍,长袖飘带凌风飞舞。她赤着足,乌亮的黑发飞舞着,面容象温润的玉,这一切都是这么细致可触。少年伸出手去,却无力触碰到她,她终于真正的站在这个世界上了,可他却可能再也无法握住她的手。
盼兮的目光在人们面上扫过,落在少年的身上。“你……”她的眼神中出现一丝疑惑。
墨先生突然大喊:“盼兮,你不认得世子了么?”将手往牧云德一指。
牧云德吓了一跳,下意识的就要捂住脸躲到武士身后去。
盼兮望向牧云德:“他?”
“你当初还是魅灵的时候,不正是与他日夜相处?你不惜危险要凝出真正的身体,不也是为了他?他也跨越千山万水来找你,现在,他就在你的面前?你难道不记得了?”
盼兮凝起眉头:“他……”
忽然她紧按住额头,颅内仿佛有千万钢针在扎,这就是疼痛么?她没有身体之前,从未尝过这种感受。这痛使她跪倒在地,一手紧紧抠住雪地。那灵鬼在她体内紧紧锁住她的心神,正篡改着她之前的记忆。
“盼兮……”牧云笙看着她痛苦的样子,心痛不已,却无法挪动自己的身体。
许久,盼兮才缓缓站起身来,重细看了看牧云德:“我好象记得了……真得……是你?”
牧云德大喜:“当然是我。”他大步走上去,“当初我们在宫中多快活,你不记得了么?”
“是啊……”盼兮欣喜笑着,“我能记得……我最爱在你身边,看你全神的作画……”
牧云德一窘:“作画……哦……自然……等我们回宫,我天天画给你看。”
“而这个恶人!”墨先生一指地上的少年,“他是明帝的六皇子,一心想谋害世子,还想夺取你的魅实。”
牧云笙放声大笑,却笑不出声音,却只能不停的咳出血来,他已经没有力气说话了。如果盼兮都已经认不出他,那一切自然再无了意义。
盼兮只是呆呆的望着他:“这人……是……”
墨先生抽出身旁武士的宝剑:“莫要多说了,现在就结果了他。”
他举剑逼近少年。少年却用了最后的力气喊:“住手!”他冷冷望着墨先生,“你也配杀我?把剑给她,我要看她杀我。”
墨先生一愣。盼兮望向少年,良久缓缓道:“说得是,将剑给我。”
她接过剑来,指到少年咽喉,“我记得很多你做的恶事……你的确不能不杀……”
少年望着她,只是笑着:“那你还当记得……你喜欢这个名字,只因为你是世间独一无二……”
盼兮呆立在那。不知为何这轻轻的一句话,震动了她的心胸。
但心中另一种力量却驱动着她,她手向前递,剑没入少年胸中。
少年没有闪避,只是痴痴凝望着她,想说什么,却再也说不出来。
“你还当记得……我答应造一艘大船,带你去……找……”他眼中的神采终是缓缓散去。
盼兮也凝望着这少年,发现不知为何泪在脸上滑落下来。
看着少年僵冷的靠在树边。她抽出剑来,跪在少年身边,轻轻伸手拂上他的脸,缓缓说:“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恨了这个人太久,时时恨着,日日恨着,恨得这样刻骨铭心,今天看他死在面前,却觉得心里整个空了,倒象我就是为这仇活着,仇报了,人就不知为何而活着了。”
墨先生一挥手,武士上前将少年的身体拖开。“确认他已经死了。”牧云德说,“给我割下他的头来,我可不是那种留后患的蠢人。”
武士应声,举刀向少年的颈上切去。盼兮却呼一声:“住手!”手一扬,那剑幻化成一道光飞出,穿过武士的身体,钉在树上,又重凝为长剑。武士立仆于地。
她跃起来,奔向少年,扶住他的身体。口中轻喃着:“我怎么了?我这么恨他,却看不得别人伤他。”
她抱起少年的身体,却发现轻如一叶。才看见少年的领上,别着一根银色羽翎。她又缓缓转头,另一根银色羽翎,正别在她的发上。
“我记得,我在胞衣中之时,有一个人抱着我,他说:”不用怕,不用怕……有我在,世上人都无法伤害你。‘“她将脸贴近少年,轻轻说,”那时……我冷得发抖,他又说,’你冷了吗?这么大的雪……我没办法让你暖和一点……‘“
她轻轻将头贴近少年的脸颊:“那人是谁?”
墨先生大声说:“好了,盼兮姑娘,世子为了救你,已经身受内伤,我们快些回去休息,不要再呆在这里了。”
盼兮低头看着少年,道:“既如此,但我要先做一件事,去将他埋葬了。”
她抱起少年,于纷纷大雪中缓缓走远,隐入雪中不见。
牧云德慌得直看墨先生。墨先生摇摇头说:“这魅灵儿心念太强,灵鬼儿居然都险些缚不住她,只是这相思太久,岂是一只灵鬼可以轻易变更?所幸她现在只是迷惑,却什么也记不起来,等到你和她相处久了,她自然会渐渐淡忘的。”
盼兮抱着少年缓缓走着,眼神木然,只觉得本来在苞蕾之中,日日梦中思念一个人,却突然那一剑后,变得心中空空,只觉得自己为什么要到这世间来。总觉得忘了些什么,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她便这样缓缓走去,不知行了多久。忽然觉得手上少年身子一颤,她感觉到,这少年心房尚暖,还有一息呢。
她放下少年,缓缓退后,忽转身直向来处奔去。
只唯大雪,将少年缓缓掩盖。
8
“什么?”宛州军营中,牧云德向手下怒道,“你们跟不上那盼兮?不知她把牧云笙带到哪去了?”
墨先生叹道:“若是这未平皇帝真有一息尚存,将来只怕天下之势难论。”
牧云德道:“绝不能再让他活着!传令下去,派出骑军,给我搜!”
“只怕骑军不识得未平皇帝的模样?”
“你们是废物吗?方圆五十里内,凡是少年男子,一律杀死!”
“是!”武将引命要走。
“等等!”墨先生说,“这人会法术,恐他易容。”
牧云德望了墨先生一眼,又缓缓看向那武将:“你明白墨先生的意思了?”
武将呆了呆,躬身道:“末将明白,方圆五十里内,凡有活口,一个不留!”
铁骑呼啸,奔向雪野。
苹烟坐在山坡上,正等候着少年回来。却突然远方传来喊叫声,她和周围的人都惊站起来张望。大道上,有许多人正狂奔了过来。
“宛州军来了,见人就杀,快逃吧!”
苹烟紧紧抱住那把剑,如果自己走了,少年怎么还找得到自己。如果他们就这样离散了,一生一世再也无法相遇,那比死了还要可怕。
9
少年缓缓醒来,却觉眼前朦胧一片。
突然无数情景涌上心头,他大喊一声:“不!”猛得坐起。
身边却只有茫茫一片。
他呆呆立着,环顾四方,天地间仿佛只有他一人似的。一时间想不起要去何方,要做什么?
却渐渐的,有一种声音响了起来。
少年转身侧听,那声音越来越大,直至轰然而响。突然间,雪沫飞起,一支铁骑飞转过山壁,直冲而来。
少年怔怔站着,看他们越奔越近,挥舞着长刀。
他突然记起了一切:这是宛州骑军!
他转过身,借着雪羽翎,踏雪如飞,向前疾奔。宛州骑军在后面紧紧追赶,利箭不时掠过他的身边没入雪地之中。
少年奔过林地,来到草原,这里已经被大雪吞没。而他的身后,茫茫雪原之上,另一侧又现出数百骑士黑影,转眼又汇成数千,象数条黑蟒般漫过雪野,直追而来。
牧云笙奔到山坡顶上,忽然站住。他认得这里,这便是他和苹烟分开的地方,山坳中,近千百姓正躲藏着。
少年奔下坡去,急切大喊:“快走!有军队杀来了。”
人们开始惊慌,纷纷站起。却也有人坐着不动,绝望笑道:“刚从另一边逃来,还能逃去哪呢。”
正这时,宛州骑军已经呼啸跃出了坡顶。“包围起来,一个也不要放过!”为首骑将高喊着。骑军两边分开包抄,雪中突然响起不绝的嗖嗖破风之声,弓箭从两边射来,人们尖叫着四下逃喊,孩子的哭声响在雪野里。
“苹烟,苹烟,你在哪?”牧云笙四下喊着,却被惊慌奔逃的人群撞倒在雪坑中。雪越来越大了,近处也辩不清面目。牧云笙无助的嘶喊着,却连眼睛都难以睁开,象是在棉絮山中翻腾。
马声嘶鸣,铁甲骑士们排成一列,冲杀下来,每马之间相隔不过数尺,筛过人群,惨呼声中,人们象割稻一样被锄倒,在马后留下一片血色残肢。
少年被人群拥着向前逃去,仍在大喊:“苹烟,苹烟快逃啊。”只希望她已然离开了吧。
可是突然前方也射来了利箭,前面的人的又折逃了回来,四下的地平线上,都出现了骑军的影子,缓缓压来,人们被合围在只有数里方圆的雪野中。
骑军们并不急着围杀,他们慢慢逼近,连连发箭,外围的人不断倒下,人们惊恐的越挤越紧,这样下去,他们最终将变成一座尸山。
突然那一个声音大吼道:“奶奶的,不过就是死!老子要冲出去,冲出去啊!”
那个声音在人堆的中间爆响,一双手推动着紧紧挤来的人群,忽然象是有了默契,开始有更多的手在推动前面的人,更多的声音吼着:“冲出去,冲出去啊!”
当前面的死尸被推倒下去,人群突然暴发了起来,他们赤着足,挥着空空的拳头,向骑兵们冲去。牧云笙立在雪野中间,被这个景象震惊,他没有想过这些人此时会有这样的勇气,这是这个国家大地中深藏的血勇,是他在皇城中无法体会的力量。
回答人群的只有冷漠的箭声,没有人能冲到骑军的面前,有人冲出了五十步便倒下了,有人冲出了一百步倒下,似乎任何的抗争都没有区别。
但尸山终是没有出现,人们的尸首遍布在雪野之上,母亲把孩子盖在身下,夫妇们死时还紧拉着双手,只剩牧云笙呆呆的站在雪野之上,但骑军们竟然没有再围过来,他们结队奔远,去追杀其他各处的百姓去了。
牧云笙在已经没膝的雪中艰难的行走了,不知要去哪里,也不知能做什么。
正这时,他看见了雪地中,一个小小的影子。少年狂奔过去,然后呆立在那里。
苹烟身子象是被马踏过,她口鼻流血,浑身没有半分热量,却不知因为什么力量重新半支起了身体,跪在雪地中,只死死抱住少年丢下的那把剑。
“苹烟……”
奇迹般的,少女抬起了头,露出一丝极微弱的笑容:“你回来了……我终于等到了……我答应过……要在这等你回来……”
“傻瓜……”少年紧紧抱住女孩,泣不成声。
一声马嘶,一匹黑色战马停在了少年的身后十几丈处。
“果然还有活口啊,幸亏老子折回来看看。”武士缓缓的举起刀,黑色沉重的刀锋上有浓稠的血慢慢淌下来。他的眼中目光就象狼,杀人的欲望使他面如恶鬼,突然催动了战马。
少年抬起头,心中却没有了任何恐惧,因为生死此刻已经不再重要。时间仿佛正在慢慢凝止,他能看见那战马悠缓的舒展身体,能清楚的看见那挥刀者的脸,他的眉毛,他的眼睛,他手中刀锋上,一滴血正被甩了出来,在空中划过半圆的美丽弧线,慢慢的,悠雅的落入了雪中。
这就是死亡前的感觉?或者,这就是当愤怒充满心胸的感觉?
被践踏的雪地、满地的尸身、哭喊的人、我不要象他们一样生,也不会象他们一样死!
少年心中突然传出了这个狂喊,他没有意识到自己正在做什么,只发觉自己猛然间冷冷的抬起头,逼视住对手的眼睛,然后左手握住了剑鞘,右手抓住了剑柄,突然整个身子提起,右腿前屈,左腿悬跪,右手握紧那剑柄的时候,一股冰冷从掌心直贯入他的心脏,而象是闪电击中了他的身体,浑身突然象火一样燃烧了起来,他看见自己的右手挥了出去,象是一道光被从鞘中拔了出来,呼啸向前冲去,一声清脆的声音,象是冰面被击破了,血花在眼前浓烈的泼洒,那武士冲到了他的面前,连人带马仆倒于雪中,向两边倒了下去。
剑光将这人与马从中劈成了两半。
天空突然传来无数利啸,象是鬼神嘶吼,又象是万鸟齐鸣。少年的手还扬在空中,剑仍指向天穹。他忽然觉得这一幕似曾相识,象是分明曾发生但是又决不可能发生过。他不知道那是祖先留在他身体中的记忆,三百年前,也是一个同样姓牧云的人站在雪地中,面对飞驰而来的骑军,心中想:“我不要象他们一样生,也不会象他们一样死!”
也许就曾报着这个信念,当年的少年骑上了战马,开始了无尽的厮战,最终他老了,站在大地的尽头,但他的马后,是他杀出来的整个天下。他开始建立新的王朝,新的盛世,也埋下新的仇恨之种,三百年后,地火终于重冲出地面,所有刀下死去的灵魂在要求报偿。
“六皇子此生不能用剑,拨剑之日,就是天下大乱之时。”十七年前,那个星卜师说完这句话,躬身倒退出了殿门。一个人的命运从婴儿时被这句预言所改变。他的父亲希望他成为一个无力与懦弱的人。可有因就有果,有债就有偿,该来的无法被阻挡,该死的无法被救赎,该报偿的也终会被报偿。只因为牧云笙不想就这样死去,他拔出了剑,哪怕从此天下血火满盈。
少年缓缓将剑收至眼前,仔细端详。那剑身泛出青光,果然有细密的方格菱纹,不知是如何粹火可得,整把剑象是无数方晶凝成,却又没有一点粗糙不平,闭目用手抚过,象抚过冰冷的玉。
“苹烟……你知道吗?有人说,当我拔出剑之日,就是天下大乱,王朝覆灭之时。”少年目光随着自己的手指在剑身上滑过……“因为这一句话,所有本该由我承担的,都被一笔勾消了,所有本该由我保护的,都被践踏与夺走了。可是原来没有人会放过你,天也不会放过你……那么……既然乱世终是要来……”
少年突然大笑了起来,笑得冷酷而苍凉,笑得象个恶魔,他的面孔上,分明折射出那些杀人无数的先祖的影子。
“……就让它来得轰轰烈烈吧!”
狂笑声响在暴雪疾风之中,世间不由为之惊恐。
10
他看不清所有身边惨叫与倒下去的人,杀人的是那把剑,还是他自己?他不清楚。有一种力量正在催动着他不断地挥剑、挥剑,斩碎面前的一切。
那古玉的剑柄冰凉温润,当他手触到剑时,他的内心就变化了。当他杀死第一个人,第二个人,像是被圈养的幼狮突然来到了野外,闻到了血的气息,似乎是蛮勇祖先留下的本能,他开始试着挥动自己还幼嫩的利爪。但当这种冷酷觉醒,在他的血脉中四下蔓延,他会越来越习惯驾御他人的生死,最终天下不知要供奉多少的血,才能让一头雄狮成年。
不知何时,他渐渐恢复了清醒,自己正策马带着流民冲出敌阵,身上马上溅得全是鲜血。苹烟紧闭着眼睛缩在他怀中,簌簌发抖。回头望去,那几百宛州军已在流民的冲击下七零八落,四下逃去。人们奔向他,突然开始将他围起,然后欢呼起来。
这声浪推卷着他,牧云笙发现自己正在将剑慢慢举起,人群欢呼更甚。他望着那剑锋上的血缓缓流淌下来,爬上了他的手背,他像是被猛地烫了一下。
然而,那血,是冰冷的。
“我们去哪儿?”人们互相问着。“逃去海边吧。”有人喊,流民们骚动着,又开始准备散去。
牧云笙却冷笑了,他在马背上大喊:“你们还准备逃下去吗?几万人,十几万人被几千骑军追着跑,你们和一群猪有什么区别?”
人群中开始渐渐骚动,声响从窃语声变成喃喃,又从喃喃变成轰鸣。终于有一个喊声传了出来:“他们有刀有马,我们有什么?要是手里有根铁棍,我也敢和他们拼!”
牧云笙却不说话了,沉默了很久,他才开口:“我知道有一个地方,那里堆满了武器,全是前朝留下来的奇铁神兵,有了它们……”他挥舞着沾血的衣袍,“任何人想砍我们的头之前,他们的头就会先落地!”
人群如海啸般狂吼起来,十几天来被追杀的恐惧,数月逃难挨饿的辛劳,妻儿离散家破人亡的怨怒,终于汇成了反抗的怒火。这声音铺天盖地,盖过了海浪,十几里外都可以听见。远处火堆边蜷缩的人们惊讶地站起来,听着这啸声,他们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却立刻懂得了这吼声的含义,向着风暴的中心,他们挥动臂膊,也开始狂吼。
这声音起初混乱,却渐渐清晰地变成三个字,一直重复:“杀回去!杀回去!杀回去!”
“小笙儿,你哪儿来的地下武库?”苹烟惊讶地问。
“世上真的有这样的一个武库么?”牧云笙转头一笑,“鬼才知道它在哪。我只是又撒了一个谎,这个谎能支持着他们折断山上的树木,挥舞着石块冲杀出宛州军的包围,这就够了。”
“又、又一个谎?这之后呢?”
“之后……之后的事情……哈哈哈哈……”少年大笑。
他转过头紧走几步,望向大海,没有人看到他此刻的面容,与紧握的拳头。之后的事,他却早已有了决断。他的性命,没有人可以轻取,他所爱的,也一定要夺回。以前他以为乱世应该早些结束,不论天下在谁的手中。现在他却明白了,乱世终应该持续到一切都有报偿的那一刻!
这个夜里,人们从四方汇聚而来,围在这位少年的身边,沉默的看着他坐在石上怔怔思考,天明的时候,他也许将做出一个决定,是逃亡,还是奋战。这个决定将关系无数人的生死,但人们愿意等这个决定,就象他们甘心相信他的孩子痴语般的谎言。这世上无数人对百姓撒过谎,说着公理或者大道或者仁爱或者圣灵,没有人的谎象这少年的一样傻子也能看穿,但也没有人的谎象这个少年的一样说出了所有人的渴望。
如果人终是要死去,为什么不能欺骗自己告诉自己是个英雄?好让自己在死去的时候能够大笑着说:“老子这辈子也硬气过。”每个人都盼望着仙国盛世,但是如果连幻梦也没得做了,也许只剩下一件事,就是让那些使人失去幻梦的人也不得好过!
所以人们都在等着那个决定,等着为了一声召唤而成为英雄。试想人如果不蠢,又怎么会想到拼了血肉身躯,只为去换当一回好汉。
牧云笙明白,他终于要对不起一些人,现在,为了他所对不起的人,他要让数万人去战斗而死。
他在石上站起来,所有人都在望着他。
牧云笙只说了一句话:“所有想活着的,在天亮前走吧。”
东方渐渐出现了赤金长线,离开营地的人漫山遍野,老人牵着幼童,少年背着母亲。无数个火堆熄灭了,只留下飘着青烟的残迹。
但牧云笙的身边,仍然留下了数万人。这些人在战争中失去了田园、家人、他们已一无所有,除了性命再也没有什么可失去,可今天,他们要把这卑贱痛苦的性命也抛出去,就象把最后一块木柴抛入火堆,只为换来火焰腾起的一瞬。
11
乱民冲入了最近的城郭,疯狂地抢掠着可以吃的一切。守城的几百士兵们象征性地挥了一下兵器就跟着县尉逃去了。牧云笙站在城墙上,看着城中的乱流与哭声,黑压压的流民还在不断冲入城市,这是一股可怕的力量。十几万人在路上茫然地行走,麻木地倒下,只是因为没有人告诉他们他们有多么大的力量,他们其实可以去做些什么。但牧云笙知道,在皇城中他读过了太多这样的史书,可以任意践踏的散沙饿殍与一支震颤大地的军队之间,有时只差一声高呼。
流民涌过的地方,地上留下许多被踩得血肉模糊的尸首,没有人会再记得他们的面貌与名字。许多人在这次抢掠中得以吃一顿饱饭,多活几日,也有许多人因此家破人亡。看着血在地上流淌,与泥混裹在一起,牧云笙开始明明白白地感受到他身体中那个可怕的灵魂,他是如此越来越不在意死亡,甚至开始把残酷当作戏剧来欣赏,改变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从看见无数的难民被宛州军所屠杀?从看到敌手在自己的剑下一分为二?牧云笙觉得恐惧与狂暴在自己内心交织,他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他还会摆布多少人的生死,像是用血描绘一幅巨画一样泼洒随意?
晚上城中燃起了巨大的篝火,流民首领在人群中高呼着:“跟随着我们,就有饭吃,还有酒喝!”人群欢呼四起,开始明白乱世的规则,农夫正在变成野兽。
12
这流民大队一直向北而去,这天,前方却出现了一支军队。
那军队在三里外扎下阵势,为首将领单骑赶来喊着:“你等可有首领?请出来一见。”
牧云笙看见她的脸,却惊道:“菱蕊?”
“你……原来是恩公呢?”菱蕊笑着,“商王得知这里有一路流民,命我前来收编,不想却遇见你。”
“商王?那于越州自立的商王陆颜?如果……我不愿效命于他呢?”
“那……”菱蕊低头,“商王之前有过吩咐,若是这股流民不愿归服,即是吾敌,立时诛灭。”她急切道,“小笙儿,就算是为了不让我违命受刑,你也暂归在我部下,以后再从长计议。”
“但我将来离去,你也不可阻拦。”
“这将来自有办法,只要当前不起厮杀便好。”菱蕊笑着,“此时右金军逼近天启,大端朝已无兵可战,自帝都发出勤王之令,各路诸侯郡守都整顿兵马,向天启而去,但并非为了勤王,只是为了抢先占领天启城,抢得玉玺而号令天下。所以商王也命我们整顿之后,速赶向天启城去与他汇合。”
去天启?少年心中一沉。终于要重新回那个地方了么?
他们行军了二日,前方烟尘扬起,另有一支军队赶来汇合。
“来,我来引见,这是姬昀璁将军。”菱蕊带着另一员女将来到牧云笙马前。
“昀璁?”牧云笙惊喊,“你怎么在这里?”
昀璁看到少年,却象是毫不吃惊。她冷笑着说:“我向商王借了一万军士,去夺天启城。”
“你为何要这么做?”
“天启城,那是我晟朝的故都。” 昀璁望向远处帝都的方向,“我不去夺?更还有谁有资格去夺?”
“可是……你用什么换来的军士?”
“自然是那传国玉玺。”
“你……为何……”
“在地下我就已经明白了,困守着那一千年玉玺有何用,不过是一守灵人罢了,只有得到真正的军队,才能实现我族恢复大晟的宿愿。”
少年叹了一声,“原来……你心中,从来也没有放弃过重夺江山的梦想。”
“正是,所以将来我们或许还有一战。”昀璁马上拱手道,“我要带军先走,告辞了。”
看着她的军队扬尘而去。菱蕊奇怪道:“去天启城的大路在西,她为何却向北面山中去?”
“我知道她去哪里。”少年说。
“莫非她知道近道?各诸侯都想先入天启城,此刻只怕都在路上日夜兼程呢。我们也加快些行速吧。”
“菱蕊,我也要与你分兵了。”
“你要去何处?”
“天启……”少年遥望远方,缓缓说道。
13
火光照亮着四面的山壁,这里没有天空,只有无尽的大地,岩石包裹在这个巨大的国度的四面,人们沿崎岖的路向下,不知走了多少里,转过峭壁,眼前是一片空荡荡的黑色,火光再也找不着附着物,立刻被深远的黑暗给吞没了。
“我们为什么要来到这里,我们跟随着你,不是为了躲到地下来的。”少年身边的人吼着。
少年却只是不说话。
突然在遥远的地方,升起了一只火箭,紧接着各处又有许多支升上了高空,他们突然炸开成了光团,并在空中长久的燃烧。这地下国度亮了起来,黑暗如潮退去。当人们看清了面前巨大的地下平原上排列的一切,每个人都无法抑制住自己的惊叫。
脚下的平原上,是几乎不见边际的闪耀着光辉的甲胄。
他们以为他们看见了一支军队,却突然发现那不是,而且整齐密集的摆放在地上的金属武器。
几个一人高的闪亮铜球沉重的缓缓滚来,到了牧云笙的面前,一串清脆的机括声,铜球突然分开了,展开成由许多铜杆连着的弧形甲盾,球中间的座位上,安坐着一个只有六七岁小孩般高的小人儿,晶石般的大眼,火红头发,俨然就是人们常常提起却极少能一见的地下河络族。
“陛下,你看到了,这是你要的十万机锋甲,都摆在这里。很抱歉花了这么久时间。但终于在约定的时间之前完成了。”
牧云笙点点头:“我相信河络族象爱惜火种一样爱惜自己的信誉。”
“那么您的许诺呢?我的陛下?关于我们河络能和人族平等的生活在地面上,重回自己的圣地北邙神山。您将不再宣称人族皇帝是诸族之王,承认人族与诸族都是平等的众生。”
“是的。我曾对帆拉凯色这么说过,我现在也对河络诸部落都这么说。我会重新给你们河络王朝。”
河络们跳出甲胄,对牧云笙深深行礼:“您也许是人族史上最昏庸的皇帝,因为你放弃了那些你们那些所谓伟大帝王奋斗了近千年死亡了无数人要追求的一统六族的梦想,但只有你有勇气做到了那些帝王们无法做到的事情,放弃那些虚无的极致的权力。那么,我们等着您兑现诺言,我们重返北邙之日。”
牧云笙回头对苹烟苦笑着:“你们看,我为了还一个债,又欠了更多的债,我这一辈子,终于要为偿还这些诺言而劳碌了。”
“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准备这些?”他身边的苹烟惊问着。
“从……我第一次挥剑杀人之后……似乎每天内心都会有声音提醒我,总有一天我要去面对更大的战争与杀戳,第一次被宛州军追杀后,我就派人去联系河络族……我想,他们不会放过我,也许终有一天……我会被逼到绝路,但我决不会束手待毙。”
“你说你知道一个巨大的武库所在,那其实并不是谎言?”
“这个天下曾经是我的,”牧云笙说,“而且以后也将是我的。这也不是谎言。”
“为什么?”苹烟望着少年却觉得如此陌生,“为什么你又决心去重新争夺天下?”
“因为从前,我以为我逃开了,一切都会过去。但现在我发现我错了,我逃走,放弃本应属于我的一切,只不过是让别人把本属于我的一切拿去毁坏践踏。我再也不会容忍他们这样做,我要打败牧云栾,打败所有曾想毁掉我,从我手中夺取一切的人。我心爱的女子,还有我的皇朝,所有我失去的一切,我都会夺回来。每一个企图抢夺走我心爱之物的人,都会付出代价!”
他转过头:“以后我的一生也许都会在戎马征战中渡过,我的身边只会有死亡与鲜血,苹烟,你不要再跟随我了。”
苹烟呆呆的站在那里,为什么他会是未平皇帝,为什么不是那个她初识时的游荡少年,那时他答应要带她去寻找一个没有战火的所在,可现在……他为了更多的事情,忘记了过去说过的话,正象他所说的,为了还一个债,又欠了更多的债,他这一辈子,终于要为偿还这些诺言而劳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