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间装饰华丽的房间中心铺着一张地毯,皮毛非常厚,灵思风小心翼翼地踏上去,真怕这是一头喜欢匍匐的多毛野兽。地毯上面摆着一张闪闪发光的桌子,桌上摆满食物。多数是海鲜,包括灵思风见过的最大的龙虾,烹调甚是讲究。还有很多盘盘碗碗,里面盛的东西千奇百怪,他闻所未闻。他小心地伸出手去,拣了一块洒着绿色晶体的紫色水果。
“蜜饯海胆。”身后突然响起一个欢快的声音,“非常好吃的点心!”
他赶紧扔下那东西,转过身来。一个老人从一副厚重的帘子后面走了出来。他又高又瘦,与灵思风最近见过的某些人士相比,长得还算和善。
“海黄瓜浓汤也很不错。”
那人谈兴挺高,“这些小绿东西是海星仔。”
“多谢您告诉我。”灵思风胆怯地说。
“真的,都很好吃。”双花说,嘴里塞满吃的,“我记得你好像挺喜欢吃海鲜的?”
“是的,我记得我以前是挺爱吃的。”灵思风说,“这是什么酒——章鱼眼球榨出来的吗?”
“海葡萄酿的。”老人说。
“太好了。”灵思风说着便吞下一大杯,“不坏,但似乎咸了点儿。”
“海葡萄是一种小型水母。”老人解释道,“我想我该自我介绍一下……您朋友的脸色怎么变成这样了?”
“我觉得可能是文化冲击的结果。”双花说,“您刚才说您的名字是?”
“我还没说呢。我叫贾哈特拉,接待司司长。很荣幸,我将保证你们在这里过得尽可能舒心、愉快。”他鞠了一躬,“想要什么,尽管吩咐。”
双花坐在一把华丽的珍珠牡蛎椅子上,左手一杯油乎乎的酒,右手一只冰糖乌贼。他皱了皱眉。
“这一路上,我有点被弄糊涂了。”他说,“一开始,有人说你们是抓我们做奴隶的……”
“这些叽叽呱呱,真卑鄙!”贾哈特拉解释道。
“叽叽呱呱?这是什么?”双花问。
“我想可能是一种鸭子。”
灵思风从长桌另一头说,“这些饼干又是什么恶心东西做的?”
“……然后,有人不惜花费巨大魔力把我们救到……”
“饼干是海藻轧制而成的。”接待司司长打断他的话。
“……但我们很快受到了威胁,这种威胁同样耗费了大量的魔法……”
“是的,我想也是海藻一类东西。”灵思风表示同意,“尝起来肯定是海藻味儿,当然,前提是有人自虐到愿意品尝海藻,知道它是什么味儿。”
“……然后我们被交到警卫手里,被推进这里……”
“很轻地推。”贾哈特拉更正道。
“……可这里竟然如此华丽,有这么多好吃的,还有人说要竭诚奉献,以保证我们俩的舒适愉快。”双花总结道,“我觉得有点前后矛盾,接不上趟儿。”
“是啊。”灵思风说,“他的意思是说,你们是不是马上又要对我们不客气了?现在对我们这么好,算是中间休息,对吗?”
贾哈特拉保证似的抬起双手。
“拜托,拜托,”他反驳道,“我们那么做只是希望能尽快把您二位接到这里。我们绝对不是想把二位当奴隶。这一点务请放心。”
“唔,那就好。”灵思风说。
“是的,事实上,你们会成为祭品。”贾哈特拉镇定地说。
“祭品?你要把我们杀掉?”巫师大喊起来。
“杀?是的,那当然!要是不杀,怎么能算祭品呢?不过不必担心——这种死法相对而言不算很疼。”
“相对而言?相对什么而言?”灵思风说。他捡起一个装满海葡萄水母酒的绿色高颈瓶,使劲冲贾哈特拉扔过去,贾哈特拉单手一扬,像是要护住自己。
他的手指之间,第八色火焰噼啪作响,房间里的空气突然变得厚重、油乎乎的,说明强大的魔法正在喷涌。飞过去的瓶子慢下来,停在空中,慢慢地打着转。
同时,一股看不见的力量把灵思风举了起来,扔到屋子另一头。随后,他被这股力量死死项在墙壁一半的地方,都快没气儿了。他被摁在那里,又惊又怒,大张着嘴巴。
贾哈特拉把手放下,慢慢地用袍子擦了擦。
“要知道,我不喜欢这么干的。”他说。
“看得出来。”灵思风喃喃地说。
“可你们为什么要让我们当祭品?”双花问,“你们甚至不认识我们。”
“这就是问题所在。要是拿熟人当祭品了,总有点不大礼貌。另外,你们……嗯……你们是被指定的。我本人对于你们将要奉祭的神不大了解,但这位神明的确指明要你们俩。哦,我得走了,有好多事要办呢,两位能够理解吧。”说罢,司长打开门,又回头看看他们,“请随意享受,不要太担心。”
“可你根本什么都没告诉我们!”双花的嗓子里带着哭音。
“其实你们用不着知道,不用费这个神,不是么?反正明天早上就要当祭品了。”贾哈特拉说,“根本用不着知道,真的。睡个好觉,我是说,尽量睡个好觉。”
他关上门。门缝燃起第八色的火光,说明门被封上了,比天下最棒的锁匠封得更牢靠。
咯呤、咯啷、当啷……月光朗朗、边缘瀑流咆哮的夜里,边缘围栏上的铃铛响起来了。
自打五年前围栏拦住一个巨型海怪之后,第四十五段段长特尔顿就再没听见铃铛有过这种动静了。他出屋张望。由于这一段围栏周围没有岛屿,他的小屋修建在一堆扎进海床的木头上。他往黑暗中看去,觉得远处似乎有一丝动静。严格地说,他应当划船出去看看到底是什么扯动了铃铛。然而,在这样一个又冷又潮的黑夜里,划船过去可不是个好主意。于是他使劲关上门,把疯狂作响的铃铛用麻袋布裹起来,回去睡觉了。
不管用。这会儿,就连那道主绳索都开始抖动了,好像有什么又大又沉的东西在上面蹦跶.特尔顿盯了几分钟天花板,把长长的触手和池子一般大的巨眼从脑子里赶跑,吹灭灯笼,把屋门打开了一条缝。
有东西正沿着围栏走呢,迈着大步,“砰砰”
地跳跃着,一步能有好几米。那东西离他越来越近。这时,特尔顿发现那东西是长方形的,长着好多条腿,毛乎乎的浑身是海藻,而且——特尔顿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得出这个结论——他觉得这东西看上去很生气。
这个怪物冲了过去,把屋子砸了个稀巴烂。特尔顿紧紧抓住边缘围栏,这才幸免遇难。几个星期之后,他被返回的打捞船接走了,之后又从克鲁尔逃跑,劫了一个飞行镜片(这需要他把抗水本领训练到惊人的程度),接着又历尽艰险,终于到了大奈夫——碟形世界最干燥的地方,下的雨都是无水雨,可他还是感觉潮得不舒服。
“你试过门了没有?”
“试过了。”双花说,“和上次你让我试的时候锁得一样紧。不过,咱们还有窗子呢。”
“好主意!”被定在墙上的灵思风喃喃地说,“你说过,窗户下面就是世界边缘,一步迈出去,好,掉进宇宙空间,然后冻成冰棍儿,或者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冲进其他世界,还可能扎进哪颗太阳滚烫的心脏里去。对吗?”
“值得一试。”双花说,“来块海藻饼干?”
“不要!”
“你什么时候从那上面下来?”
灵思风骂了他一句,一半的原因是觉得丢面子。贾哈特拉的那句咒语叫做“阿塔瓦尔的重力颠覆”,很少有人使用,也极难掌握。这句咒语的直接后果是:在魔力自然消退之前,灵思风的身体会一直认为“下”这个方向是把大多数碟形世界居民所说的“下”翻转九十度。也就是说,他现在其实正站在墙上呢。
同时,那个早先扔过去的瓶子仍旧无依无靠地飘在几码之外。对它来说,时间并不是完全静止了,而是慢了好几个数量级。抛物运动已经在空中进行了好几个小时,可双花和灵思风觉得瓶子只移动了几寸。玻璃映着月光,闪闪发亮。灵思风叹了口气,努力使自己在墙上坐得舒服些。
“你从来就不会担心的吗?”他暴躁地问,“看看,咱们明天一早就要被奉献给神仙了,你还坐在那儿啃贝壳饼!”
“我觉得总会发生点儿什么。”双花说。
“我是说,咱们甚至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杀咱们……”巫师接着说。
你们肯定想知道吧?“这是你说的?”灵思风问。
“我说什么了?”
你开始幻听了。有个声音响在灵思风脑袋里面。
他猛然侧坐起来,“你是谁?”他问。
双花担心地望着他。
“我是双花啊。”他说,“你忘了?”
灵思风把脸埋在手心里。
“终于盼到这一天了,”他哀鸣,“我得了失心疯……”
失心疯才好呢,那个声音说,你的心里已经够挤的了。
那句把灵思风粘在墙上的咒语“噗”的一声消失了。他身子往前一栽,趴在了地板上。
小心,你差点儿把我压死。
灵思风用胳膊肘把自己支起来,手伸进袍子的口袋。当他收回手来,那只青蛙坐在上面,昏暗的光线下,两只眼睛发出古怪的光芒。
“是你?”灵思风说。
把我放到地板上,然后站远一点儿。青蛙眨了眨眼睛。
巫师照它说的做,把一脸迷惑的双花拽到一旁。
房间变得更暗了,传来风一般的怒吼声。大片绿色、紫色和第八色的云雾凭空出现,飞快地打着转,围住了这个一动不动的两栖动物,旋转的同时还闪出几道闪电。随后,青蛙在一片金雾中消失了,金雾上升,房间逐渐充满了暖洋洋的黄光。金雾里面,有个模糊不清的暗影,只见那影子不断摇晃,变换着形状。
整个过程中,强大的魔力场始终发出一种尖得能把脑子弄僵的锐声……
如同出现时那般突然,这阵魔法飓风骤然消失。在青蛙刚刚蹲着的地方——还是一只青蛙。
“挺棒的嘛。”灵思风说。
青蛙用责备的眼神盯着他。
“太惊人了,”灵思风酸溜溜地说,“一只青蛙被魔法变成一只青蛙,简直太神奇了!”
“转身。”他们身后有个声音说。这是个柔和的、女性的声音,很动听,简直可以拿来下酒。可是,这声音出在一个不可能有声音的地方。他俩竭力在纹丝不动的情况下把身子转过去,仿佛两尊放在转动底座上的雕像。
有个女人站在黎明前的微光里。她长得……她就是……她长着……实际上,她……
后来,灵思风和双花对于她的外貌一直达不成共识,但他们一致认为她很美丽(但具体是什么面部特征让他们觉得她很美丽,他们却完全说不出来),长着一双绿色的眼睛。那绿不是一般人眼睛的那种淡绿,而是绿得像刚磨光的翡翠,闪着蜻蜒身上的那种荧光。灵思风所知的为数不多的魔法事实之一,就是无论男神仙女神仙,无论他们在其他方面是固执还是善变,都无法改变他们自己眼睛的形与神……
“圣……”他张嘴要说。她抬起一只手。
“你知道的,要是你说出我的名字,我就必须离开了。”她小声说,“你应该记得,我是一位不请才来的女神。”
“啊,是的。我记得。”巫师哑着嗓子说,努力不去看她的眼睛,“您是那位被大家称作‘夫人’的女神?”
“是的。”
“这么说,您是一位女神?”双花兴奋地说,“我一直想见到一位女神!”
灵思风绷紧身子,正欲发怒,然而,夫人却笑了笑。
“你的巫师朋友可以给咱们介绍介绍。”她说。
灵思风咳嗽了一下。“呃,是的。”他说,“这位是双花,夫人。他是个观光客……”
“……我帮过他好几次了……”
“……双花,这位是夫人。
就是夫人而已,听见了吗?没有别的。别打算加别的名字,明白了吗?“他拼命解释,还不时地使眼色,可那个小矮子仍是一脸困惑。
灵思风开始发抖。他当然不是个无神论者,在碟形世界,神仙们跟无神论者斗得很厉害。偶尔的偶尔,当他有点儿闲钱,他总会往庙宇前的施舍箱里扔几个铜子儿,坚守“多交朋友没害处,总有一天用得着”这个信条。不过一般情况下,他从不惹神仙的麻烦,他也希望神仙不惹他的麻烦。能活在这世上已经够不容易的了。
只有两个神仙是特别吓人的,其他神仙只不过是大一号的人,也喜欢美酒、美女,也好争斗。真正令人胆寒的只有命运之神和圣夫人。
在安科-莫波克的“神之地”,命运之神有他自己的一座小而沉重的铅质庙宇,眼神空洞、形容枯槁的叩拜者们夜间在这里集会,举行他们命中注定、然而完全没有意义的祭拜仪式。圣夫人没有庙,但她被许多人视为创世以来最有威力的女神。这一点存有很大争议,所以赌徒帮派几名比较胆大的会员曾抱着试验的态度,在帮派总部地窖的最深处举行了一场祈祷。不出一个星期,所有的人都死了。有的死于缺钱,有的被谋杀,有的则很简单地断了气。她是一个“不能提到名字的女神”。特意寻找她的人永远找不到她,然而据说,她有时会出现在陷入极大困境的人的身旁,可有时候,她又不出现。她不喜欢念珠的碰撞,却对骰子的弹跳着迷。有的人把自己的命押在牌桌上,当他把牌一翻,有时能在上面清楚地看见她的脸。当然,很多时候也碰不见。即便是这样,却没人能说得清她的相貌。在诸多神灵中,拜她的最多,咒她的也最多。
“我的家乡那边没有神仙。”双花说。
“你们有的。”夫人说,“每个人都有神。你们只是不知道那是神。”
灵思风在脑子里狠狠抖擞了一下,打起精神。
“您看,”他说,“我不是性急,我是想说,几分钟以后就会有人从那扇门进来,把我们拉出去杀掉。”
“是的。”夫人说。
“您能不能告诉我们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双花说。
“我能。”圣夫人说,“克鲁尔人想从世界边缘垂下一条铜船。他们这么做的主要目的是为了弄清楚世界巨龟大阿图因的性别。”
“听上去似乎没什么意义。”灵思风说。
“有意义。你们想想,也许有一天,大阿图因会遇上他这个银河鳌种族里的另一名同类,也许就在我们运动着的这个辽阔的夜空里。那么他们是会角斗,还是会交配呢?稍微运用一点点想像力,就会意识到搞清巨龟的性别对我们来说有多么重要。
至少,克鲁尔人是这么说的。“
灵思风努力不去想像世界之龟交配的时候是一番怎样的情景,但没有成功。
“那么,”女神接着说,“他们希望发射这艘太空之船,并在上面运载两名航行员。这将是几十年研究的巅峰。对于旅行者来说,这也是十分危险的。为了降低这次行动的风险,克鲁尔的首席天文学家已经和命运之神谈好了价钱,要在发射之时奉献出两个人,而命运之神则赐予太空之船‘命运的微笑’。公平的等价交换,不是么?”
“我们就是那‘两个人’!?”灵思风说。
“是的。”
“我还以为命运之神是不喜欢讨价还价的。我原以为命运之神是说不动的。”
“一般情况下确实说不动,但你们俩这段时间一直是他的眼中钉、肉中刺。他点名要你们俩作贡品。是他让你们俩从海盗手里逃跑,还让你们俩漂到了边缘围栏。命运之神有时候脾气是很坏的。”
她顿了顿。青蛙叹了口气,溜达到桌子底下去了。
“但是,您能帮我们,对么?”双花问。
“你让我觉得很开心。”夫人说,“我有点儿多愁善感。如果你们是赌徒,你们就会知道的。所以,我附在那只青蛙身上游了一会儿泳,而你们好心地救了我。是啊,我们都知道,谁也不愿意眼睁睁地看着弱小无助的生命被推向死亡。”
“谢谢您。”灵思风说。
“现在命运之神是一门心思要置你们于死地了。”夫人说,“但我可以给你们俩一个机会。只有一个机会,很渺茫的一个机会,剩下就全靠你们自己了。”
说完,她消失了。
“唉哟!”双花愣了一小会儿,这才说,“我总算见着一次女神了!”
门被推开了。贾哈特拉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一根魔杖。他身后跟着的两名警卫则比较传统地仍以剑为武器。
“啊,”他亲切地说,“看来你们已经准备好了。”
预备。灵思风脑子里一个声音说。
在魔法作用下,巫师八小时之前扔过去的那个瓶子仍在空中,以它自个儿的时间标准缓缓飞动。
但在这几个小时里,魔咒最初的法力一直在慢慢流逝。最后,魔法总量再也不足以与宇宙自己强大的正常力场相抗衡了。于是,百万分之一秒之内,现实便完成了大举反击。可见的结果是:那个瓶子突然之间便完成了在抛物线上余下的运动,猛地砸上司长的太阳穴,溅了后面的警卫一身碎玻璃碴子和水母酒。
灵思风抓起双花,照着身旁那名警卫肚子下面就是一脚,随后拽着那个惊呆了的观光客跑进过道。没等被砸晕的贾哈特拉摔在地上,他的两名贵客已经在远处的石板路上奔跑了。
灵思风在一个拐角处收住步子。这是个环绕着天井的阳台。
下面的院子里,大部分空间都被一个装饰池塘占去了。池塘里有几只鳖在荷叶之间享受日光浴。
站在灵思风面前的是两个十分惊讶的巫师,穿着深蓝色和黑色的长袍,一看便知是抗水师。
其中一个反应稍快些,举起魔杖,喊出了咒语的第一个词。
灵思风耳畔忽然传来一种尖而短促的声响——双花在冲抗水师吐唾沫。抗水师尖叫着,仿佛被什么东西蜇了一样,手猛地缩了回去。
另一名抗水师还没来得及动作,灵思风便扑了上去,抡拳猛打。这一拳带着恐惧产生的力量,把那个抗水师掀出了阳台围栏,抗水师掉进了底下的池塘。
然后,怪事发生了:水“哗”地一声躲到一旁,仿佛水里扔进了一个隐形的大球。那个抗水师悬在他自己营造出来的“厌水排斥力场”里,尖声大叫着。
双花惊讶地看着那个人,灵思风掰过他的肩膀,把另外一条模样差不多的过道指给他看。他们赶快跑过去,离开了那个在地板上痛苦挣扎、使劲搓着湿手的抗水师。
跑着跑着,身后传来一片叫喊声,他们赶紧冲到横向的过道上,又来到一个天井里。追兵的声音听不到了。灵思风终于找到一扇看上去很安全的门。他仔细检查,确定屋子是空的,于是把双花拉了进来,使劲关上房门。
他靠在门上,狂喘不止。
“咱们在岛上这座宫殿里彻底迷了路,再也逃不出去了。”
他喘着粗气,“更糟糕的是,我……喂!嘿!”屋子里的陈设慢慢进入他混乱不堪的视神经,他住口了。
而双花已经在盯着墙壁看了。
这间屋子之所以模样古怪,是因为它包含了整个宇宙。
死神坐在自己的花园里,用磨刀石在他那把大镰刀刃上蹭来蹭去。大镰刀已经够锋利的了,一阵微风扫过,都会被顺顺溜溜地切成两股摸不着头脑的小风。
当然,微风很少光临死神寂静的花园。这座花园位于一座隐蔽的高原,能够俯瞰碟形世界复杂的空间。花园背后耸立着寒冷寂静、高不可攀、永不坍塌的永恒之山。
“唰,唰!”磨刀石蹭来蹭去。死神哼着哀乐,白骨脚在霜冻的石板地上打着拍子。
有人穿过生长着暗夜苹果的阴暗果园走近了,随之而来的是一阵腐烂的甜香,仿佛碾碎的百合花发出的气味。死神恼火地抬头看去,发现面前是一双比猫咪体内还要黑的眼睛,眼睛里盛满遥远的星辰,但却并非现实宇宙里的星星。
死神和命运之神四目相对。
死神咧了咧嘴,除此之外,他那张全是硬邦邦的骨头的脸做不出任何表情。他继续干自己的事,磨刀石“霍、霍”地擦着利刃,很有节奏感。
“我派给你个任务。”命运之神说。他的话音飘过死神的大镰刀,句子里的元音和辅音立刻被干净利落地分割开来,像两条绸带一般飘动着。
我今天的任务够多的了。死神的声音像中子金属一般沉重,白色瘟疫正在瑟尤多波利盘桓。
我必须去那儿,把乡亲们从病魔手中救走。百年不遇的瘟疫啊。
我得去那儿的街上走走。这是我的工作。
“我指的是那个矮子流浪汉和那个讨厌的巫师。”命运之神轻轻地说,在死神穿黑袍的身影旁边坐下,低头凝视着一颗遥远的多棱面宝石——如果从这个超越空间的有利地势看下去,碟形宇宙便是这个样子。
磨刀声停止了。
“他们俩几小时之后就要死了。”命运之神说,“命中注定。”
死神耸耸肩,又开始磨他的刀。
“我以为你听到这些会很高兴。”命运之神说。
死神耸耸肩。如果有谁看上去只是一副骨头架子,耸肩就会成为一种非常有表现力的动作。
我确实曾经不遗余力地追赶过他们。有那么一次。他说,但是,后来我想。所有人早晚难逃一死。万物皆有终了之时。他们偶尔能把我赶走。但始终无法否定我的存在。我问我自己。有什么可担忧的呢?“同样,谁也骗不了我。”命运之神狠狠地说。
我听说是这样。死神说,仍然咧着嘴。
“够了!”命运之神跳着脚大喊大叫起来,“他们死定了!”随后,他消失在一片蓝色火焰中。
死神自己点了点头,接着忙手上的活计。几分钟以后,刀刃似乎确实令他满意了。他站起来,把大镰刀对准椅子边上点着的有毒的粗蜡烛,熟练地抡了两把,火焰被切成三段明亮的银条。死神咧了咧嘴。
不一会儿,他就在给自己的白马上鞍子了。马养在死神小屋后面的马棚里。它冲他友好地喷着鼻息;虽然长着一双深红的眼睛,肚腹上的皮毛像浸了油的丝绸那样滑,它毕竟还是一匹有血有肉的真马。说实话,它受到的待遇,比碟形世界大多数驮货牲口得到的要好得多。死神对它并不是不仁慈,他几乎没有体重,而且,就算他骑回来的时候鞍袋塞得鼓鼓囊囊的,那些东西也几乎没什么重量。
“这么多世界!”双花说,“太神奇了!”
灵思风“哼”了一声,继续小心翼翼地在这间满是星星的房间里走动。双花走到一台精密复杂的天体仪旁边。天体仪中心是一套完整的“大阿图因-巨象-碟形世界”系统,由铜铸成,镶着小宝石。围绕这个系统,各种星球在银丝线上滑动。
“太神奇了!”双花又说。他身边的墙壁上是用闪着磷光虹影的小珍珠籽拼出来的星座,缀在漆黑的天鹅绒制成的大挂毯上。这景致,使得屋内的人感觉自己仿佛在星际深渊里飘浮。很多图表架上展示着大阿图因的画像,都是从边缘围栏不同位置对他进行的描绘。画面上的巨龟大小不同,然而同样气势磅礴,连甲壳上的点点凹洞都刻画得细致入微。双花盯着巨龟,眼神迷迷蒙蒙的。
灵思风心里担心极了。最让他提心吊胆的莫过于屋子中间挂着的两套衣服。他不安地打量着它们。
衣服看上去是由上好的白色皮子制成的,周身悬挂着带子、铜喷嘴,还有其他一些非常罕见的可疑的装置。裤腿直接连着高筒厚底靴,胳膊的部分套着又大又有弹性的长手套。最奇怪的要算那个巨大的铜头盔,看样子肯定应该扣进脖子部分的硬领里。这个头盔几乎起不到保护作用,只要有一把轻剑,就算没有砍中正面那个荒唐的小玻璃窗口,也能毫不费力地把它劈开。每个头盔顶上都插着一束白色羽毛,不过这对改进它们的整体外观没有丝毫帮助。
灵思风对这两套衣服的用途有了一点模模糊糊的看法。
衣服前面摆放着一张桌子,桌子上堆放着天体图表和写满数据的羊皮纸。穿这两套衣服的人,灵思风猜想,一定是要勇敢地走向前人不敢去的地方——当然,有些不幸的水手也许早已去过,不过他们自然不算。想到这里,灵思风心里不仅仅是模模糊糊的看法了,还多了一种不祥的预感。
他转过身来,发现双花正以一种若有所思的眼神望着他。
“不……”灵思风急急地喊了出来。双花没有理会。
“女神说了,有两个人要被发射出世界边缘。”他的眼睛亮闪闪的,“还有,巨怪蒂锡思也说过,下去的人需要防护的东西。克鲁尔人已经做出来了,这些衣服是太空铠甲。”
“看样子,我大概穿不下。”灵思风赶忙说,挽起观光客的胳膊,“现在赶紧跟我走,留在这里没有意义……”
“你为什么总是害怕?”双花发火了。
“因为我未来的生活刚刚从我眼前闪过,内容似乎非常简略。如果你还不走,那我就一个人走,不管你,因为要是你建议我和你都穿上这……”
屋门打开了。
两个魁梧的男人走了进来。每人都只穿了一条羊毛短裤。其中一个人还在用毛巾飞快地擦身。他俩冲这两个逃犯点点头,看上去一点都不惊奇。
两个人里个头比较高的一个坐到椅子前面的长板凳上。他冲灵思风示意,开口说话了:“?ty?yur?tleng?trunen?”
这可糟了。灵思风一直以为自己精通碟形世界西部的所有语种,可这是他头一次听见克鲁尔语,而且一个词儿都不明白。双花也听不懂,但他仍然往前迈了一步,深深地吸了口气。
光的速度,在围绕着碟形世界的魔法力场里,会变得很慢,变得比不那么高级的宇宙里面的声速快不了多少。但尽管如此,光还是最快的东西,不过此时是个例外,它追不上灵思风的脑子。
一瞬间,他意识到双花打算试试他自己的那种古怪语言,大声、缓慢地说出他的家乡话。
灵思风的手肘向后使劲一捣,打得双花一口气没接上来。小矮子抬起头,一脸痛苦、惊讶的表情,灵思风趁机抓住他的视线,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脑子里同时想像着把对方的舌头拽出来,用一把想像中的大剪刀“咔嚓”一下剪断。
另一名龟航员(这就是他们的职业,他们很快就会前往大阿图因附近邀游)的目光离开桌子上的图表,看着他们,摸不着头脑。他努力想说出话来,粗犷的额头挤出了皱纹。
“?ruinn?ru?”他说。
灵思风微笑着点头,把双花朝另一个方向悄悄推了推,观光客这才注意到桌子上的一具很大的铜质望远镜。巫师心里长出一口气。
“!Sootenu!”那个坐着的龟航员命令道。
灵思风点点头,微笑着从架子上拿起其中一个大铜头盔,使出最大力气,扣在那人的脑袋上。龟航员轻轻哼了一声,向前倒了下去。
另一个人一步蹿到双花面前,双花抄起望远镜砸过去,手法业余然而卓有成效。那人栽在他的同事身上。
灵思风和双花的目光在尸体上方相遇。
“好吧!”灵思风厉声说。他有种输掉的感觉,但又说不出到底输了什么?“什么都别说了。
外边的人肯定正等着这两个人穿上衣服出去呢。我想他们俩准以为咱俩是奴隶。快来帮我把他们藏到帘子后面,然后,然后……“
“……然后我们就穿上那身衣服。”双花说着,捡起另一顶头盔。
“是的。”灵思风说,“你知道吗?当时一看见这两身衣服,我就知道最后肯定要穿的。别问我是怎么知道的——我猜大概因为这是最坏的一种可能性吧。”
“好吧,你自己也说过的,咱们反正逃不出去。”双花说,把头盔罩上自己的半个头颅,声音都有点瓮了,“怎么着都比当祭品强。”
“要是还有机会,咱们就跑。”灵思风说,“别动歪脑筋。”
他猛地把胳膊往衣服里一捅,把头盔扣上脑袋。一瞬间,他觉得头顶上方有人盯着他看。
“多谢你。”他苦涩地说。
在克鲁尔国的克鲁尔城的边缘,有一个巨大的半圆形剧场,可以容纳上万观众。剧场只有半个圆,这是出于对美的追求,因为这样可以俯瞰边缘瀑流升腾的云海。这会儿剧场里已是座无虚席,而且爆发了一阵骚动。大家赶到这里,本来是为看一对儿祭品和大铜太空船发射。然而到现在了,一样都没看成。
首席天文学家召见发射控制总管。
“怎样?”他的语气,使这两个字儿足以代替一切表示愤怒和威胁的词语。总管的脸色变得煞白。
“还没有消息,大人。”发射控制总管说,随后又摆出胆怯的笑脸,补了一句,“但是,有消息说贾哈特拉已经康复了,这件事也许能使大人感到高兴。”
“他马上就会后悔自己康复得这么早。”首席天文学家说。
“是的,大人。”
“我们还有多长时间?”
发射控制总管偷眼瞧了瞧飞速往上爬的太阳。
“三十分钟,大人。之后,克鲁尔便会偏离大阿图因的尾巴,咱们的‘强力穿梭号’也注定会被卷到‘龟间漩涡’里面去。我已经设置好了自动控制,所以……”
“行了,行了,”首席天文学家挥挥手,让他退下,“发射必须进行。当然,港口那边还要盯紧。要是抓到那两个混蛋,我会很高兴亲手处决他们。”
“是的,大人。呃……”
首席天文学家皱起眉头:“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年轻人?”
发射控制总管咽了口唾沫。
这对他太不公平了,他是个魔法技师,不是外交官。那些脑子好使的人却非让他来汇报这个消息!
“一只怪物从海里出来了,袭击了港口的船。”他说,“一个信使刚从那边带来消息。”
“一只大怪物?”首席天文学家说。
“也不是特别大,但据说脾气格外暴躁,大人。”
克鲁尔和边缘围栏的统治者考虑了一会儿,然后耸了耸肩。
“海里面怪物多了,”他说,“这是海洋的基本属性之一。找人解决它。还有……发射控制总管……”
“大人?”
“要是再招我生气,你记住,虽然说好的是只奉献两名祭品,我很可能一大方就多奉献几个。”
“是,大人。”发射控制总管跑开了,直到从这个暴君面前消失,他才松了口气。
“强力穿梭号”已经不再是几天前从模子里面磕打出来的那个单薄的铜壳子了,它现在正放在剧场中心一座木塔顶上的保护架里。在它前方是一架轨道,直伸向世界边缘。边缘正上方的几码轨道向上弯出更陡的角度。
金眼戴克蒂洛生前建造了“强力穿梭号”和它的发射加速轨道。他曾声称,轨道最后的高挑,仅仅是为了保证“穿梭号”
在向下猛冲之前,不会撞到峭壁上的岩石。也许是个巧合吧,这高挑的轨道还能使飞船像条马哈鱼一般跳起来(由于轨道会发生小小的晃动),在阳光下夸张地闪闪发光,随后消失在云海里。
舞台边响起一阵喇叭声,光荣的龟航员的警卫出现了,观众爆发出欢呼声。接着,身穿白衣的探索者自己也走了出来。
首席天文学家顿时感觉不太对劲。首先,勇士们走路总得有个样子,他们肯定不会一步三晃的。可有一个龟航员明显是在打哆嗦。
克鲁尔观众们的呼声震耳欲聋。龟航员和他们的警卫穿过剧场,在神坛之间穿行。这些神坛是为克鲁尔各派巫师与神甫搭建的,以保证发射的顺利实施。他们走着走着,首席天文学家的眉头皱了起来。等这一行人快走到一半的时候,他的心里已经有了答案。龟航员站在通向飞船的梯子底下,似乎显得有点犹豫不决。首席天文学家站了起来,猛地将一只胳膊伸出又收回,五指夸张地分开,摆出施咒的传统姿势。他发出的声音被人群的骚动盖住了,但要是有人会读唇术,又对标准魔法著作比较熟悉,那他们一定会意识到,“韦斯特开克的飘浮诅咒”这句咒语里面的第一个词已经被念出来了,他们会立即逃之夭夭。
然而,这句咒语的最后一个词还没出口,剧场入口的大拱门周围发生了骚乱。首席天文学家惊异地转过身,只见警卫已经四散奔逃,扔下了武器,从神坛之间匆匆跑过,有的甚至跳到围墙上去了。
一个东西从他们身后出现,站在入口处的人群顿时停止了欢呼,静了片刻,这才决定拔腿逃跑,躲开那个东西。
这东西像一堆海藻,移动速度不快,然而绝对带着一股恶意。一个警卫壮起胆子,挡住它的去路,冲它扔出飞矛,正扎到海草里面。人群先是欢呼,随后一片死寂,只见那堆东西猛冲向那个警卫,一口便把整个人吞了下去。
首席天文学家把手使劲一挥,撤销了快成型的这个有名的韦斯特开克诅咒。随后,他开始念自己掌握的最强大的魔咒之一:“地狱燃烧之谜”。
第八色火焰在他的指间和手的四周盘旋着,他念诵出这个复杂的魔咒,然后把咒语发向那个东西。咒语在空中尖声划过,留下一道蓝烟。
那里出现了令人满意的爆炸声,随后火光冲天,烤海藻的碎片雨点般从空中落下。一片浓烟大雾遮住怪物,几分钟后,烟消雾散,那堆海藻完全不见了。
石板路上有一个烧焦的大圈,还有一些闷燃的水草皮和狸藻。
圈子中间是个模样非常一般的木头箱子,顶多就是有点儿大。舞台远处,有人开始发出笑声。然而,当箱子被几十条只可能是腿的东西托起来,转身面对首席天文学家的时候,笑声戛然而止。一个模样非常一般、顶多有点儿大的木头箱子不可能长着脸,可以“面对”什么,然而这个东西千真万确是在“面对”。首席天文学家在发现这一点的同时,还惊恐地意识到,这个外表再寻常不过的箱子,以一种语言无法表达的方式眯起了眼睛。
箱子发狠似地朝他冲过来。他开始发抖。
“魔法师!”他大叫,“我的魔法师哪里去了?”
舞台四周,吓得脸色惨白的人们从神坛后面和板凳下面探出头来偷看。有一个胆子大点儿的有幸看见了首席天文学家的那副脸色,只见他颤抖着举起一只胳膊,匆忙发出一道霹雳。霹雳“嘶嘶”地劈向箱子,击中了它,溅起一片白火花。
这是一个讯号,催促克鲁尔城里每一名魔法师、巫术士以及魔术师冲锋陷阵,将脑子里最先浮现的咒语念出来,发向他们主人那双充满恐惧的眼睛瞩目的对象。一道道魔咒鸣叫着,破空而来。
不一会儿,箱子便陷入一片魔法物质的云雾中,再也看不到了。云雾翻滚、缠绕,变出各种扭曲、令人不安的形状。一道接一道咒语尖声刺进这团混沌。八种颜色的火焰和闪电从那堆翻腾的混沌上溅出,道道弧光笼罩着它。
魔法师大战之后,从来没有这么多魔法凝聚在这么小的一块地方,连空气都在震颤、闪烁。咒语相激,激起一闪即逝的野蛮咒——这种咒语只能存活很短的时间,性质古怪,无法控制。那一团东西下面的石头开始膨胀,裂开口子,有一块石头变成了一种最好还是不要描述出来的东西,鬼鬼祟祟地逃到某个阴暗的空间里去了。其他奇怪的副作用也开始一一显形。风暴带来了雨点一般的小铅块儿,满地乱滚;怪异的形体咕哝低语,还作出下流的手势;四条边的三角形和有两个顶点的圆圈一经出现,立即融入喷涌而出的原始魔法中。魔法轰鸣、怒吼,在已经融化的石板上沸腾,向克鲁尔城里漫延。大多数魔法师已经不再念咒,而是逃之夭夭,但他们念不念咒已经无所谓了——那个东西在吞吐第八色物质流,这种物质流在碟形世界边缘总是最浓稠的。整个克鲁尔岛上正在进行的魔法活动,没有一样成功,因为此地所有可用的法力都被吸进那东西之上的云雾中了。这时,这团云雾已经升到空中大约四分之一里高的地方,弥漫成形状令人心悸的雾气。在它的影响下,抗水师们驾驶的掠海镜片纷纷在浪头撞毁,抗水师的尖叫声此起彼伏;魔药在瓶子里变成有杂质的水;魔法剑纷纷熔化,从剑鞘缝里往外流淌。
然而,这场混乱丝毫没能阻止云底那个东西的脚步。它置身于强劲的魔力风暴中心,闪耀着明亮如镜的光辉,迈着稳健的步伐,继续冲向首席天文学家。
灵思风和双花站在“强力穿梭号”发射塔下,看得胆战心惊。周围的荣誉卫士早已作鸟兽散,兵器散落了一地。
“好吧,”双花叹息,“行李箱子来了。”他说完又叹了口气。
“你难道不相信么?”灵思风说,“智慧梨花木对所有已知魔法形式都有抗性。有了它,它就永远跟着你。我是说,即使你死了,比如去了天堂,你至少还能捞着一双干净袜子。但我现在还不想死呢,咱们赶紧跑,好吧?”
“跑到哪儿去?”双花问。
灵思风拾起一张十字弩,又捡了一大把弩箭。
“只要不是这儿,哪儿都行。”他说。
“行李箱子怎么办?”
“别管它了。只要风暴把附近所有剩余的魔法都消耗光,它就会结束,你也就可以拿回你的箱子了。”
事实上,风暴已经渐渐消停了。翻滚的云雾依然在天空喷涌,但已经稀薄多了,伤害力似乎不那么强了。就在双花望着它时,云雾甚至开始没什么把握地忽闪起来。
不一会儿,云雾就变得像一个苍白的鬼魂。这时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箱子了:一个矮墩墩的方块,周围是现在已经几乎看不到的透明火焰。箱子底下迅速冷却的石头开始碎裂。
双花轻轻呼唤他的箱子。箱子坚定的步子停下了,不再冲撞路上的旗杆,似乎在专心聆听。随后,它的几十条小腿迈着复杂的步法,大步流星,冲向“强力穿梭号”。灵思风看着它,心里酸溜溜的。这个箱子是木头心肠,全无大脑,有谁威胁它的主人,它就带着必杀的决心冲向谁。他不能确定箱子内部的时空结构是否与外界相一致。
“一点儿划伤都没有!”双花欢天喜地看着箱子在他面前蹲下。他打开箱子盖。
“现在是换裤衩的好时候,是吧?”灵思风吼道,“要不了一分钟,所有警卫和神甫什么的就都回来了,而且他们肯定气急败坏,伙计!”
“水,”双花低声说,“箱子里全是水。”
灵思风越过他的肩膀看去,里面根本看不到衣服、钱袋,或是观光客的任何财物,只有满满一箱子水。
一股浪头没来由地从箱子里面掀了起来,水溢出箱子边儿,打到石板路上,却没有四处横流,而是渐渐形成了一只脚。随着越来越多的水流下来,另一只脚和下半身也出来了,仿佛水正往一具模子里面灌。不一会儿,海洋巨怪蒂锡思便站在他们面前,冲他们眨巴着眼睛。
“我明白了。”他说,“是你们两个。我早该知道的。”
他看看四周,没有理会他们俩惊讶的表情。
“我正在小屋外边坐着欣赏日落,这个东西就从水里出来了,一路狂吼,把我吞了进去。”他说,“我觉得这东西可真够怪的。这儿是哪儿?”
“克鲁尔。”灵思风说。他紧紧盯着已经合上箱盖的箱子,箱子正努力摆出一副自鸣得意的神情。一直以来,吞咽活人是它的家常便饭,可每当它再次张开盖子,里面仍旧只有双花的换洗衣服。他猛地掀开盖子,果然,里面除了双花的换洗衣服以外,什么都没有,而且衣服都很干燥。
“哇。”蒂锡思说。灵思风抬头看他。
“嘿,”他说,“这不就是他们想扔出世界边缘的那艘船么?是吧?肯定错不了。”
“嗖”的一声,一支箭穿过他的胸膛,激起阵阵水波。他却似乎没注意到。然而灵思风注意到了,他还注意到士兵已经爬上了剧场边缘,入口处已经聚起了一大群。又一支箭射中双花身后的发射塔,弹开了。目前距离太远,弓矢还发挥不出威力,但只要再过一会儿……
“快跑!”双花说,“进船里面去!他们不敢朝船开火!”
“我就知道你肯定会这么说。”灵思风呜咽着,“我就知道!”
他朝箱子踢了一脚,箱子往后退了几寸,示威般地张开了盖子。
一根长矛从空中划过,颤抖着插在巫师耳畔的木塔上。他尖叫一声,赶紧跟着那两个人爬上梯子。
他们下了梯子,小心翼翼地在通往“强力穿梭号”的极窄的踏板上走,身边是尖声飞过的箭矢。双花领头,一路小跑,灵思风觉得他简直压制不住心中的激动了。
船上部的中央部分是一个又大又圆的铜舱门,门边有铁扣。
巨怪和观光客跪了下来,开始摆弄那些铁扣。
在“强力穿梭号”内部的中心部位,细沙正慢慢地往一个精心设计的杯子里流,已经流了几个小时了。这会儿,杯子里的沙恰好达到需要的重量,只要杯子往下一坠,便会打翻一个小心放置在那里的砝码。砝码一晃荡,从一架精密的机械上拔起一枚钉子。一条锁链于是开始移动。接着,“咔啷”一声响……
“那是什么?”灵思风急急地问。他低头往下看去。
箭雨停止。一群神甫和士兵纹丝不动地站着,注视着那艘船。一位矮个子从人群中挤出来,开始大叫大嚷。
“那是什么东西?”双花问,手里摆弄着一个碟形螺母。
“我好像听见有动静。”灵思风说,“这么着,”他说,“要是他们不放咱们,咱们就毁掉这东西——就这么威胁他们,好吧?就这么干,怎么样?”
“好吧。”双花含含糊糊地说。他蹲了下去,“成了,”他说,“这东西应该快要起飞了。”
几个魁梧的男人冲到梯子底下,灵思风认出那两个龟航员也在里面。他们还拿着剑。
“我……”他刚要说话。
船突然摇晃起来,随后开始非常缓慢地沿着轨道移动。在极度的恐惧中,灵思风看到双花和巨怪已经设法打开了舱盖。一架金属梯子伸进舱里。巨怪消失了。
“咱们不能进去。”灵思风小声说。双花看着他,脸上带着一种疯狂的怪笑。
“那么多星星,”观光客说,“那么多世界。
满天都是不一样的世界,都是没人能去的地方!除了我!“说完,他沿顺着梯子向下爬去。
“你彻底疯了!”灵思风的嗓子都哑了,船在加速,他在顶子上很难保持平衡。他转过身,只见一个龟航员正从塔顶往已经离开一段距离的“穿梭号”上跳。他落在弧形的船体上,一阵乱抓想扒住个扶手,然而什么也没抓住,尖叫一声掉了下去。
“穿梭号”这时的速度已经很快了。越过双花的头顶,灵思风可以看见阳光照亮的云海,还有飘动在云海之上的美丽得不可思议的边缘虹,像在召唤那些不要命的傻瓜们……
他还看见,一堆人正拼命地往发射坡道较低的地方爬,把一大块木头路障推上轨道,极力想使船在飞出边缘之前出轨。船的轮子撞到路障上,船身只是晃动了几下,双花没抓住梯子,掉进了船舱里。舱门“砰”地撞上了,一声恐怖的巨响,十几个高精度的小门闩一起扣死。灵思风一跃而起,抽泣着,双手在舱门边乱抠一气。
云海越来越近。世界边缘,仿佛是环形剧场的一道石壁,离他们只有咫尺之遥。
灵思风站起身来。现在只剩下一件事好做,他做了。这就是惊慌失措。就在这时,船的负重轮撞上高起来的那段轨道。飞船一弹,像大马哈鱼似的一跃,随后一飞冲天,越过世界边缘。
几秒钟后,传来一片跺击地面的“砰砰”声,箱子一路飞奔,跃出世界边缘,那些小腿儿在空中还坚持不懈地踏着步,随后坠入了宇宙的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