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吧,”老妇人说。蒙泰戈感觉自己一步一步往后退,退出大门,然后跟着毕缇,走下台阶,穿过草坪;草坪上淋漓地洒着煤油,仿佛毒蛇爬过后留下的痕迹。
老妇人站在门廊上,纹丝不动;她曾经站在那里静静地打量过他们,她的平静是对他们的一种谴责。
毕缇轻弹了一下手指,准备点燃煤油。
他已经晚了一步。蒙泰戈大吸了一口气。
妇人站在门廊上,轻蔑地望着他们,朝前伸出手臂,在扶栏上划燃火柴。
他们急忙逃离房屋,冲上街道。
回去消防站的路上,他们一言不发,谁都不看对方一眼。蒙泰戈和毕缇、布莱克一起坐在前面。他们甚至都没有抽烟斗。消防车转过弯,默默地一路向前;他们的眼睛望着巨型火蜥蜴的前方。
“里得雷主教,”终于,蒙泰戈开了口。
“什么?”毕缇问。
“她说,‘里得雷主教。’我们进门的时候,她说了一些莫名奇妙的东西。‘拿出勇气,’她说,‘里得雷主教。’接着还说了些别的。”
“拿出勇气,里得雷主教;靠着神的恩典,我们今天要在英国点起一支永不熄灭的蜡烛,”毕缇说道。斯通曼也和蒙泰戈一样,把目光投向队长,惊骇万分。
毕缇摩挲着下巴。“一个叫做拉蒂莫的人对另一个名叫尼古拉斯·里得雷的人说了这番话;1555年10月16日,当他们因为异端邪说在牛津活活烧死时说的。”
蒙泰戈和斯通曼的目光又投向街道,路面在引擎车轮下缓缓后退。
“我脑子全是这种零零星星的东西。”毕缇说道。“大多数消防队长都得这样。有时候,我自己都会大吃一惊。当心,斯通曼!”
斯通曼踩下刹车。
“该死!”毕缇骂道。“你刚刚开过我们转弯回消防站的那个路口。”
“是谁?”
“还能有谁?”蒙泰戈说。黑暗中,他背靠着关上的房门。
他的妻子最后说,“哎,开灯吧。”
“我不想开灯。”
“上床睡吧。”
他听见她不耐烦地转了个身;床单发出嘶嘶的响声。
“你喝醉了吗?”她问。
于是手开始行动起来。他感到,先是一只手,接着又是另一只手,解开了他的大衣,任它落到地板上。他脱下裤子,任它落进黑暗的深渊之中。他的双手已经被感染了,很快就会轮到他的手臂了。他可以感觉到毒液沿着他的手腕慢慢上升,进入他的手肘和肩膀,接着从一个肩胛跳到另一个,好像一粒火星跃过缺口。他的双手饥渴万分。接着,他的双眼也开始感到饥渴,仿佛必须看看什么,随便什么,一切东西。
他的妻子问道,“你在干什么?”
他尽量保持平衡,冰凉而潮湿的手指紧紧抓着那本书。
一分钟后,她又说:“喂,别站在地板中间。”
他弄出了一点响动。
“什么?”她问道。
他又弄出了一些轻响。接着,蹒跚地走向床,笨拙地把书塞到冷冰冰的枕头底下。他一头倒在床上,他的妻子惊恐地大叫了一声。他躺在房间的另一边,离她很远,在一座被空空海洋隔开的冬季的孤岛上面。她跟他说话,仿佛说了好一阵;一会儿说这个,一会儿说那个,全是零碎的词语,就像曾经在朋友家的育儿室里听到的那样——两岁的孩子正在咿呀学语,可爱而含混地吐着字。但是蒙泰戈一言不发;过了好一阵,当他发出的声响已经非常轻微的时候,他感到她在房间里走动;她走向他的床,站在他的身边,伸出手触摸他的脸颊。他知道,当她把手从他的脸上拿开的时候,上面一定被汗湿透了。
深夜,他转头看向米尔德里德。她醒着。空气里跳动着一丝轻柔的旋律,她的耳朵里又塞着耳塞,她在聆听遥远的人们从遥远的地方传来的声音,眼睛张得很大,凝视着头顶上方天花板里深沉的黑暗。
以前不是有一则笑话吗?说某人的妻子总喜欢煲电话粥,于是绝望的丈夫终于跑到离家最近的商店,在那里给他妻子打了个电话,问她晚饭吃什么。呵,那他何不买下一个声讯广播台,深夜就跟他妻子说话,对她轻声低语、大喊大嚷、放声吼叫?但是,他又会低语些什么?叫嚷些什么?他又能说些什么?
突然之间,她变得如此陌生,他无法相信自己居然认识她。他好像是在别人的房子里,自己就像人们嘴里另一个笑话的主人公:深更半夜,喝得酩酊大醉回家,开错了房门,进错了房间,和一个陌生人睡在一起,一大早起来去上班,俩人谁都没发现。
“米莉?......”
“什么?”
“我并不想吓着你。我想知道的是......”
“嗯?”
“我们什么时候见的面?在哪里?”
“哪一次见面啊?”她问。
“我是说——最早的那次。”
他知道她一定在黑暗中蹙起了眉头。
他说得更加清楚些。“我们第一次见面,在哪里,什么时候?”
“哦,是在——”
她顿住了。
“我不知道,”她说。
他全身冰凉。“你不记得了吗?”
“太久了。”
“才不过十年,就十年!”
“别激动,我想想看。”她发出一阵奇怪的笑声,一直笑个不停。“好笑,真好笑,居然记不起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和自己的丈夫见的面。”
他躺在床上,慢慢地按摩着自己的眼睛、眉毛和后颈。他把双手盖在眼睛上方,有节律的往下按压,仿佛想把记忆压进去。突然之间,搞清楚自己是在哪里碰到米尔德里德变成了一生中最重要的事情。
“没什么关系。”她已经起身,走进了浴室;他听见哗哗的水流,和她喝水的声音。
“没错,我想也没什么关系,”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