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它们都安全无恙吗?”回到水边时她问比尔。她用手搭着他的肩膀以保持平衡,边说边脱下运动鞋。
“你是说小家伙们会不会被捕猎?”
罗西点点头。
“它们要是待在那片空地和自己的窝里就会没事儿。它们的父母都很聪明,会让它们跟农庄保持距离的;那是在正常情况下。雌狐至少四岁了,那只狗可能已经七岁。希望你能见到它。”
他们沿湖边向野餐区的方向走去,脚面浸入了水中。她已经看见他放在岩石上的皮靴,漂亮的白色运动袜横躺在宽大的靴尖上。
“你说正常情况是什么意思?”
“狂犬病。”他说,“经常是由于患上了狂犬病,它们才从原先的住地被驱逐到了这里,最后死掉。雌狐比狗更容易患这种病,它能够教会小狐狸一些防范危险的行为习惯。狗很快就会死掉,雌狐却能长期携带病毒,于是情况就会越来越糟。”
“真的吗?这太可怕了。”
他停住脚,看着她苍白的、若有所思的面孔,伸出胳膊来轻轻地拥抱着她。“这种事情不一定会发生,到现在为止它们还一切正常。”
“但是可能会发生。这是可能的。”
他想了想,终于点点头说:“是的,没错,任何事都可能发生。走吧,咱们该吃饭去了,你说呢?”
“这主意不错。”
实际上她并不饿,对雌狐的担心把她的好胃口吓跑了。当他把吃的东西拿出来后,她立刻觉得饿极了。早餐只吃了一些橙汁和一大片吐司。面对着面包和肉食,她立刻把对雌狐的担心抛在了脑后。
他不断地从冰箱里往外拿食物——牛肉三明治、金枪鱼三明治。鸡肉沙拉、土豆沙拉、两听可口可乐、一保温瓶冰茶、两块馅饼,最后还有一大片厚厚的蛋糕。这使她想起了马戏团的节目,一辆小小的车子里面相继掉出来许多小丑,她笑了起来。尽管似乎有些不太礼貌,但是她确信在比尔面前不必总是彬彬有礼,事实上她也做不到。
他左手拿着盐,右手拿着胡椒粉抬头往上看。她看见瓶盖上仔细地粘着胶带以防洒出来,不觉笑得更厉害了。她在野餐台一边的长凳上坐下,用手掩住脸想制止自己的笑声。但她从指缝里瞥见一堆惊人的三明治——足足有七八块,已经沿对角线切开,整整齐齐地用保鲜膜包好,忍不住又大笑起来。
“怎么啦?”他笑着问,“出什么事了?”
“你不是指望整个军队的人都来聚会吧?”她一边问一边笑着,“青年救国军,或者童子军?”
他的笑容在脸上荡漾,目光中还保持着一种严肃的表情。这种复杂的神态显示出他完全明白这件事为什么好笑。从这种神态中,她发现其实他的年龄跟她十分接近,或者说相差极小。“我只想让这里面保证有你喜欢吃的东西。”
她的笑声停止了,但脸上还挂着微笑。最打动她的不是他的温柔,那使他显得太年轻;而是他的坦率,那使他显得成熟。
“比尔,我所有的东西都能吃得下去。”她说。
“我相信。”他说着,坐在她的身旁,“这不是问题的所在。我不在乎你能不能对付着吃点什么;我只关心你喜欢吃的是什么。我简直为你发疯了。”
她认真地看着他,笑容消失了。他抓住她的手,她把另一只手也放在上面。她想弄明白他说这番话的意思,却发现很难。就像要把一件庞大的家具运过一个窄门,翻来覆去地折腾着,想找到一个合适的角度。
“为什么?”她问,“为什么是我?”
他摇头。“我不知道。事实上,我对女人知道得很少。我刚上高中的时候有个女朋友,我们最后很有可能会一起睡觉,但在这之前她就离开了。大学一年级时还有过一位女朋友,我还真的和她睡了觉。然后是五年前,我和一个在城市动物园碰到的美妙姑娘约会过,她叫布朗文·奥哈拉。”
“一个可爱的名字。”
“也是一个可爱的姑娘。她死于脑动脉瘤。”
“哦,比尔,我真难过。”
“在那之后,我跟好几个姑娘约会过。不夸张地说,我真的跟好几个姑娘约会过。父母为我吵架。我父亲说,我总是半途而废;母亲则说:‘别再烦他了,也别责备他了。’”罗西笑了。“后来你走进那家店里,看见了那幅油画。从一开始你就知道非买它不可吗?”
“是的。”
“我就有这种感觉,我只是想让你知道,这里所发生的一切都不是出于我的好心、善意或者责任感;也不是因为我发现小罗西过着艰难的生活。”他踌躇了一下,接着说,“这一切都是因为我爱你。”
“你并不清楚,你无法弄清楚这一点。”
“我知道自己清楚什么。”他说,柔和中带着坚韧,令她有些害怕。“好了,连续剧可以告一段落了,咱们吃东西吧。”
他们大吃了一顿。罗西的肚皮绷得像一面鼓,裤带也绷紧了。他们把冰箱重新装好,比尔将它又系回“哈利”的后架上。没有一个人影,湖岸还是他们两个人的。他们又走到水边,坐在那块大石头上。罗西想,如果一切正常的话,我应该每年都来看这块石头一两次,好向它说声谢谢……如果进展顺利的话,至少到目前为止她还是这样认为。事实上,还没有过哪一天比今天更好。
比尔双手拥绕着她,用手指抚摩着她的脸颊,将她转过身来,开始吻她。几分钟过去了,她激动得几乎要晕倒,在梦幻般的感觉中,迸发出难以想象的兴奋。
她脸颊发烫,他透过衬衫轻轻地抚摩着她的胸部,令她变得极为敏感。她但愿自己里面没有穿任何紧身胸衣,这念头使她的脸颊变得比任何时候都要红。她心跳加快,但感觉良好,一切都很顺利,他们的感情正在走向巅峰。她把手伸下去放在他的下边。觉得那里硬极了,像石头一样坚挺,不过石头不会在她手掌心里悸动,就像她的心脏脉搏一样。
他拿开她的手,轻轻捧起来吻着她的手心。“现在不要。”他说。
“为什么不?”她毫不隐讳地直接问道。诺曼是她整个生活中惟一和她有性关系的男人,他不是那种隔着裤子抚摩就能勃起的男人。有时候,特别是最近几年,他根本就激动不起来。
“因为除非有紧急情况发生,我是无法停下来的。”
她皱着眉头大惑不解地望着他,他笑出了声。
“没什么,罗西。我只是想让咱们的第一次更加美好——没有蚊叮虫咬和栎木发出的毒气,也没有突然冒出来的小孩儿。此外,我答应你四点钟回去,参加体恤衫让利销售,我不想让你太匆忙。”
她低头看看表,惊讶地发现已经两点十分了。怎么可能呢?他们在岩石上好像只坐了几分钟。她不情愿地承认,他们在这儿至少已经停留了半个小时,更准确些说,已经四十五分钟了。
“来吧。”他说着便从岩石上跳下来,脚尖溅起冰冷的水花,他做了个鬼脸。罗西在他转身时往他身上瞥了一眼。她惊讶地发现。他对自己有强烈的生理反应,这种想法令她欣喜若狂,甚至还有点得意忘形。
她随着他一起跳下了岩石,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紧紧抓住了他的双手。“好了,现在怎么办?”
“临走之前再散会儿步怎么样?放松一下。”
“好吧,不过咱们离那群狐狸远一些。我不希望再打扰它们。”
其实我指的是雌狐,她想到,我不想再打扰它了。
“没问题,咱们往南走。”
他正要转身,她拉着他的手,把他拽了回来。她钻进他的怀抱,双手绕着他的脖子。他的勃起还没有完全消失,她很高兴。以前从不知道一个女人会这么喜欢男人的坚挺,她以为那是推销服装、化妆品、美发用品的杂志和商人的杜撰。她把自己紧紧压在他的身上,看着他的眼睛。
“我对你说几句我第一次参加生日聚会时妈妈教我说过的话,你介意吗?那时候我大约只有四五岁。”
“说吧,我不会介意的。”他笑着说。
“为了一段美好的时光我感谢你,比尔。为了我长大以后最美好的一段时光我感谢你,谢谢你邀请了我。”
比尔吻了她。“罗西,这对我来说同样也是一个无比美妙的日子。我已经好几年没有这样快乐过了。走吧,咱们去散步。”
这一次他们手拉手沿着湖边往南走。他带她走上另一条小路,来到一片狭长的、沓无人迹的于草地。下午的阳光透过灰蒙蒙的尘土照射在大地上,蝴蝶在草地上漫无目标地飞翔,蜜蜂嗡嗡叫着,一只啄木鸟很有耐心地在树皮上雕凿。他指给她看各种野花,他叫得出大多数花草的名称。她想他把其中的几种搞错了,但没有说出来。罗西让他看橡树底下的一簇蘑菇,告诉他这是一株毒菌,不过危险性不大,因为它们是苦涩的。那些尝起来没有苦味的蘑菇才真正会酿成灾难,甚至使人中毒身亡。
他们回到野餐地时,一辆大篷车和一辆四轮驱动车满载着比尔提到过的大学生们已经到达。他们尽管可爱,但是把塞满啤酒的冰箱运到阴凉地里并安装排球网时吵吵闹闹,令人心烦。一个十九岁上下的男孩儿肩上挎着一位下穿斜纹短裤,上穿比基尼泳装的女朋友。他突然跑动起来,她快活地尖叫着,用手掌不停地拍打他那理成板寸的头。罗西担心这女孩的尖叫会不会传到雌狐的领地。她似乎看见那个雌狐躺在窝边,正在为几个吃饱就睡的小家伙梳理毛发,此时却竖起尖尖的耳朵,聆听着从下面的沙滩上传来的人类的尖叫。它的眼睛明亮而狡猾,但是对狂犬病却毫无抵抗力。
狗得病以后很快就会死去,雌狐却能携带病毒长久地活下去,罗西想到。她记起草地边缘的毒菌,在阴暗潮湿的地方生命力更加旺盛。有一年夏天奶奶曾指给她看过,把它叫做蜘蛛菌,一个书本上没有的名字。她永远也忘不了它们令人作呕的样子,苍白的、蜡质般的组织一堆堆地挤在一起,真有点像蜘蛛……
雌狐能携带狂犬病毒生存很久,她又一次想到,狗却会很快死亡。但是……
“罗西,你冷吗?”
她眼睛看着他,半天没有反应。
“你在发抖。”
“哦,我不冷。”她看着那些孩子们,他们根本没有注意她和比尔,因为他们已经超过二十五岁了。她回过头对他说:“也许我们该回去了。”
他点了点头:“你说得对。”
5
回去时路面开始拥挤起来,离开高速路后,车辆仍然很多。虽然并没有完全停止下来,但是必须减低速度。比尔驾着“哈利”在车流的缝隙中穿行,但没有一次是盲目冒险。罗西觉得他们像是在蜻蜓翅膀上飞,她一点儿也不怀疑他的驾驶技术。他们超过了一辆辆汽车,却不得不在收费站前排队等候。驶到了写有’、“湖滨区和水族馆。艾丁格码头和公共游乐场”字样的路牌下后,罗西高兴极了,他们已经回来了,她能赶上按时参加体恤衫让利销售活动了,这简直太好了。更重要的是她要把比尔介绍给朋友们,她们一定都会喜欢他。他们路过一面鲜艳的粉红色横幅,上面写着:“与姐妹之家一起迎来夏日!”罗西欣喜若狂。在这漫长的一天稍晚些时候,她是怀着恐惧的心情回忆起这段美好时光的。
现在已经能够看到过山车了,它那弯曲复杂的轨道在空中勾画出优美的轮廓。尖叫声像水蒸气一样慢慢飘向四方。她把比尔搂得更紧了一些,开心地笑着。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有一会儿她想起雌狐那双关注的眼神,但她很快把这记忆驱散。就像一个人在婚礼上赶走了死亡的念头一样。
6
当比尔·史丹纳小心翼翼地驾着摩托车驶向湖滨区时,诺曼·丹尼尔斯正在驾驶着偷来的汽车开进离艾丁格码头五个街区远的新闻大街上一座巨型停车场里。这座停车场为湖滨区好几家娱乐休闲设施提供服务——公共游乐场、水族馆、空中缆车、商店和餐馆。还有比这更近的停车场,但诺曼不想离得太近,在需要尽快离开时,他不希望因堵车而误事。
星期天早晨九点四十五分,新闻大街停车场的前半部几乎是空的,这种情况对一个不想留下痕迹的人来说十分不利。但当日停车部和本周停车部的车辆并不少,大部分车是从外地北上作短途旅行或远途去钓鱼的。诺曼缓缓将福特“加速度”驶人分别挂着犹他州和马萨诸塞州车牌的两辆豪华轿车中间。夹在这两个大家伙中间,“加速度”简直看不见了,这正合他的意。
他从车里走出来,从座位上拎起新买的皮夹克穿在身上,取出衬衣兜里的墨镜戴在脸上。这已经不是他上一次戴过的那一副。他走到车尾,先往四面看了看,确定周围没人,才打开行李箱,从里面取出折叠轮椅并打开了它。
他已经在轮椅上贴满了从妇女文化中心的礼品店买来的不干胶贴纸。在妇女中心楼上会议室里做报告和参加研讨会的人可能有不少相当聪明,但楼下礼品店里卖的商品却实在是些无聊透顶的垃圾,这正是诺曼想要的东西。印着妇女口号的钥匙链和妇女受难招贴画(模仿耶稣受难的形象)对他毫无用处,保险杆贴纸却正好。其中一条上写着:“女人对于男人的需要程度相当于一条鱼对于一辆自行车的需要程度。”另一条是:“女人并不滑稽可笑!”写这种语录的人肯定没见过一个妓女被失灵的汽车排气管烧焦了眉毛和头发时的模样。还有“性即政治”,“尊重对我意昧着什么”等等,诺曼全都买下来了。他最喜欢的一条是:“我是一个尊重女人的男人”,已经贴在轮椅仿皮靠背的最中间。
这是一句真话,他想。他再一次迅速地打量着周围,确定没有人在看他,这个瘸腿的人敏捷地钻进了轮椅。
这里连一个人也没有,更不会有人注意他了。他转动轮椅,从刚洗过不久的“加速度”的车身上看自己的影子。“怎么样,这办法还行吧?”他问自己。
他认为没问题。既然隐蔽已然不可能,他就决定使用比隐蔽更加高明的办法——制造一个真正存在着的人,就像一个好演员在舞台上所做的那样。他甚至为这个新人起了一个名字:哈普·彼得森。
哈普是个军队兽医,他退役回家后,和一些非法摩托车手一起转了十几年车,那时女人对于他来说没有多少用处。直到有一天,灾难发生了。喝了太多的啤酒,路很滑,正当过桥时……他从腰部以下瘫痪了,在一个圣洁的姑娘护理下,他恢复了健康。这姑娘名叫……
“玛丽莲”,诺曼想到他多年来最喜欢的性感明星——玛丽莲·钱伯斯。他第二喜欢的是安博·林,但玛丽莲·林听上去就像幽灵。下一个想到的名字是麦考尔,玛丽莲·麦考尔也不好,好像是70年代一个在“五维乐队”唱歌的婊子。
街头有一条横幅:“明年此地将矗立起又一座高质量的迪兰尼工程!’”玛丽莲·迪兰尼——这名字不差。“姐妹之家”的女人们可能不会问起他的生活故事,但正如基地营那个店员的衬衫上所写的那样:有一个故事备而不用比需要故事时一个没有强过一百倍。
她们可能会相信哈普·彼得森。像他这样的家伙她们见得多了,她们有着改变生活的经历,因此希望为过去的行为赎罪。哈普·彼得森正在努力把自己变成一个跟受尊重的妇女一样的人。诺曼见过类似的吸毒妓女变成热情的反毒品鼓吹者。不过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总是到处游逛,就像沙漠上的风滚草或阿拉斯加的冰柱,出现在任何一个她们想去地方。所以,哈普即使有一副侦探丹尼尔斯的容貌,也会被当做哈普来接受。即使最爱挖苦人的家伙也只会以为他是个好色的瘸腿,用“敏感的、顾虑重重的男人”的那种日常安排来打发自己的周末夜晚。
哈普·彼得森就像在独立日游行中踩高跷扮山姆大叔的家伙一样,既可以轻而易举地引起别人注意,又能够从容地从公众眼皮底下消失。
除此之外,他的计划本身很简单。他将会找到妇女机构的集中地,以哈普的身份在场外观看她们的游戏、谈话和野餐。要是有人给他一个汉堡包、玉米饼或者蛋糕(无疑有人会这么做,她们本能地需要给男人送吃的东西),他会道谢之后接受下来,把它们全部吃光。有人跟他搭腔他就谈话,有机会赢到一只绒毛动物就把它送给某个孩子……
但多数时间里他需要观察,寻找他那四处闲逛的罗丝。他是盯梢的老手,一旦被当成此地的正式成员,做这件事便不成问题。一旦发现了她,只要他愿意,这项工作完全可以在码头完成:等她去洗手间时跟上她,像拧小鸡一样拧断她的脖子。可能只需要几秒钟,这才是问题的所在。他不想几秒钟完事,他想从容地进行,和她轻松、愉快地聊一聊。把她带着他的信用卡离家出走后的全部活动都搞得一清二楚。一份完整的报告,从头至尾,完美无缺。例如他要问她,当她弯下腰用他的信用卡从自动取款机里大把大把抓现金时是什么感觉,那是他的钱,是他辛辛苦苦、夜以继日、加班加点才挣到的钱。如果不是他逮捕了那些社会渣滓,他们会在社会上无法无天、为非作歹。他要问她怎么会认为她能够轻而易举地逃之夭夭,她怎么能认为她选得出他的手心。
等她把他想知道的一切都说出来以后,他将跟她谈谈。
他认为谈话并不是个准确的词。
第一步是找到她。第二步是在适当距离以内谨慎地监视她。第三步是在她用完餐。或者听完音乐会,即将离开时跟上她,如果幸运的话,还能更早一些。一旦从游乐场溜出去,就可以把轮椅扔掉了。轮椅上可能会有指纹(一双长手套就能解决这个问题,还可以强化哈普·彼得森的形象,可他实在没时间,连头疼都顾不上了),但这没什么。他感觉到从现在开始,指纹在他要对付的问题中已经变成了最微不足道的。
他想在她的住处抓住她,诺曼认为这能办得到。她乘公共汽车的时候(她自己没有汽车,又舍不得花钱坐出租车),他便可以跟在后面。万一在路上被她发现,他只好不计后果,就地杀了她。假如一切顺利,他可以一路跟进她的家门。在这扇门的背后,她将受到世界上任何一个女人都没有遭受过的最严厉的惩罚。
诺曼摇着轮椅进入了“全天入场”通道。成年男性入场费是12元,他在收费处交钱后,进了大门。人很少,艾丁格码头还没开始喧闹起来。他得特别小心,免得引起人们注意。他能够做到这一点,他
“兄弟!嗨,兄弟!回来!”
诺曼顿时停住,放在轮椅上的手僵住了,眼睛茫然地盯着眼前的鬼船和穿着老式船长制眼站在船上的机器人。一个水手机械单调地喊:“快来看!真恐怖!快来看!”
不,他不想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可是此刻,他却正在引起别人的注意。
“嗨,兄弟!坐轮椅的兄弟,回到这里来!”
人们纷纷转过头来看他。其中一个穿红色上装的胖女人看来像“基地营”里的兔唇店员一样朝气蓬勃。她长得很面熟,但诺曼马上把这个荒唐念头赶走了——在这个城市中他一个人也不认识。她手里提着一只比手提箱小不了多少的钱包,转身继续走开。但其他人还在站着看。诺曼突然觉得大腿直冒汗。
“嗨,你这家伙。快回来!你给的钱太多了!”
他有一会儿反应不上来——好像是在说外语,然后突然明白了,巨大的宽慰感和对自己的愚蠢的厌恶淹没了他。当然,他在收款处付的钱太多了。他忘了他不是“成年男性”,而是“残障人士”。
他将轮椅掉头摇回了收票处。一个令人作呕的肥胖家伙斜靠在门上,手里拿着一张5美元的纸币。“残障人士7元,你没有看到吗?”他用那张纸币先指指售票亭上张贴的说明,又往诺曼的脸前塞。
诺曼恨不能把这5美元捅进这个肥猪的眼睛,再掏出来塞回自己的兜里。他谦恭地说了声“对不起”。
“嗯,嗯。”那人哼了两声,转身离去。
诺曼再次把轮椅摇进游乐场,心里嘭嘭地打鼓。为了实现既定目标,他仔细地设计了自己的角色,编造了一个简单而有说服力的故事……总之,已经做好了充分准备。谁想到,他竟然从一开始就捅出这么一件不但愚蠢,而且愚蠢透顶的漏子。他到底是怎么了?
他自己也不知道。但从现在起,他必须极端认真,再也不许出错。
“我做得到,”他自言自语着,“该死的上帝,我做得到!”
“啊哈!快来看!真恐怖!”诺曼走过鬼船时那水手一只手挥舞着玉米蕊单调乏味地喊着,“快来看!真恐怖!兄弟,快来看!恐怖极了!”
诺曼摇着车悄声低语:“说什么都没用,船长。”他继续前进,来到一个三岔路口,箭头分别指向码头、游乐场和野餐区。在野餐区的箭头旁有一块标志牌,上面写着:“姐妹之家的来宾们和朋友们请于中午十二时、下午六时用餐,晚八时欣赏音乐会。”
这一次没错,诺曼想着,把轮椅摇上通往野餐区的路。小路两边开满了鲜花,如同公园一样美丽。实际上这里真可以算得上是个漂亮的公园。孩子们在儿童游乐场玩得正酣。到处点缀着迪斯尼乐园式的灌木动物造型,还有U型乐池、垒球场以及大量的野餐台。一张支起的帆布篷顶下面,穿着白大褂的厨师们在忙着准备烤肉。帐篷的另一边是一排显然为今天而临时搭设的货摊,在那儿可以买奖券抽奖。奖品有手工编织、床上用品、体恤衫(上面贴的口号与“哈普”轮椅上的一样)、各种你想要的小册子,比如告诉你怎样离开丈夫,怎样和女同性恋者共享欢乐等等。
他想,如果我手里有支枪,一支像麦克—10那样既有分量、射速又快的枪,只要二十秒钟我就能让世界变得比现在要好得多。
来宾大部分是女人,但男人也不少,足以使诺曼显得不那么乍眼。他愉快地摇着轮椅经过货摊,别人对他点头他就点点头,别人向他微笑他就微笑。他在卖雪花被单的摊点以理查德·彼得森的名字买了一张幸运券:在这里仍以哈普的名字出现不一定好。他挑了本《妇女也有财产权》的小册子,告诉货摊上的女同性恋者他要把这本书送给姐姐珍妮。女同性恋者笑着祝他玩得愉快。他什么都过去看看,只是为了找到一个目标:罗丝。他还没有看见她,但是没关系,这一天才刚开始。他几乎完全肯定她会来这儿用午餐。只要能看见她,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一切!没错,他在游乐场入口处出了点小乱子,但那已经过去了,他不会再出乱子了,绝对不会。
“轮椅真棒,朋友。”一个身穿豹子皮短上衣的年轻女人兴致勃勃地说。她手里牵着一个小男孩,男孩的另一只手里拿着樱桃冰激凌,正在努力把脸上抹得花花绿绿。“这轮椅真酷。”
她向诺曼伸出一只手。诺曼暗自猜想假如他从这只手上咬掉两根手指头,而不是如她所愿卑微地递上自己的手的话,她脸上那副“瞧我专门停下脚步与残障人士谈话”的自鸣得意的笑容会不会马上消失?她伸出的是左手,不出诺曼所料,手上没有结婚戒指,虽然身旁那个脸上涂满樱桃冰激凌的男孩长得很像她。
你这婊子,他想。你和这该死的鸟世界全都见他妈的鬼。
他微笑着,轻轻拍着她伸出来的手说:“你是世上最好的人,姑娘。”
“你在这儿有朋友吗?”她问。
“有,你就是。”他马上回答。
她笑了,显得很高兴。“谢谢,但是你知道我的意思。”
“没有,我不过随便看看。要是碍事的话,或者这是个私人聚会的话,我可以很快离开。”
“啊,不!不!”不出诺曼所料,她被这念头吓住了,“请你待在这儿,别走开,就待在这里,享受快乐吧。我能给你拿点吃的吗?我很乐意,棉花糖?热狗?”
“不,谢谢。”诺曼说,“骑摩托车出了点事故——这就是我坐上轮椅的原因。”那个杂种同情地点了点头。如果我愿意,马上就能让她失声痛哭起来。“从那时候起我的胃口就不太好,”他咧嘴笑笑,“但感谢上帝,我还能享受生活。”
她笑了:“太好了!祝你玩得快乐!”
他点点头:“也祝你们玩得快乐,孩子!”
“当然。”脸颊上抹满樱桃冰激凌泡沫的男孩用带有敌意的眼睛盯着他,不动声色地回答。诺曼心底泛起一阵恐慌,他觉得这孩子已看透他的内心,看到了隐藏在哈普·彼得森的光头和拉链夹克后面的诺曼。他告诉自己这只是幻觉——毕竟他是一名在敌人营垒中的冒名顶替者,在这种情况下出现幻觉是很正常的。但不管怎样,他还是摇着轮椅迅速上路了。
他本来以为只要离开男孩那双充满敌意的眼睛感觉就会好一些,可是并非如此。他的乐观信念越来越被担心和恐惧所替代。午餐时间马上就要到了,大约在一刻钟内人们都会坐定下来,可是仍然不见她的踪影。有些妇女还在乘船、玩卡丁车……罗丝有可能在她们中间,但他觉得可能性不大,罗丝不是那种激情狂放的女人。
“是的,她从来不是……但说不定她已经改变了。”他心里有个声音在悄悄说。这声音还想说点别的什么,诺曼狂暴地制止住了。他不想听,虽然他清楚地知道罗丝的确有什么地方发生了变化,否则所有这一切就都不会发生。她现在还会待在家里,每星期三乖乖地给他熨烫服装。一想到罗丝会变到敢于拿走他的信用卡离家出走,他就感到怒火中烧,忍无可忍,好像胸口压了块大石头似地喘不上气来。
保持冷静,他告诫自己。把这事看成你已经干了无数次的那种工作,就当成你正在完成一桩普通的监视任务。忘掉你要找的人是罗丝。只要能这样考虑问题,便会一切顺利的。
他努力尝试这么想,情况果然好多了。哈普·彼得森已经成了今天的聚会中水乳交融的一分子。两个穿体恤的女同性恋者向他展示她们的武器,一个丑陋的下肢静脉曲张的白发老太太给他拿了瓶乳酸菌汽水,因为他“看上去在轮椅里既热又不舒服”。哈普衷心感谢了她,说他的确有点儿热。其实你并不热,他想。然而汽水很爽口,他咕嘟咕嘟几口便灌了进去。
任何伎俩都不能在一个地方用得太久。他从野餐区摇向小球场。两个笨拙的男人跟两个同样笨拙的女人在进行双打,看他们的劲头像是要打到太阳下山方才罢休。他经过厨师们的帐篷,第一批汉堡包已经从烤架上拿下来,土豆沙拉正在用盆端上桌去。最后他走向游乐场和卡丁车区,低头摇着轮椅,不时打量一眼走过身旁的妇女。她们都在往野餐区方向走,有的推着婴儿车,有的胳膊肘下夹着花里胡哨毫无实用价值的奖品。罗丝不在她们中间。
似乎任何地方都找不到她。
7
诺曼太专注于寻找罗丝,没有发现那个原先注意过他的黑女人又在注视着他。这真正是一个高大得令人吃惊的女人。
格特在游乐场上惟一个小男孩儿玩秋千。她停下来晃晃脑袋,好像想要打消一个念头似的。她一直盯着这个坐轮椅穿夹克的人,虽然现在只能看见他的背面。椅背后面贴着一张纸条:“我是个尊重妇女的男人。”
你也是个看起来很面熟的男人,格特想,也许只是因为他看上去像某个电影明星?
“格特,快来!”叫斯坦·西金斯的小男孩在喊她,“推呀,我要升起来!我要翻过去!”
格特把他推起来。虽然还远远到不了能翻过去的高度,但他格格的笑声逗得她也情不自禁地笑了。那个坐轮椅的男人从她脑海里消失了。
“我要翻过去,格特!求求你!求求你!”
好吧,格特想,也许只玩一次不会有问题。
“抓紧,好汉,”她说,“开始喽!”
8
诺曼甚至在最后的野餐者已经就座时还在不停地摇着轮椅转来转去。他知道自己应该少在“姐妹之家”的女人和朋友们面前晃悠,说不定他的举动已经引起了某个人的注意。他的恐惧感在不断上升。罗丝应该在这儿,他此刻应该已经找到她了,可是没有,这说明她不在这里。她是只老鼠,一只小老鼠,如果不在这里,她会去哪里呢?
经过写着“欢迎光临游乐场”的拱形标牌,他摇着轮椅上了宽敞的大道,心不在焉地看着身边的景物。他发现,坐在轮椅上的最大好处是吸引别人的注意。
游乐场开始拥挤起来,他认为这样不错,但这大概是惟一还可以算做不错的事了。他的头已经开始抽疼,不断拥来的人潮让他觉得陌生,好像他的躯壳里换了一个人。为什么这么多人都在笑?以上帝的名义,他们知道自己在笑什么吗?他们明白这个世界究竟是怎么回事吗?他沮丧地看出,他们所有的人看起来都像恋爱中的少女和低年级男生一样,世界退化成一个只有单性恋爱者的污水坑,女人是小偷,男人是撒谎者,这些人对于把社会粘合在一起的粘合剂,谁也没有表示出应有的尊敬。
他的头疼得更加厉害了,看东西时,物体的周围增加了一层弯曲的光环。所有的声响都变成了巨大的噪音,好像脑子里有个妖魔把音量扭到了最大分贝。过山车爬坡的声音听起来像雪崩,车从陡坡猛降时游客发出的尖叫声如同榴霰弹在耳边爆炸。货摊上录音机的声响。卡了车在赛车道上的加速……这些声音像恶魔般集中在他混乱而恐慌的脑海中。更糟糕的是其中一种声音穿过一切障碍,穿透了大脑皮层,像一个厄兆般不停地震撼着他,就是那个鬼船的水手单调乏昧的叫声:“快来看!真恐怖!”他觉得只要再听一次,他的脑袋就会像火柴棒一样被折断,否则他非得从这粘乎乎的轮椅上尖叫着逃命——
住口,诺曼。
他正把轮椅摇到煎面图和比萨薄饼两个货摊之间的一小块空地上,听到这声音马上停下来,背朝着拥挤的人群。当这个特殊的声音出现时,他总是绝对服从。正是这声音在九年前告诉他,要想叫温迪·亚洛住口的惟一办法是把她杀掉;也正是这个声音在罗丝被打断一根肋骨时说服他送她去医院。
“诺曼,你疯了,”那个平静而清晰的声音说,“按照你作证过上千次的法庭标准来看,你现在就像薪日那天的糖果柜台一样不大正常。你知道吗?”
湖面的轻风模模糊糊地吹来那喊声:“快来看,真恐怖!”
“诺曼?”
“哦,”他喃喃自语着,用手指尖按摩一直隐隐作疼的太阳穴,“是的,我想我知道。”
“一个人可以利用他的不利条件,如果他确切地知道这些不利条件的话。你必须找出她在哪里。这意味着冒险,但你到这儿来本身就是冒险,对吗?”
“是的,”他说,“是的,我是在冒险。”
“好吧,废话到此结束。仔细听着,诺曼。”
诺曼仔细听着。
9
格特把斯坦·西金斯在秋千上又多晃了一会儿,他不断地嚷嚷着“我要翻跟头”,这叫喊比刚才更烦人了。她不想再推他了,他有一次差点儿掉下来,害得格特几乎犯心脏病。
此外,她的心思又回到那个家伙身上——那个光头的家伙。
她是不是在哪儿认识他?是不是?
他会不会是罗西的丈夫?
哦,真是疯了,这是幻觉。
可能是幻觉,但这个念头还在追逐着她。身材看上去很像……虽然一个坐在轮椅上的人很难辨别。像罗西丈夫这样的男人当然知道这一点。
别想了,你完全是瞎猜。
斯坦玩腻了打秋千,问格特能不能和他一起爬到坡上的健身房去。格特哈哈笑着直摇头。
“为什么不行?”他撅着嘴。
“因为你的老伙计格特打从扔掉了尿布和围嘴开始就不是个去健身房的料。”她说。她一眼瞥见兰迪·富兰克林,突然做出了一个决定。不把这件事搞清楚,她会发疯的。她问兰迪能不能顺便照看一会儿斯坦。年轻女人说行,格特立刻夸奖说她是天使。兰迪肯定不是天使……但小小的鼓励对谁都没坏处。
“格特,你要去哪里?”斯坦显然很失望。
“去办件事儿。你到那边玩滑梯去吧。”
“婴儿才玩滑梯呢。”斯坦皱着眉头,还是去了。
10
格特走上从野餐区通往主干道的小路,从那里一直走到了入口处,在全日和半日入口处都排着长龙。她几乎马上就断定她想要与之谈话的人不会帮她什么忙——她看见他正在干活。
全日入场售票亭的后门开着,格特在门口站了一会儿,下定决心走过去。她从来没有成为姐妹之家中的正式成员,但是她爱安娜,感谢安娜把她从一桩悲惨的同居关系中解脱了出来。在她十六岁到十九岁之间,那个男人曾九次打得她不得不进急救室。她现在已经三十七岁了,十五年来一直是安娜非正式的助手。她用安娜当年教导她的话去开导遍体鳞伤的新成员,告诉她们不一定非要回到粗暴的丈夫、男友、继父母那里不可。这只是她的其中一项工作,此外她还教自卫防身术(不是为了拯救生命,而是为了挽回尊严);她帮助安娜操办像今天这样的基金募捐;她帮助安娜维持捉襟见肘的财务开支并使之略有节余;如果需要做保安的工作,她也会尽最大努力。正是凭着这种资格,她才能来到这里。
“先生,对不起,”她靠在开着的后门上说,“我能跟你说两句话吗?”
“顾客服务台在鬼船的左边。”他头也不回地说道,“你有什么问题请到那边去问。”
“你不明白,”格特深深吸了口气,力图让声调听上去平稳一些,“这是个只有你才能帮我解决的问题。”
“二十四元,”售票员对另一边窗口的一对年轻人说,“找你六元。祝你玩得开心。”他还是没有回头,“女士,你没看见吗,我很忙。如果你要投诉游戏有问题或者其他什么事,走两步到顾客服务台去——”
格特不想再听这家伙指示她走几步到什么地方去,尤其是不想听他那不堪忍受的傻瓜腔调。也许世界上本来就充满了傻瓜,但她不是,而且她知道这个自鸣得意的家伙所不知道的事情:彼得·斯洛维克被人咬了八十多口,而此刻干下这等事的混蛋很有可能就在这里,正在寻找他的妻子。她挤进售票亭,这里对她来说太小了,但总算是进来了。她抓住售票员穿蓝色西服衬衫的肩膀,把他转了过来。他胸前的铭牌上写着“克里斯”。克里斯瞪着格特满月一般的黑色大圆脸发愣,压根儿没想到一个顾客会这么干。他刚张开嘴,格特抢先说话了。
“闭上你的嘴听着。我认为你今天早晨可能给一个极其危险的家伙,一个凶手卖了一张入场券。所以别跟我胡扯你今天有多辛苦,我他妈的根本不在乎。”
克里斯惊讶地看着她,眼睛几乎要从眼眶中爆裂出来。没等他喘息,格特已经从她那只超大尺寸的提包里掏出了一张模糊不清的传真照片,伸到他的鼻子底下。照片下面写着:“侦探诺曼·丹尼尔斯,领导秘密缉毒特警队。”
“你需要保安人员。”克里斯说,声调中既有受到伤害的感觉,又有一丝犹豫。在他身后,排在队伍前边的是一个头戴一顶傻乎乎的便帽、身穿印有“世界上最伟大的祖父”字样体恤衫的男人,他突然举起手中的摄像机开始拍摄起来,好像预料到即将爆发一场值得电视台播放的冲突。
如果我能知道这事有多好玩儿,我才不会犹豫呢,格特想到。
“不,我不需要保安,我只需要你的帮助。只是请你简单看上一眼,然后告诉我……”
“女士,你知道吗,我这儿一天有多少人——”
“想想有个坐轮椅的男人。早上人还不多的时候,一个挺壮实的家伙,还记得吧?你靠在门后冲他背后喊了几声,他就回来了。肯定是忘了拿找给他的零钱。”
克里斯眼睛亮了一下。“哦,不是,”他说,“他觉得他付的钱是对的,我知道,因为他正好给了十二元。他可能忘了残障人的票价,要不就是根本没注意到。”
这就对了,格特想,这正是一个假装残疾的正常人可能犯的错误,如果他脑子走神的话。
那个傻乎乎的家伙显然已经判断出此处不会有斗殴发生,便放下了摄像机,从对话孔中说:“请给我和我的孙子买张票。”
“一边等着去。”克里斯说。格特很少遇见如此粗鲁的人,但现在不是教他怎样注意言谈举止的时候。现在正在这里举行一场外交谈判。他转过身来,一副疲倦和上当的模样,格特又举起照片,温柔而耐心地问道:
“这是那个坐轮骑的男人吗?你想象一下,假如他没有头发。”
“唉,女士,得了吧!他带着墨镜呢。”
“试试看。这个人很危险,只要有一丝他在这里出现的可能,我就得找你们这儿的保安谈谈。”
糟了,一个错误。她几乎话一出口就明白了,但还是晚了几分钟。他的眼睛又亮了一下,尽管十分短暂,但含义很清楚。如果有什么与他无关的麻烦要找保安,那很好,没有问题。如果有什么涉及到他的事(即使实际上与他无关)要找保安,那就不太妙。他也许曾经和保安有过什么麻烦,或者因为他的火爆脾气而受过斥责。不管怎么样,他不需要让这件事把情况弄得更糟糕。
“不是这家伙。”他把照片拿近看了一眼以后断定。他想把照片递还回去,格特双手放在小山般高耸的胸脯上,拒绝收回。
“请再看一看吧。如果这个人真在这里,他就一定是在找我的一个朋友,他可不是为了带她坐轮椅玩儿。”
“嗨!”有人从越排越长的队伍里喊道,“快点让我们进去,让我们进去!”
队列里传来赞成的声音。最伟大的祖父先生又举起了摄像机,这回他的兴趣似乎只在克里斯身上。格特看着克里斯的脸渐渐发红,他试图用手遮住脸,就像一个窃贼从法院的调解庭里走出来时一样。解决问题的机会已经不存在了。
“不是这个男人!”克里斯喊着,“根本不像!赶快把你的大屁股从这儿挪开,要不我就把你扔出去!”
“睁眼看看你在跟谁说话,”格特嗤之以鼻,“我能同时上十二道菜,连一根叉子也掉不下来。”
“走开,立刻给我滚!”
格特两颊发红,大步走回了野餐区。她觉得自己像个傻瓜。怎么能跟他吵起来呢?她说服自己是因为环境太糟糕——又吵闹又混乱,周围看热闹的傻瓜太多——但她知道并非如此。她心里害怕,这才是真正的原因。想到罗西的丈夫可能杀了彼得·斯洛维克已经够可怕了,但是想到他可能今天就在此地,正冒充某个瘫痪的骑师,则要可怕一千倍。她已经要发疯了……
可是,罗西在哪里?格特只能确定一点:她绝对不在这儿。现在还不在,她自己补充说。
我把事情搞砸了,她大声地自言自语着,突然想起她对姐妹之家的女人们说过无数次的话:“如果你知道什么,你最好承认自己知道。”
好吧,她承认自己失败了,这意味着码头的保安部门帮不了她了,至少在眼前——几乎不可能说服他们相信事情的真相,即使她能做到这一点,也需要花费太长的时间。不过,她看见这摇轮椅的光头在野餐区转悠的时候,曾经跟好几个人说过话,其中大多数是女人。拉娜·克莱恩甚至还给他拿过吃的,好像是冰激凌。
格特赶紧往野餐区跑。她需要上厕所,可现在顾不上了。她得找到拉娜或者任何一个跟光头说过话的女人,可是情况恰恰就像你要找警察时常会发生的一样——当你需要他们的时候,连个人影也找不到。
她非得去洗手间不可,实在受不了了。她为什么要喝那么多该死的冰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