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意志与野心 ——
Ⅰ
宇宙历七九八年,帝国历四八九年的四月至五月间,银河帝国军和自由行星同盟军在伊谢尔伦回廊发生的攻防战,战术上有许多话题和教训在后世广为流传,但战略上则被认为毫无重要意义可言。然而,这场攻防之战帝国军若是获胜,后来人类的历史无疑势将改写,至少像尤里安·敏兹这个原本微不足道的人物,能够一跃登上历史的舞台,全拜今年的这场战争之赐。历史上,没有一场战争不具有深远影响。
在这场战争的最后一幕,帝国军挽回了一部分颜面。争先恐后、漫无章法地穷追帝国败军不舍的阮邦修和山卓·雅拉肯这两位少将的舰队,丝毫不知道大难临头,一无所觉地被诱进到帝国军预先设好的、巧妙地结合了细密和大胆的陷阱当中。
“敌军自背后来袭!”
监控员惊慌失措地喊道,粉碎了同盟军的胜利大梦!阮吞了吞口水,自指挥席中站起来,只见在回廊的天顶顶端方向,帝国军自不能航行的危险地带迅速俯冲而下,阻断了同盟军的归路。这是渥佛根·米达麦亚指挥的最精锐部队,阮和雅拉肯先前以为是战败遁逃的残余兵力,实则是米达麦亚舰队的后半部,为引他们上当,故作后退状。
“为坎普提督报仇!一艘都不能留,给我杀个精光!”
米达麦亚所下的不是命令,而是煽动。稳操战术成果的他,此刻已不需要步步为营地下达细微的指示,只消算准时机便可以了。
在此同时,拜耶尔蓝中将所指挥的舰队也不再伪装逃走,打开了全部炮门对准卒不及防、来不及刹住前进势头的追击者,舰炮齐射。
同盟军的舰队有如一头撞到一面巨大的光壁上。
高密度的能源分子与超合金分子,以亚光速的相对速度相互冲撞,刹那间,一方被消灭了,撕裂的舰体和四散的人体,在无声的悲鸣中,布满了宇宙空间。同盟军的舰艇,或蒸发化为虚无,或爆炸四处纷飞,或断成两截在宇宙中翻腾,在帝国军阵前交织出死亡的锦绣图腾。
目击这一切的人,全都噤声地看着眼前这华丽辉煌的光影之乱舞,其中也不乏有人是纯粹抱着“美与善之间本就毫无关连”的心态,兴味盎然地观赏着这幅凄美的景象。
前后挟击同盟军舰队的帝国军,齐声合唱出死者的挽歌:第一小节,负荷过重的能源中和磁场破裂;第二小节,贯穿舰体的复合装甲;第三小节,舰艇爆炸;于是一首挽歌就这样戛然而止。
“下面!快!往天底方向逃走!”
雅拉肯绝望地嘶喊。同盟军的残余舰只为了躲避自上而下的残酷攻击,争取生存的时间和空间,顾不上抵抗,像一头被猎人追捕的负伤野兽一般,慌不择路地朝天底方向拔足狂奔。
然而,这只是稍稍移动他们的墓碑座标而已。在他们的去路上,和米达麦亚并肩齐驱的帝国军名将奥斯卡·冯·罗严塔尔早已埋伏以待,在指挥官指示下,全舰队的主炮均填满能源,张牙舞爪地等待着猎物自投罗网,准备让他们浴身在火海中。他们尖锐的目光杀气腾腾,眼看着同盟军像自杀似的一涌而下。
“所有主炮齐射!”
罗严塔尔一声令下,无情的炮火连珠齐发,场面壮观,摧枯拉朽地击溃同盟军的舰列。光剑将他们劈开、击碎,为了某种目的而制造的金属和非金属物体,如今碎裂成数以亿计毫无意义的破片,在虚空中飘散开来。
这是一场一面倒的战斗。狼狈万分的同盟军,指挥系统欠缺统一,只懂漫无目的地四处乱窜。反观帝国军兵力雄厚,战术层出不穷,指挥官人才济济,整体配合完美无暇,在在显示出帝国军胜券在握。而面临死亡的人,显然再没有机会记取这次的经验教训,作为将来的借镜了。他们被追赶、被粉碎,最后只能袅袅散放出比萤火更细微的光芒,终至完全消失。
“这些乌合之众真的是杨威利的部下?亚姆立札会战时并不是这样的!”“疾风之狼”颇为不悦地自言自语道,表情显得有点失望。一旦失去杰出的总司令官,军队就会如此一蹶不振吗?
被六道能源光束同时击中,在爆炸的光芒漩涡中,阮邦修少将连同他的乘舰一起自这个世上消失了。
山卓·雅拉肯少将虽然比阮多活了些时候,但也仅有五分钟吧,最多也不超过十分钟。光子飞弹直接击中雅拉肯的座舰,舰艇一折为二,包含舰桥的前半部,撞上一艘己方的巡航舰,同时爆炸开来。
“又有敌军舰队!这次更多,超过一万艘以上!”
当此报告传至时,战场上剩下来的,可说人人皆胜利者。米达麦亚和罗严塔尔透过通讯萤幕对话。
“听到了吗?罗严塔尔!”
“杨威利本人可能也在其中,怎么办?你要继续打吗?”
“这个……虽然很想和他较量,不过,如今再战也没有意义了!”
战况不利的话,杨一定会逃到要塞里去。更何况帝国军的战线和补给线,差不多已达界限了,应该趁敌军主力到达之前赶紧撤退。两人达成一致的决定,虽然这一点点的胜利尚不足以弥补坎普和缪拉的惨败纪录,但若无视战况演变,一意孤行,最后将难以收场。
米达麦亚忍不住摇头叹息。“动员千万大军甚至要塞,辛苦筹谋数千光年的长途远征,所换得的代价竟然是一败涂地,独独造就杨威利一个人的威名吗?哎!”
“唉!战场上是没有百战百胜的——这倒是和罗严克拉姆公爵所说的没两样。暂时撤退吧,杨威利的人头总有一天会落在你或我的手中!”
“缪拉也很想要吧?”
“哈!看来今后的竞争会更加激烈了!”
露出无畏的笑容,两位青年提督立即着手准备撒退。把全舰队编成以一○○○艘为单位的小队,一队在退时,随后的一队负责掩护其背后,井然有序地撤出战场。先遣部队由米达麦亚率领,同时负责调整全体舰队的秩序,断后的部队由罗严塔尔指挥,采取逆袭的态势,以防同盟军攻来,漂亮地完成整个撤退行动。
就这样,当杨威利转乘战舰休伯利安,率梅尔卡兹一行人抵达时,放眼望去,满目皆是己方的舰艇残骸和远处的点点光群。杨没有下令追击,他指示立即救出生还者,返回伊谢尔伦要塞。
“看到了吗?尤里安!”
望着亚麻色头发的少年,杨喟然长叹道:“这就是名将的战争手法!抱着明确的目的,一旦达成之后,就应脱离,不该再恋战。打仗就得这样才行!”
阮和雅拉肯就是欠缺这一点,这恐怕就是杨的言下之意,只是不能在此种场合说出来罢了。
帝国军——应该说莱因哈特军的人才,可谓多如过江之鲫啊!倘若年轻的红发勇将齐格飞·吉尔菲艾斯还活着的话,杨要获胜就更是难上加难了。当然,这已是不必再担忧的事了……
“格林希尔上尉,向全舰队传达归返命令。”
“是!阁下!”
“还有,尤里安,好久没有喝你的红茶了,给我冲一杯好吗?”
“没问题,阁下。”
少年飞奔出去。
“尤里安真是了不起呀!”
梅尔卡兹对杨说道,语气沉稳而恳切,他只是想将尤里安看破帝国军策略之事,传达给这位稍微脱线的监护人。
“尤里安哪……”
杨掀起军帽,搔搔黑发,杂乱的头发又长长了些。审查会期间,有人曾无聊地挖苦他道:“一点也不像军人的发型,帮你理个凉快发型,怎样?”
“你知道吗?我一直不想让那孩子成为军人,不过,事实上,即使我命令,他也不会放弃。”
“那样有违民主的精神哦!”
梅尔卡兹开玩笑道,杨只得礼貌性的笑一笑。其实杨内心感到一阵刺痛,因为就种种迹象显示,这一天——杨不能再阻止尤里安往军人的路上迈进之日——终于来临了!
Ⅱ
费沙的首都,夜色轻笼,原本应是躲避黑暗的休息时间,但费沙的居民并不是简朴的原始人,即使在夜里,各种活动依然热络地进行着。
自治领主鲁宾斯基的宅邸灯火通明,形形色色的人物进进出出,俨然是另一处人类杜会的中枢地带。
鲁宾斯基并没有像神祗一般地受到崇拜,也没有像天使一样受到爱戴,人们尊敬他,只因他是一个势力强大的统治者。
有一天晚上,副官鲁伯特·盖塞林格来到他的书房,向他报告一件事,一个世纪以来,一向保持均势的三国——帝国、同盟、费沙,势力比率终于改变了。
“正确数值要到明天中午才能计算出来,我大略看了一下,比率是这样的,帝国四十八,同盟三十三,我费沙则约变成十九了!”
帝国的门阀贵族势力几乎被一扫而光,下级贵族和平民阶层的人才逐步被网罗登用,促进了人事的新陈代谢,也消除了政策的闭塞感。同时,随着贵族所独占的财富重新分配,各项社会投资大幅增加,经济活动也热络起来。另一方面,旧贵族虽然因而穷困潦倒、苦不堪言,但受惠的却是绝大多数的民众,因此并没有造成社会问题。只是缺乏生存能力的旧贵族,最后势必会渐渐被社会淘汰。
而同盟的国力则出现令人不忍卒睹的低落惨状,前年亚姆立札会战大败和去年内战的打击,是其主要原因。在这短短两年不到的时间内,军力急转直下,减少了三分之一不止。更令人忧虑的是,社会维持体系也逐日式微,各行各业意外事故的发生率大幅提高,市民对政府的信赖度更是一落千丈。
又加上消费物资所带来的压力,生产量减少、品质低劣、价格上升——三者合一,加快了步向毁灭的速度。
“要不是亚姆立札会战时败得那么凄惨,同盟的国力也不会落到这步田地!占领伊谢尔伦之后,他们应该采取和平攻势,将帝国内的旧势力和新势力玩弄于股掌之间,有效地达成对自己有利的外交成果。但他们却没有这样做,反而贸然发动毫无胜算的军事行动,最后把自己逼进丑态百出的窘境!他们的愚蠢简直是罪恶!”
此外,由于与帝国长期对立,无法削减军事开支,更不能缩小军队规模,造成现在同盟经济的窘境,莫此为甚!因为同盟的国民生产总值有百分之三十以上必须投入到军事支出。
一般而言,平时军事费用占国民生产总值的比率最高不应超过百分之十八。至于战时如何呢?以战败前夕的交战国而言,有时可超过百分之百,这时,过去的积蓄将被啃蚀殆尽,由于消费远超过生产,所以经济亦将由贫血状态步向死亡。
“但愿同盟能长此以往下去,当他们的国家经济破产之时,也就是我费沙接收同盟之日!然后,迫使帝国承认费沙在同盟的权益,届时,宇宙事实上已经掌握在费沙的手中了!”
对于年轻副官的滔滔雄辩,鲁宾斯基默不作答,只是流览着手上的资料,隔了半晌才说道:“总之,多留几步棋,从中留下最有效益的就行了!”
“我知道!该做的,我都安排好了,请放心!对了,帝国军的科学技术总监胥夫特该怎么处置?”
“关于这个问题,我正想问问你的意见哩!”
被反问回来,年轻的副官立刻明快地答道:“他已经没有利用价值了,还不自量力地对我们扩大要求,不如趁现在把他给甩了!”
他一度闭嘴观察自治领主的反应,然后意志坚决地放言道:“相关的文件已准备妥当,只要征得阁下的同意后,随时都可以交到帝国司法部的相关人员手中!”
“好!马上去办!废物不速速排除,污水将堵塞不通!”
“遵命!”
下达命令的人和接收命令的人,似乎都不把胥夫特当人看,一旦对方失去利用价值,便将其弃若敝履,其冷酷无情可见一斑。
“这件事就到此为止吧。对了,明天不是你母亲的忌辰吗?你可以休息一天!”
自治领主冷不防对他这样说,年轻的副官斜嘴一笑,这种笑并不代表任何意图,只是他的习惯而已。
“啊呀!阁下连我个人的事情都这么关心,我真是受宠若惊!”
“理所当然而已……你是我血脉相连的至亲嘛。”
盖塞林格的上半身不禁微微一晃。
“……您都知道了?”
“我对不起你的母亲。”
自治领主与副官——这对父子互相静静对望着,没有丝毫温馨的气氛,父子之间彼此的关爱早已干涸,而各自带着不同的表情。
“您还记挂在心上吗?”
“啊!一直都……”
“我母亲在另一个世界若听到这番话,一定会很高兴。我代她致谢!不过,其实,您大可不必放在心中。当年,在三餐不继的穷人家女儿和全宇宙财富屈指可数的富豪千金之间,换作是我也会与阁下……嗯……和阁下作同样的选择!”
鲁宾斯基的儿子有点不知所云,但不出数秒,立即又恢复常态。
“……我只是个刚从大学毕业,不知天高地厚的庸才,您却将副官的重任交给我,是因为您对我的父子之情吗?”
“你真这么想?”
“我不敢奢望!我对自己的能力,多少有点自信,因此我认为您是认定我的能力才选上我的。”
鲁宾斯基面无表情地望着气势昂然,侃侃而谈的儿子。
“在内心里,你跟我太像了;外表上,就像母亲……”
“谢谢!”
“费沙元首的地位不是世袭,想成为我的继承人,不是靠血脉,实力和声望才是最重要的!花点时间,培养本钱吧!”
“您的话,我会铭记在心!”
鲁伯特·盖塞林格躬身行礼,或许他是为了躲避父亲的视线而掩饰自己的表情,但相对的,这样一来,他也看不到父亲的表情了。
不久,鲁伯特·盖塞林格自父亲——自治领主的跟前告退。
“实力和声望,哼……!”
鲁宾斯基的儿子,抬眼望着父亲宅邸的灯光,发出不屑的低语。
“为了达到目的,你尽管为所欲为吧!自治领主阁下!自己不花任何工夫却叫我做这做那,真是矛盾哪!别忘了!我是你的儿子啊!”
透过侦测电视的画面,鲁宾斯基看着搭上地上车离去的儿子。他没有叫佣人,自己动手用杜松子酒和蕃茄汁调配鸡尾酒,做成一杯“血腥玛丽”。
“鲁伯特和我太像了!”
鲁宾斯基指的是野心勃勃、富有霸气、冷静、善于思考、工于心计,必要时会不择一切手段达到自己的目的,排除任何挡在自己前面的障碍……
这种危险人物,不能放在远处任其自由行动,必须置于身边,就近监视和控制。正因为如此,鲁宾斯基才提拔他为副官。
或许,鲁伯特的资质远在父亲之上,但父亲却比他多出二十年以上的阅历经验,相差了这二十年以上的人生经验,并非是光靠天赋的才能就可以弥补得了的。为了赶上这段差距,鲁伯特势必要付出莫大的努力吧!但是结果他又能得到什么呢?这仍是个无人知晓的未知数……
Ⅲ
在罗严塔尔和米达麦亚两位提督的保护下,打了败仗,只剩下顶多七百艘舰艇的伊谢尔伦回廊派遣军终于班师回朝了。经过这次惨烈的战役,帝国军总计损失了总司令官坎普上将、一万五千艘以上的舰艇、一百八十万以上的官兵、还有秃鹰之城要塞,几乎可说是全军覆没。
在以往的历史中,帝国军——特别是莱因哈特及其部下们,从来就没有过类似这次一败涂地的纪录。虽然在亚姆立札会战中毕典菲尔特的“黑色枪骑兵”舰队曾被杨威利打得七零八落,但这不过是大获全胜中的一个小小挫折罢了!在这场战役的最后,尽管米达麦亚和罗严塔尔也曾经对穷追不舍的敌军予以强力的反击,但这只代表一个小战术的运用成功而已,并不能挽回作战全面大败的事实!
许多人都预测罗严克拉姆公爵一定会把生还归来的副司令官奈特哈尔·缪拉骂得狗血淋头,严加惩处。
而当缪拉头裹着带血的绷带赶赴元帅府向莱因哈特负荆请罪时,他跪在年轻元帅的面前说:“下官承蒙阁下您委以重任,如今却未能达成任务,不但损兵折将,还使得司令官坎普提督因而战死沙场,大败而回,此罪真是万死不辞,现在我却还厚颜活着回来,是为了报告事情经过,以待阁下裁处。只求您能从宽处置其他的部下,所有的罪过都让下官一人承担……”
深深俯首的同时,赤红的鲜血自绷带渗出,流到了脸上,但缪拉仍动也不不动。
莱因哈特用他那冷峻的眼神凝视着这位战败的提督好一阵子,终于在所有大臣的面前说话了:“卿无罪!你这次打了败仗,下次再带罪立功就行了。这次长途跋涉,也够你辛苦的。”
“元帅……”
“我已经失去坎普提督了,现在更加不能再失去你。好好养伤吧!静候回复现役的命令。”
单膝跪地、深深低下头行礼的缪拉,头部伤口未愈,再加上长期身心受到痛苦煎熬及情绪上的紧张,此时忽然之间松弛了下来,以致他还未开口答话就猛然地失去知觉,身体笔直地往前倒了下去,匍匐在地上。
“来人!立即将缪拉提督送到医院!另外,追封坎普为一级上将!”
就在莱因哈特下达其它善后命令的同时,他的亲卫队长奇斯里已和部下合力将缪拉送往医院去了。看到这位年轻的主君如此宽宏大量,所有在场的大臣都松了一口气,感到相当高兴。
其实,当莱因哈特得知部下惨败的消息时,他的反应是相当愤怒的。他认为即使战况不利到我方不得不撤退的地步,也不至于使兵力折损九成以上!所以当他听到此一消息时,气得将手中酒杯摔在地上,并且立刻回到书房。他心里想着一定要严惩缪拉,不过,当他看到镜中自己胸前的坠子时,他又想起了已经死去的齐格飞·吉尔菲艾斯。吉尔菲艾斯曾经在亚姆立札会战后,向他进言特赦打败仗的毕典菲尔特。如果他还在的话,一定也会劝他赦免缪拉吧。莱因哈特这样想着,在心里对友人说道:“像缪拉这样的人才真的是不可多得,要他为了无益的战争而死是愚蠢的行为啊!还是赦免他吧!吉尔菲艾斯,这就是你想对我说的话吧?”
莱因哈特对缪拉虽然宽大,可是他对科学技术总监胥夫特上将就没这么好了。他把胥夫特找来,当面问他:“我倒想看看你还有什么话好说!”
莱因哈特一副要对他兴师问罪的样子。胥夫特则仍然自信满满地辩解:“在下所提的案子并没有错,作战失败的责任应由统率指挥的人来负起来才对!”
他竟然还死咬着己被赦免的缪拉不放。
英俊貌美的帝国宰相对着他冷笑说:“你还在这里浪费唇舌,我并没有说你是因为作战失败才有罪的啊!克斯拉!你过来,告诉他他犯了哪些滔天大罪。”
随着军靴声的响起,有一位军官应声走了出来。
他就是这一年刚被莱因哈特任命为宪兵总监兼帝都防卫司令官的伍尔利·克斯拉上将。克斯拉上将那轮廓分明、有棱有角的面孔朝向科学技术总监,以严峻的神态冷然道:“胥夫特上将,你已被捕了。罪名是收贿、私吞公款、逃税、不尽职守、泄漏军事机密!”
说完,他把手一挥,旁边六个孔武有力的士兵马上包围了胥夫特,并且将他逼到墙边上去。此时科学技术总监已面如死灰,他之所以闻之色变的原因不是因为这些罪名是冤枉他的,而是因为料不到这些他所秘密犯下的、自以神不知鬼不觉的罪行竟然被赤裸裸地揭发了!
“证据呢?……”
他仍不死心硬着头皮强辩着,但也只是在虚张声势罢了!左右士兵们上前扣住他的手腕,他立刻发出痛苦挣扎的声音。
“把他押下!”克斯拉喝道。
“人渣!”莱因哈特听到他渐去渐远的呼天抢地喊声,忍不住厌恶地骂了出来。这时在他冰冷的瞳孔中,丝毫找不到同情的影子。克斯拉正要退出时,莱因哈特又把他叫进来吩咐道:“从现在起,加强对费沙专员办事处的监视工作,让他们察觉也没关系,也许这么做对他们的牵制效果会更好。”
莱因哈特具有敏锐的洞察力,他能视实际情况铲除没有存在价值的胥夫特,同时也把握此一契机,让科学技术总监部这部老朽的机器能适时地注入新血。另外,他当然也不会忘记密切留意费沙的动向。除掉胥夫特后,费沙将采取什么措施?有什么样的动机?慢慢就可揭晓了。
“费沙这个拜金主义国家到底在想些什么呢?……”
尽管是无足轻重,但费沙自治领的动向确实令人怀疑,但是他绝对不会让费沙的计划和阴谋轻易得逞的。
Ⅳ
帝国军统帅本部次长艾涅斯特·梅克林格上将奉命去向卡尔·古斯达夫·坎普“一级上将”的遗族致意感哀。身为提督又同时身为艺术家的梅克林格带着相当感伤的心情前往丧家,只见坎普夫人不住地哭泣,才八岁的长子紧紧扶持着悲痛欲绝的母亲,看到此情此景,梅克林格的心不禁酸了起来。
“妈妈!妈妈!不要哭!我一定会替爸爸报仇的!我一定要把杨威利那家伙干掉!”
“对!把他干掉!”
一旁五岁的弟弟虽不明字意,却仍大声附和着。
看到这种情景,梅克林格再也忍耐不下去了,于是急急告辞离开。坎普目前已被追封为一级上将,享有帝国军国葬,同时还加授了许多勋章,他的遗族往后的生活也都有保障,生活绝无困难。不过,即使国家事后所给予追封的荣誉和报酬如此的丰厚,却也改变不了坎普已经死去的事实,他再也活不过来了。
希尔德,也就是希尔格尔·冯·玛林道夫明白莱因哈特的心中始终藏有一个缺口,这个缺口若不能填平,她担心莱因哈特终有一天会人格崩溃。
有一天,这位帝国的年轻元帅在餐桌上说道:“不论是白手起家创业的人,或运用智慧巧取豪夺的人,都值得我们去赞赏他,这是不容怀疑的。”
希尔德对于这种看法也有同感,所以她也深表赞同。
“不过,如果一个人不是靠着自己的努力和实力来行事,只单单靠着祖荫而垂手继承了权力、财富和名誉的话,那他有什么资格拥有这些呢?一个人若真正拥有实力时,机会一来就会成功,否则就只有被历史淘汰的份了,我最感到厌恶的制度就是血统嗣继的制度。权力只能落到有资格的个人手中,一代结束后,此一权力不应该单靠血统来继承,而应该凭着实力来获得才对!”
“那么,您的地位和权力,绝对不会传给儿子吗?”
这位帝国宰相看了看脸色有点异样的希尔德,她可能很难想像他将来身为人父的样子吧!莱因哈特收回视线,若有所思地继续道:“继任我位置的人,能力一定要和我一样好,或甚至比我更强才行。而且,也不一定要在我死后才能继任……”
说到这里,莱因哈特秀美的脸孔上已完全没有笑容,他的面部表情使希尔德联想到在寒光中闪烁的钻石,虽然它美不胜收,但是却一点也不温柔,它只让人感到冰冷。
“如果有人想要从背后暗杀我,得手后继任我的权位的话,那么不妨试试看!不过,如果不幸失败,后果将会如何?他们可以运用自己丰富的想像力去想一想!”
他的这番话尽管有如音乐般地被播送出来,可是听者却感到胆颤心寒,莱因哈特说完话后将手中的红葡萄酒一饮而尽。自从失去了红发的朋友后,他的酒量就明显地增加了。
希尔德默然不语。她认为在莱因哈特冷漠的外表下,其实深藏着一颗孤独的心,自从比兄弟还亲的好友吉尔菲艾斯死去,姐姐安妮罗杰也离开他以后,他已经没有能倾谈心事的知心朋友了。尽管有许多部下有能力而且又对他忠心耿耿,但是莱因哈特总是将自己的心紧紧封闭起来。其中奥贝斯坦就是又有能力,对他又效忠的一个。
奥贝斯坦这个人在权术谋略上不流于私情,像个精密运作的机器。若极端地来说,莱因哈特对他言只是一个工具罢了。常这个“工具”征服宇宙,统一人类社会,集所有权势和荣华富贵于一身时,奥贝斯坦势必会以艺术家自居。他将满足地看着自己运用完美的技巧所完成的一幅伟大作品,而这幅作品正是一幅以时间和空间为背景的壮丽历史画。
奥贝斯坦最不愿见到的,大概就是莱因哈特时常怀念他姐姐安妮罗杰以及他的朋友齐格飞·吉尔菲艾斯这件事了。他认为这是一位强者表现出脆弱的举动。
奥贝斯坦主张“君主应该是个让他的臣子们望而生畏的对象,不可有亲爱臣子的表现……”。
古代主张这种思想的代表人物有两个,这还是希尔德在念大学时所学到的。这两个人一个是韩非子,一个是马其维利。在经过数千年的时空交错之后,现在出现了一个似乎想彻底实践此一思想的人奥贝斯坦。迟早,他都可能会促使这个历史上空前的霸主诞生于银河系上。一旦霸主诞生,那个原本还带有多愁善感性情的年轻人就将宣告死亡了。这位绝对霸主的出现,意味着比鲁道夫大帝的高登巴姆王朝还要专制的帝国即将形成,这将是全体人类的不幸,也是历史上的空前浩劫。
希尔德微感头疼,她突然觉得害怕起来。她在想,说不定自己也会成为奥贝斯坦要斗争的对象。
希尔德下定决心,如果这场斗争不可避免的话,她一定要击败对方,取得胜利。她绝不能让莱因哈特变成“鲁道夫二世”,莱因哈特必须是莱因哈特自己,虽然他也有自己的缺点和弱点,可是最重要的是,他仍然是他自己,不是别人。
“已经下定这个决心了!希尔格尔·冯·玛林道夫……”
希尔德回到家里,她用她那充满活力与知性的深绿色眼眸盯着镜中自己微红的脸孔,一本正经地问自己:“你有胜算吗?加果光是凭着决心就能胜过对方的话,那还有人肯努力做事吗?啊!对了!去看看他姐姐格里华德伯爵夫人吧!如果吉尔菲艾斯提督还健在的话,我也不需要这样强出头了啊!”
希尔德拨了拔她那短俏的金发,人死已不能复生。但是,这位英年早逝的红发青年,今后还将会唤起多少名将发出类似于挽叹的共鸣呢?
“如果他还活着该有多好……”希尔德想着。
希尔德的表弟梅因里希·冯·邱梅尔男爵躺在病床上养病。他持续着一点小发烧,汗却不停地流着,光是这一天下来,就已经更换了十几条床单以上。女佣为了给生病的主人解闷,特地坐在病床旁朗诵诗集给他听。
“……我内心有如长了翅膀一般……逃离了重力的魔掌……遨游于太空中……被世人遗弃的母星,昔日绿荫曾如此地苍翠……现在连鸟鸣声也听不见了……”
“够了!出去!”
听到主人没什么力气的命令,女拥有点害怕地合上那本诗集,草率行礼后匆匆离开了,海因里希憎厌地看着这个身体完全健康的人走出门口,微感疲累地呼呼喘着气。
隔了一会儿,海因里希用他那双微微泛着血丝的双眼看着镜中的自己,他发现自己脸颊上有着病人惯有的晕红,而且还不住有汗从咽喉往胸口流去。
这位邱梅尔男爵家年轻的主人心里想着,自己大概活不久了。其实他觉得自己能活到现在——十八岁,已经是一件很不可思议的事了。当他还是个小孩时,每天晚上,他都活在不知道还看不看得见明天早上的太阳的恐怖阴影之下。
他现在对死亡已不再那样感到恐惧了。不过,他还是很害怕在自己死后,人们会慢慢地将自己忘掉。他无法释然地想,自己死后的一年左右,家中的亲人,亲戚们,以及他那美丽的表姐都将慢慢地遗忘他这体弱多病的可怜人吧!
到底自己活着的意义是什么呢?每天都是茶来伸手,饭来张口,浪费昂贵的医药费,难道真的就要躺在病床上结束自己短暂的一生吗?难道就这样无声无息,什么事也没做,就这样离开人世了?为什么有人在和他同为十八岁的时候就当上了提督,二十岁就成了帝国元帅,二十一岁就登上帝国宰相的宝座,且未来前途又充满光明,而为什么?为什么上帝就这么不公平!给了他这样一个坎坷的命运呢?
汗已经湿了枕头,他用手指轻拭着自己发白的脸颊。他不愿就这样死去,他绝不甘心就这样死去!他想要做点值得在历史上留下纪录的事情,这样他才会心甘情愿的死去。
就在坎普举行国葬的那天傍晚,渥佛根·米达麦亚带着一瓶白酒到他的同事奥斯卡·冯·罗严塔尔的单身居所。罗严塔尔好像想到了什么事情似地,他高兴地把米达麦亚请到房间去,拿出了酒杯。米达麦亚本来想和主人一边喝酒一边聊天,可是主人却已经有点醉了似的,他竟然说了一些惊人之语。
“你听我说,米达麦亚!以前我们总是说要打倒门阀贵族,消灭自由行星同盟,以统一整个宇宙为罗严克拉姆公爵和我们的共同目标。可是,这已经是我以前的想法了!……”
“怎么,有什么不对吗?”
“我现在觉得,当人家使唤的部下,充其量不过是别人的道具罢了!除了齐格飞·吉尔菲艾斯是个例外之外,对公爵而言,其他人根本是无关紧要的。看看坎普吧!我很同情他,为了一场毫无意义的战争而死,就像是用完了就丢!”
“但是公爵也哀悼坎普之死,并也追封他为一级上将了,他的遗族们也都领有一笔为数可观的抚恤金,不是吗?”
“话是没错,可是坎普还是死了,给与死者再多同情的泪水和名誉也是无用的,因为死者再也不能和活着的人一样,能够拥有实质上的东西——权力和财富。我们的主君还值得我们继续效忠吗?我很怀疑。”
米达麦亚喝了酒后,也以微醉的表情反驳他说:“喂!你怎么这样讲呢?我记得去年秋天齐格飞·吉尔菲艾斯死的时候,公爵曾一度意志消沉,不就是你倡议大家设法使他重新振作起来的吗?那难道不是你心中所想的吗?”
“不错,我当时是这么想!”
罗严塔尔那双金银妖瞳正绽放出一种很奇异的光芒,他说:“但是,我也不敢断言自己到目前为止所做的判断和选择都是正确无误的。即使现在尚无任何不妥,但有朝一日,我或许会后悔不已呢!”
罗严塔尔话一说完,这两位年轻的提督仿佛都觉得四周的空气变得沉重起来,一时之间两人都默默不语。
“就当我没听见吧。”米达麦亚终于开口了。“不过,这种话你最好不要随便告诉别人,如果被奥贝斯坦那些人听到了,那就不得了了。我在想,罗严克拉姆公爵是一代英雄,我们作为他的助手去辅佐他,而后得到相对的奖赏就行了,最重要的是,统一宇宙,结束乱世不也是我们一直以来的理想吗?”
不久后,来访的朋友终于辞别离去了,只剩下罗严塔尔一个人坐在沙发上嘟哝着:“嗯!我又这个样子了……”
他的眼神中流露出厌恶的表情。以前,当他提及母亲的事情时也是这样吧!今天算是酒喝多了,对米达麦亚也就多说了几句话。而且这些话都是不为米达麦亚所熟知的。其实,自从去年莱因哈特对他说过“你们若有自信的话,不妨来挑战看看”这句话以来,这样的想法就一直在罗严塔尔心中挥之不去,可是……
罗严塔尔望往窗外,夕阳仅剩一点余晖照射着,街上几乎没有行人,天空已经渐渐变黑了。
把全宇宙掌握在手里-他心里试着这样想。就人类的能力和实绩而言,这种夸大不实的豪言壮语,往往能带给人们一股热血沸腾的冲动。
莱因哈特曾经对齐格飞·吉尔菲艾斯说过,“鲁道夫大帝做到的事,我会做不到吗!”罗严塔尔也在此有资格之列吧?他在想,难道罗严克拉姆公爵想要得到的东西,自己就没有资格去想得到吗?他快满三十一岁了,目前官拜银河帝国一级上将,登上帝国元帅的宝座指日可待,比起鲁道夫大帝三十一岁的时候,他还更为接近最高权力。
自己刚刚对米达麦亚所说的话,不知道会不会被传出去?明天最好再告诉他今天所说的全是开玩笑的。
而正在回家途中的米达麦亚,心情就好像刚喝了一杯充满酸味的咖啡一般。他一直无法忘记罗严塔尔所说的话,无法听过就算,尽管他一再告诉自己,或者罗严塔尔是在醉人醉话,但是这种借口仍然不能使自己信服。
随着新时代的来临,或许就是会发生一些新的纷争,产生一些始料不及的问题吧!不过,再怎么说,他都极不愿意相信自己的亲密战友罗严塔尔竟然会对主君产生不满和不信任的想法。虽然目前还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种局面,但还是要小心谨慎为好,若是让奥贝斯坦那家伙知道的话就大为不妙了。
米达麦亚扪心自问,自己是否过份单纯了?他的知识水平虽高,但是除了在战场中打败敌人之外,于其余的事都不曾在脑中深入想过。对于权力斗争,他只感到厌恶,他想到的全是战场上的敌人。他现在所烦恼的,大概也只是杨威利不知道在做些什么罢了,比方说,在胜利祝捷会上和美女跳舞……等。
Ⅴ
米达麦亚的联想并未命中。
身系自由行星同盟存亡的救国英雄杨威利,竟然在接连打了几个喷嚏后,病倒在床上,病因是身体太过劳累,病名是无治根治的绝症——感冒。对杨来说,这根本是难以想像的事情,或许这场病是幸也是不幸,就在他参加完战胜庆功宴回到宿舍后,躺在床上就一病不起了。即将升为准尉的尤里安在一旁服侍着,尤里安在他的第二次上阵中,击落了好几架敌机,而且更看破了帝国军的作战策略,表现相当优异,也因此获得了长官的推荐。而杨本身由于已晋升到相当高的职位,这次并没有再升为元帅,只是获颁勋章而已。
“我来给你做点热果汁吧!在酒里掺点蜂蜜和柠檬,再加入沸水,对付感冒最有用了。”
“不要加蜂蜜、柠檬和热水,好吗?”
“不行!”
“没有什么差别啊!”
“那不如不要酒算了!”
“……你四年前来这里时,还很听话的哟!”
“嘿!我会变成这样,是后天的因素造成的。”
尤里安你一句我一句地应战,杨欲辩无力,只得面对着墙壁唉声叹气,喃喃发着牢骚:“唉!真是了无生趣啊!……有烦人的工作压力,又没有情人,现在连喝个酒也要被骂……”
“你感冒了,就认命一点吧!”
尤里安提高声音,以压抑自己快忍耐不住的表情。这种对话持续了两个多月,他们反倒希望往后还能持续下去,因为自从来到杨家后,这便是一种不可或缺的习惯。在厨房做好热饮,他小心端给感冒患者。
“你真是个好孩子哩!”
虽然不够稳重,浅尝了一口之后,杨立刻改口说道。少年所做的热饮,简直近乎真正的醇酒。杨裹着毛毯坐在床沿上,很满足似的喝着“温热的感冒药”。注视着黑发的年轻提督,半晌之后,亚麻色头发的少年,下定决心似的开口说道:“提督……”
“干嘛?”
“我想……成为正式的军人!”
“……”
“你可以答应我吗?如果,无论如何都不行的话……我就放弃……”
“你想清楚了?你真的想当军人?”
“对!我想做维护自由和平等的军人!不是侵略或暴政的爪牙,而是保护市民的生命和权利的军人!”
“你刚说可以放弃……放弃之后,你有什么打算?”
“不知道……不过,到那时,提督您就会为我安排了。”
杨两手搓弄着还剩一半热饮的杯子。
“你这小子打从一开始,就没有考虑过我会拒绝的情况吧?”
“才不是呢!”
“不要小看十五年的时间差距呀!这一点我可早就看穿了。”
杨一副了不起的样子煞有介事地说道,可是毕竟身上还穿着睡衣,所以想装得严肃一点也不行。
“……对不起。”
“没办法啊!看看你那种表情,我能再反对吗?算了!希望你不会成为让人伤脑筋的军人,就随你的意思去做吧!”
少年暗褐色的眼睛,闪耀着灿烂的光芒。
“谢谢!谢谢你,提督!”
“……真是奇怪啊,怎么会那么想当军人呢!”
杨不由得一阵苦笑。
不论那种宗教、那种法律,自古以来,都有一个共同的基本规范:不要杀人!不要抢夺!不要欺骗!——杨一再反省自己,杀了多少的敌人?抢夺了多少东西?欺骗了敌人多少次?在现世之中,上述种种行为之所以无罪,完全只因为遵照国家的命令行事而已。事实上,所谓的国家,除了不能让死者复活外,其它可说无所不能!它可以免除罪犯的罪;相反的,也可以让无辜的人坐牢,甚至送上断头台;连安居乐业的市民也不放过,强迫他们扛着武器上战场和不相识的陌生人拼命。军队对国家而言,无异是有组织的、最大的暴力集团。
“尤里安!或者我没有资格说这些话……不过,如果你想做军人,有一件事不要忘记——军队是暴力机关,暴力有两种……”
“善良的暴力和邪恶的暴力!”
“不是!支配、镇压的暴力,和作为解放手段的暴力。国家的军队……”杨一口气将冷掉的饮料喝光。“……就本质而言,是属于前者的组织,很令人遗憾吧?但历史就是明证,当权者和百姓对立时,军队倒戈百姓者少之又少。不仅如此,过去有许多国家,军队甚至成为最高权力机构,即军政府,军队负责人成为统治者,以暴力和高压政策支配民众,去年那些搞政变失败的家伙就是最好的例子。”
“可是,提督您虽然是军人,不也是很反对这种事吗?我很想成为像提督这样的军人,至少,这是我努力的方向!”
“噢!这下子就麻烦了……你应该早就知道我志不在此,不是吗?”
杨坚信笔绝对胜过剑。然而在这个真理荡然无存的人类社会中,会支持这种信念的人可说是少之又少的例外。
“用剑不能打倒鲁道夫大帝,不过,我们却可以把他对人类社会所造成的罪孽纪录下来,这就是笔的力量。用笔可以控告几百年前的独裁者,甚至几千年前的暴君。剑不能让历史倒流,但笔却可以。”
“但是……照这样说来,到头来也只能确认过去而已喽?”
“过去?这样说吧,尤里安。人类的历史倘能继续下去,所谓的过去便会无限地累积起来。历史并非仅仅是过去的记录而已,更是文明延续至今日的证明。现在的文明是由过去的历史所累积出来的,懂吗?”
“懂了!”
“……所以,我想成为历史学家,但是,刚开始时走错一步,便落到今天的下场啊!”
是叹息,是无奈,也是埋怨。
“不过,若是没有人创造历史,那么写历史的人也没有存在价值了。”少年说道。
杨再次苦笑,把杯子递还给少年。“尤里安,刚才的热饮,可不可以再给做我一杯,真的蛮好喝的。”
“好!我马上去做!”
杨的视线从在厨房中忙碌的尤里安身上,转移到天花板上。
“哎!世事本就不能尽如人意啊!不管是自己的人生,或是他人的人生……”
Ⅵ
以杨为首的伊谢尔伦要塞和要塞驻留舰队的官兵们,在接受了自由行星同盟政府颁赠的勋章后,军部内部随即有了小规模的人事变动。国防委员长尼古拉庞提提出辞呈,由爱朗兹接任,这位政治家在各方面均深受最高评议会议长特留尼西特的影响,由此看来,军事政策的变革,可能性完全化为泡影。
新上任的爱朗兹委员长,对引咎辞职的尼克拉庞提在进退上了然于胸的气度,赞不绝口,并对全国表示会遵循其在位期间的政策。他的内心是否真的这样想,不得而知,但尼古拉庞提表面上确实潇洒地辞去国防委员长的要职,转任国营氧气能源公社的总裁。
爱朗兹委员长走马上任后的第一件事,是造访费沙自治领的特派专员布列查理,就进口军需物资的佣金问题,作一商谈。当商谈顺利结束后,两人在闲聊中,爱朗兹提到尼古拉庞提对杨威利召开审查会失败之事。话中,爱朗兹刻意美化尼古拉庞提的用意,说一切都是为了避免军人干政。
“大概的情况我也都听说了,总之,你们大可以随便作个理由罢免杨,但是罢免之后,一旦他投身政界,威胁到你们的权力时就麻烦了!”
布列查理言语间毫不掩饰,不客气地直指出爱朗兹话下之意。爱朗兹沉默数秒,然后答称,并不是杨个人如何的问题,而是要阻止军方介入政治的问题。
“既然如此,就制定法律好了!有什么比权力更令人愉快呢?让千千万万的人,遵守自己制定的法律和规则,这种乐趣——金钱买不到的乐趣,才值得投入大量资金和心血,以掌握权力!对不对?”
“所言甚是……”
爱朗兹没有流汗,却掏出手帕来擦着额头,无非在掩饰自己不快的表情。让他觉得老大不痛快的原因,是对方露骨的口气,和一针见血的说法。
但不管怎么说,费沙特派专员的提议相当有吸引力,因此,爱朗兹言谢过后,便马上赶往特留尼西特那儿,做紧急报告。
在隔壁耳闻这一切,极力克制着的波利斯·哥尼夫,有想唾口水的冲动,但地板擦得太亮了,遂打消此念头,把口水吞了回去。
这个充满污秽的世界啊!身为独立商人,他认为即使从前身处于独立商人的圈子里头,尔虞我诈的场面虽也见怪不怪,但和这种以政治权力为手段无所不用其极地来打击竞争对手的败类的行为相比,真是光明正大多了!这种人才真正应该被同声遣责和唾弃!自从成为特派专员公署的一员后,手头上负责的尽是这类下流的勾当。在最初的时候,他原本就没打算要长期忍受下去,如令或许已经达到极限了。
五月下旬,费沙自治领主鲁宾斯基,决定了一件事。
“盖塞林格!”
自治领主叫道,年轻副官立刻出现,毕恭毕敬地行了个礼。
“那个计划准备充分了吗?”
回应的是自信满满的微笑。
“万无一失!阁下!”
“好!那么,马上进行!将消息传达给执行小组!”
“遵命!对了,阁下,这项计划成功之后,罗严克拉姆公爵和杨威利一旦发生全面冲突,谁将会获胜呢?”
“我不知道。不过,正因为如此,才令人觉得有趣呀!不是吗?”
“您说得对!那么,我将命令传达给执行小组了!”
自那个晚上以来,父亲与儿子之间的关系,并未更加亲密。双方在有共识的基础下,保持着上级与下级的关系。退回自己办公室的副官,按下消除影像发送机能的影像电话,确定对方受信之后,发布命令:“这里是狼穴……现在,怪狼被放出来了!重覆一遍,怪狼被放出来了!”
多么幼稚的暗号啊!——鲁伯特·盖塞林格心里想,这和他本身的语言敏感度,此时并没关系。无论是谁说的,局外人均无从判明,能让执行命令的人明白就行了。
被放出来的怪狼,张开血盆大口,谁将是他尖牙利爪下的牺牲品呢?年轻辅佐官的脸上浮现阴险的笑容,既然不是狗而是狼的话,那么它也有可能掉过头来反咬自己的主人……
原银河帝国军上校雷欧波特·休马哈再次确认印有伪名的护照,这是由费沙自治政府所正式发放的,可以方便他假借着别人的名义进行活动。
这项计划事成之后,依照约定可以得到费沙的永久居留权、市民权,而且还有一笔可观的报酬。
休马哈从一开始便没有完全相信费沙副官的约定,无论是对费沙自治政府,还是对盖塞林克个人,他都抱有强烈的不满,但他没有选择,一想到加诸于自己身上的报复将有可能转移至部下们的身上,他只有听命行事。假使费沙有意利用他,那么,他也会利用费沙!不管了,先重返帝都奥丁再说吧……
“走吧!上校!”
同行的亚弗瑞特·兰斯贝尔克伯爵用明亮的声音说道,休马哈点点头,徐徐步向费沙宇宙港的出入境办公室。
宇宙历七九八年,帝国历四八九年,这一年的前半段方才结束,距离震动银河帝国和自由行星同盟的事件发生,尚需要一个月的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