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不二身上的铁甲已经褪去,此刻只穿了件露肋直褂,宽宽的腰带上却还系着把环首弯刀。他嘿了一声,扭身就将那刀摘了下来,又惊又怒地用指头点着青罗喊道:“追上门来了你……你还想怎么样?”
青罗很想说大叔其实我不想怎么样,龙柱尊却不给他分辩的机会,红了眼睛提着刀就扑了上来。青罗摸了把腰上,猛然发现自己身上空空,他所有的东西,衣物兵器金钱,却都挂在白果皮背上了。青罗虽然淳朴,行路经验少,也明白眼下不是硬拼的时候,大喝了一声:“看暗器!”两手往外一扬,龙柱尊大惊,身形一挫,往下一蹲。青罗抹头就跑。
这时候,两侧围廊乘凉的兵丁已经围了上来看热闹。青罗返身冲入人堆中,大喝一声,振臂挥拳,把四五个兵丁直抛了出去,眼看在人群中挤出了一条路,突然背心一痛,却是被龙柱尊追上来蹬了一脚,登时从散开的人堆中飞了出去,直滚到门外。
他昏头昏脑地在地上打了个滚,爬起来看时,不由得叫了声苦。只见两头巷口都被带着刀枪的兵丁堵了个严实,原来此处府邸并不是天香阁,而是城中府兵的驻扎营房。现下正是换哨时间,下了哨的兵丁三三两两,提着家伙,到这儿来点卯,正看到一个人头前脚后地飞出大门,不由得起了一声哄,拖刀拽枪地赶过来看个究竟。
青罗长叹了一声,暗想:“不好,即摆要翘去(这个……青罗有点闽南口音)。”却见一道黑光,横冲直撞地冲入巷子口,那些堵在路上的兵丁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已经被撞了个人仰马翻,滚了一地。
青罗咬着牙跳起身来,一个箭步跃上那物事——就像在草原上跳上裸背的野马——两手紧紧扣住一个突起物,转眼间风驰电掣般冲出了巷子口去——一路上撞翻了十二个围观者,还从一个人身上跳了过去。
等青罗从脱险的喜悦中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身下的物事原来是辆怪车,那车子无厢无顶,无御无座,车底不过三尺见方,此刻他两脚虽然落在车上,大半个身子却都悬了空,要不是他双手紧紧抓着……青罗抬起头来,发现自己抠着的不是根柱子,却是另一个人的鼻子。
那人直挺挺地蹲在车上,像是在戏台上般穿了一身墨黑色的短打,面相瘦削,两耳招风,鼻子突了出来,像巨大的鹦鹉吻一样支棱在前面,头发被风吹得走了形,说是个人,倒更有几分像猴子。
“啊呀,不好意思,大哥。”青罗连忙放开手,却一个趔趄差点掉下去,只得又把手放回去,这回捂住的却是嘴巴。
那人无暇理他,此刻两眼血红,嘴里含含糊糊地叫着什么,瞬也不瞬地紧盯着前方,手上扯着一根安设在车尾的木把,就像是船橹,他把木把左掰右掰,那车子就惊心动魄地转着向,擦着墙边飞了过去。
再快的骏马也没跑得这么快过。青罗看见车子的木头骨架里,一些设计精巧的齿轮和棉线不停地被吐出再吞回去,六个轮子在车底下起起落落,跳,旋转,有时候甚至脱离车轴飞上半空,然后再落下来,叮当一声正好嵌在一个凹槽里。它们带着车子在青石板路上颠颠簸簸,上窜下跳,就像是狂风中舞动的一只鸟。
青罗在车上东看西看,终于看准了一根木头椽子,于是把那人的嘴松开,改扒着椽子不放。“对不起大哥,”他大声喊道,“你嘴里灌满了风,我听不清你在说什么。”
车子猛地一震,大跳了一下,几乎把青罗的肠胃都要颠了出来,他被那车子甩来甩去,晕头转向,简直想要吐出来。再来几下,我肯定就要掉下去了。他想。
他们转眼跑出了十几条巷子,越过了七八条沟壑,眼看着路上房屋稀少下来,人也少多了,青罗却觉得耳边呼呼风响,那车子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终于忍不住怯怯地道:“行了,大哥,多谢你救了我。他们没追上来,我们可以停了吧?”
那汉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回过头来瞪了他一眼,又以掩耳不及盗铃之势别过头去紧盯前方道路,气急败坏地道:“我靠,我要是知道怎么停,还用得着等你上来吗?”
话音未了,车子猛地一歪,像是轮子别上了什么石头,顿时失去控制,歪歪扭扭地朝一堵高墙撞去。猴子脸眼见不妙,使劲猛掰车尾木把,将全身都压了上去,车子一边全翘了起来,六个轮子悬在空中猛转,可还是逃不脱撞墙的危险。
青罗大惊,跳上前抓住木把一起使劲,只听得“咔吧”一声响,那木把断成了三截。猴子脸抢了上半段,青罗拿了下半段,各自抱在手里。他们只来得及愣了一瞬目的时间,就看到那堵断墙的影子遮天蔽地地扑了上来。
轰然巨响中,青罗只觉得自己被抛在空中,然后猛撞在一个坚硬的平面上,翻滚了十来个回合后才停下来。他昏头昏脑地爬起来,看到另一个人趴在满地木头碎片上,拱着屁股,死活不知。
他试探着上前捅了捅那人的屁股:“喂,你还好吧?”那人拱了拱,一头爬将起来,口里兀自絮叨:“本来我已经逐渐掌握了这车子的驾御方法,可你一上来重心就不对了……都怨你!”
也许是上衣太短腰带勒得太高的缘故,这人一爬起来,显得两腿特长,但也精神抖擞,不容小觑。
青罗说:“大哥,我也是被人追杀,没办法……”
那汉子摸了摸头上,一骨碌跳了起来:“我的发型……赔钱!”
青罗沮丧地摸了摸口袋:“我没钱。”
猴子脸怀疑地上下打量青罗:“好条大汉,能没有钱?”
青罗解释说:“我的钱都在骆驼上,可我的骆驼不见了……”
那汉子眼睛贼溜溜地大转,奸笑一声:“那就跟着我干点活,挣钱赔我。”
青罗踯躅说:“不行啊,我还有事……”
“没钱能办什么事,”那汉子斩钉截铁地打断他说,“跟大哥我干活不会吃亏,还包你吃住,怎么样?”
“不行……”
“哎呀,我头晕。”那黑衣汉子突然伸出一只手去,在空气里瞎摸,然后原地转了两圈,摔倒在地。“兄弟,”他颤颤巍巍地用垂死的口吻说道,“我被撞坏了,你不能就这样扔下我见死不救吧。”
青罗心地好,撞车又明显有他的责任,自然不能丢下不管,只好上前将人扶起。
那家伙爬起来时显得精神头挺好,就是歪歪倒倒地走不了路,青罗只好搀他回家。两个人又上路了,步态是偷偷摸摸地,脖子是转来转去地,眼睛是滴溜溜地——一个是天性使然,一个是担心哪边又飞出个横祸来落到头上。他们在混乱昏暗乱麻也似的巷子里穿了半天,直到天黑。青罗几次觉得他们不过是从一个圈子兜到另一个圈子,但那瘦皮猴脸突然站住脚步,狡猾地东张西望了一回,突然纵身跳过一道矮篱笆,动作敏捷机灵,一扫刚才还倒在青罗胳膊里的病恹恹模样。他跳过去后,在那头拼命朝青罗招手,青罗无奈,只得跟着跳过去。那边是一条窄缝,挤在两面墙中间,两人挤得站不住脚,那汉子却一伸手推开窄缝边墙上一扇极小的门。
那扇门又矮又小,如果不是那人带路,青罗怎么也想不到这夹缝里还另有天地。那人不知从哪儿摸出一根蜡烛点将起来,门里头居然是一间又宽敞又干燥的屋子,屋里堆满木箱笼包,看上去材质各异,靠墙挂着一溜样式怪诞的器械,青罗拼命眨眼,也就认出来几个什么飞虎抓、水蜘蛛之类的东西。屋内尚有一张大炕可躺三四个人,四面都是厚墙,只有炕头上有很小一扇窗户。
那人招呼青罗上了炕,盘起长腿对面坐下,又不知从哪端出一碟毛豆、一碟牛肉和一壶酒来,一面豪爽地请青罗吃,一面抢了大半牛肉塞到嘴里。青罗这才发觉自己饿得咕噜噜,于是将大半碟毛豆连壳吃了个干净。
吃完后,他推心置腹地对这个好人说:“我本是来厌火城找人的,我现在不但要找人,还要找我的骆驼。”
那瘦皮猴汉子问:“找女人吧?被女人骗的吧?刚到厌火的吧?不是我说你,就你这傻样,早晚被骗光银子和衣裳。”那汉子的问话其实针针见血,但青罗冥顽不化,“我不是……”他摇头说。
“还是跟我干得了,”那汉子始终不忘诱惑他,“这样吧,今晚你先住着,不收钱——放心,这么机密的地方,没有仇家找得到你。”
他话音未落,就听到外面有人拿着根重物咚咚咚地砸门,一个大嗓门不耐烦地喊道:“屋里的人,他娘的还没死吧,快给我出来……”
青罗凑在门缝上往外一张,这一下吓得浑身冒汗——原来找上门来的那粗壮大汉,不是别人,正是死对头龙不二。
三之乙
日影透过摇动的树叶间照射下来,仿佛无数金子打造的圆镜在濯濯闪动,让人什么都看不见。可即便是这样,千栏莫铜根本就不怀疑自己的话。
“还不现身?”
树叶子哗啦啦一动,露出一张瘦皮猴脸来。
“奇怪啊,”猴子脸蹲在树丛中嘟囔着道,“我算过的,这个时候的阳光,风向,都是对我最有利的。你不可能发现我。”
“你每次来都蹲在那,我怎么能不发现你。”老河络说。
猴子脸在树杈上挪了挪腿,找了个姿势舒服地坐了下来。“老家伙,算你狠。”他说,眼光贼溜溜地瞟着屋里。
屋子不大,只有三开间,却是中州式样的木梁柱结构双坡屋子,对着院子连着条长檐廊,木头柱子用油漆刷得漆黑发亮。窗户高高长长,上面架着花格窗棂,让室内始终光线暗淡。透过窗棂,猴子脸看到空空荡荡的屋子里只摆着一张雕花大床,床顶上吊着只暗红色的羊皮匣子,正在绳子末端上下晃荡着。
河络终于找到了一小壶昨天夜里剩下的水,他开始把水架到炉子上烧,好整以暇地道:“想要什么,就自个去取好了,您是熟客,就不陪您了。”
猴子脸骑在树杈上,把两条腿挂下来,眨巴了两下眼皮,用一种威胁性的语气喊道:“我辛爷看上的东西,没有拿不到手的。老头,你最好想明白了——不如乖乖双手把东西送上,免得大家伤了和气。”
“换点新词好不好,我听你说这话不下十遍了。”河络扇着炉子,头也不抬地回答说。
猴子脸在树上愣了愣:“我有来过这么多次吗?没有吧?”既然露了相,他就索性蹲在树上,从胳肢窝下掏出了支木匠炭笔,在一张皱巴巴的纸上开始又画又算起来,嘴里还发着狠,“等我下去了,看怎么收拾你。”
老河络舒舒服服地在树影下打扇泡茶。日影一点一点地拖过院子。莫铜喝完了一壶茶,打了会儿盹,醒过来看了看日头,说:“辛爷,你继续忙乎,我可要吃饭了。”
因为没有水,莫铜挠了会儿头皮,决定吃烤肉。他就在树下点起了堆炭火,不知道打哪掏出了几根豚鼠肉串,架在火上就烧了起来。不一会儿香气扑鼻,直飘上天去。
“喂喂喂,臭老头,”猴子脸在树上闻着那香味,不由得吞了口口水,“我在这蹲了多半宿了,连口水都没得喝,你太坏了吧,这么馋我。”他嘴上骂着,眼睛却贼,看出老家伙忙来忙去,在树下一步也没挪窝。
“你早准备好了是吧?哼哼,别以为我不知道,”他最后看了一眼,然后把那张画满了道道的纸一折,收了起来,“你这小院里门道可不少,这么会工夫就让我看出了一十八个,有几个是早已领教过了——老头,你也忒懒了吧,这么多天了也不换一换新的。今儿你辛爷要拿东西走人了。”他把炭笔在嘴里舔了舔,也放在怀里收好,慢条斯理地在树上站直身子,他这一站,插科打诨的嘴脸一收,脸上全是毅然决然的神色,显然已是准备放手一博。
老河络望着树上这人影,犹如在金灿灿的日光背景上的一面黑旗,也不免有些头皮发紧。那团黑影突然跨了一步,往下就是一跳,在空中翻了一个跟斗,轻飘飘地飞向院中,不带一点风声。
“好!”河络莫铜不由得赞了一声。
那黑影在空中团成一团,突然伸出只长长的右脚来,往地上落去,两人的目光都紧紧地盯着落脚的那一点。风仿佛凝固在河络与盗贼之间。伸得直直的腿便如一杆标枪,扎向这个暗布风雷的院子中。
“扑”的一声又轻又淡,仿佛一叶落地。那猴子脸瞄的第一点是地上淡淡的一个脚印,大概是莫铜早上出门时踩的——伸得长长的腿在脚印上轻轻一点,倏落倏起。猴子脸飞向空中。他在空中的第二步迈得又高又远,脚尖轻轻一点那辆翻倒在地的车子腿,便如蜻蜓点水,轻巧灵妙,毫无拖泥带水之势。第三点是放在地上的铜脸盆。他一脚踏在脸盆边沿上,另一脚一收,便金鸡独立,稳稳当当地停在了上面。他这三跳,一点机关也没有触动,离长廊却只有一步之遥了。
“有进步。”河络夸他说。
话音未落,只见猴子脸一个没站稳,一个踉跄从脸盆上摔了下来,眼看要摔个大马趴,幸好身手灵活,用手在长廊的柱子上一撑,终于站了下来。
“妈的,”猴子脸气哼哼地道,“你这是害人。盆里怎么能一点水都没有呢?这哪站得稳?就算是亘白系的绝顶高手,使出凌虚微步来,他这一下也站不住。”
“那我管不着,反正你是摔倒了。”
“倒?爷爷我还没倒哪,”猴子脸扶着柱子四处一望,得意洋洋地说,“好歹是到了廊子了,你院子里这些花活好像白费劲了吧,现在看你怎么拦我。”他连使了两次劲,要站直喽身子,却发现自己动弹不得,原来扶着柱子的右手竟然被粘在上面了。
辛爷不怒反笑:“靠,雕虫小技也敢拿出来现,没想到吧,我戴着手套呢。”他右手上确实带着付好手套,手套是小羊皮的,上面还带着四根钢爪,登墙上树,都方便异常。
“是没想到,”河络老老实实地说,“上次收了你的左手套,我就惦记着你右边这只好配套,没想到辛不弃辛爷您还真给送过来了。”他从腰杆里掏出了一根烟杆,就着炭点着了火,吧唧吧唧地抽了起来。
辛不弃褪下手套,一个跟斗翻上石阶,一只手已经摸到了门扇上。
他斜了河络一眼,那秃顶家伙依旧蹲在树下,不紧不慢地抽着烟斗,看他那付惫赖表情不像是假的,不由得心中一动。
他暗暗想道:“别以为我真是傻子,这还能不知道哇,门上肯定有机关。”
他回头一张,看见十一扇窗子都掩着,只有一扇是半开着的。“哼,我就不信了,什么都不碰,就能动得了机关吗?”他眼珠转了转,耍了个心眼,突然手一挥,一把飞刀射向树下坐着的河络,随后一个倒翻跟斗蹦到那扇开着的窗前。他不敢把手搭在窗沿上面,只是把头往里一探,耸肩提臀就要往里跳去。没想到只是这么一探,轰隆一声响,抬眼看时,一个黑咕隆咚的家伙从上面直罩了下来。
辛不弃“哎呀”喊了一声,脖子一缩,哪还来得及,直听得嘎嘣一声,一个鸡笼子落下来,正套在他脖子上。那个鸡笼子上大下小,口子上全是倒篾片,急切间难以摘下,辛不弃若要缩头,那鸡笼势必会卡在两扇窗间,只怕又会引发其它机关。此一刻他姿势古怪,不得不并腿而立,翘臀探腰,两手虚按,将脖子向前伸得长长的,以免鸡笼碰到什么物事。他僵在窗口上,斜着眼看到,那鸡笼子竹皮青青,分明是刚编好放上去的。
“本来窗子想弄成断头台的,大刀片子不够了,单单就这扇窗子上放了个鸡笼子——你小子最近怎么越来越狡猾了呢。”莫铜在树下拍着腿说。辛不弃忍不住动了动头,老河络被鸡笼的篾眼切割成了花花的几千个人像,辛不弃没找着他扔出去的那把飞刀落到了什么地方,想来也是没扎到那可恶的老头。此刻他头上套着笼子,进退不得,不由得又怒又悲,想道:我可是上半晌刚梳的头,这死老头没的搞坏了我的新发型。(又及:难不成我就这么站上一天?)
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舍不得媳妇抓不住流氓。那辛不弃号称厌火神偷第三手,怎能不明白这一点,此刻牙一咬,不退反进,顶着笼子便往屋里一滚。
鸡笼撞到地上的时候发出嘎吱嘎吱的古怪声音,辛不弃无暇顾及,一落地便双手往外一分,已是两把雪亮的短刀握在手中。他一落实地,便做好又蹦又跳又飞又滚的准备,以躲避手挥大斧的木头人会吐火的魂兽四面射出的淬毒羽箭三万吨的巨石直压头顶等等,但老河络却让他失望得紧,除了两块方砖在他脚下一声轻响,什么惊心动魄的场面也没有。
虽然辛不弃到过这院子好几次,进得堂屋却还是头一遭。此刻他头上依旧套着鸡笼,好在笼上的篾眼甚多,倒是不阻挡视线,透过篾眼,只见这房子黑沉沉的,不知深浅。屋中有六根柱子,却没有一堵隔断或屏风,地上满铺着方方的青砖,益发显得厅堂的空荡。此外便是一床一几,一桌一凳而已。
风不时地从窗棂间钻入,将床上的幔帐抛起,露出那悬挂在床架上的羊皮匣子的一抹红色来。那红色是少女等待出闺的羞怩,是桃花含苞待开的娇艳,风情中满蕴娇艳欲滴之意。任谁怎么也想象不出一名白发如银的干瘪河络,是拥有这么一只小匣子的人物。
虽然来踩点多次,辛不弃始终没搞明白这个匣子里会藏着什么贵重东西,但他知道越是维护严实的地方,就一定越有值得下手的东西;这个盒子越是神秘,就越是撩拨他那颗充满责任感的神偷之心。
“古怪,古怪。”辛不弃喃喃地道,不敢就此上前。他试探着翻转刀把敲了敲脚前的地面,那些方砖也没有突然崩塌,露出下面插满倒钩的万人坑来。他转了转头,活动活动因为重负而发酸的脖子,无意间瞥了眼窗外,却差点活活气死——那名死河络居然躺在树下,鼓着肚皮呼呼大睡起来,隔得老远也能望到翘着的下巴上面几茎神气的胡须。
“太不拿大爷当回事了,”他发狠地想,“老子这次不偷点什么回去还真对不起咱这张脸。”当下舞动双刀,向前踩了一步,又是一步。
没有丝毫动静。
辛大爷心下嘀咕,他的经验证明,外面院子里是步步惊心,处处惊魂,哪料到一到屋内便如飓风眼一般静穆,莫非那老头虎头蛇尾,做事顾头不顾腚,只要有人进得了屋子便举手投降?
他又再向前踏了五六步,手已经摸上了那羊皮小匣,辛不弃反手将右手刀插入腰间,刚要伸手去够那匣子,眼睛一转,看着匣子悬在空中是纹丝不动,那根系在匣子上的红丝绦便如一根细血线般红得耀眼,也不知有多少可怕机关尽在那一线相牵处。
辛不弃想了想,又从腰里拿出一条软索,松松地套了一个活结,挽在匣子上。他将绳子放长,后退五步,试了试脚下确实踏实了,刚要运劲拉绳,将那匣子拉过来,突地手上一顿,想想还是不塌实,害怕死老头机关厉害,顺着绳子扯动的方向飞过来找到他,于是又绕着两根柱子各兜了半圈,让绳子换了两个方向,这才放心,看了看堂屋里曲里拐弯绷紧了的绳子,这一番水磨工夫虽然耽搁了时间,却是保险得很。
辛不弃忍不住哼起了小调:“幸好我机灵躲得快,英俊的面貌才得以保存……”他抓紧绳子,手上用力一扯……
悄无声息地,又快若闪瞬,整个屋子陷入到一团强烈的难以名状的光亮中去,辛不弃的叫喊色声回荡在空屋子里,围绕着他的六根柱子脱离柱基开始旋转,越来越快,快到成了一圈明亮的火焰。突然一刹那,辛不弃发觉自己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摸不着,整个人仿佛脚不着地,飞速地往一个深渊里坠落下去。
他努力闭上眼睛,再睁开来,发现整个世界都突然倒转了,他的脚下是青天,而眼前……是视野中越来越大的一棵树。
可是屋子里怎么可能有一棵树呢?
他发觉自己的感觉没错,确实是在往下掉落——他正高高地悬在院落之上一百尺的空中,在飞速地落往那个装了一千个机关和躺了个死河络胖子的可怕院子中去。
辛不弃在空中哽咽了一下,把委屈和扑面风引起的泪水咽入眼眶。犯规,他想道,这回不是机关了,河络不仅仅用了自己最擅长的技能保护那个匣子,还在屋子里施了一个极小范围内的空间置换魔法,将物体移动一百尺。这并不困难,问题在于,移动生物是最难的,需要填盍和寰化系术士的双重操作;而更更关键的问题在于,没有哪个人有这么大的能量施展这样的魔法——只怕集整个宁州所有秘术师的力量,也难以将一个人移动这么远的距离;厌火这个城市中一个不起眼的小小破败院落,居然蕴涵有这么大的星辰力量——从来没有人告诉过他,这真是太不公平了。
他听到下面传来一阵阵的轰隆声响。大地隆起,破裂。六个巨大的木头傀儡从土中冒出,胳膊上各有一对巨大的铁爪闪着寒光。
这不公平,辛不弃委屈地想道,院子里所有的东西都会和他做对,按照规则,他已经过了这一关,却现在却又要落回去受尽非人折磨。看来只有使出最后一招了。
与院中那棵大树边擦身而过时,他硬生生地吸了一口气,身子突然在空中打了个折,铁一样的五根指头伸了出去,往一根看准了的粗树枝上一扣。虽然身在空中,仓促突然,这一拿却精准有效,端的是名家风范。辛不弃得意地想道:虽然今天没抢到宝贝,可也没让河络逮着,哈哈爷爷我走了!
就在得意之际,他却发现手伸出去抓了个空——那粗树枝无风自摆,居然让了开去。
他脑中闪过一个念头:连这棵树,也是假的。
大骂声中,辛不弃不由自主地直掉了下去,那六个木头人仰着头在等他。
“不要啊!”辛不弃喊道,听得耳边风呼呼作响。
在此之前,一切都在老河络算中,可是其后就有了一点小改变。
在掉落过程中,辛不弃头上套着的庞大鸡笼子在树杈上拌了一下,扯得这家伙整个人往上转了半圈,甩了开去,脖子扭了个几乎不可能的形状。辛不弃带着他的漂亮发型从笼子嘴里脱了出来,这一荡改变了他下坠的路线,屁股没有落到等着他的木头人的铁胳膊上,却“嘭”的一声,砸到了院子一角那辆倒翻着的车上。这一撞,登时连人带车飞了起来。
都说学武之人身手之敏捷更在头脑之上,那辛不弃眼珠子不停眨巴,虽然还不明白出了什么事,却已经手脚利索地抱定了车上的一根把手。那车子他在树上见过多次,虽然翻转在地,轮子总是空转不休。此刻连车带人在地上翻了几个跟斗,居然正了过来,四个轮子甫一着地,立时像疯了一样在地上飞驰开来。车子在院子中飞快地兜着圈,逾若奔马。莫铜也是吓了一跳,从躺椅上跳了起来,喊道:“哎哦,快下来!这东西不算,喂,你快下来。”
大树,屋子,河络,木头巨人。然后又是大树,屋子,河络,木头巨人。鸡笼已经破成了碎片,对头发的荼毒却似乎刚刚开始。辛不弃头晕得要命,却是还思路清晰。他努力抱着木桩,吞了口口水,道:“就不下来,打死我也不下。”他在院子里兜了数十圈,发觉老河络似乎也没什么主张,不由得嚣张了起来,冲着老河络挥舞起拳头:“男子汉大丈夫,说不下就不下。”说话间,也不知道掰动了什么,车子突然整个倾侧过来,在地上划出了条深沟,轰隆一声撞开院门,顺着狭窄的巷道飞一般地跑得不见影了。
莫铜呆了半晌,坐回树下,用手抹了抹头发,望望撞坏的院门,再望望屋子中兀自在绳上晃悠的红羊皮匣子,叹了口气:“这日子,怕是安稳不了咯。”
他这口气尚未叹完,巷道外突然席卷起一阵响亮的马蹄声,直冲到他的院门前蓦地打住,便如骤雨急停。一个高亢的女声在门外琅琅而道:“南药城车右上护军云裴蝉,拜见莫司空。”
三之丙
时大珩带着卫队,护送茶钥公子等人前往上城。小四一开始满不在乎地高坐在他那匹尾巴甩来甩去的瘦马上,悠闲自在地跟在后面,但他很快发现一路都有武装巡逻的卫士,这些人不仅仅是下城街道上随处可见的当地招募的府兵,更有许多衣甲鲜明的羽人弓手,肩甲上各有一束火红色的羽织樱花——这可是厌火城的精锐野战军。这些人混杂在衣着破破烂烂的居民和那些提着水火棍的府兵当中,就如珍珠落在沙砾堆上一般显眼。越靠近上城,这样精锐的羽人士兵就越多。他们毫不掩饰自己的紧张,都虎视眈眈地瞪着小四他们这些面生的人看。
在羽人士兵们的紧张神色里,还夹带着看不起四周的骄傲劲儿。他们不但看不起府兵,也看不起那些低着头在尘土里赶路的城民。他们个子高挑,每个人背上都背着长长的银弓,为他们的世代相传的箭术骄傲,但也奇怪,厌火军中最有战斗力的士兵,不是羽人箭手和骑兵,反倒是奴隶出身的厌火庐人卫。
羽人身体轻盈瘦弱,历来不擅近战,更无法披挂重甲上阵,因此庐人卫的铁甲步兵可谓独一无二。他们都是由异族的无翼民充当,不领青都军饷,只是收取城主的少量津贴,起初只是军中专管铸造兵器的匠人奴仆,后来演变为上阵的步兵。建立这支部队的本意,大约只是想做阻拦敌人骑兵的人肉盾牌,但却逐渐发展成了一支以英勇善战和忠心耿耿著称的部队。庐人卫起初创立时只有一千多人,在羽鹤亭手上发展壮大,因为不领青都饷银,也不造军册,具体人数多少竟然无人知晓,但委实是支不可小觑的劲旅。虽说羽人都极端蔑视粗鄙的无翼民,但庐人卫在厌火城却洗脱卑贱之气,成了羽鹤亭最荣耀的贴身卫队,地位尚且在寻常羽人之上。在这尊卑有别等级森严的宁州,这事颇不寻常。
小四此人确实天真烂漫,不谙世事,或者直白了说,有点二百五,但一个古怪的问题还是静悄悄地钻入他的脑袋:在王权势微的宁州,各镇城主拥兵自重,都是土皇帝一样的角色;那么堂堂一个厌火城的城主,却在自己的领地上小心翼翼,他防备的又是谁呢?莫非是强盗?再不就是传说中的悍匪?见鬼,只怕更有可能是恐怖的刺客。
此时天色已晚,已经可以看到上城那漂亮的白色城墙。时大珩刚松了一口气,突然从斜刺的巷子中穿出一骑白马,虽然道路窄小崎岖,但那黑衣骑者御术高超,马跑得又轻又快,碰到小障碍物就一跃而过,转眼奔到眼前。
小四心里一惊:莫非是那话儿来了?“管家管家。”他轻轻地叨咕了两声,就听到对面马上那人喊道:“时将军吗,主人叫我传话,他此刻不在城里,要我带公子到天香阁去见他。”
时大珩不禁愕然,此时天色快要黑下来了,带着贵客逗留下城中危险大增。但那人一身黑衣,正是羽鹤亭近身的庐人卫。他拨转马头,只留下一句:“你们跟在后面就是了。”
时大珩乖乖地分出一半兵来,护送小四和公子等人的杂仆车马继续前去上城,却喝令其他人马护送公子车驾,转向下城的南山路。
厌火城最著名的歌楼不在干净漂亮的上城,而是在下城南山路东段上。南山路可不是一条普通的路,它是厌火城最繁华最热闹的所在,一十二座画桥头尾相连,林立的客栈酒楼间,歌伎美酒并世无双。谁若到宁州来,不到南山路上走一遭,那便算白来了一趟飞翔之土。
与白天热闹夜晚冷清的上城正相反,这条路越到夜暗,成串的红灯笼越是将整条路照得耀眼分明,脂粉香气越是飘荡扑鼻,行走在此的女子也越是腰肢柔软,容貌如花。据说东陆上红粉香飘八十里的南淮,将城中色艺出众的歌女舞伎分为上中下三品,寻常女子不入品,最好的就要称为绝品了。著名的南淮十二楼中,可称绝品的也不过六十四人,那是东陆最繁华的商城情形;但在宁州这座小小的厌火下城中,就在南山路这一条街竟是丝毫不输给南淮啊。
厌火下城中,怕有二成的人都靠这条路吃饭:拉皮条的,小偷小摸的,起哄的,架秧子的,卖酒引浆的,赌博掷骰子的……形形色色。虾有虾路,鳖有鳖道,这些男女平日里井水不犯河水,各取所需,但今天却隐约有一股不和谐的气息弥漫在南山路上,那些嗅觉敏锐的老江湖们都感觉到了,只是任他们抓耳挠腮,东张西望,也找不出这种不安的根源来。
厌火城最著名的歌楼,便是临近街头黄鹂画桥的天香阁了。那是一座三层重檐飞阁的院落,门口高高地挑着三盏红灯笼。此时,临近院门的几名借着灯光卖挂炉烤鸭的、卖皮靴子的、卖古董玉的商贩原本正在谈天说笑,突然看到一名白胡子老头从街道尽头的黑暗中浮出,悠悠地走到灯笼红光罩着的一片亮里。
那老者眉目平和,衣着却是一领华贵的青罗纱,纱上绣着大朵的紫色牡丹。这人走得甚慢,一行一动都带着股缓慢的优雅情调。从这种从容不迫的步调里,那些老江湖们一眼就可认出这是名羽人贵族。羽人行动敏捷,日常生活中却追求这种缓慢动作透露出的高雅。
只是,一名羽族贵人,怎么可能半夜行在下城的街道上呢?
老者随身带着一名健仆打扮的汉子,那汉子长手长脚,身材瘦弱,就如一根铁棍,最离奇的是脸上竟然戴着一个铁面具,描画着红黑相间的眉眼,看上去狰狞异常。那些在厌火城厮混得久了的角色都想起一个传闻,不由心中一跳。
看着这两人走过来的城民们突然都怀疑自己的眼睛有点花,因为他们觉得那两人身后的夜色隐隐约约地似在翻动,仿佛整个夜晚都因为这两个人的出现而被搅动了。
他们刚在奇怪,却发现翻动的夜色原来是上百名黑衫大汉正从街道两侧阴影里静悄悄地涌出,这些黑衣大汉,正是厌火军中一贯最骁勇剽悍的庐人卫。而那个戴着鬼脸面具的人,也正是庐人卫的首领,刀术凌厉的鬼脸将军,却以毫无怜悯之心闻名远近。
江湖上传闻鬼脸是整个宁西最顶儿尖的高手。厌火城里能和他比肩而立、当得其对手的,不过寥寥二三人。这二三人中,就包括黑帮铁君子手下的勇士铁昆奴、飘忽不定行踪难觅的黑影刀、只在传说中现过身的白影刀。许多人猜想,这几个人之间,早晚会进行一场龙争虎斗,且看是谁当得“厌火城第一武士”这一称号。
腿脚麻利的人都已经闪开了,但总有些不知事的愣头青还在发呆,立刻被涌上来的黑衣庐人卫们给呼啦啦推到一边,摔了几个跟斗。两个架着锅起油条的小贩躲闪得慢,被连油锅一起打翻在地,发出巨锣一样的轰鸣。整条街顷刻间都安静了下来,随即天香阁前后两百步内的场子被清个一空。
那名老者咳嗽一声,缓步走入歌楼。
天香阁玄关之后的大堂里,摆放着十来张酒桌,每张桌子都用半透明的帘幕围绕着,影影绰绰地可以看到持觥的酒客和吹弹的歌女。酒客们看到老者进门的架势,都悄悄地停下杯盏,不敢开声。
迎面一个托着泥金茶盘的小茶倌儿站着发愣,被鬼脸人伸出一只手在肩膀上一挥,登时平着飞出数尺,盘中茶盅居然一个也没有打翻,他这下愣得更厉害了。
老者没有理会堂里呆坐的那些人,透过这些帘幕和整排的落地长窗,可以看到中庭里那纵深极长的花园。老者似乎对天香阁的路径很熟悉,径直推开长窗,往花园深处走去,鬼脸人跟在后面。
这间花园两侧连着长长的回廊,加上前厅后楼,四面都是长长的檐顶,坡向院子中心。这是东陆形制的建筑方式,下雨天时,四面的雨水都会顺着檐沟和三角形的瓦当滴水汇入庭院,寓着肥水不流外人田之意。
花园里种着无数奇花异草,散发种种异香。木贼草、燕子飞、绣球、水仙、火红色的美人蕉、还有极多的白色山茶、芍药、水艾草。行在长廊上,就如同被透明的花香包围了起来。
只见花园的尽头是一排次第折角的小楼,这里就是有名的南山六玉阁。有一道又长又陡的楼梯,独独通往最后那座楼。
楼梯顶上摆放着一张又长又宽的扶手椅,椅子上独自坐着一条大汉。那大汉高有八尺,头顶精滑溜圆,光着膀子,露出一身虬结的肌肉。远远只见他右耳垂上挂着一个硕大的金环,手上提着一根铁棍,看见那老者和鬼脸走上楼梯,站起挡在了面前。
他这一站,就将楼梯堵了个严实,当真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气势。那光头大汉虎视眈眈地瞪着两人,也不说话。
鬼脸在面具后翻起白色的瞳仁,两人对目一撞,旁人仿佛听到铜豆落在铜锣里的脆响。
老者微微一笑,他的笑如春风拂面,让绷得极紧的弦松了下来。
他对那光头大汉说:“我这次来,只是喝酒,没有别的事。天香阁难道还怕客人多吗?”
那光头大汉朝楼梯后努了努下巴,闷闷地开了口:“羽大人既然是客人,没必要带这么多人上去吧?”
老者转身看了看,仿佛刚注意到跟在他身后涌进园子里的上百名黑衣人,惊讶地皱了皱眉,冲着楼梯下面道:“你们跟过来干什么,都出去。这是天香阁,挂着铁爷的牌子,若有人敢闹事,自然有铁爷负责。”
他转向那光头大汉,用一根指头点了点楼梯尽头挂着的一块玄铁牌子,问道:“铁昆奴,我说的是吗?”
那块铁牌子六寸见方,乌沉沉的,上面刻“铁浮图记”四个大字。
那大汉将血红的眼瞪过来:“羽鹤亭羽大人,你言重了。即便没有铁爷的牌子,这满厌火城,也没人敢碰你。”
老者打了个哈哈,朝后面摆了摆手:“你们都在外面等着吧。”
那上百名黑衫人暴雷般齐声喝道:“是!”这一声喊齐整异常,震得房梁抖动,显出庐人卫的训练有素。楼内楼外的那些闲人都听得心里发毛,蟊贼碰上正规军,毕竟心中惴惴。不少酒客已经脚底抹油,开始往外溜去,却也还有些不怕死的杀货依旧不肯走,赖在这里想看看热闹,毕竟城主大人随驾的风采,不是等闲可以看到。
过不多时,茶钥公子和小四将军被时大珩带到了天香阁小楼中。
有美女看了,小四兴奋地想,推门而入,却大所失望。原来这小楼还有一个前厅,他两人只见到羽鹤亭正坐在空荡荡的几前喝茶,一个铁面人独自站在身后,连个侍侯的丫鬟都没有。
寒暄过后,双方直吃了七八十盅茶,喝得肚子高高隆起,茶钥公子始终不提正事。小四只拿眼睛瞄看那个铁脸人。
羽鹤亭微微一笑,说:“鬼脸将军是我心腹。”
茶钥公子又左右看了看,还是不说,只道:“这是那个什么铁爷的地方?我们寻思的事,这个……在这里岂非……”
羽鹤亭哈哈大笑:“正是要在铁问舟的地方谈事,方保得万无一失,公子不妨直说吧。”
“好,好,好,那我也就不掩瞒了。羽大人的事,家父已联络上了沙陀蛮。”
“哦。”羽鹤亭不动声色地又给两人添上茶,笑咪咪地说,“这是厌火臧楠山的初茶,自然比不上茶钥的十八品,但也鲜嫩清香,别具一格。”
小四愁眉苦脸地接过茶杯,只可怜被一肚子水撑得半死,又饿得咕噜噜直叫,他只盼公子和这人赶紧谈完事,好出去找几个漂亮姑娘侍侯着,狂吃海喝一番。
羽鹤亭却不着急问结果,又问:“茶钥与沙陀交战良久,他实力究竟如何?”
“当年风铁骑飞夺灭云关,宁州十万蛮族大军风流云散,虽然被剿灭一部,但大半流窜乡野,为匪为盗;现在宁州衰微,这些流寇重新聚集到沙陀麾下,带甲武士三四万,控弦之士五六万,加起来就有十几二十万,实力着实不可小觑,不可小觑呀。”茶钥公子挥着扇子连连摇着头说。
羽鹤亭见他不肯直说,莞尔一笑。他自然知道茶钥和沙陀几次摩擦,却接连败战的事情,若非茶钥城主早与沙陀暗中来往,互通款曲,只怕输得还要难看。
又问:“那么南药比之如何呢?”
“南药?哈哈,南药。”茶钥公子先是大笑,后又冷笑。小四也连忙陪着先大笑后冷笑,不过比之公子慢了半拍,大笑声和冷笑声混在一起,未免有点古怪。
茶钥公子拍着胸脯说:“城主如果能拿定主意,南药不烦劳沙陀动手,就由我们来解决了。”
他代表父亲前来谈判,自然不能由着羽鹤亭问个不休,于是端起杯子狡猾地问:“城主的厌火军实力雄厚,在八镇中一贯排名在前,何必找沙陀帮忙呢?”
羽鹤亭哈哈大笑。他笑起来的时候,眯缝起眼睛,眼角上斜,看上去就如同一只上百岁的白须狐狸:“不瞒你说,厌火要是只图自保,那是易如反掌啊,此刻我要借助你们茶钥的力量,自然不敢有丝毫隐瞒。”他斜眼看了一圈,开诚布公地说:“我要对付的是风神和黑翼啊。”
“啊也,”茶钥公子愣了愣,手上喝完的杯子忘了放下来,“羽大人要对这两镇下手?他们可是青都羽王的忠臣啊。”
羽鹤亭在谈论这造反的大事时,脸上的笑意只有更浓。他道:“金山、白河反了这么多年,以为能够偏安一隅,但翼动天性情刚强,心多猜忌,他入主青都后,岂容卧榻之旁有人酣睡?这几年来,别提金山和白河,我们其余几家的日子又何尝好过。”
他脸上依旧带笑,却突然“喀嚓”一声捏碎了手中的杯子,茶水流了一桌,那些银针一样的茶叶也散落一几。
“如果不把他……”他微笑着说,“又怎能维持住当前局面呢?”
茶钥公子“哦”了一声,手里的杯子依旧停在半空,以称傲茶钥的滔天谋略想了良久,脸色有点发白:“原来羽大人是想动青都?”
“不错,”羽鹤亭点头道,“要对付青都,我的厌火军必然要先全力应对风神风铁骑及黑翼风云止,如果姓铁的在背后搞我一下,那也是麻烦事一件。只要沙陀蛮愿意帮我解决掉这肘腋之患,我就可与沙陀结盟,牛马粮草金钱都不在话下,整个下城,”羽鹤亭举起宽大的袖袍在空中划了半个圈,“这等花花世界,也任由他劫掠。”
小四想着入城来一路看到的稠密房屋人群,还有街上的无数美丽女子,眼前这雕梁画栋的小楼,如果全落到沙陀那不通风月的蛮子手里,未免有点可惜,不由得“咕”的一声吞下一口口水。
羽鹤亭仿佛看出他的心思,笑道:“我要的是整个宁州,小小一个厌火城,有什么可惜。”他掉头看着茶钥公子,推心置腹地道:“若我大事成功,三寐河以西的三方宁州,都是你家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