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维奇回到宿舍后,安迪穿过校园向高速公路走去,想搭车进城。五月的微风轻柔地抚摩着他的脸庞,但在马路两旁的榆树丛中,他可以听到同样的和风变得强劲有力,穿过树冠,像一条看不见的河流在他头上奔流,而他所感觉到的只是其中最微小。
最遥远的涟漪。
路过贾森·吉尔内大厅时,安迪在这黑黝黝的庞大建筑前停下了脚步,大厅四周,长出新叶的树丛在那条无形的风之河中翩翩起舞,一股寒意顺着他的后背爬下,停留在腹部,使他感到一阵冰冷,在温暖的夜风中他居然打了个寒颤,一个大银市似的月亮在流云中行进——如盛妆的龙骨艇御风而行,奔驰在那黑暗的风之河上,大楼的窗户反射出点点月光,看上去就像空洞,不快的眼睛。
这儿出事了,安迪想,没人告诉我门,也不希望我们知道。
是什么事呢?
在脑海里,他又看见了那只血淋淋的垂死的手——只不过这次他看见它打在那张图上,留下一块逗号形的血污……然后那张图喇地一声卷了起来。
他朝大楼走去,你疯了,他们不会让你晚上十点之后进入讲演厅的,再说——
再说我很害怕。
是的。正是因为这个,大多令人不安的模糊记忆,相信它们仅仅是幻觉有点太简单,而维奇正在说服自己这样想。一个被试者挖出了自己的眼睛;另一个人在尖叫,说她宁愿去死,即使死意味着进地狱永世经受烈火的考验也比现在这样强,还有一个人心脏病发作,之后被匆匆抬出屋外,动作之熟练程度令人不寒而栗。因为……安迪老兄,面对现实吧……一令你害怕的并不是想到心灵感应,而是想到这些事情有可能真的发生过。
鞋跟喀喀作响。安迪走到大问前,试了试门。锁上了。透过门缝,他能看见空荡荡的走廊,安迪敲敲门。当一个人把头伸出窗户时,他几乎要撒腿跑悼一一因为从窗户中探出的可能是拉尔夫·巴克斯待的那张脸:或是一个留着齐肩金发的高个儿男人的。
下巴上带着一道伤疤。
不过并不是他们;来到大门后打开锁,探出一张满腹牢骚的脸的是一个普通的学校保安,他大约六十二岁,脸颊。额头布满皱纹,一双警惕的蓝眼睛由于饮酒过多充满黏液。一个很大的闹钟挂在他腰间。
“大楼关门了!”他说。
“我知道。”安迪说.“可今天早晨我在70房间参加一个试验,我……”
“那没办法!周末大楼晚上九点关门!明天再来!”
“——我想我把表忘在里边了”安迪说。他其实并没有表。
“喂,怎么样?就去看一眼。”
“我不能这样做。”守夜人说,可奇怪的是他听上去忽然不那么坚定了。
安迪对此并没多想,他轻声说:“你当然可以,我看一眼就走,不会碍你事的。你都不会记得我来过,是不是?”
安迪脑子里忽然产生一种古怪的感觉,就好像他”推”了一下这个上了年纪的守夜人似的,只不过不是用手而是用脑,而那守夜人也确实向后踉跄了两三步,让开了大门。
安迪走进大厅,有些心神不定。他的头部突然产生一阵尖锐的疼痛。不过这很快就减弱成阵阵轻微的抽痛。安迪后来知道这痛感会在半小时之后消失。
“喂,你没事吧?”他问那个守夜人。
“嗯?当然,我没事。”守卫不再怀疑,他朝安迪友好地笑了,“既然你愿意,上楼去找你的表吧,别着急。我也许都不会记得你来过。”
说完他走开了。
安迪难以相信地目送着他,然后茫然地摸了摸自己的额头,似乎想缓解里面轻微的疼痛。上帝,他对那老家伙做了什么?千真万确一定做了什么。
他转身朝楼梯走去,开始上楼。楼上的大厅狭窄阴暗;一阵对这幽闭的恐怖袭来,使他呼吸急促,像被戴上了颈圈。上面,大楼的顶端伸入那条风之河,气流滑过屋檐,尖刺地嘶叫着。70房间有上下两层双扇门,上边的两扇装着正方形的毛玻璃。安迪站在门外,侧耳倾听风吹过檐槽和水落管,将积年的落叶弄得沙沙作响。他的心在胸腔里膨膨直跳。
这时他差点走开——忽然间他觉得不如不去知道,不如将这一切都忘记。接着,他伸手抓住一个门把手。对自己说没什么可担心的,因为这该死的房间会是锁着的。那样更好。
可惜并不是这样。把手转动了——门开了。
房间中空无一人,月光透过窗外老榆树摇曳的树枝射进室内,忽明忽暗。但他还能看清那些床已经不见了。黑板已被擦净。冲洗过。那张图像窗帘似地卷着;只有拉线在空中摇摆。安迪朝它走去,停顿片刻后,他伸出有些颤抖的手将它拉了下来。
大脑结构图一人脑被端上来,像屠夫的示意图似地标满记号。看着它,安迪又产生了那种服药后的感觉。并不适意;简直让人恶心。安迪禁不住呻吟一声,如蛛网银丝般微弱。
血污仍在那里,在跳跃的月光中呈逗号形的黑色。周未试验前印在图上的迸肌体现在变成了迸体,其中一部分字迹被血污挡住了。
这么一件小事。
这么一件大事。
安迪站在黑暗中凝视着血迹,浑身颤栗起来。有多少是真的呢?一些?大部分?全部?还是根本没有?
身后传来一声响动,也许是他认为自己听到了:悄悄的脚步声。
他的双手慌乱地舞动,其中一只带着同样可怕的响声打在图上。它涮地一声卷了起来,在一片漆黑的室内显得格外刺耳。
远处一扇月光照耀着的窗户上突然传来敲击声。是树枝,还是粘带眼球组织和体液的死人手指?让我进去我把眼睛忘在里边了噢让我进去——
在慢镜头般的梦幻中,他感到头晕目眩;一定是那个男孩,穿着白袍的精灵,眼眶只剩下两个滴血的黑洞。安迪的心快要跳出来了。
没有人在那儿。
没有东西在那儿。
但他的神经己不能忍受。当那树枝又开始无情地敲击时,他跑了,没顾得上去关门。他飞奔过狭窄的走廊,突然间,他真的听到身后传来追赶的脚步声(是他自己脚步的回声)。他一步两级冲下楼梯来到大厅里,上气不接下气,太阳穴怦怦直跳,空气像割下来的干草刺痛着他的喉咙。
保安并不在附近。安迪离开大楼,关上身后那扇沉重的玻璃大门,像个逃亡者似地蹑手蹑脚走下台阶来到小广场。
他万万没有想到自己后来真的成了一名逃亡者。
五天之后,安迪把非常不情愿的维奇·汤林逊拽到了贾森·吉尔内大厅。维奇已经决定永不再想起这次试验。她已从心理系取走二百美元支票存到了银行,并且准备忘记这钱的由来。
他极力劝说她同意一道来,雄辩的口才令他自己亦感吃惊。
他们在二点五十课问休息时出发了。暖洋洋的五月微风送来哈里森教堂的阵阵钟声。“光天化日之下我们不会出什么事的。”安迪说道。即使在心里他也不愿弄清自己到底在害怕什么。“周围有这么多人,不会有事的。”
“我只是不想去,安迪。”她这样说着。可她最终还是去了。
二,三个学生胳膊下夹着书本正从讲演厅里出来。阳光给窗户涂上一层金色,比安迪记忆中银色月光下的玻璃单调得多。·安迪和维奇走进教室时,其他几个学生也陆陆续续走了进来,准备三点钟上生物课。其中7个开始低声而热切地对另两个学生说起本周未将举行一次要求“取消后备军官训练队”的示威游行。没人注意到安迪和维奇。
“来吧。”安迪说,声音粗重耐紧张、“看看你怎么想——”
他拉下线打开示意图。展现在他们面前的是一张裸体男人的器官示意图.他的肌肉看上去像一团团红色的线团。不知哪个聪明人给他标了个名字:坏脾气的奥斯卡。
“天啊!”安迪叫道。
维奇抓住他的胳膊,她的手又湿又热,手心里全是紧张的汗水。
“安迪。”她说,“我们走吧。求求你。别让人认出我们。”
是的,他是要走。不知为什么,示意图被人换掉这件事比其它任何情况都更令他恐惧。他猛地拽下拉线然后松开手,示意图卷了起来,还是那唰的一声。
不同的示意图。同样的声音。十二年后,如果头痛允许的话,他仍能听到那涮的一声。那天之后,他再也没有走进过贾森.吉尔内大厅的70房间,但那涮的一声却长伴耳边。
他经常在睡梦中听到那声音……看见那质询。挣扎。鲜血淋漓的手。
绿色轿车沿着机场小道朝北大道的人口处轻快地开去。诺威尔·,巴茨坐在驾驶座上,双手紧握方向盘,像两根指在十点和二点的时针。调频收音机飘来低沉。轻柔的古典音乐。现在他留着向后梳去的短发,但下巴上那小小的半圆形伤疤并没有改变——
那是他小时候在一个可乐瓶子的缺口上磕破后留下的。如果维奇还活着、她会认出他。
“这一带有我们的一个人。”穿波特尼500西装的人说道。他叫约翰·梅奥。“他是个特约记者。为我们也为国防情报局工作。”
“只不过是个普通的婊子。”第三个人说。三个人爆发出一阵尖利的大笑,笑声中流露出他们内心的紧张。他们知道猎物已经不远了;几乎已经可以嗅到血腥味了。第三个人叫奥维尔·贾米逊,但他喜欢人们叫他奥贾;或者叫果汁,那样最好。他在所有办公室文件上的签字都是奥贾。有一次他写的是果汁,卡普这畜生为这还给了他一次处分。不只是口头上的,是记录在案的处分。
“你觉得他们走的是北大道?”奥贾问道。
诺威尔·巴茨耸耸肩。“不是走北大道就是去奥尔巴尼了。”
他说,“我让我们的那个乡巴佬去查镇上的旅馆一这是他的地盘,是不是?”
“当然!”约翰·梅奥回答。他和诺威尔志同道合。他们可是老交情了,可以一直追溯到贾森·吉尔内大厅的70房间。伙计,要是有人间你的话,那次可真惊险,约翰可再也不想经历那么冒险的事了。他就是对那个心脏病发作的学生进行电击心脏的人。
最早在越南时他曾是个医护人员,他知道应该怎样应付心脏纤颤——至少在理论上。但在实践上他却不那么成功,那孩子死了。
那天十二个学生接受了命运六号注射。两人死亡一一个就是心脏病发作的男孩,另外一个是女孩,六天后死在她的宿舍里,看上去像是脑血栓突发。另外两个毫无办法地疯了——一个就是那个把眼睛抓瞎的男孩,另一个是女孩,后来从颈部以下全身瘫痪。瓦里斯说这是由于心理作用,可他妈的谁知道呢?不错,真是一天美妙的工作。
“那乡巴佬带着他妻子。”、诺威尔正说着,“她会装作在找她的孙女。她儿子带着那小女孩跑了,全都是龌龊的离婚案.除非迫不得已,她不愿通知警方。不过她担心她儿子可能有点脑筋不正常了。如果她装得像,镇上旅馆的夜班职工会告诉她这两个人是否登记了。”
那要看她装得像不像。”奥贾说,“跟这些记者们打交道,你永远说不准会出什么事。”
约翰说:“我们要开到最近的人口处,是吗?”
诺威尔说:“是的。再有三、四分钟就到了。”
“他们来得及走这么远吗?”
“拼命走能走到。也许当他们站在路口想搭车时我们正好追上他们。也许他们抄了近道;翻过保护网到了叉道上。不管怎么样,只要我们沿着大道搜寻,会找到他们的。”
“往哪儿走,伙计,站住。”果汁(奥维尔·贾明森的绰号)
模仿着,然后大笑起来。他在左肩下的枪套中装着一支大号手枪。他把它叫作“追风”。
要是他们已经拦了一辆车,那我们可不走运了。诺威尔。”
约翰说。
诺威尔耸耸肩:“算算有多少可能性吧。现在是凌晨一点十五分。由于交通管制,街上的车比往常少。如果一个人看见一个大个子男人和一个小女孩想搭车,他会怎么想?”
“他会想这很不妙。”约翰说道。
“这很可能。”
果汁再次大笑。前方,标志北大道人口的交通灯在夜暮中闪烁。奥贾把手放在“追风”的枪柄上。有备无患嘛。
3
那辆货车从他们身旁驰过时,掀起一阵凉风……接着它的刹车灯亮了起来。货车拐进小道,在前面50码的地方停了下来。
“感谢上帝。”安迪轻声道,“让我来跟他说,恰莉。”
“好的,爸爸。”她听起来心不在焉,眼下又出现了黑晕,当他们向货车走去时,它也在朝后退着。安迪觉得自己的脑袋就像一只慢慢鼓起的铅制气球。
货车一侧上画着上的故事——哈里发。带着华丽假面的少女、奇妙的飞毯。地毯肯定本该是红色,但在路旁钠灯的照射下;显出血迹风干后的深紫褐色。
安迪打开乘客门,把恰莉举起放进车里。自己随后也上了车,“谢谢,先生。”他说,“你救了我们。……
“不用谢。”司机道,“你好,小陌生人。”
“你好。”恰莉低声说。
司机从窗外的镜中看了看车后,顺着小道渐渐加速,然后拐上了快车道。安迪的目光掠过恰莉微微垂着的小脑袋,心中感到一阵内疚:通常安迪自己看见像司机这样的人要搭车时是不会理睬的:高大而瘦削,留着一脸黑色的大胡子”胸部长满胸毛;头戴一顶毡帽,像是一部反映肯塔基乡村生活的影片中的道具;他的嘴角叼着一支看上去像是自制的香烟,、喷出阵阵烟雾。闻起来只不过是支普通香烟,并没有大麻的甜味。
“你们去哪儿?伙计。”司机问道。
“再往前走两个镇。”安迪回答。
“黑斯廷斯。格兰?”
“就是那儿。”
司机点点头:“我猜你们是从什么人那儿跑出来的。”
恰莉蓦地紧张起来;安迪把一只安抚的手搭在她背上,轻柔地抚摩着,直到她再次放松下来。从司机的声音里,他没听出任何恶意。
“机场有人在等着传我们去法庭。”他说。
司机咧嘴笑了——笑容几乎完全隐没在他茂盛的胡须下——
他从嘴里抽出香烟,优雅地把它伸到半开的窗外。气流很快将它熄灭了。
“”我猜是和这个小陌生人有关。”他说。
“差不大多。”安迪说。
司机没有作声。安迪靠坐在椅背上,竭力强忍着自己的头疼.疼痛似乎已超过了极限。以前这样疼过吗?不可能说清了。
每当他过度使用自己的特异功能,情况都像是最糟糕的一次。一个月之内他不敢再发功了。他知道往前走两个镇还不够远,但他今晚只能做到这样。他已经是强弯之末。行不行都只能到黑斯廷斯·格兰了。
“你觉得谁会赢?”司机问他。
“什么?”
“棒球锦标赛。世界棒球赛中圣地亚哥牧师队,你认为怎么样?”
“领先不少。”安迪赞同道。他的声音似海底的钟声从远方飘来。
“你没事吧,伙计?你看上去脸色发白。”
“头疼。”安迪说,“偏头痛。”
“压力太大。”司机说,“我能想象。你们要住旅馆?有钱吗?
我可以给你五块钱。本来可以多些,不过我要去加利福尼亚,所以我必须小心花钱。就像《愤怒的葡萄)里乔德一家那样。”
安迪感激地笑了:“我想我们还行。”
“那就好。”司机扫了一眼正在打瞌睡的恰莉,“多可爱的小姑娘。伙计。你在照看她吗?”
“尽我所能。”安迪说,“这就对了。”司机说道,“就像歌中唱的那样。”
14
黑斯廷斯·格兰镇就像是大道旁的一块开阔地;在夜里这个时间,镇上所有红绿灯都变成了闪光信号灯。带毡帽的大胡子司机开车驶出出口,穿过昏睡的小镇,沿着40号公路来到梦乡汽车旅馆。这是一幢红木建筑,屋后是一片收割后的棉花地,屋前挂着粉红色的霓虹灯招牌。恰莉渐渐坠入梦乡,身子慢慢向左歪倒,最后把头枕在了司机穿着牛仔裤的大腿上。安迪想把她扶起来,司机摇了摇头。
“没事,伙计。让她睡吧。”
你能把我们再送远些吗?”安迪问道。虽然思考对他来说?
困难,但他的本能还是让他警觉起来。
“不想让夜间值班人知道你没开车?”司机笑了,“当然可以,伙计。但是这种地方,你就是骑一辆独轮车来他们也不会在意的。”车轮碾在石子路上吱嘎作响,“你肯定不需要这五块钱吗?”
“我想我用得着。”安迪有些不情愿地说,“请你写个地址给我好吗?我会把钱寄还给你。”
司机又笑了。“我的地址是‘在变动中’。”他说着掏出钱包,“但也许你会再见到我这张开心的笑脸,是不是?谁知道呢。相信神吧,伙计。”他把五块钱递给安迪;忽然,安迪哭了——不很剧烈)但他哭了。
“别这样,伙计。”司机善意他说。他轻轻拍着安迪的肩膀。
“生命短暂而痛苦是永恒的;我们来到这个世界就该彼此帮助。
这就是我一吉姆·帕尔森生活哲学的精华。照顾好小陌生人。”
“我会的。”安迪说着,将眼泪擦干。他把那张五美元的钞票放进自己灯芯绒夹克的口袋中,“恰莉?亲爱的?醒醒。再有一会儿就到了。”
三分钟之后,安迪望着吉姆·帕尔森将车开到一家已经停业的餐馆前,然后掉转车头从他们身边开过朝州际公路驶去。恰莉睡意膝陇地靠在安迪身上。安迪举起手,帕尔森也向他们挥了挥手。画着阿拉伯传说的老福特,精灵们,大臣们和一张神奇的飞毯。祝你在加利福尼亚交好运;年轻人,安迪祝福着,然后他们两人回头朝梦乡汽车旅馆走去。
“我想让你先在外边等我,别让人看见。好吗?”安迪问。
“好的,爸爸。”恰莉非常困倦。
安迪把她留在一片长青灌木丛旁,自己朝旅馆走去.他按了门铃。大约两分钟后,一个穿着浴袍的中年人走了出来,边走边擦着眼镜。他打开门让进安迪,没说一句话。
“不知道能不能给我左侧最边上那套房间?”安迪问,“我把车停在那儿了。”
一年里的这个时候,加果你愿意可以把左侧的房间全包下来。”值班人说着笑了起来;露出满嘴黄色的假牙。他递给安迪一张索引卡片和一支钢笔。一辆汽车从门外驶过,静悄悄的车灯由明转暗,逐渐消失。
安迪在卡片上署名布鲁斯,“罗塞尔。布鲁斯开的是一辆1978年的维加车,纽约市牌照为LMS240)他凝视着“工作单位”一栏看了一会儿,灵机一动(在他头痛允许的范围之内)填上了“美国联合售货公司”。在”付款方式”一栏下他填的是“现金”。
又一辆汽车从门前驶过。
值班人在卡片上签过名,将它塞了起来。“一共十六美元五十五美分。”“你收零钱吗?安迪问,”我没机会把它们换成整钱,只好拖着大约二十磅的硬币跑来跑去。我恨透了这些乡间业务。”
“一样可以花。我不在乎。”
“谢谢。”安迪把手伸进外套的口袋,用手指把那张五美元的钞票拨到一边,然后掏出大把二十五分、五分和十分的硬币。
他数出十四美元,接着又掏出一些零钱才凑够了数。值班人把硬币码成整齐的一堆堆,然后把它们分别扫进抽屉中相应的格子由:
“你知道。”他边说边关上抽屉、;满怀希望地看着安迪;“如果你能帮我把售烟机修好,我可以减你五块钱房费。它已经坏了一个星期了。”
安迪走到墙角的机器旁,装模作样地看了看,然后走了回来。
“不是我们的产品。”他说。
“噢,他妈的。好吧,晚安,伙计,你要是还需要一条毯子可以在壁橱里找到它。””“好的。”
他走出屋子。脚下的石子路吱嘎作响,声音在他耳中被可怕地放大、听起来像在嚼石头做的麦片粥。他走到灌木丛前。刚才他把恰莉留在这里,可现在她不见了。
“恰莉?”
没人答应。他把拴着绿色长塑料牌的房间钥匙在两手间不停地倒来倒去。两手突然间变得汗涔涔的。
“恰莉?”
还是没人答应。他开始回亿。现在他好像记得在他填写住宿登记卡时从门前开过的那辆汽车似乎曾经减速。也许那是辆绿色轿车。
他的心开始狂跳,将阵阵疼痛送入头颅。他试图去想如果恰莉不见了他该怎么办,但他不能思考,他的头太疼了,他——
灌木丛深处传来一阵低微的鼾声。他太熟悉这声音了。安迪朝那声音奔去,碎石在他脚底飞溅。坚硬的长青木枝条刮着他的腿,扯着他夹克衫的下摆。
恰莉侧卧在旅馆草坪的边上;膝盖蜡起几乎抵到下巴,两手夹在两腿间。她正在酣睡。安迪闭上双眼站了一会儿,然后他把恰莉摇醒:他真希望这是这漫长无际的夜晚最后一次把她弄醒。
她的睫毛扑闪着,然后抬头望着他。“爸爸?她声音含混地问,仍在半梦半醒之间,“我藏了起来。就像你说的那样。”
“我知道,亲爱的。”他说。“我知道你藏了起来。好了,我们要上床睡觉了。
二十分钟后,他们就都躺在了16号房间的双人床上;恰莉沉沉地睡着,均匀地呼吸着;安迪仍然醒着,但也已渐渐向梦乡坠去,只是头部持续的疼痛仍在困扰着他。还有那些疑问。
他们逃亡已大约一年。这简直让人难以相信;也许因为看起来那并不像是在逃亡;当他在宾西法尼亚的波特城开办减肥课程时,他们的日子过得并不像是在逃亡,恰莉那时开始上学一一一当你拥有一份工作,你的女儿要去上一年级,你能说自己在逃亡吗?在波特城他们差点儿被抓住:,这并不是因为那些人有多么出色(尽管他们顽强地坚持不懈,这一点使安迪胆战心惊),而是因为安迪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一他竟然允许自己暂时忘记了他们是逃犯。
现在他再也不会犯这样的错误了。
他们现在离得有多远?还在纽约市吗?那他只能认为他们没有抄下那辆出租车的牌号;他们仍在追踪.更有可能他们是在奥尔巴尼,像蛆虫一样在一堆肉屑上爬来爬去.什么时候到黑斯廷斯·格兰呢?也许是早晨.可也许不会。黑斯廷斯·格兰离机场有十五里地.没必要让幻觉扰乱自己的理智嘛。
我活该!我活该跑到汽车前面去!谁让我把那个人点着了呢!
他自己的声音回答道:本来会更糟的。本来可能会是他的脸。
鬼魂出没的房间中纷杂的说话声。
又有一些事涌进脑海,他应该是开一辆维加车。早晨如果那个值班人没看见有一辆维加车停在16号房间前边,他会不会认为这个联合售货公司的人是在撤谎?他会深究吗?可现在他无能为力。他已经完全累垮了。
我觉得这人有点奇怪。他看上苍白、满脸病容。而且他用硬币付帐.他说他为一家售货机公司工作,但他却不会修理大厅中那台售烟机。
鬼魂出没的房间中纷杂的说话声。
他转身侧躺着,倾听着恰莉缓慢均匀的呼吸声:他以为他们抓住了她;但她只是藏到了灌木丛的更深处。不让人看见8恰莱恩)罗伯塔·麦克吉,自从……嗯不,你是永远的恰莉。如果他们抓走了你,恰莉,我不知道我该怎么办。
鬼魂出没的房间中纷杂的说话声。
最后是他的舍友昆西的声音,那是在六年以前。
那时恰莉已经一岁,而且他们自然已经知道她和正常人不一样。在她一周大的时候他们就已经知道了。维奇把她抱到大床上和他们一起睡,因为当她自己睡在小婴儿床上时,她的枕头就开始……开始闷燃。那天晚上他们把婴儿床永远地拿开了。在巨大而奇特、难以言状的恐惧中,他们没有说一句话。小床已经热得可以把她的脸烫出水泡;几乎整个晚上她都在嚎哭.头一年家里简直像个疯人院。没有睡眠,只有无尽的恐惧。如果她的奶瓶来晚了,废纸篓里就会起火;一次窗帘开始喷出火苗,如果当时维奇不在屋里一是她从楼梯上摔下来那次使他最终拿起电话拨通了昆西。那天她一宣在地上爬来爬去,手脚并用爬上楼梯然后再顺原路爬下来、做得非常出色.那天是安迪在照看她;维奇和她一个朋友到桑特商店买东西去了。她本来有些犹豫,不知是否应该离开,安迪几乎不得不把她扔出了门。最近她看上去太劳累。太疲惫了。
她眼中有种呆呆的神情使他联想起战争期间那些关于疲惫战的故事。
当时他正在起居室中看书,离楼梯不远。恰莉正在爬上爬下。楼梯上还有一只特迪玩具熊。当然,他本该把它拿走的;可每次她爬上去时都从旁边绕过,所以他就放松了警惕……就象波特城看似正常的生活使他放松了警惕。
当她第三次往下爬时,脚绊在了熊身上.唰,砰,咚,她一直摔到了楼梯底下,因为愤怒和恐惧哀哀哭着。楼梯上铺着地毯,她连一道擦伤都没有——上帝总是在保护醉汉和小孩,这是昆西的话,也是那天他第一次有意识地想到昆西——安迪冲过去抱起她,对她说了一大堆安慰的话,并且迅速地查看了一下她的全身,看看是否有出血或是脱臼或是脑震荡的迹象。这时——
这时他感觉到它穿过了自己的身体——他女儿脑子里发出的无形的、令人难以置信的死亡霹雳。那感觉就像是在盛夏,当你在站台上离一列疾驶的高速列车太近时所感觉到的那股热浪。轻柔、无声的热气流……然后那只特迪熊着了起来,火苗蹿起老高。有一阵安迪透过火舌盯着它黑色的眼睛,看着它烧焦变黑;
熊滚落的地方,火苗开始向地毯扩散、,。安迪放下女儿,奔向挂在电视机旁墙上的灭火器。他和维奇从没讨论过女儿可能会做的事一安迪有时想谈,可维奇不愿听;她带着歇斯底里的固执回避着这个话题,说恰莉什么事也没有,什么事也没有一可灭火器还是未经讨论就悄悄地出现了,就像春夏之交悄悄出现的蒲公英。他们没有谈起恰莉能够做什么,但灭火器还是出现在每个房间里。
他抓起灭火器向楼梯冲去,鼻孔中充满着烧焦地毯的糊味。
这时他居然还有时间想起他小时候读的那个故事《美妙生活,作者是贾罗姆:毕克斯白,’讲的是一个小孩利用心理恐怖控制了他的父母一上千种死法的恶梦一而且谁也不知道……谁也不知道那孩子什么时候会发疯。
恰莉坐在楼梯脚下呜咽着。
安迪猛地拧开灭火器的开关,将泡沫喷在扩散的火苗上,将它扑灭。他抓起特迪熊,它的毛上已沾满了泡沫.安迪拿着它走下楼梯。
他恨自己要做这件事,但出于某种本能他知道不得不做——
必须立下规矩,必须给她教训。他将玩具熊塞到尖叫着的恰莉布满泪痕(充满惊惧的脸上.噢,你这该死的混蛋,他绝望地想到,你干吗不到厨房去拿把削皮刀在她脸上一边划上一刀?给她做上记号?他的念头凝固了。伤痕,对。这就是他要做的。给他的孩子留下伤痕。在她的心灵上留下烙印。
“你喜欢特迪这样子吗?”他吼道。熊已经烧焦变黑,在他手里仍像二块正在冷却的炭火那样温热,“你喜欢特迪全都烧焦再也不能和你玩吗?恰莉?”
恰莉嚎陶大哭,皮肤红一阵。白一阵,两眼充盈着泪水:
“爸!特迪!特迪!”
“是啊,特迪,”他悲哀地说,“特迪都烧焦了,恰莉。你烧了特迪。而且如果你烧了特迪,、你也会烧妈妈。爸爸。现在……
再也不要这样做了”他俯下身凑近她,然而没有抱她起来,也没有碰她;“再也不要这样做了因为它是个坏东西!”
“爸爸一一他再也不忍心造成更大的伤害和恐怖。他抱起恰莉,搂在怀里走来走去,、直到一过了很长时间一她的缀泣变成了不规则的颤动和抽噎。当他再看她时,她的脸枕在他肩膀上,已经睡着了。
他把她放到沙发上.来到厨房,拿起电话拨通了昆西。
昆西并不想谈这件事、那是1975年,他正为一家大型航空公司工作。每年圣诞节他都会给麦克吉一家寄来贺卡,里边的附言说他现在是负责调解的副总裁。当制造飞机的工人们遇到问题时,他们就会去找昆西。昆西会帮助他们解决问题一孤独。异化,也许还有他,们的工作使他们产生的一种屈辱感一这样他们就不会再回到生产线上去制造麻烦。于是飞机就不再会坠毁,世界也就会为民主继续保持安定。为了这一点,昆西一年挣三万二千美元、比安迪多一万七千,”我并不感觉内疚”他曾经写道,“我觉得几乎只凭自己的力量而使美国不致倾覆,这点薪水是很微薄的。”
这就是昆西,像以往一样玩世不恭。滑稽幽默。但那天当女儿睡在沙发上。启己鼻中充斥着燃焦玩具熊和地毯气味的安迪从俄亥俄给他打电话时,他并没有表现出他的滑稽和幽默。
“我听说过一些事情。当昆西发现自己不透露些什么,安迪不会轻易放过他时,他终于说道,“但有时人们会窃听电话的,老伙计。现在是水门事件的时代。”
“我吓坏了。”安迪说。“维奇也怕极了。而且恰莉也吓坏了。
你听说了些什么,昆西?”
“从前有一次试验,十二个人参加了,”昆西说,“大约六年以前。你记得吗?”
“我记得。”安迪苦涩地答道。
“这十二个人里没有多少人还活着。我最后一次听说是四个。
其中两个人结婚了。”
“是的。”安迪说,但内心中感到越来越大的恐惧。只有四个人还活着?昆西在说什么?
“我听说其中一个人可以折断钥匙.关上门,而并不用手碰它们。”昆西尖细的声音通过二千公里的电话线传来,通过转换台,通过内华达。爱达荷。科罗拉多。伊阿华州的分线箱,远远地传来,飞越了上百万个地方的声音。
“是吗?”他问,竭力使自己的声音保持平静。他想到了维奇,有时她可以打开收音机或关上电视而根本不用走近它们——
而且很明显维奇并没有意识到她在做这些事情。
“是的,这是真的。”昆西仍在说着,“他是一你怎么说?——有文件记录可以证明的.如果他做这些事太频繁的话,他会头疼,但他确实可以做到。他们把他关在了一个小屋子里一门是他打不开的,锁是他拧不断的。他们在他身上做试验。
让他柠断钥匙,让他反复关门,我听说他差点发疯了。”
“噢……我的……上帝。”安迪无力地说。
“他是我们为维护和平所做努力的一部分,所以如果他疯了根本算不了什么。”昆西继续说道,“他疯了,而两亿两千万美国人民却可以继续享受安全和自由。你明白吗?”
“明白。”安迪低声道。
“那结了婚的两个人怎样呢?就他们所知并无异常。他们平静地生活在美国中部的某个州里,比如俄亥俄,也许一年要对他们进行二次检查。看看他们是否可以不经触摸就能拧断钥匙、关上门,或在当地小马戏团为慈善事业表演心灵感应的小把戏。幸运的是他俩不能做这类事情,是不是,安迪·安迪合上眼,闻着屋中烧焦布料的糊味。有时恰莉会打开冰箱门,往里看看,然后又爬开。如果维奇当时在熨衣服,她会看一眼冰箱门;那门就会自动关上一而维奇自己并没有意识到她在做什么令人奇怪的事。但又有些时候,这好像又不管用了。于是她只好放下熨斗;走过去关上冰箱门(或关上收音机,或打开电视)。维奇不能拧断钥匙;不能知道别人在想什么;不能飞;
也不能引着火或预测未来。她只不过有时能隔着整个房间把门关上;如此而已。“有时当她做完几件这佯的事后,安迪注意到她会抱怨自己头疼或胃疼,安迪布知道这是一种生理反应还是她的潜意识发出的警告。在她月经期间、维奇做这些事的能力似乎增强了些。、这些事很小,而且不太经常;所以安迪开始认为这都是正常的。至于他自己……,当然,他能够”推动”别人,使别人相信他所说的话。不知道该怎么称呼它)也许叫自我催眠更接近。而且他不能经常使用,因为这会引起他的头疼。大部分时间里,他完全忘记了自己并不完全正常;而且自从贾森·吉尔内大厅70房间里的那天起,他就从来没有正常过。
一他合上眼睛,在睫毛拢住的一片黑暗中,他看见了那片逗号形的血污和被它遮住的“脐体”。
“是的,很幸运。”昆西接着说道,好像安迪已表示了赞同,否则他们会把他俩关在两个小屋子里。在那儿,这些人在为维护两亿两千万美国人民的自由和安全而全职地工作着。”
“是很幸运。”安迪同意他说。
“至于那十二个人,”昆西说,“也许他们把一种自己也不很了解的药给了那十二个人。可能是某个人——某个疯大夫一一想故意误导他们。或者也许是他认为自己在误导他们而实际上是自己在被误导。这并不重要。”
“是不重要。”
“所以这些人服了药。也许药物使他们的染色体发生了一点变化、或很大变化。谁知道呢。也许其中有两个结了婚,决定要一个孩子,也许这孩子不仅仅继承了她的眼睛和他的嘴。他们是不是会对那个孩子产生兴趣呢?”
“我打赌他们会的。”安迪说。恐惧已使他说话都困难了。他已经决定不把给昆西打过电话的事告诉维奇。
“就好比你有柠檬,很好吃;而且你有蛋汁,也很好吃,可当你把它们放在一起,你就会得到……一种全新口味的东西。我敢肯定他们想看看那个孩子能做什么。他们也许想把她带走关在一个小屋子里,看看这样是否有利于维护民主世界。我想这就是我要说的了,老伙计,只是……不要引人注意。”
鬼魂出没的房间里纷杂的说话声。
不要引人注意。
他在旅馆的枕头上转过头去看着仍在酣睡的恰莉。恰莉亲爱我们该怎么办呢?我们能到哪儿去而不被追踪呢?这一切该如何结束呢?
所有这些问题总是找不到答案,终于,他睡着了,然而就在不远的地方,一辆绿色轿车在夜幕中巡行,仍然希望能够看见一个高个儿,宽肩、穿着灯芯绒夹克的男人和一个穿着绿衣红裤的金发小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