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夏季暴风雨和两台发电机的故障引发了这一系列事件的终结,带来的是毁灭和死亡。
暴风雨发生在八月十九号,大概是安迪和恰莉在佛芒特爷爷的小屋被抓五月之后。在这八月的日子,刚过正午,彤云就开始酝酿着闪电。但是在绿草地和精心修剪的花坛围绕下的两所漂亮房子里,人们在忙碌地工作。没有人——不管是修草坪的工人,还是那个在午饭时间骑马的管理计算机房的女人一意识到暴风雨就在眼前。而卡普正在他装有空调的房间里一边吃着三明治,一边做着下一年度的财政预算,根本忘记了外面的酷热和潮湿。
也许那天在隆芒特惟一预感到暴风雨即将来临的就是这个因雨而命名的人,这个印地安人在+点半时来至!基地,正好在一点钟时报到上班。每当大雨来临之时,他的骨头和左眼空空如也的眼窝总是会隐隐作疼。
他现在开的是一辆破旧的雷乌,前面的挡风玻璃上贴着一张口级停车牌。他的衣服外面套着一件勤杂工的白大褂。下车前,他在那只瞎眼上戴上了遮眼布。他只有在工作时为了那个女孩才戴它。这使他心里很不舒服。因为只有遮眼布才会使他想起他少了一只眼睛。
这里一共有四个停车处。本来雨鸟自己的车是一辆崭新的黄色卡迪拉克,贴的是A级停车牌。A是VIP(重要人物)的停车处,位于两所房子最南端的地下。地下隧道和电梯将vIP的停车处和计算机房。状态分析室,伊塔的综合图书馆。报刊室,直接连接起来。当然与之相连的还有“来访者的住处”——这是对几个专业图书馆和它们旁边关押恰莉和她父亲的房间的7个不很确切的称呼。
B处是二级员工的停车处。它离得更远。C处是秘书。技师,电工等入的停车处。D处留给低级工作人员——用雨鸟自己的话来说,就是那些跑龙套的,这里地处僻静的角落,一般离其它地方都有半英里左右。里面通常塞满了底特律的廉价汽车,简直是一堆勉强能跑的废铜烂铁。
连停车都是一副官僚作派,雨鸟边想边把头伸出去看着头顶的积云。暴风雨要来了,也许四点就到,他想着。
他朝专供低级——五级或六级——员工上下班的小门走去。
白大褂在风中上下飘飞。这时,一个工人开着一辆草坪修剪机停在了雨鸟的车旁。他的座位上有个华丽的阳伞。花匠并没有注意雨鸟。这也是官僚主义作派的体现。如果你有幸成为了第四级工作人员,那么你就可以对第五级的人如此轻视了。即使雨鸟那毁了半边的脸也没有引起大多的注意,像所有其他的政府机构一样,伊塔雇佣了大量的雇员以维持自己的体面。对于如何化妆,美国政府可用不着马克思主义者来费心教授。毋庸置疑,一个有残疾的雇员(当然要是看得见的残疾一假肢,轮椅,或破相的脸)比三个正常的人要有用得多。雨鸟认识许多在思想和精神上像他的脸一样在越南战争中遭受过粗暴摧残的人。这些人如果能像他一样在某个政府部门找到一份工作,也许会乐不可支。雨鸟对他们并不感到同情。实际上,他觉得所有这些都相当滑稽。
现在和他一起工作的工人们都没有认出他原来是伊塔的特工和杀手。对这一点他可以完全肯走。十六个星期之前,他还只是卡迪拉克轿车挡风玻璃后面的一个阴影,一个属于A级的大人物。
“你不认为这样做有些离谱吗?”卡普问道,“那女孩和其他人没有任何联系,只有你和她在一起。”
雨鸟摇了摇头:“只要有一点闪失,只要有一个人不小心提到那个毁了半张脸的好人把他的车停在八级停车处,而且在更衣室才换上他的白大褂,那么一切都会付之东流。我要建立的是一种信任感,而这建立的基础就是我们都是局外人——你要叫畸形人也可以一都被囚禁在这克格勃的美国分部。”
卡普一直不喜欢这样做。他不喜欢手下人蔑视伊塔的规则。
特别是这次,他们又采取了极端的措施。
“当然,你工作做得很出色。”卡普回答说。
这并不是一个令人满意的回答,因为实际上,他做得并不出色。自从来到这里,那女孩连一根火柴都未曾点亮过。她父亲也是一样。到这里来后,他还从未显示出任何轻微的迹象,表明自己确曾拥有过意念控制力。因此,他们对这一点也越来越怀疑。
雨鸟对这女孩非常着迷。他在伊塔的头一年里,学过许多任何大学都没有的课程——窃听,偷车,暗中搜查,以及许多的其它技能。其中惟一一项能够令雨鸟全神贯注的课程是如何盗窃保险箱。老师是一个叫G·M·拉蔓丹的盗贼。他被亚特兰大的一所监狱释放就是为了教授伊塔的新成员这门课程。他被认为是这一行中最出色的窃贼。而雨鸟也从不怀疑这一点,虽然现在他几乎和拉蔓丹一样出色。
拉蔓丹三年前死了(雨鸟还为他的葬礼送了花——生活有时是多么滑稽)。他教给他们怎样打开各式各佯的保险箱;怎样取得钥匙的印模;怎样从后面一层一层地把箱子打开雨鸟对G·M·拉蔓丹的授课抱着一种夹杂着冷静和嘲讽的热情。拉蔓丹说过,保险箱就像女人,只要有工具和时间,任何箱子都会打开。有的会很容易,有的会很麻烦、但决没有打不开的箱子。
这女孩是个很难打开的箱子。
开始时,为了不让她把自己饿死,他们不得不对她进行静脉注射。一段时间后,恰莉意识到不吃东西不会给自己带来任何好处,只会使自己的胳膊布满青肿的针眼。于是她开始进食,没有丝毫热情,只是因为这样能少受些皮肉之苦。
他们给了她一些书,有时她会随意地翻翻。偶尔她会打开屋里的彩电,几分钟后再关上。六月份,她从头到尾看了连续剧《黑美人),另外还看了一两次·《迪斯尼乐园》,如此而已。在每周的报告中,“偶发的失语症”这个词越来越常见。
雨鸟在词典里查了这个词。他马上就明白了——因为他自己是一个印地安人和战士。他甚至比某些医生理解得更加透彻。有时那女孩会突然无法说话。她只是站在那儿,看上去并不紧张,却光张嘴说不出一句话来小后来,她会突然蹦出一个和上下文没有丝毫联系的词,而且显然自己还不知道.“我不喜欢这件衣服我想要那件干草的。”偶尔她会心不在焉地纠正自己一一”我是说那件绿色的。”一一一但通常她根本就不会意识到自己的错误。
词典上说“失语症”是因大脑混乱而引起的健忘症。于是,伊塔的医生们便开始对她的药物治疗指手划脚。奥瑞森换成了瓦连姆,但没有什么效果。两药同时服用却产生了预料不到的反应;她会又喊又叫,直到药效消失。眼用一种镇静剂和轻微迷幻剂的温和新药后,好像一时起了作用。但不久她又开始口吃,还出现了轻微的皮疹.眼下,她又在重新服用奥瑞森,但失语症还是不时出现。
连篇累犊的报告讨论的都是关于恰莉“最基本的内心矛盾”。
她父亲禁止她做的事恰恰却是伊塔要求她做的,而曼德斯农场事件后,她所感到的内疚使这种矛盾心理变得更加复杂。
雨鸟对这些全都不以为然。这不是因为药物,不是因为她初关了起来并处于监视之下,也不是因为不能与父亲见面。
这只是因为她很顽固,原因就在于此。
她已下定决心不管怎么样决不合作。心理学家可以一直研究到月亮从西边升起;医生可以大谈特谈说麻痹一个八岁女孩的思想是如何之难。研究报告会堆成一座小山。卡普会因此而暴跳如雷。
但恰莉·麦克吉将我行我素,仍旧顽固到底。
雨鸟对此确信无疑,就像他认定今天下午会有雨一样。为此,他更加佩服她。是她令他们这一大堆人在原地转着圈子。如果没有人出来阻止的话,他们会一直这佯转下去,直到感恩节和圣诞节乙不过那些人不会让事情永远这样发展下去的。想到这里,约翰·雨鸟便感到一阵心烦意乱。
拉蔓丹——那个保险箱窃贼——曾经讲过一个有趣的故事。
有两个贼听说由于暴风雪,一家超级市场不能把一周的收入送到银行,他们就在一个周五的晚上闯进了那家超级市场。他们试图拨号打开保险箱,但失败了。接着,他们又想把它拆开,但却山个角也掰不动。最后他们把它炸开了。这个方法确实成功了一保险箱被完全炸开,可里面的钱也都变成了粉未。剩下的只是一些看起来有些像钱的碎纸片。
“关键在于,”拉蔓丹用他沙哑的嗓音说,“那两个贼没有打败保险箱。整个游戏的目的就是要打败保险箱,直到你可以拿走保险箱里的钱,而又不损坏它,这才叫取得了胜利。明白吗?这两个蠢驴太急于求成)他们把财源也毁了。是保险箱打败了他们雨鸟领会了他的精神。
也许大学里有不下六十门课程教授这种精神,但最形象的莫过于打开保险箱了,那些蠢货现在所做的无非是希望用药物找到打开这女孩的号码。他们的人已足够组成一只棒球队,而每个人都在想尽力解决她“最基本的内心矛盾”。所有这些努力都说明他们都想以暴力打开她。
雨鸟走进小屋,从架子上拿下他的名片打上班卡。值班管理员l)诺顿正在看书,这时抬起眼来看着他。
“早到也不算加班,印第安人。”
“是吗?”
“是的。”诺顿挑衅地看着他。有一点儿小权的人就这么不知天高地厚,拿着鸡毛就当令箭。
雨鸟垂下眼睛,走过去看公告栏。昨晚勤杂工的保龄球队赢了比赛;有人要卖“两台保管良好”的旧洗衣机;还有一条官方通知说“所有w一1到w一6的工人在离开办公室前一定要洗手”。
“看样子要下雨。”他扭过头对诺顿说。
“不可能,印第安人。”诺顿说,“你干吗还不快滚?你把这地方弄得臭气熏天。”
“马上走,长官。”雨鸟走出去的时候,瞥了一眼诺顿粉红色的脖子,颚骨下那柔软的部位。你叫得出来吗?如果我把手从这儿插进你的咽喉,就像叉子扎进一块牛肉,你叫得出来吗?长官。
他又走进外面闷热的空气中。现在乌云近了,缓缓在头上翻滚,被承载的雨水压得弯下身来。会是一场暴雨。远方已传来滚滚雷声。
房子已近在眼前。,雨鸟要从侧门进去,然后乘电梯往下走四层。今天他应该到女孩的房间去清洗地板并上蜡;这是个好机会。不是那女孩不想和他说话,而是因为她总是那么疏远。他要用自己的方式打开她的保险箱。只要他能让她笑一笑,哪怕只有一次,哪怕得拿伊塔作笑料,只要她笑了,那就会像撬开保险箱关键的一角,他就可以有地方放他的凿子了。只要她笑一次,他们就会变成一个秘密的联盟中的自己人、反对这房子的两个同盟者。
雨鸟把他的工作证出示给计算机,然后朝勤杂工休息室走去,想拿一杯咖啡。他并不想喝咖啡,但现在还太早。他不想让人看出他的急切;糟糕的是诺顿已经说三道四了。
他给自己倒了杯咖啡,在一张破旧的沙发上坐了下来。他破了相的脸(对这张奇特的脸,恰莉只表示过转瞬即逝的兴趣)上沉静而毫无表情,但他的思绪却很活跃,紧张地分析着现在的形势。
这里的人们像拉蔓丹故事中超级市场里的那两个笨手笨脚的贼。他们正在哄骗那女孩,但并不是出于对她的爱。迟早他们会发现这种方法不会有任何结果。当他们最终不得不放弃软的一手时,他们就会把保险箱炸开。如果那样的话,雨鸟相信一用拉蔓丹尖酸的话来说——他们就是“把财源也毁了。
他已经在医生们的两份报告中看到了“轻度受惊治疗”这个词——其中一份是品彻特大夫的,而豪克斯但勒大夫对他又是言听计从的。雨鸟看过一份用词非常拗口、几乎不能卒读的报告。
其大意可以归结为那些崇尚暴力的人们的观点:如果那孩子看到她父亲受到巨大的折磨,她就会屈服。但雨鸟却认为如果她看到父亲受折磨的话,她会冷冷地转身回到房间,打碎一个玻璃杯,然后把碎片吞掉。
但你不能和他们说这些。像联邦调查局和中央情报局一样,伊塔也有很长的做蠢事的历史。如果某个外国领导人不那么听话了,那就带上雷管,炸药把那畜生杀了。这简直是疯狂,但你不能这样告诉他们。他们只想看到结果,光灿灿,鲜艳夺召的结果。所以他们就炸毁了钱,站在那儿听凭无用的绿色纸灰从指缝间滑落,却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这时,其他的勤杂工们开始陆陆续续走了进来。他们互相笑骂着,用力拍打着对方的肩膀。他们谈着汽车,女人,谈着他们刚刚举行的罢工。同样的人,同样的事。直到世界未日来临,地球上总会充斥着这样的普通人。而这些普通人全都绕开了雨鸟,没有一个人喜欢他。他看上去就像从恐怖电影里逃出来的怪物,使他们浑身不舒服。
他掏出一袋烟丝和一张皱巴巴的纸,卷了一只烟。他就坐在那里抽着烟,等着到那女孩的房间去。
总的来说,他已经多年没有这样心情舒畅。精神焕发了。他感觉到了这一点,并为此而感谢那女孩。是她用一种她自己不可,能明白的方式帮他一时找回了生命的感觉。她很坚强,这很好。
最终他会打开她(不管是困难,还是容易,但决没有打不开的);
他将使她为他们表演。舞蹈结束后,他会杀了她。他会看着她的眼睛、在那生命离开时,努力寻找那一线理解的火花。
同时,他将活下去。
他捻灭烟头站了起来,准备开始工作。
乌云越来越浓。三点钟时,隆芒特的天空已是又黑又低。雷声越来越大,威慑着下面的芸芸众生。花匠们放下了割草机。两所房子阳台上的桌子都搬了回去。马厩里,马夫们正试图安抚因一声声惊雷而狂暴不安的马。
大约在三点半时,暴风雨开始了:大雨铺天盖地而来)像快“枪手开枪扫过地面……狂风怒吼着;从西吹到东,忽而又从东卷到西。闪电在空中划出道道蓝白色的电光,使空气中充满=种淡淡的汽油味。强风开始以逆时针方向旋转。晚间天气预报说一小股龙卷风经过隆芒特市中心,把购物中心的屋顶掀了起来。
伊塔在这场暴风雨中没有遭受大大破坏。两扇窗户被冰雹打碎,一个小露台的篱笆桩被吹到了六十码外,但这就是全部损失了(除了折断的树枝和毁坏的花坛——花匠有更多的事要做了)。
暴风雨最强烈的时候,警大在两道电网间疯狂地跑来跑去)但当暴风雨开始减弱时,它们就安静了下来。
最主要的损失是由冰雹和狂风骤雨之后的停电引起的。因为闪电击中了布里斯卡的供电所和电线杆,东维吉尼亚的部分地区供电中断。布里斯卡供电所的服务区就包括伊塔的总部。
灯灭时,卡普·霍林斯特在他的办公室里恼怒地抬起头来。
空调的嗡嗡声归于寂静。黑暗大约持续了五秒钟,可灯还是没有再亮。卡普低低骂了一声“他妈的”,他不明白他们的备用供电系统怎么了。
他向窗外望去,耀眼的闪电不停地将夜幕撕开。那天晚上值班的一个卫兵后来告诉妻子,说他看到一个大火球在内外两层电网之间蹿来蹿去。
卡普走向电话,想问问到底怎么回事——就在这时,灯又亮了,空调也开始嗡嗡地响了起来。于是卡普没有碰电话,而是拿起了笔。
忽然,灯又灭了。
“妈的!”卡普骂道。他扔下笔,终于拿起了电话。在他开口骂人之前;一道闪电划过窗外。他怒视着闪电,但那银色的长鞭仍在空中旁若无人地摇摆着。
草地边的这两所漂亮的房子都是由东维吉尼亚电力当局供电的。但它还自备由柴油发电机组成的两个备用系统。一套系统服务于“关键职能“一电网。电脑终端(在计算机时代,停电会造成难以置信的巨额损失)以及一个小医院。第二套系统服务于次要职能——照明,空调。电梯,以及其它设备。如果第一套系统超载,第二套系统就会来增援;。但如果第二个系统超载,第一个系统可不会替它分担责任。但八月十九号这天,两套系统全部超载。当第一套系统超载时,第二套系统就像电力工程师计划的那样(虽然实际上,他们从不认为第一套系统会超载)开始增援。接着,支持两套系统的发电机开始爆炸。一个接一个,像一串鞭炮。只不过这些鞭炮每个价值大约8万美元。
后来,当上面进行例行查询时,他们得到的回答是一句无关痛痒的“机械故障”。虽然更确切的结论应该是=‘贪婪和唯利是图\1971年安装后备供电系统时,一个参议员将这个小项目(和价值一千六百万美元的伊塔其它设施一样)的最低竞标价格透露给了他的妹夫小这位妹夫是一个电气工程顾问。他认为只要这里那里砍去一部分开支就可以使预算很容易地低于最低投标价而中标。
这只是许多私下交易和不公平竞争中的一个例子。我们这里提到它只是因为它导致了后来的毁灭和死亡、备用系统建成后只启用过很少几次。在这场破坏了布里斯卡发电厂的暴风雨——也是对它的第一次大测试中,它完全失败了.而这场事故的罪魁,那位顾问先生的事业却是蒸蒸日上。眼下,他正在圣·托马斯的考奇海滩上帮助建造一个价值数百万的海滨度假胜地。
所以直到布里斯卡的供电站恢复供电——也就是子夜一之前,伊塔一直处于黑暗之中。
在这黑暗之中,故事的下半部分已经开始。暴风雨和停电造成的许多后果之一是安迪和恰莉都发生了极其重大的变化,但他谁也没有意识到对方发生了什么。
故事经过五个月的停顿之后,一切又照常运转4停电的时候,安迪正在看电视——《PtL俱乐部)。ptL的意思是“赞美上帝”。弗吉尼亚的一个电视台似乎全天24小时都在播放这个节目。虽然事实可能并不是这样,但安迪对时间的感觉已变得非常麻木,所以很难判断。
他变胖了。有时侯一通常是他站着照镜子时,他会想起临死之前吹气一样胖了起来的歌星“猫王”。其它时候,他会想一只关起来的雄猫大概也会变得又胖又懒。
他还不算太胖,但正在朝这个方向发展。在黑斯廷斯。格兰旅馆的洗澡间里,他称过体重,那时是162磅。现在已差不多是190磅。他的双颊变得丰润,隐隐出现了双下巴,肚子已明显地挺了出来。到这儿来之后他没有做过什么运动一尤其在药物的控制下,他也没有活动的欲望一而伙食却很丰盛。
在他服药时,他并不操心自己的体重。但他到这里后,基本上就没有停止过眼药。每当他们想做更多的实验时,他们就会让他一连十八小时不得安宁,但又毫无结果。实验中会有一个医生检查他的身体反应)用EEG来测定他的脑电波。然后他会被带到一个四壁铺着嵌板的白色小房间。
四月时)他们就开始在实验中使用志愿者。他们告诉安迪该怎么做,并且警告说如果他在实验中做过了头——比如让某个人以为自己瞎了一他也会受到同样的惩罚。他们还暗示说,如果那样,受惩罚的可不止是他一人。这一恫吓完全是虚张声势;他并不相信他们真的会伤害恰莉。她是关键,而他只是游戏里的次要角色。
负责他的医生叫赫尔曼·品彻特。此人三十多岁,一切都很正常,就是咧嘴笑得大多。有时这种笑容让安迪非常不舒服。偶尔一个年纪大些的医生也会来看他,这人叫豪克斯但勒。不过通常都是品彻特。
第一次实验前,品彻特告诉他实验室里有一张桌子,桌子上有一个墨水瓶,一只钢笔。一叠纸和两个杯子。品彻特说他的任务就是让志愿者相信墨水瓶里是水,而不是其它什么别的东西。
品彻特要求安迪控制志愿者的意念,使他给自己倒一杯水,加进墨水后,再把它们都喝下去。
“真棒。”安迪说。他自己的感觉可一点也不棒。此时此刻,他非常想念他的氯丙嚏,以及服用它后得到的宁静惬意。
“棒极了。”品彻特说,“你愿意这样做吗?”
“凭什么?”
“你会获得回报。很好的回报。”
“做只好老鼠,你会得到奶酪。是吗?”安迪回答道。
品彻特耸了耸肩,咧嘴一笑。他的工作服异常的整洁,似乎出自名家之手。
“好吧。”安迪说,“我投降。就让那可怜虫喝墨水吧。我的奖品是是什么?”
“第一,你可以回去吃你的药片。”
这太突然了,安迪简直难以接受。难道氯丙咦会使人上瘤?
如果是的话,这种药物依赖是心理上的还是生理上的?“告诉我,品彻特。”他说,“做个骗子是什么感觉?这也是你们工作的一部分吗?”
品彻特耸了耸肩,又是咧嘴一笑。“你还可以出去散步。”他说,“我记得你说过很喜欢散步。”
安迪确实喜欢。他的房间很好——好得几乎会使人忘掉它只是一个牢房。除了洗澡间之外还有三个房间;房间内装有彩电,每星期可以看到三部新影片。某个江湖医生——很可能就是品彻特——曾指出,拿走他的皮带。只让他用塑胶勺子吃饭,这些措施根本没有用。因为如果他想自杀,他们不可能阻止他。他只要坚持长时间频繁发功就行了——那时,他的脑袋就会像旧轮胎一样炸开。
所以,他的房间里各种设施一应俱全,甚至厨房里还备有一个微波炉。所有的房间都装修过,起居室里铺着厚厚的地毯,墙上挂着精美的图画。但不管怎样,裹春奶油的狗粪到底还是狗粪,它永远也不会变成结婚蛋糕。在这些舒适的小房间里,所有通向外面的门上都没有可以从里面打开门的把手。他的房间里到处都是窥视镜,就像旅馆房门上安的那种,甚至洗澡间里也有一个。所以安迪想这房间里大概没有他们看不见的地方。电视监视器只是他的猜测,可能还装有红外装置以便夜间监视。所以他根本不可能有任何隐私。
他没有幽闭恐怖症,但他也不喜欢这样长时间地被关在室内。这让他神经紧张,即使吃药也不行。这种低度神经紧张表现为长时间的长吁短叹和阶段性的情绪低落。他曾经要求过到室外散步,他渴望见到阳光和草地。
“是的。”他轻声对品彻特说,“我是想出去。”
但他没能出去。
那个志愿者开始时很紧张。他毫不怀疑安迪会让他用脑袋站着,同时像小鸡一样咯咯乱叫;或者做其它什么荒唐可笑的事情。他叫迪克·阿尔布来特,是个橄榄球球迷。安迪渐渐引他谈起了上个赛季的情况——哪些球队被淘汰。谁获得了冠军杯。
阿尔布来特逐渐兴奋起来。接下去的二十分钟里他将整个赛季对安迪做了描述。当他正要谈起由于裁判不公,宠物队战胜了海豚队时,安迪对他说:“如果愿意,喝杯水吧。你一定渴了。”
阿尔布来特一愣:“是的,我是很渴。我是不是说得大多了?
这会干扰他们的实验,是吗?”
“不,不会的。”安迪说。他看着迪克·阿尔布来特给自己倒了一杯水。
“你要来一些吗?”
“不,不必。”安迪说,突然在脑中努力“推”了一下,“放些墨水进去吧.好吗?”
阿尔布来特看了他一眼,去拿墨水瓶。他把它拿起来、看了看,又放了回去:“把墨水放进去,你一定是疯了。”
实验结束后,品彻特像实验前一样咧着嘴笑着。但事实上他并不高兴,一点也不。安迪也是一样。当他对阿尔布来特发功时,他并没有以前那种好像脑子里有一只手伸出去的感觉,而且也没有感到头痛。他集中全力想让阿尔布来特认为把墨水放进水里喝掉是一件合情合理的事,而阿尔布来特给他的却是个真正合情合理的回答:安迪是个疯子,除了这一切给他带来的痛苦,他还惊慌地发现:他的特异功能抛弃了他。
“你为什么要隐瞒它呢尸品彻特点了一只烟,咧着嘴笑着问,“我不明白,安迪。这样做对你有什么好处呢?”
“再告诉你一遍,”安迪回答,“我没有隐瞒。也没有作假。
我已经尽力了。就是这样。”他想念他的小药片。他觉得沮丧而且不安。周围颜色太鲜艳,光线太耀眼,噪音太刺耳,吃了药会好些。吃了药,他无可奈何的怒火以及因远离恰莉和为她担心而感到的忧虑会减退一些,变得可以忍受。
“可惜我不相信。”品彻特咧嘴笑着,“再想想,安迪,我们并没有让你控制别人的意念使他走下悬崖,或对自己脑袋开一枪。我想也许你并不像你所说的那样希望出去走走。”
他站起来,准备离开。
“听着。”安迪说,声音里包含着无法抑制的渴望,“我想吃片药。”
“是吗?”品彻特说,“有件事你知道了也许会感兴趣——我正在减轻你的剂量……只不过是担心氯丙嚏会干扰你的特异功能。”他又笑了,“当然,如果你的能力再次显现……”
“有两件事你应当知道,”安迪告诉他,”第一,那个家伙紧张得要命,而且他知道我要做什么,他有心里准备。第二,他太笨了。老人、呆子和智商低的人都是很难控制的。聪明人要容易得多。”
“真的?品彻特说。
“真的。”
“那你为什么不对我发功,让我给你一片药呢?我的智商是155。”
安迪早已试过一一但一无所获。
最后,他们还是让他出去散步了,并且增加了他服药的剂量——因为他们终于发现他并不是在作假,而是真的尽了最大努力,只是已产生不了任何结果。安迪和品彻特都在想,带恰莉从纽约到奥尔巴尼机场再到黑斯廷斯·格兰,可能已经用尽了他的全部能力。而且他们也都在想这是不是因为某种心理障碍。安迪自己相信他的能力不是真的消失了,而是他自身采取的一种保护:
措施:他的大脑拒绝使用这种功能,因为它知道这种功能最终务送了他的命。他没有忘记脖子和脸上的那些感觉麻木的地方。以及那充血的眼睛。
不管原因是什么,结果都是一样的——一个大大的零。品彻特想作为第一个获得有关人体意念控制力可证明的经验数据的学者而获得巨大荣誉的梦想显得越来越虚无缥缈了。
实验在五月和六月继续进行——开始参加实验的是志愿者,后来就是一些对内情毫无所知的普通被试。让第二种人参加实验似乎并不很道德。不过当初进行LSD(一种毒品)实验时,所采取的手段也不是完全道德的。安迪惊异地发现,品彻特在脑子里衡量了这两种错误做法之后。居然走向另一个极端,得出了一个结论——两者都并无不可。幸好这些并不重要,因为安迪在这些人身上都没有成功。
一个月前、即六月四日之后,他们开始拿他和动物做实验。
安迪抗议说控制一个动物比控制一个蠢人更难。但品彻特和其他人对他的抗议置著罔闻一他们所关心的是进行科学研究。结果,安迪发现自己每星期至少一次要和一只狗或猫或猴子关在同一间屋子里,就像一部荒诞小说里的角色。他还记得那次他让出租车司机看一张一美元钞票,而成功地让他以为那是五百美元。
他也记得他曾帮助那些懦弱的小职员们克服胆怯,重建自信和勇气。他还记得在此之前,他在宾西法尼亚的波特市开办过一个减肥训练班,那个班的主要成员是一些生活孤独,嗜食甜食的家庭主妇。那些各式各样的小食物是她们空虚生命的一点补充。他只须稍加推动,因为她们当中绝大多数人都迫切希望减肥。而他帮助她们做到了这一点。他也没有忘记那两个绑架恰莉的伊塔特工所受到的惩罚。
这些都是他曾经做到的j但现在不行了。他甚至已很难记起那种发功时的感觉。所以现在他只好坐在房间里,让狗舔他的手,听猫瞄瞄叫,看猴子挠痒痒。有时这些动物还会像品彻特一样呲牙咧嘴地笑起来。实验结果可想而知,这些动物都没有做出什么反常的事来。实验结束后,他会被带回他那没有门把手的房间里。一片蓝色的药片会在厨房的白盘子上等着他。吃了药,他就不再会紧张不安,惬意的感觉又会回到他身旁。他会打开电视看看电影。如果有克林特·伊斯特伍德那当然好;要不就看看《PtL俱乐部)。·他丧失了那种能力,变成了一个多余的人。吃过药后,这一点已不再让他那么烦恼了。
过去五个月内,他发生了很大变化,而体重的增加只是其中一种外在表现。他隐约意识到药物治疗只是这种变化的一部分原因,当伊塔从他身边把恰莉带走时,他们带走了他生命中剩下的惟一支柱。因为恰莉不在了——她肯定就在附近,但这跟在月亮上又有什么不同呢——他还有什么理由珍惜自己呢。
而且,经历过的磨难使他一直神经高度紧张。这种紧张的生活持续了太久,当它最终结束时,带来的结果就是极度的惰性。
实际上,他相信自己经厉了一场比较缓和的神经崩溃。即使他再见到恰莉,他也不敢确定她是否还能认出自己。想到这点,安迪不禁心情黯然。
他从未打算欺骗品彻特或在实验中作假。他并不认为那样做会连累恰莉,但他在这点上不愿冒丝毫风险。而且按他们说的去做会使事情简单得多。他变得消沉了。在爷爷的门廊上,当他抱着女儿,看着她咽喉上的飞缥而高声尖叫时,他已经耗尽了最后的愤怒。在他心中,已没有任何怒火存留下来。
八月十九日暴风雨来临。当安迪坐着看电视时,他的精神状态就是这样。(PtL俱乐部》的主持人做完号召捐赠的讲演后,向大家介绍了一个福音三重唱。音乐声响起,突然,停电了。
电视图像蓦地变成了一个亮点。安迪一动不动地坐在椅子上,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他刚刚习惯了黑暗,灯就又亮了。福音三重唱再次响起,唱着“我接到了来自天上的一个电话,耶稣在跟我通话”。安迪轻松地吁了一口气,然而,灯又灭了。
他坐在那儿,紧紧抓着椅子的扶手,好像他一放手椅子就会飞走一样.他紧紧地盯着屏幕上的亮点;虽然他知道它已消失,他看到的只是视觉留像或者说是一种幻觉。
一两秒钟之后电就会来了,他想,他们会启动备用发电机的。共用供电系统难免要出故障的。
但他仍旧有些害怕。他忽然想起了小时候看过的冒险故事。
书里不止一次提到过在山洞里,灯或蜡烛突然熄灭。而且作者总是用很长的篇幅来描述随之而来的黑暗,像、“可以摸得到的”或“完全的”或“无边无际的”,还有像“黑暗吞噬了汤姆和他伙伴”这样的句子。如果这一切是想让九岁大的安迪·麦克吉心惊胆战的话、那他们可就失败了。对于那时的他来说,如果他想被“黑暗吞噬”,他只须走进壁橱,把门底的门缝塞住就行了。黑暗终究只是黑暗。
现在他意识到他错了;这不是他年少时犯下的惟一错误,但可能是最后发现的一个。他真希望自己能忘记这一发现,因为黑暗并不仅仅是黑暗。他在一生中还从未经历过这样的黑暗。除了能感觉到自己的手和身下的椅子,他似乎是在闪烁的星光间飘荡。他把一只手举到眼前。虽然它已碰到了他的鼻子,可他还是什么也看不到。
他把手从眼前拿开,又抓住了椅子的扶手。他慌乱的心在胸口猛烈地跳个不停。外面,一个沙哑的嗓子喊:“里奇,你他妈的到底在哪儿?安迪像受惊似地缩回椅子,下意识地舔了舔嘴唇。
一两秒钟之后电就来了,他想,但是,理智并不能抚慰他的恐惧。它问道:在黑暗中一两秒是多长?一两分钟是多长?你怎能在一片黑暗之中计算时间?
在他的房间外面,什么东西摔碎了,有人在又惊又痛地尖叫。安迪又缩回到椅子里。虚弱不堪地呻吟起来。他讨厌这样,这太糟了。
如果他们要用很长时间才能把它修好——重新安装断路器或别的什么——他们得把我放出去。他们必须放我出去。
即使他大脑中被吓坏的那一部分——几乎要混乱的那一部分——也意识到这种想法很有道理,因此放松了下来。不管怎样,这只不过是黑暗——没有了灯光而已。黑暗里并没有怪物或其它东西。
他渴得厉害.他想不知能不能站起来从电冰箱里拿点儿姜汁啤酒。他觉得如果小心些,应该能够做到。于是,他站了起来;
拖着步子向前走了两步。猛地;小腿撞在了咖啡桌上。他弯下腰揉着痛处,疼得险些掉出了眼泪。
这也像小时候,他们玩过一种叫“瞎子”的游戏,他想所有的小孩都玩过。你要蒙着眼睛从屋子的一头走到另一头。当你摔倒时、所有其他人便会哄堂大笑。这个游戏给你一个痛楚的教训,它告诉你你对自以为了如指掌的环境是多么地不熟悉,你对自己眼睛的依靠超出你的想象。这游戏也告诉你如果你瞎了,你生活的这个世界是多么可怕。
“但是,一切都会好的,”安迪想,“只要我慢慢地小心去做。”
他绕过咖啡桌,两只手在前面摸着慢慢向前走去。真滑稽,空地在黑暗中是这么让人害怕。大概灯现在就会亮,那我就会笑话自己了。多滑稽。
“噢!”
他伸出的手指碰到墙上。吃痛收了回来。厨房门后的那幅画淖了下来,它嗖地一声掉过他身旁,就像剑在黑暗中挥舞,然后砰地落在地上,声音大得吓人。
他站在黑暗中一动不动,举着疼痛的手。受伤的经骨在一阵阵抽痛。恐惧使他口干舌燥。
“嘿!”他喊道,“嘿,别忘了我,你们这些家伙。”
他静等着回答。但却没有回答。隐约还有一片嘈杂声,但现在已离得很远。如果它们离得再远些,他就会处在完全的寂静之中。
他们完全忘了我,他想着,变得更加惊慌不安。
他的心在怦怦地跳,胳膊和额头上不断冒出冷汗。他忽然记起了自己在泰士摩池塘游泳的时候。那时,他很疲惫,可已游得很深,于是他开始一边扑打一边呼救,相信自己要死了,但当他的脚落到池底,才发现水只有胸口深。现在池底在哪?他舔了舔干燥的嘴唇,可舌头也同样的干燥。
“喂!”他拼命大喊一声,但声音中的恐惧使他自己更害怕了。他必须使自己镇定下来。现在他就像只没头苍蝇一样到处乱转。狂呼乱叫.几乎要彻底崩溃。而这一切只不过是因为保险丝断了。
见他妈的大头鬼。为什么在我该吃药的时候停电呢?如果我已经吃了药,我现在会感觉良好。我会什么事都没有的。天哪,就像我的脑袋里都是碎玻璃一样——
他站在那儿,沉重地喘着粗气。接着,他往房门口走去,但走歪了,撞在了墙上。现在他完全迷了路,甚至已记不得那幅该死的画是挂在厨房门的左边还是右边。他真希望自己一直呆在椅子里。
“镇定。”他大声对自己说,“保持镇定。”
姜汁啤酒。他是来取姜汁啤酒的。无论如何,他要拿到它。
他必须靠什么东西来确定方向,这就是他现在应该做的.姜汁啤酒也会像其它东西一样出现的。
他开始向左边摸去,但立刻绊到了从墙上掉下来的那幅画上。
他尖叫一声摔倒了,胳膊像风车一样转着,徒劳地想保持平衡。最后他的头狠狠地撞在地上,疼痛使他再次大叫起来。
他害怕极了。帮帮我,他想。帮帮我,给我一只蜡烛,看在基督份上,帮帮我。我害怕——
他开始大声喊了起来。他的手摸到头旁边一片湿热粘稠的东西——是血——他带着已经麻木的恐惧想:不知伤得重不重。
“你们在哪!”他大叫着。没有回答。他听到——或者他以为他听到——远处的一声大喊,然后一切又都归干沉寂。他摸到了把他绊倒的那幅画,把它扔了出去。画撞到沙发旁的茶几上,把:
上面现在已毫无用处的台灯撞到了地上。灯泡炸了,安迪又一次喊了起来。他摸摸自己的头——血出得更多了,像小溪一样顺着他的脸颊往下滴淌。
他喘着气,开始往前爬,一只手伸在前面寻找着墙壁。当墙蓦然出现在他的手指前时,他猛地缩回手,屏住了呼吸,就像黑暗中会有蛇探出头来咬他一样。恍然间童年时的恐惧又抓住了他,仿佛神话中的精灵们又悄悄包围了他。
“只不过是厨房门而已,他妈的,”他忿忿地嘟嚷道,“如此而已。”
他从厨房门爬了进去。冰箱在右边,他开始向那边气喘吁吁地慢慢摸去,两手在瓷砖上变得冰凉。
头上面什么东西砰地一声砸了下来,发出一声巨响。安迪腾地一下跪了起来。他终于再也坚持不住,开始大喊起来:“救命!
救命!救命!”一遍又一遍,直到嗓子喊哑。在那黑洞洞的厨房里,他不知道跪着喊了多久。
最后他终于不再喊叫,竭力想使自己镇静下来。他的手和胳膊在无助地颤抖,头依旧疼得厉害,但血好像止住了。这一点多少是个安慰。他的喉咙像脱了皮一样又热又痛,这让他又想起了姜汁啤酒。
他再次向前爬去,却发现冰箱原来就在前面。他把它打开(荒唐地希望里面雪白的灯光像以往一样亮起来),在那冰冷的盒子里摸索那个顶上有把的罐子。终于,他找到了。安迪关上冰箱门靠在上面。他打开罐子,一口就喝下去几乎半罐啤酒。啊,嗓子感觉舒服多了。
突然一个念头袭来,他的嗓子立刻噎住了。
这里着火了。脑海中一个声音冷静地告诉他。这就是为什么没人来救你。他们都撤离了。你,现在……你是无关紧要的,你被抛弃了。
这个念头将他抛到了空前的恐惧中。安迪无助地靠在冰箱上,两腿瘫软无力。有一阵子,他似乎真的闻到了烟味。感到了燥热。他的手已几乎拿不住那罐子,里面的啤酒泊泊地流了出来,浸湿了他的裤子。
安迪一下子瘫坐在地上,大声地呻吟起来。
事后,雨鸟不禁想,即使事先计划过,事情发展也不会更顺利了……而如果那些绝妙的心理学家们还有点几本事的话,他们本应该这样计划的。但无论如何,停电发生得十分幸运,使他能够在恰莉·麦克吉心理上的钢铁盔甲上撬开一个角,放下他的凿子。这全凭运气和他自己敏锐的直觉。
三点半时,他来到恰莉的房间。这正好是外面暴风雨要开始的时候。他推着一辆小车,就是大多数旅馆里从一个房间走到另一个房间的服务生们推的那种。里面有床单。枕中、家具上光油和为地毯上的污迹准备的地毯清洗液,还有水桶和拖把。小车的一端还挂着真空吸尘器。
恰莉只穿着一件明蓝色的短裙,盘着长腿坐在沙发前的地板上,就像坐在莲花宝座上一样。她总是这样坐着。一个局外人会认为她被麻醉了,但雨鸟心里明白。她是稍微吃了一些药,但那只不过比镇静剂强不了多少。所有的心理学家都失望地认为她确实打算坚守誓言,决不再引火。本来,眼药是为了防止她把自己烧死。而现在看起来,她是不会那样做的,或者说她已不打算做任何事。
“嘿,孩子。”雨鸟说着从车上拿下了吸尘器。
恰莉看了看他但没有回答。当他把吸尘器打开后,恰莉优雅地站了起来。她走进洗澡间,把门关上。
雨鸟开始为地毯吸尘。他的头脑里并没有一个确定计划。他要寻找的是微小的迹象和信号,抓住它们,然后乘胜追击。他对这个女孩的崇拜是发自内心的。她的父亲已经变成了一个肥胖、感情淡漠的大蛋糕;心理学家对此有他们自己的一系列术语一一但它最终归结为一点就是他已自暴自弃。现在已完全可以不再考虑此人。但这个女孩没有这样做。她只是把自己隐蔽在了一层们护层下。和恰莉·麦克吉在一起时,雨鸟前所未有地强烈感觉到自己是如此地道的一个印地安战士。他继续干着活儿等她出来——也许她会出来。他觉得现在她走出洗澡间的次数比以前要频繁了。开始时,她会一直藏在里边直到他出去。现在有的时候她会走出来看看他。也许今天她还会这么做,也许不会。他会耐心等待,并寻找机会。
恰莉关着门坐在洗澡间里。如果可能,她会把门锁上.在勤杂工来打扫卫生之前,她正在做一本书上的简单练习。现在她坐在盥洗室的马桶上;马桶显得冰凉。荧光灯的冷冷白光照在镜子上,使一切都显得冰冷:刺眼。
开始时,这儿有一个五十岁左右的女人和她住在一起。此人竭力想做得像母亲一样,可这个“母亲似的伴侣”长着一双严厉的绿眼睛,上面有一些小斑点。这些斑点像冰一样令人心寒。就是这些人杀死了她母亲;现在他们却想让她和这“母亲似的伴侣,’住在一起。恰莉告诉他们她不要这“母亲似的伴侣”,他们只是笑了笑,于是恰莉不再说话了,她一直缄口不语,直到那,‘母亲似的伴侣”离开,带走了她含冰点的绿眼睛。恰莉与豪克斯但勒做了一个交易:如果他把“母亲似的伴侣”弄走的话,她会回答他的问题——只是他一个人的。她惟一想要的伴侣是她的父亲,如果她不能得到,那她宁愿一个人独自呆着。
过去的五个月(他们说是五个月;她自己无法判断)从很多角度对她来说都像一场梦。她无法计算时间,一张张面孔来了又去了,像气球一样没给她留下任何记忆,就连吃饭也味同嚼蜡。
有时她觉得自己也像一个气球,在空中漫无目的地四处飘荡。但是她的理智非常明确地告诉她,这是公平的。她是一个谋杀者。
她犯了十戒中最十恶不赦的戒律,注定要下地狱。
夜里躺在床上,她就想着这些。整个房间在昏暗的灯光下本身就像一个梦。过去的一幕幕情景又浮现在眼前:门廊上的人们拼命扑打着头上的火焰;汽车一辆接一辆起火爆炸;燃烧的鸡群在空中飞舞。还有那东西烧焦的糊味,她的特迪熊烧焦的糊味。
(而她却曾经喜欢这样。)
这就是祸根。她这样做得越多就越喜欢它;她这样做得越多就越能感觉它的力量,像一个活生生的东西,越来越强大。仿佛塔尖在下。倒立着的金字塔,越往上便越强大。你做得越多,就越难停下.一旦停下,你会感到痛苦。“(而且这样做使她兴奋。)
她不会再做这件事了。即使死在这里,她也不再这样做了:
她甚至希望死在这儿。毕竟死在梦里并不可怕。
惟一有印象的两张脸是豪克斯坦勒大夫和那个每天来打扫房间的勤杂工的。恰莉曾经问过他是否有必要每天来一次,因为她并不脏。
约翰——这就是他的名字——从他后面的口袋里拿出一个又脏又皱的小本子,从胸前的口袋里拿出一只廉价的圆珠笔。他说:“那是我的工作,孩子。”
但在纸上他写到:因为他们是一堆臭狗屎。
她几乎笑了出来。但一想到头发起火,闻起来像她的特迪熊的那些人,她及时地止住了。笑出来是危险的,所以她只是装做没看见那张条或根本没有理解。勤杂工的脸被毁得一塌糊涂,还戴着眼罩。她为他感到难过,有一次几乎问起他那是怎么回事——是车祸还是别的什么——但那会比因他的纸条发笑更危险。
她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但她的每一根神经都这样告诉她。
他的脸看起来虽然可怖,但他本人似乎非常可亲。再说他的“脸并不比哈里森的查基·艾伯哈特更可怕。查基三岁时,他妈妈在烤土豆,他把整个锅都倒在了自己身上,几乎被烫死。后来,别的孩子有时会叫他查基汉堡或查基人型怪,这时查基就会伤心地哭起来。这真残忍。那些孩子似乎不懂像这样的事可能发生在:
任何一个孩子身上。在三岁的时候,没有谁会很聪明。
约翰毁了容的脸并没有吓倒她。是豪克斯坦勒的脸吓坏了她。豪克斯但勒大夫的脸与常人并无二样,但那双眼睛却与众不同。他的眼睛比那个“母亲似的伴侣”更加可怕。他总是用它们来窥探你。豪克斯坦勒想让她点火。他已经求了一次又一次。他把她带到一间屋子,有时那儿会有一堆旧报纸,有时是些盛满油的玻璃盘子或其它的东西。但所有的问题,所有假装的同情最后都归结为一点:恰莉,把它点着。
豪克斯但勒让她害怕。她感到他有各式各样的手段。
强迫她点火。但她不会那样做的,除非她被吓坏了。豪克斯但勒会不择一切手段,他会无所顾忌地强迫她。一天晚上她做了一个梦,在梦里她把豪克斯但勒点燃了。醒来时,她不得不把手塞在嘴里以压住自己恐怖的大叫。
一天,为了推迟那个无休止的要求,她问她何时能见到父亲。这个问题她已经想了很长时间,但一直没问,因为她知道答案是什么,但这天,她心灰意懒,精神极度疲惫,于是这句话便溜了出来。
……洽莉调我想你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豪克斯但勒说。他指着小屋里桌子上钢盘里的木屑,“如果你点燃它们,我立刻带你去见你的父亲。两分钟后你就会和他在一起。”在那双冷酷、审视的眼睛下,他的大嘴咧了开来,“怎么样?”
“给我一根火柴,”恰莉说着感到她的眼泪要掉下来了,“我会点燃它们。”
“你只要用你的大脑就可以点燃它。你明白。”
“不,我不能。就是能,我也不会这样做。这是不对的。”
豪克斯坦勒遗憾地看着她,他的笑不再那么开心了:“恰莉,为什么这样伤害自己,你不想见你父亲吗?可是他很希望见到你。他让我告诉你他一切都好。”
她哭了,哭得很厉害,哭了很长时间。因为她确实想见他,每时每刻她都在怀念他:都在渴望他双臂的搂抱。豪克斯但勒看着她哭着,脸上毫无同情,歉意或慈爱,只有仔细地审视和算计。嗅,她真恨他。
那已是三个星期以前的事了。从那以后,她固执地不再提起父亲,虽然豪克斯坦勒总是在她面前晃来晃去,告诉她说父亲;良伤心,说他认为点火是正确的。而最坏的是她父亲告诉豪克斯坦勒说他认为恰莉已不再爱他了。
她凝视着镜子里自己灰白的脸,听着吸尘器均匀的嗡嗡声。
清扫完地毯,他会给她换床单,然后再打扫一下,之后他就该走了。突然她不想让他走,她想听他讲话。
起初,她总是躲在洗澡间里直到他离开。有一次他关上吸尘器后,敲了敲洗澡间的门,焦急地问:“孩子,你怎么了,你没生病吧?”
他的声音那么和蔼——而和蔼。真诚的慈爱在这里是如此难能可贵——她不得不勉强使自己的声音保持冷静,因为她的眼泪又要掉下来了,“是的……我很好。”
她等待着,想看看他是否也像其他人那样打算继续深入,企图进入她的内心。但他只是走了开去又打开了吸尘器。她的心里反而有些失望。
又有一次,她走出浴室时他正在洗地板。他头也不抬地说:
“小心地板滑,孩子,别把胳膊摔断了。”他就说了这几个字,但她再一次差点惊讶得掉下眼泪来——这样的关心,简单而淳朴决非是有意的。
后来,她走出浴室的次数越来越多,看着他……听他说话。
有时他会问她一些问题,但这些问题从来不让她害怕。绝大多数时候她仍然不会回答,但只是因为这是她的一贯原则。但这并未阻止约翰,他还会接着对她说下去。他会谈他的保龄球,他的狗;谈他的电视怎么坏了,他把它修好要等几个星期,因为他们对那些小管子要价太高。
她猜想他肯定是独身一人。有这样一张脸,他大概不会有妻子或情人。她喜欢听他说话,因为这就像是通往外面世界的一个秘密通道。他的嗓音低沉,音乐般悦耳,有时会带着些疑问。但他从不像豪克斯但勒那样尖锐地盘间。他看起来并不需要恰莉回答。
她从马桶上站起来向门口走去。这时,灯灭了。她一只手扶在门把手上站在那儿,歪着头,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她首先感到这又是一个圈套。门外,吸尘器的嗡鸣声渐渐平息下来。接着,约翰的声音说道:“天哪,怎么回事?”
这时,灯又亮了。恰莉站在那里没动。吸尘器再次转了起来。一阵脚步声来到了门边,约翰说:“刚才灯是不是灭了一会儿?”
“是的。”
“我想大概是因为暴风雨吧。”
“什么暴风雨?”
“我来上班的时候好像要有暴风雨。天上云很厚。”
好像要有暴风雨。外面。恰莉真希望也能出去看看那乌云,闻闻夏日暴风雨前空气那有趣的味道。湿滤滤的,有一种雨的味道,一切看上去都那么一灯又灭了。
吸尘器停下了。黑暗笼罩了一切。她与世界的惟一联系就是放在门把手上的那只手。她开始若有所思地用舌头敲击着上鄂。
“孩子?”
她没有回答。这是一个圈套吗?他曾经说过要有一场暴风雨。她也相信是这样。她相信约翰。令人非常惊讶和不安的是经过了所有这些磨难之后,她仍然会相信别人告诉她的话。
“孩子?”他又喊了一次。这次他的声音有些……害怕。
恰莉在黑暗中刚刚开始感到有些害怕,这时听到他不安的声音反而变得平静了些……
“约翰,你怎么了尸她打开门,两手在前面摸索着。她并没有走出门去,因为怕被那吸尘器绊倒。
“出什么事了?”现在他的声音已显得有些惊恐。这把她吓坏了。“灯光呢尸“它们灭了。”她回答说,“你说过……暴风雨……”
“我受不了这黑暗。”他说。他的声音含着恐惧和一些歉意。
“你不明白。我不能……我得出去……”她听见他跌跌撞撞跑过起居室。忽然,他猛地撞在了什么东西上,好像是咖啡桌。他疼得叫了起来,这让恰莉更害怕了。
“约翰?约翰!你怎么样?”
“我得出去!”他大喊,“让他们放我出去,孩子!”
“你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