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定否认拥有极星日报,就法规而言或许是对的,但也仅止於此。韩定是促成极星自治的领导人物,他本人并获选为第一任市长。所以,韩定名下没有一张极星日报的股票并不足奇;事实上他以各种迂回手段,控制了超过百分之六十的股权。正所谓戏法人人会变。
因此,在韩定向皮琏建议允许市长出席理事会的同时,极星日报展开类似宣传,也就毫不令人意外;而极星历史上第一次的群众大会因而举行,要求在「国有」的政府中加入市民代表。
最後,皮琏终於心不甘情不愿地屈服。
当韩定坐在会议桌末端无所事事之际,不禁冥想:是什麽原因让这些科学家成为差劲的管理人。可能只是由於他们惯於面对缺乏弹性的科学事实,而距离善变的人性太远。
不论如何,现在汤玛芝和乔肥佬坐在左侧,鲁亭跟叶富瀚坐在右首,皮琏居中担任主席。这些人韩定当然全认识,不过今天他们似乎全端起了在这种场合中极不寻常的一点官架子来。
官式的开场白令韩定昏昏欲睡。不久,皮琏举起手边一杯开水啜饮的动作让他振作起来;只听皮琏清清嗓子开口:「很高兴能够告知各位理事,在上次会议之後,本人获知帝国首相陶耘大人将在两周内到访极星。相信在皇上得悉此地状况之後,我们和安略南的纠纷,必定能如大家所愿,顺利解决。」
皮琏隔著会议桌向韩定微笑致意:「有关消息已经通知了极星日报。」
韩定屏息窃笑,显然皮琏很想藉炫耀这类消息来烘托其地位重要。
他不动声色道:「撇开你暧昧的表情不提,你们指望这位陶大人做些什麽?」
汤玛芝回答他的问题。此人有个坏习惯,喜欢用他格外威严的语调,以第三人称称呼对方。
「相当明显地,」他评述道:「韩市长是个讽世行家。他不可能想不到,皇上绝无可能容许私人产业遭到半点侵犯。」
「怎麽?如果被侵犯了他会怎样?」
席间一阵骚动。皮琏道:「你太过份了!接著又补充道:「还有,这句话迹近叛国!」
「这算是给我的答案吗?」
「!如果你没别的话要说━━」
「别急著下结论;我要问一个问题。除了这点看不出任何意义的外交手段之外,有没有什麽具体办法,去面对安略南的威胁?」
叶富瀚用一只手拉扯火红的大八字胡:「你觉得有威胁,是吗?」
「你不觉得?」
「一点也不。」他状似缅怀道:「皇上━━」
「我的太空!」韩定怒极:「怎麽回事?每个人不时把『皇上』、『帝国』挂在嘴边好像念咒似的。皇帝在千万秒差之外,我怀疑他对这里有一丁点屁的关心。就算有罢,他又能做什麽?这一带的前帝国舰队此刻控制在四个王国手里,而安略南也有一份。听著,我们必须靠真枪实弹来作战,不是凭空口白话。
「仔细听好。到目前为止我们有两个月宽限,主要是因为,我让安略南以为我们有核子武器。当然,大家都清楚这大半是唬人的。我们是有核能,但仅限商业用途,而且也他妈的太少。他们很快就会发觉。如果你认为,他们会因为遭受玩弄而感到怡然自得,你就大错特错了。」
「我说━━」
「闭嘴,我还没讲完。」韩定正在兴头上;他喜欢这种感觉:「把首相扯进来固然不错,但最好多拉一些填满漂亮核弹头的攻城巨炮。我们已经损失两个月了,各位,再没有多的两个月可损失。你们打算怎麽办?」
鲁亭说话了,他的长鼻子气得发皱:「如果你要提议基地军事化,我一个字也不要听。
那等於是对政界敞开大门。市长先生,我们是个科学基地;别的再也休提。」
汤玛芝补上一句:「还有,他不了解建立军备意味著必须从百科全 抽调人力,而且是宝贵的人力。绝对不行,不管会发生什麽事。」
「对极了,」皮琏同意道:「百科全 第一优先━━绝对优先。」
韩定甚为不满,理事会似乎满脑子都是百科全 。
他冷然道:「理事会是否稍稍想过,除了百科全书之外,极星还有可能在其他方面有些事情要做?」
皮琏答道:「我不认为,韩定,基地除了百科全书之外,还有任何事可做。」
「我说的不是基地,是极星。恐怕你还没搞清状况。极星有上百万人,其中参与百科全 工作的不超过十五万。对其馀的人来说,这里就是家,生长於斯。和我们的家庭、庄稼和工厂相比,百科全书算不了什麽。我们要保护━━」
众人大哗。
「百科全 第一!」鲁亭咬牙切齿:「我们要完成任务!」
「见鬼的任务!」韩定大吼:「五十年前也许是有,但是现在时代变了!」
「跟时代一点关系都没有,」皮琏答道:「我们是科学家。」
韩定迫不及待地咬住话头:「真的,嗯?很棒的幻觉,不是吗?你们这帮人正是千年以来,整个银河所犯错误的绝佳范例!一千年来停滞不动的,算是那一门子科学?只不过是永无休止的分类罢了。你们有没有想过要更上层楼、扩大知识领域以便有所增进?没有!你们乐於停滞不前;整个银河都是。只有太空才知道这样有多久了。这就是为什麽边区要造反、为什麽交通会断绝、为什麽地方战事不断、为什麽整个星系丧失了核能,而倒退回使用化学动力的野蛮时代。
「如果你问我,我要说━━」他高喊:「银河帝国就要完蛋了!」
他稍歇坐回椅中调整呼吸,毫不理会那两三个同时想要答覆他的人。
鲁亭起立发言:「我不晓得你打算从这番疯狂言论当中得到什麽,市长先生。但确然无疑的是,你的话对此地的讨论毫无帮助。我建议主席先生,删除该发言内容并回到原先讨论被打断的地方。」
乔肥佬初次振作起精神。到目前为止肥佬即使在辩论的最高潮都没有插上一脚,忽然间他沉重的嗓音━━沉重一如其三百磅重的身躯━━打起平地一声闷雷:「各位,我们是不是忘了什麽?」
「嗄?」皮琏怒道。
「再一个月就到了我们的五十周年庆。」他有个本事,能把最俗套的陈腔滥调咏叹得意境深远。
「又怎样?」
「周年庆当天,」肥佬四平八稳续道:「谢东的轮回屋会打开。有没有谁想过屋里会有什麽?」
「不晓得。例行公事。充满贺词的一堆演讲吧,也许。我不觉得有什麽重要的东西,值得摆在轮回屋里。虽然那家报纸━━」他怒视韩定,对方报以露齿一笑:「想把它搞得像回事情。我已经加以阻止了。」
「啊,」肥佬道:「也许你错了。你难道没发觉━━」他停下将手指放在自己浑圆短小的鼻头:「轮回屋开得恰是时候?」
「恰『不』是时候,照你说的。」叶富瀚喃喃道:「有好些事要操心呢。」
「什麽事比谢东的留言更要紧?我看没有吧。」肥佬变得异乎既住的专断,韩定小心地注视他。他到底用意何在?
「事实上,」肥佬兴致勃勃:「你们好像全忘了,谢东是当代最伟大的心灵历史学家,也是基地的创始人。假定他利用自己的学问为眼前的未来设定了一条可能途径,好像也蛮合理的。如果是真的━━照我看是错不了,我再说一遍,他一定会安排某种方式来警告我们危险何在,或许还指出解决方法。百科全书是他的心头肉,你们都知道。」
犹疑迷惑的气氛占了上风。皮琏清了清喉咙:「呃,这样━━我不晓得。心灵历史学是门伟大学问,不过━━我确定目前我们这里没有心灵历史学家。看样子我们是在摸石子过河。」
肥佬转向韩定:「你不是跟何汝林学过心灵历史学?」
韩定半出神地答道:「是的。不过没有完成学业。我不耐烦谈理论;想成为心理工程师,又缺少那份才干;所以做了次佳选择,也就是走入政界。实际上是同一回事。」
「那麽,你对轮回屋有何看法?」
韩定小心答道:「不知道。」
会议的馀程中他一言不发,即使话题回到帝国首相身上。
事实上他根本没在听。他循著一条新思路追想,事情一件件归纳━━不少琐屑的细节一一榫合。
心灵历史学是解谜之钥,这点他很确定。
他拼命回想曾经学过的心灵历史学理论━━从中他证明了打一开始就想对了的结论。如谢东这等伟大的心灵历史学家,能够充分解释人类的情感及应对,来广泛预测未来历史的发展。
这意味著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