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公牛的神殿·2

类别:文学名著 作者:斯蒂芬·金 本章:第六章 公牛的神殿·2

    8

    她不知道过了多久才走到迷宫的中心,因为时间很快便对她失去了意义。她知道不会是很长的一段时间,因为婴儿的哭声还在继续。罗西实际上已经距它很近了,但是哭声已经时有时无。她两次听到公牛单调而沉闷的刨蹄声,她停住脚步,双手合十放在胸前,等待着它的出现。

    每当路标用完之后,她总是拣起每一粒种子以备下一次使用,以免找不到回去的路径。当她最后来到一个路口时,看到正前方有绿色闪光,便走进去。

    她来到这条通道的尽头,站在入口处,那里出现了一个铺着石板地面的房间。她迅速扫视了一遍,房顶上有一个海绵状的黑洞令她眩晕。她又往下边看了看,注意到每个角落里都散落着大堆的牛粪,便将注意力迅速转移到房间的中央。一块地毯上躺着那个丰满的、卷发的婴儿。她的眼睛哭肿了,脸颊上满是泪水,不过她很快就安静下来了,至少是暂时安静了。她的双脚暴露在外面,看样子她曾努力想看到自己的脚指头。她不时地发出一两声带着泪水的抽泣和喘息。这声音打动了罗西的心,好像那婴儿隐约知道她被人遗弃了。

    把我的孩子还给我。

    谁的孩子?她到底是谁?谁把她带到了这里?

    她决定不再关心它们的答案,至少现在不。她在这里已经躺得太久了,甜蜜而孤独地躺在迷宫的中心,想看一看自己暴露在冰冷的绿光中的脚指头,借以安慰自己。

    这种光对她并不好,罗西迷惑地想道、她匆匆走向迷宫中央,心想,一定是某种射线。

    婴儿转过头,看见了罗西,向她伸出了手。罗西的心完全被这个姿势征服了。她用被单包好孩子的胸口和肚子,把她抱了起来。婴儿看起来有三个月大,她用胳膊搂住罗西的脖子,低头靠在罗西的肩膀上。她又开始哭了,不过非常微弱。

    “没事了,”罗西说,温柔地拍打着小小的背部。她能闻见婴儿的皮肤气味,比任何香水的气味都要温馨和甜蜜。她用鼻子蹭着长在精巧的小脑袋上面的头发,“没事了,卡洛琳,一切都好了,我们这就离开那可怕的老魔鬼……”

    她听见刨踢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正在越来越近,她闭上了嘴,暗暗祈祷公牛没有听见她饱含仇恨的声音,祈祷文林尼斯的踢声迅速转弯,另选一条道路,尽快离开她们。这一次她的祈祷没有灵验。踢声正在逼近,声音越来越尖锐,终于停下来了。她听见一只巨大的野兽发出重重的呼吸声,好像一个矮胖子刚刚爬上楼梯后在急促地喘着粗气。

    罗西逐渐感到一种熟悉的、僵硬的感觉,她转过身来,面对着艾林尼斯。文林尼斯就在这里。

    这只公牛能闻到我的气味,向我冲来。这是穿红色百褶裙的女人告诉她的……她还告诉她别的。它要找的是我,但是我们两个人都会被它杀死。艾林尼斯闻到她的气味儿了吗?”罗西不这么想。她在想,公牛的任务就是保护这个小婴儿,它跟罗西一样被婴儿的哭声吸引到了这里,无论如何公牛已经来了,这是一只罗西所见过的世界上最丑陋的野兽。

    它刚刚冲出通道口,形状还不太清晰,罗西好像看到它纹丝不动地低着头站在原地的外形。公牛巨大的前蹄上深深的裂口使它看起来像大鸟的爪子一样,在石头地板上创个不停。它的肩膀超过罗西至少四英尺,她猜想它的体重至少是两吨左右。它低着的脑袋是扁平的,像一把榔头,闪着绸绸般的亮光。公牛的犄角又短又粗,不到一英尺长,但它又尖又厚。罗西不难想象它能够毫不费力地压扁她的脖子和肚子……假如她逃跑,就抓住她的后背。她想象不出这样死去会是什么感觉;甚至和诺曼在一起生活了那么多年也仍然无法想象。

    公牛抬起了头,她看见它的确只有一只眼,那是一只蓝色透明的物体,巨大而奇特地长在鼻子正上方。它低下了头,伸出爪子般的前蹄,又开始不停地刨起地板来。她明白了一件事:它要发起进攻了。

    婴儿发出了一声震耳欲聋的号哭,几乎直接刺入罗西的耳膜,她跳了起来。

    “嘘,宝贝儿,别怕,别怕。”

    但是恐惧果真已经来到眼前——那是一种难以估量的巨大恐惧。公牛打算一把揪出她的内脏,用它们装饰这些闪闪发光的墙壁。她想,如果把它们放在绿色墙壁上,看上去会是黑色的。她已经没有藏身之处,这里连一根立柱也没有,即使逃跑,那只瞎牛也能听见她在石头路面上跑动的声音,在她还没有跑出一半路时,它就已经把她弄成了两半儿,它会用犄角紧紧抵住她,把她扔到墙上,再牴,然后踩在她的身上,直到踩死为止,连婴儿也难逃魔爪。

    它虽然是个独眼瞎子,它的嗅觉却没有任何问题。

    罗西眼睛睁得滚圆,观察着眼前发生的一切,几乎被公牛前蹄的刨地声所催眠。刨踢的声音终于停止了。

    她低头看了一眼手里揉成一团的潮湿睡衣,那里面包着一块石头。

    它的嗅觉没有问题。

    她跪下一只膝盖,眯缝着一只眼睛,瞄准了公牛,右手抱紧婴儿,左手打开睡衣包。她包石头的那块布是深红色的,那是因为它渗透了“温迪·亚洛”的鲜血。但是瓢泼大雨已经把血迹冲掉了许多,睡衣的颜色变成了浅粉色,只有衣角仍旧显出鲜亮的玫瑰红。

    罗西左手握住石头,感觉到它的分量。趁着公牛的前腿弯曲时,她悄悄用石头瞄准了它,沿着地板将布条包着的石头扔到公牛的左侧。它的头重重地摆向那个方向,鼻孔闪闪发光,向那包它既听见声音、也闻到气味儿的血腥的东西冲了过去。

    罗西迅速地站了起来,将剩余的睡衣放在婴儿的被单旁。她的手里还捏着包有最后三粒种子的小包,罗西却一点感觉也没有。她只知道全速地奔跑,冲出通道,文林尼斯正在她身后向那块石头进攻。她用慢动作全速地奔跑着,现在这一切都像梦境,因为只有在梦中,特别是在噩梦中,当魔鬼离你只有两步远的时候,人们就是这样跑。在噩梦中奔跑往往变成了慢动作。

    罗西听见兽踢敲击地面的声音又在逼近,她立即冲进了一条狭窄的通道,那声音很快又逼近了,她一只手把由于害怕而号啕大哭的婴儿紧紧地抱在胸前,一路尖叫着仓皇逃命。但是公牛的速度比她快得多,它超过了她……从靠右侧的另一条通道中渐渐远去了。文林尼斯及时发现那块石头是个诡计,回来抓她了,但是它选错了路口。

    罗西大口地喘着粗气,口干舌燥地匆匆赶路,她的太阳穴、嗓子眼和眼球全都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加快了节律。她一点儿也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在往哪个方向跑,现在一切都要取决于做路标用的种子了。即使她漏掉了一粒,都有可能使她在这里徘徊几个小时,直到最终被公牛发现并撞倒为止。

    她来到一个三岔路口,寻找了半天,却没有发现种子。但是她看见了一条闪闪发光的、公牛尿溅上的污迹,这使她产生了一个可怕的想法,这里究竟放过种子吗?她记不清了。少一个便意味着一切全无。但是她并不记得她没有放过,有可能她放的那粒种子被公牛昂首阔步地冲过路口时踩到牛蹄子上带走了。

    通道长二十码,又通向另一个三岔路口。她匆匆冲进去,跟自己说如果找不到种子先不要惊慌,只要退回几步就是那个三岔路口,她可以不费吹灰之力重新尝试另一条路口。如果她还能保持清醒的头脑,就应该这么做。

    她看到了那颗种子,它的尖头清楚无误地指着岔路口靠右手的方向,她情不自禁地呜咽起来。她吻了一下婴儿的脸颊,看到她又睡着了。

    9

    罗西抱着卡洛琳转向了右边一条通道,边走边用胳膊摇晃着她。她从来没有体验过这种无以复加的恐惧感。虽然每到一个转折点她都会牢记着放上一颗种子做路标,但是她居然在这个岔路口忘记了!

    罗西来到最后一个转弯时,看到了前方的台阶。她情不自禁地喘着粗气,喜极而泣,匆匆跑出了通道,爬了五六个台阶之后,又转过身向后张望。从这里可以看到迷宫弯弯曲曲伸向黑暗的尽头,许许多多的左转弯、右转弯、岔路口、死胡同,在靠右边十分遥远的地方,她仍然能够听见艾林尼斯在疾驰着。它越跑越远了。她们安全了,罗西的双肩宽慰地松弛下来。

    忽然耳边传来“温迪”的声音:我这样说请你别介意,你得带着这孩子回到这里。尽管你很出色,但是事情还没有完成。

    她当然还没有完成。前面还有二百多个台阶在等待着她,这一次她还抱着孩子,而且她已经筋疲力尽了。

    宝贝儿,不要急于求成,慢慢来。理智在说话。这样做就对了。

    罗西开始一层一层地爬台阶,并且一遍又一遍地回头张望着。

    公牛能上台阶吗?

    婴儿在她怀里越来越重。她已经隐约看见上面露出的亮光,她眯起了眼睛。那亮光好像在捉弄她,走了半天也没有更接近一点,她的呼吸变得越加急促,太阳穴上的血管跳动得更加剧烈。她的肾脏两周以来第一次真正感觉到了疼痛,她顾不了那许多了,目光紧紧盯住那些亮光不放。它们终于开始扩大起来,最后在台阶顶层变成了一个出口。

    离顶层还有五个台阶的时候,她的右腿肌肉突然开始痉挛,膝盖后面的肌肉剧烈地扭曲着,几乎一直影响到右边的半个屁股,她按摩着腿部,感到摸着的就像是一块石头。她嘴角痛苦地抖动着,发出轻轻的呻吟。她不停地按摩着腿部肌肉,半天才完全松弛下来。她等待了一会儿,想知道是否还会再来一次,然后把重心放在那条好腿上面,小心翼翼地爬完了最后几层台阶。她站在顶层四面张望,感到有些眩晕。她终于从可怕的幽禁中挣脱了出来。

    当她还在地下时,那些厚厚的云层已经散去,天空充满了夏日的朦胧阳光。罗西转过了满是汗水和泪水的脸,空气凝重而又潮湿,但是罗西感到这是她有生以来所呼吸过的最甜蜜的空气。她依然可以听见,雷声在远处某个地方像一个被击败的恶霸无可奈何地吓唬一下对手似地继续轰鸣着。这雷声使她想起了艾林尼斯仍在黑暗的地下奔跑不停,寻找一个侵犯了它的领土、偷走了它的尊严的女人。罗西脸上挂着一丝微笑地想着。没有关系,你这同性恋杂种,无论这女人是不是婊子,她也早已离你而去。

    10

    罗西迈着缓慢的步子离开了台阶。她坐在一条通向枯树林的路.口,把婴儿放在膝盖上。她只想好好地喘口气,让朦胧的阳光暖暖地照在背上。当她再一次抬起头来的时候,才意识到刚才打了一会儿瞌睡。

    她站起身,摸了摸肌肉拉伤的小腿,疼得缩回了手。她听见一大群小鸟的聒噪,听起来好像是一个大家族在为星期日的午餐而争执不休。罗西给孩子换了一个舒服的姿势,她惬意地哼了一声,两片嘴唇之间吹出了一个小泡泡,又归于宁静。罗西既感到可笑,又嫉妒她若无其事而信心十足地酣睡的姿态。

    她沿着小路走了不多一会儿,又回过头来看着那棵惟一有生命的树,它长着闪闪发光的绿叶,紫红色的果实,“经典寓言”地铁站就在前边不远的地方。这里的景色令她留连忘返,她如痴如醉地欣赏着,并将它们默默地记在了心里。

    这些景色都是真的,她想,我所看到的物体如果不是真的,怎么可能如此清晰?而且我知道自己刚才打了一会儿瞌睡,人怎么可能在梦中睡觉呢?就是说,你怎么可能在睡着以后又睡着呢?

    理智在说,忘掉他们。你最好忘掉,至少现在必须如此。

    它可能是对的。

    罗西又出发了。一棵大树倒在路中间,她想把它搬开,忙了半天才发现不用这样,她完全可以绕开大树,从旁边走过去。

    耳边传来一阵哗哗的水声,她走到了小溪边,发现那条黑水已经变浅,那几块垫脚石已经变成了地板砖一样大的石块,小溪已经失去了迷人的魅力,现在它散发着一股马桶的气味儿。

    小鸟又开始争吵起来了——是的,你说了;不,我没说;是的,你说了。神庙的房顶上有二三十只大鸟。她还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大的鸟,不知道它们从哪里来,为什么在这里。

    婴儿在睡梦中不安地扭动着身体,这时她才意识到自己在干什么。一她把她往胸前抱得更紧了一些,目光仍然注视着大鸟。它们同时起飞,扑棱扑棱地拍打着像晾衣绳上的床单那样巨大的翅膀。它们好像并不喜欢她这样注视它们。大多数飞到那棵倒地的枯树枝上,有几只继续在朦胧的空中盘旋,就像西部电影中的厄兆一样。

    它们从哪儿来?到底想干什么?

    越来越多罗西无法回答的问题。她把它们撇在一边,踩着石头跨过了小溪。当她走近神殿时,隐约看见它的侧面有一条小路。尽管罗西还赤身裸体,小路的两边长满了带刺的灌木丛,但她仍然抱着卡洛琳,果断地走上了这条小路。她小心翼翼地探索着,为防止身体被扎而左右躲闪。尽管如此,右腿还是被扎破,流了一些血。

    她来到神殿的一角,抬头看了一眼房顶,发现这座建筑有些变化,但是又说不清有哪些变化。她看见穿红衣服的女人还站在石柱旁,便向她站的方向走了六七步,回过头再一次用整个身心观察着这座建筑。

    这一次她立刻发现了它的变化,她吃惊地叹息了一声。公牛神庙现在看起来既呆板又不真实……它变成了平面的。这使罗西想起在高中时读过的一首诗,那是关于一幅大海的油画中有一只船的故事。她感到这个建筑变得非常古怪,它没有透视感,好像一个平庸的画家创作出来的一幅拙劣的油画。

    “女人!你这个女人!”

    她回过头,看到“温迪”用不耐烦的目光在询问着她。

    “快点儿把那个婴儿抱过来!你不是在旅游观光!”

    罗西没有理睬她。她冒着生命危险带回了这个婴儿,她不打算听她的命令。她打开被单,看见这个小宝贝和她一样,是个女孩儿,而且是个什么也没穿的女孩儿。她们只有这两点相似。孩子的身上没有被牙齿咬出的疤痕,而且据罗西观察,这个可爱的小身体上连一块胎记也没有。她用一根手指从上到下轻轻划了一遍,从膝盖到肚子,直到肩膀,完全是白壁无瑕。

    是的,白壁无暇。罗西,既然你为了她赴汤蹈火,既然你把她从黑暗的公牛和其他上帝才知道会发生的一切那里拯救了出来,你真的打算把她交给这两个女人吗?她们两人都不怎么健康,山顶上的那个女人精神还有点问题,是严重的精神病。你打算把孩子交给她们吗?

    “她是对的。”棕色皮肤的女人说。罗西朝那个声音转过身去。“温迪·亚洛”站在那里会意地看着罗西。

    “是的。”她说道,好像罗西大声对她表示了怀疑似的,又冲她点了点头,“我知道你在想什么,让我来告诉你。她毫无疑问是疯了,但是她的疯狂没有传给孩子,她知道这一点。她不能留下这个孩子,你也不能。”

    罗西往山上扫了一眼,她只看见那个穿红色连衣裙的女人站在小马驹身旁,等待着事情的结果。

    “她叫什么?那孩子的妈妈?是不是叫做——”

    “这没有什么关系,”棕色皮肤的红衣女人急匆匆地打断了她,好像她不希望罗西说出来,“她叫什么名字并不重要,最重要的是她的精神状态。她遭受了那些灾难和不幸以后,变成了一个毫无耐心的人。我们最好现在就走,别再说莫名其妙的废话了。”

    罗西说:“我已经决定把我的孩子叫做卡洛琳。诺曼说我可以这么叫她。她叫什么他并不关心。”她开始哭起来。

    “这名字听上去很不错。你就别哭了,我们接着走吧。”她把一只手搭在罗西的肩上,她们开始往山顶爬去。山上的青草温柔地抚摩着罗西的腿、膝盖和赤脚。“女人,你能听一听我的建议吗?”

    罗西奇怪地看着她。

    “我知道一个人痛苦时很难采纳别人的建议,但是请你考虑一下吧,我是有资格这么做的:我出身于奴隶家庭,戴着镣铐长大,一位女士付赎金把我救了出来,她并不是女神。那就是她。”她的手指向那位静静地站在那里遥望着并等待着她们的人。“她喝了青春之水,她也给我喝了,现在我们在一起,虽然我并不了解她,但是当我照镜子时,我在自己脸上找不到皱纹。我埋葬了我的孩子,孩子的孩子,还有孩子的孙子,直到第五代。我目睹了一场接一场的战争,就像海浪一样此起彼伏,它们冲掉了脚印,冲垮了沙堆筑成的城堡;我看到城市的大街上无数尸体在火中燃烧,成千上万的人头挂在大街两边的柱子上;我还看到过明智的领导人被人谋杀,愚蠢的家伙取代了他们。我一直活到了今天。”

    她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直到今天我还活着,如果真有什么值得我建议的事情,现在这件便是。你要听吗?快点回答,我不想让她听见。咱们最好离近一些。”

    “是的,我想听,请告诉我。”罗西说道。

    “对于过去的事情最好冷酷无情一些,别把它们看成是沉重的打击,要看成是生存的必须。记住,即使不为你的生命着想,为了神灵的缘故,也要请你千万不要看她!”

    红衣女人加重语气,悄悄说完了最后一句话。在不到一分钟的时间里,罗西又站在了金发女人面前。她眼睛直愣愣地盯着罗丝·麦德玫瑰红短裙的折边,直到卡洛琳在她的怀抱中挣扎起来,愤慨地伸出了细细的胳膊,她才意识到自己刚才抱得太紧了。孩子醒了,她抬起头,明亮的眸子很有兴趣地注视着罗西。她的瞳孔像夏日的晴空般呈现着朦胧的蓝色。

    “你干得很漂亮,”那个甜润而沙哑的声音告诉她,“谢谢你。请把她交给我。”

    罗丝·麦德伸出了双手,带过来一大片黑影。罗西看见了她不想看见的东西:那女人的手指之间有一层像苔藓般厚厚的、灰绿色的淤泥,罗西想都没有来得及想,就把婴儿抱开了。这一次婴儿挣扎得更厉害了,间或发出一两声短促的啼哭。

    一只棕色的手臂搭在罗西的肩膀上。“我告诉过你,没事儿,她不会伤害她的。我会全力照顾她,直到我们的旅行结束为止。不会等太久了,她最后会把婴儿交给……哦,以后的事情你不用担心。婴儿在一段时间里暂时属于她。现在就请交给她。”

    这是罗西一生所遭遇过的困境中最难处理的一件了。她伸出抱婴儿的双手,当拖着长长的黑影的双手接过婴儿时,她用满意的声音孱弱地哼了一声。婴儿抬起头来,望着那张罗西不得不回避的面孔……她笑了。

    “好极了。好极了,”甜润而沙哑的声音低吟着。这声音里有某种跟诺曼的冷笑很相似的东西,它使罗西想要尖叫。“宝贝儿,天黑了,是吗?真讨厌,宝宝不喜欢天黑,哦,妈妈知道。”

    色彩斑斓的双手举起婴儿,紧挨着那件玫瑰红古典短裙。孩子抬起头笑了,将脑袋靠在妈妈的胸前,又闭上了眼睛。

    “罗西?”穿短裙的女人似乎处于精神病状态,她若有所思地望着她说,那声音像一个专制的暴君,在对想象中的军队发号施令。

    “我在这儿。”罗西近乎耳语的声音回答。

    “真的是罗西?是罗西本人?”

    “我想……是的。

    “你还记得你下山以前我跟你说过的话吗?”

    “是的,”罗西说,“我记得很清楚。”她真希望自己什么都不记得。

    “那么我跟你说的是什么?”罗丝·麦德得寸进尺地追问道,“我怎么说的,罗西本人?”

    “你说,‘我报答’。”

    “是的,我报答。地下十分黑暗,你一定感觉到不舒服吧?”

    她谨慎地想了想。“不舒服,但这不是最糟的。我想最糟的是那条小溪,我曾想喝那里的水。”

    “你生命中有许多事情都想忘掉吗?”

    “是的,我想是这样。”

    “包括你丈夫吗?”

    她点点头。

    那女人抱着熟睡的孩子,把她靠在胸前,语调中带有一种不正常的自信,使罗西心里打了个哆嗦。“你应该跟他离婚。”

    罗西目瞪口呆地说不出话来。

    “男人是言生。”罗丝·麦德滔滔不绝地说,“有的男人很温柔,也有修养,但有人不行。如果我们不幸遇到了一个不温柔、没有修养的人,一个无赖,我们难道不觉得受骗上当吗?我们难道不是坐在床边的摇椅上,悲叹自己的命运吗?我们能生一辆卡车的气吗?不能,因为卡车是带轮子的,它能拉走整个世界,生它的气最终只能被它碾个粉碎。无赖和畜生必须受到惩罚,我们必须对这件事有信心,因为畜生之间还是有区别的。”

    比尔不是畜生,罗百想。她知道她将永远不敢当着这个女人的面大声地说出来。不难想象她会轻而易举地抓住她,撕破她的喉咙。

    “畜生在任何情况下都会互相撕咬。”罗丝·麦德说,“他们低看头,摇晃着冲过来,这是他们的方式,你明白吗?”

    罗西突然觉得,她的确知道这个女人在说什么,这使她害怕。她抬起手指摸摸嘴唇,感到它干裂而烫手。“不会有战斗的,因为他们互相并不认识。他们——”

    “畜生之间会互相撕咬的。”罗丝·麦德又重复了一遍,然后把什么东西伸到她面前。她看了半天才辨认出,那是她戴在右肘上的一只金色的臂环。

    “我……我不能……”

    “拿着,”穿短裙的女人忽然不耐烦地厉声说道,“拿着,拿着!别唠叨了!看在神灵的份上,立即停止你的唠叨,你这只愚蠢的羔羊!”

    罗西用颤抖的手拿起了臂环。尽管一直紧贴着金发女人的肉体,它摸上去仍旧是冰凉的。如果她非要我戴,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罗西想道。但是罗丝·麦德没有强迫她戴上。她只是伸出色彩斑斓的双手,指着橄榄树。树下的那只画架不见了,油画变成了正常的尺寸。画面无疑发生了一些变化,上边仍然可以看到春藤大街的房间,只是画面上那个站在门口的女人不见了,房间十分黑暗,床上的毛毯下面露出了几根金发和一只肩膀。

    那是我,罗西奇怪地想。我正在睡觉,并在做着现在这个梦。

    “继续走,”罗丝·麦德摸着她的后脑勺说道。罗西向画面走近了一步,主要是为了摆脱那只冰凉而讨厌的手即使是最轻微的抚摩。忽然她意识到她能听见模糊的车辆声,她的双脚和膝盖埋没在青草中,蟋蟀在周围跳动。“继续走,真正的小罗西,感谢你救了我的孩子,”

    “我们的孩子,”罗西刚说完,立刻感到一阵恐慌。一个能纠正这个女人的人自己多半也是个精神不正常的人。

    但是穿玫瑰红古典短裙的女人不仅没有生气,反而乐了。她回答道:“是的,是的,如果你喜欢这么叫,就叫做我们的孩子好了。现在接着走吧。记住那些必须记住的东西,忘掉那些必须忘记的事情。走出我的保护圈之后,就只能靠你自己保护自己了。”

    不用你说,罗西想。你完全可以放心,我决不会来找你。

    她的思路被打断了。她看见油画中有一位女人走到她床前,从露出肩膀的地方揭开了毛毯。

    这已经不再是原来的画面了。

    它又变成了一只窗户。

    “继续走。”红衣女人轻柔地说,“你做得对,在她能感觉到些什么之前赶快离开这里。”

    罗西走近画面,罗丝·麦德的声音从她身后传来,这一次既不甜润也不沙哑,而是用杀气腾腾的声音大声地喊道:“记住,我要报答你!”

    罗西被这突如其来的叫声吓得闭上了眼睛,突然间,罗西断定穿古典短裙的女人忘记了自己为她付出的一切而准备杀她。她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可能是油画的边框,她有一种下坠的感觉。她感到好像有个杂技演员在她的肚子里翻筋斗,随后黑暗向她的眼睛和耳朵袭来。黑暗中她隐约听见远处有些可怕的声音在越来越近,也许那不过是中央火车站地下隧道里火车通过的声音,或者是轰鸣的雷声,还可能是公牛文林尼斯在地下迷宫中低垂着脑袋,高昂着短粗的犄角盲目乱窜时发出的吼声。

    大概有一段时间,罗西失去了一切知觉。

    11

    她就像一只无梦的胚胎躺在胎盘液囊中一样,静静地、毫无知觉地摇曳着,直到早晨七点。床边那只模仿大本钟的小闹钟无休止地喧闹起来,一下子将她从睡梦中惊醒。罗西直挺挺地坐起身,双手像鸡爪般在空中挥舞,嘴里继续喊着已经忘记含义的、连她自己都听不懂的梦话:“别逼我看见你!别逼我看见你!不要逼我!不要逼我!”

    这时她看见了奶油色的墙壁和使人产生虚幻豪华感的可爱的小沙发,灿烂的阳光从窗口尽情地向房间里面倾泻着,它们终于将她拉回了现实之中。无论她在梦中和谁在一起,无论她去过什么地方,现在她又变成了罗西·麦克兰登,那个靠录制有声图书生活的单身女人。她曾和一个坏男人在一起度过了许多年,但是最终离开了他,又遇到了一个好男人。她住在春藤大街897号二楼尽头的一所小房间里,从这个房间的窗口处可以惬意地欣赏布莱茵特公园的景色。哦,还有一件事,她这个单身女人这辈子不打算再吃一次一英尺长的热狗了,特别是夹泡菜的那种。他们好像不同意她的看法。她记不清自己都做了些什么梦。

    记住你必须记住的,忘掉你必须忘掉的。

    但是她记得这一切是怎么开始的:她像爱丽斯漫游奇境一样,进入了画面里的世界。

    罗西纹丝不动地坐了一会儿,坚定地把自己拉回到真正的罗西的世界,伸手拿过聒噪不休的闹钟。她并没有按掉闹表开关,而是一把将它扔到了地上。它躺在那里,仍旧兴奋而毫无意义地喧闹着。

    “雇几个残疾人。观察他们是件很有趣的事。”她用嘶哑的声音说。

    她身体前倾,拣起了闹钟,眼角的余光又看见了那位金发女子。她感到惊奇,觉得自己一点也不像那个俯首帖耳的罗西·丹尼尔斯。她握着闹钟,用拇指寻找着闹表的按钮,突然又想起了什么,她看了看自己的右臂,那上面并没有多出什么。

    她止住了闹钟,坐直身体,推开毛毯和被单,看到自己赤裸裸地什么都没有穿。

    “我的睡衣在哪儿?”她向空无一人的房间喊道。她感到自己从来没有发出过如此愚蠢的声音……这自然是件令人费解的事情:睡觉时还穿着睡衣,醒来时却赤身裸体。与诺曼的十四年婚姻生活没有教会她适应这样奇怪的事情。她把闹钟放在床头柜上,两腿伸到了床下——

    “哇!”臀部和小腿疼得她大叫了一声,“哇,哇,哇!”

    她坐在床边,战战兢兢地先挪动右腿,然后挪动左腿,两条腿都疼得厉害,特别是右腿。好像她昨天替老祖父完成了所有的工作计划,推了一天的石磨,踩了一天的脚踏机器似的,尽管那天她惟一的锻炼是跟比尔一起散步,那只是悠闲的街头漫步。

    她突然想,那声音好像中央火车站地下隧道中隆隆开过的火车声。

    什么声音?

    有一会儿工夫,她几乎就要抓住它,可是又飘走了。她小心翼翼地站起来,在床边站了一会儿,跌跌撞撞地向浴室走去。她感到右腿只要一用力便会拉紧似的,肾脏也疼起来了。以上帝的名义,这是怎么回事?

    她记得在什么地方读到过,人们有时会在睡梦中跑步。也许她也在梦中跑步了?也许在她已经记不清的那个梦中爆发了一场非常可怕的混乱,她要使劲跑才能摆脱它们?她停在浴室门口,回头又看了一眼卧室。被单揉成了一团,但是并没有像她期望的那样打了结或揉搓成皱皱巴巴的样子。

    罗西看见一样她不喜欢的东西,使她回忆起过去的可怕岁月,那就是鲜血。有细细的几行,而不像是一滴滴的鼻血或者裂开的嘴唇留下的痕迹……除非在梦中翻身时运动过于剧烈而弄破的。第二个想法是她访问了红衣主教(罗西的母亲坚持要她以此称呼每月一次的月经),但是现在还不到时候。

    女人,是你的来潮吗?你的月亮圆了吗?

    “什么?”她问空房子,“什么月亮?”

    她又一次错过了某样东西。几乎要抓住时,又让它飘走了。她低头看了看自己,至少解除了一个秘密。从外表看来,她抓破了自己。的小腿,毫无疑问,血迹就是从那里流到床单上的。

    难道我睡着后出于本能地抓破了自己?难道——

    这一次这个想法持续的时间更久了一些,也许这根本就不是一个想法,而是一个想象。她看到一个裸体的女人——就是她自己——小心翼翼地沿着路边走着,路边荆棘丛生。当她打开淋浴喷头,伸出一只手试水温时,她发现自己很想知道,如果一个人的梦很生动,他能不能在梦中真的流血,就像那些在耶稣受难日手脚流血的人一样。

    你的意思是说你遭到了污辱吗?

    我什么也没有说,因为我什么也不知道,她回答自己。多么可信!她几乎相信自己的话是真的。一个熟睡者的皮肤上会自然而然地出现一道抓痕,同这个人在梦中同一时刻做出的动作完全相称。这道抓痕并不是不可能产生的;而完全不可能的是,一个睡着的人只因为梦见自己赤身裸体,她的睡衣因此便从身上消失了。

    脱掉你身上穿的那件东西。

    我不可能那么做!除了睡衣以外,我没有穿任何东西!

    幽灵般的声音。她听出其中一个声音是她自己,而另一个呢?

    这没有关系。真的没有关系。她在睡梦中脱掉了睡衣,就是这么回事。也许是一段清醒后的幕间插曲,她在黑暗中跑过,踩着白色踏脚石跨过了黑色溪流,后来她就脱掉了睡衣,只要她找一找,一定会在床底下发现它皱皱巴巴地揉成了一团。

    “对极了,除非是我把它吃掉了。或者是——”

    她把试水温的手缩了回来,好奇地看着它。手指尖上有褪了色的玫瑰红污迹,指甲盖上也有一点儿。她慢慢地把手举到面前,内心深处有一个声音回答了这个问题,这一次不是理智的声音,毫不夸张地说,这声音把她吓了一大跳。不要把摸过种子的手放在嘴里!不要!千万不要!

    “什么种子?”罗西恐怖地问道。她闻了闻手指,只有魔鬼般的芳香,一股使她想起烤肉和烤糖饼的味道。“什么种子?昨天晚上发生了什么事情?是不是——”她停住了。她知道自己想说什么。但是她不喜欢听见那个问题像一宗没有完成的工作那样在空中盘旋。事情还会继续下去吗?

    她回到喷头下面,调整好水温,直到不至于热得受不了为止。她用香皂特别小心地擦洗着手指,连指甲下面也看不见一丝那种玫瑰红了。接着她又洗了头发,一边洗一边唱起歌来。过了五分钟,她走出浴室,让身体晾干,开始有一种真正是肉体的感觉,不再感到像电话线和玻璃渣一样麻木和僵硬了。她的声音也接近正常了。

    她开始穿牛仔裤和体恤衫,想起拉比·利弗茨约她吃午餐,又换上了一件新买的裙子。她坐在镜子前,开始辫发辫。这是一件花费时间的工作,因为她的背后和肩膀以及大臂仍然感到十分僵硬。热水使这种情况改变了许多,但没有彻底恢复正常。

    是的,这个婴儿个头很大。她想到。她那么专心地辫着她的发辫,以至于不知道自己都想了些什么。即将辫好时,她从镜子里面看到身后有什么东西扩大了她的视野。

    “哦,我的上帝!”罗西无力地喊了一声,她站起身,拖着毫无知觉的双腿走过房间。

    在正常的情况下,这幅画面上的金发女子总是站在山顶上,发辫搭在两只肩肿骨之间,左手高举,可是现在她把左手放在了眼皮上,用它遮挡着阳光,画面上作为雷雨前兆的云层已经消失。穿玫瑰红短裙的女郎头顶上是七月潮湿的天空,罗西几乎没有注意到,空中还有几只黑鸟在盘旋。

    天很蓝,因为风暴已经过去,她想。当我在……哦……当我在别的什么地方的时候。

    她关于“别的什么地方”的记忆只留下了黑暗和可怕的印象。这已经足够了;她不想再回忆起更多的东西,她想也许她已经不想给这幅画配镜框了,她改变了主意,决定明天不让比尔看到它了,甚至连提都不再提这件事。他如果看到雷雨前的阴暗天空变成了晴空万里的艳阳天,事情便糟了。但是如果他看不到任何变化,情形则会更糟,那就意味着她自己神经不正常了。

    她拣起了没有玻璃的画框。在通往客厅的大门右侧有一个小壁柜,里面放着她离开诺曼时穿的一件低帮帆布运动鞋和一件新买的廉价合成纤维汗衫。她不得不将油画放在地上,以便打开柜门,她本来可以夹在胳膊底下,这样便可以腾出一只手来,可是她不愿意那样做。当她再一次拣起画的时候,她大吃一惊,定睛看着画面。太阳躲起来了,几只黑马在神庙的上空盘旋,一幅全新的景色。但是除了这些,是不是还有些别的东西?还有其他什么变化吗?她这样想,她认为其所以自己没有看出其中的变化,是因为画面中并不是增加了什么,而是减少了什么。有什么东西消失了。又有某样东西——

    我不想知道,罗西毫不犹豫地对自己说。我甚至都不愿意考虑这件事。

    但是她很为自己这种方式担心,因为她已经开始把这幅画当做自己好运的象征,一种吉祥物。有件事是毫无疑问的:正是由于罗丝·麦德这幅画对她的激励,她才顺利通过了第一天的录音工作,打消了恐惧感。所以对于这幅画她不愿意产生任何不愉快的想法,也不想对它产生害怕的感觉——但是她已经在害怕了。毕竟这幅油画上的天气从来没有发生过变化,她不知道应该怎样处理它。但是她知道它将在什么地方度过今天和即将来临的周末:就在壁柜里面,和她的旧鞋做伴。

    她把它放进壁柜,让它靠在墙上,克制住让它面对墙壁的欲望,然后关上了柜门。做完这一切之后,她穿上自己那件惟一的短外套,挎上皮包,离开了房间。当她通过阴暗而漫长的走廊往楼梯口走时,有一个声音在她内心深处说:我会报答你。她停在楼梯口,浑身上下剧烈地颤抖起来,皮包差点儿掉在地上,有一会儿工夫她感到右腿疼得厉害,它一定是发生过严重的痉挛。过了一会儿,疼痛总算过去了,她迅速地冲到了楼下。我不再想这件事,她一边往汽车站走,一边想。如果我不愿意想的话,谁也不能强迫我想。我几乎可以肯定,我不愿意再想这件事了。我只愿意想着比尔。比尔和他的摩托车。

    12

    她的脑海里一直在想着比尔,并在这种状态下匆忙开始了录制《谋杀未来》的工作。午餐时也没有闲暇考虑油画中的那个女人。利弗茨先生带她去了一家叫做德拉·非米纳的意大利小餐馆。那是一家罗西所见到过的最舒适的餐馆,当她吃西瓜时,他向她提出了一种叫做“更加牢固的商业约定”的建议,他建议她在一份合同上签名,这份合同上说,每周付给她八百美元,或以二十周为期限,或以十二本书为期限,由她选择其中一种。这并不是罗达所说的那种可以得到一千元酬金的合同,但是拉比还许诺让她加入某个代理机构,只要她愿意,就可以参加尽可能多的广播节目。

    罗西,到今年年底你就能挣到两万二千元了。还有,假如你真的需要这份工作的话……为什么要匆忙决定呢?罗西对自己说。

    她问他她能不能利用周末考虑一下此事,利弗茨先生告诉她当然可以。当他在科恩大厦向她告别时,她看见罗达和科特坐在电梯口的长凳上吃惊地偷偷窥视着她。利弗茨先生向她伸出手来,她也伸出了手,以为他要握手。没想到她的手被他用双手握住,弯下腰吻了一下。从来没有人吻过她的手,虽然她在许多电影中看见过,她的身子颤抖了一下。

    只有当她坐进了录音棚,看着科特在另一间房间里绕带时,她的思维才回到了油画上。它现在已经被她安全地(罗西,但愿如此)藏进了壁柜里,突然她知道它发生了哪些变化,油画里到底缺少了什么东西:是那只臂环。那个女人原来戴在右肘上,今天早上她从手臂到肩膀任何饰物也没有戴。

    13

    罗西当天晚上回到房间之后跪在地上,用目光在没有整理的床上搜寻着。她看见了那只臂环,它在床边的黑暗处发出微弱的亮光。在罗西看来它就像是女神的订婚戒指。臂环旁边还有些别的东西:一块小小的蓝色布条。她毕竟找到了一块丢失的睡衣。那上面溅上了一些玫瑰红的东西。看上去像是血迹,但罗西知道那不是,它们是从某种绝对不能品尝的果实中榨出的汁水。她今天早晨洗澡时从指甲缝里抠出了类似的污迹。

    臂环沉极了,至少有一磅重,也许两磅。如果它是用某种看上去很相似的材料制成的话,它应该值多少钱呢?一万二千元?或一万五千元?真不坏!想一想吧,它来自一幅她用一文不值的订婚戒指换来的油画。但她仍然不愿摸它,她把它放在床头柜上的台灯旁。

    她把蓝色小包拿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看了一会儿,背靠在床头上,双腿交叉着,十足像个中学生。她打开小包的一角,里面露出了三粒种子,那是三粒像石榴籽一样小的种子,当罗西带着绝望和无端的恐惧观察着它们时,几个无情的字眼像银铃般响彻了她的脑海:我要报答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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