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海茫茫,弯月如钩,穿梭于濛濛雾霭之中,若隐若现。
狂风怒吼,帆布猎猎鼓舞,偌大的船身在风浪中剧烈摇摆,急速飞驶。惊涛轰鸣,不断轰然撞击在船舷上,喷舞起万千白沫。
一个巨浪拍来,船身陡然倾斜,甲板上惊呼四起,水手们死死地抓住桅绳、栏杆,左摇右晃,这才勉强稳住。
“啪”地一声,一个大汉手上所抓的舱板断裂,大叫一声,仰身摔倒,朝右舷翻滚冲落,眼看便要抛入怒海波涛之中,舷侧的两个水手眼疾手快,猛地探手将他胳膊拽住,硬生生从半空拉了回来。
船尾,六名舵手脸色涨红,齐声呐喊,在一个十尺来高的青衣大汉指挥下,奋力拉紧巨大的舵盘,不让方向有丝毫偏歪。饶是如此,船头仍是不断地朝北倾斜。
“侯爷,风浪越来越大了,我看还是合舱下潜吧!再这么折腾,只怕这舵盘都要吃不消啦!”青衣大汉扯字嗓子,朝着不远处的金冠男子呼喊。
那金冠男子懒洋洋地坐在海虎皮大椅上,任风狂浪大,纹丝不动。眯着眼睛,一边高举千里镜,朝西南方向远眺,一边嘿然道:“不成。离汤谷还有近百里,现在下潜,明日正午也到不了。若是赶不上太子婚典,惹得陛下龙颜震怒,风浪可比这要大多了。哥将,传令下去,所有船舰鼓帆摇桨,全速前进,午夜之前务必到达汤谷!”
青衣大汉无奈,抬头吼道:“变旗,张帆,全速前进!”
主桅上的旗手奋力摇动转盘,“呼”地一声,一张三角大旗迎风冲起,猎猎招展,碧鳞粉涂绘的青龙在夜雾里闪闪发光,直欲破空飞去。几在同一瞬间,次桅上的所有白帆也尽数打开,“劈啪”作响,被狂风刮得鼓如圆球。
后方的船舰瞧见,也纷纷打开青龙旗,鼓起白帆,全速疾驶。远远望去,海天漆黑一片,什么也瞧不清晰,只看见数十条碧光闪闪的飞龙乘云驾雾,朝西南狂飙,海上夜鸟瞧见,无不惊鸣盘旋,遥遥避让。
这一行舰队,自然便是威镇九万里东海的龙神嫡系“青龙舰队”。那金冠男子与青衣大汉,便是主舰旗将六侯爷敖越云与主舵哥澜椎。
此时东海战事连连,为蔽人耳目,减少不必要的麻烦,青龙舰队今日黄昏才从龙宫开出,一路偃旗息鼓,潜水缓行,到了日落之后,方才浮出水面,浩浩荡荡向汤谷进发,不想又偏偏遭逢大雾风浪。
六侯爷吩咐既毕,眼见风帆鼓舞,船行急速,这才起身朝主舱走去。推开门,灯光耀眼,丝竹大作,十余个鲛人美女正在翩翩歌舞。
龙神、科汗淮与众长老列案而坐,一边低斟浅啜,一边轻声交谈,瞧见他进来,纷纷点头招手,唤他入席。
六侯爷脱口笑道:“他奶奶的……”瞥见席间那清丽娇怯的少女,连忙将“紫菜鱼皮”生生吞回肚里,咳嗽一声,笑道:“陛下忒也心急。太子喜宴还没开始,你们就迫不及待地喝上啦。”
龙神笑吟吟地道:“我就这么一个宝贝儿子,好不容易娶了个本事通天的龙妃,那还不得普天同庆,喝他个七天七夜么?”碧眼流转,朝那清丽少女努了努嘴,笑道:“什么时候等你龙六也娶了媳妇儿,姑姑也为你大操大办一番。”
众人哈哈大笑,那少女俏脸飞红,急忙低下头去,凝视着自己那银白色的鱼尾,秋波中闪过黯然凄伤的神色,心中默默地想道:“不知此时此刻,他在作什么呢?有没有……有没有哪怕一丝想起我?”
汤谷城主洞大堂内,载歌载舞,欢声笑语。顶壁那方圆数十丈的树脂天窗已然打开,夜空辽阔,月光斜斜倾泻而入,与沿壁四立的万千珊瑚灯交相辉映,亮如白昼。
地上铺满了厚厚的海兽毛皮作为地毯,水晶石案上美酒佳肴琳琅满目,尽是山珍海味、龙肝凤脯。众人席地而坐,觥筹交错,谈笑风生。
流沙仙子抿嘴微笑道:“拓拔小子,两位新娘呢?怎地不见她们出来招待贵宾?我还想亲手将贺礼送给她们呢。”
拓拔野和蚩尤对望一眼,一齐笑了起来,道:“两位新娘待嫁闺中,都说为了吉利,婚典之前,禁止我们前往滋扰。夫君尚且如此,何况旁人?”眨了眨眼,笑道:“但若是贺礼厚重的话,我可以网开一面。什么礼?拿出来让我们见识见识。”
流沙仙子“呸”了一声,道:“少打主意,没你们的份儿。”忽然吃吃笑了起来,柔声道:“不过你的另一位心上人,倒让我们给你捎了一份厚礼,只可惜眼下看来,这份礼还是白送啦。”
“另一位心上人?”拓拔野微微一怔,旋即明白她说的是谁了,脸上一红,正容道:“仙子莫说笑,若是让旁人听见便不好了。”
流沙仙子见他欲盖弥彰的狼狈之状,更觉有趣,格格大笑,耳垂的赤练蛇随着发辫一齐乱颤,引得众人纷纷望来,拓拔野尴尬益甚,只好假装喝酒,借以掩饰。
当下空桑仙子传音入密,将姑射仙子如何在日华城长老殿内,无意中听见木族长老密议的事情一一向拓拔野、蚩尤道明。顿了顿,微笑道:“水、木两族探听的情报,说你们的婚典在合虚山举行,我看此间既然相差了千里,当无危险,所以适才就不急着告诉你们啦。”
拓拔野二人脸色微微一变,象是松了口气,惊喜之中又有些忧虑。蚩尤眉毛一扬,嘿然道:“想不到真让龙妃猜中啦!”
流沙仙子奇道:“龙女猜中什么了?”
拓拔野微微一笑,也不直接回答,道:“这几个月来,水妖在中土大举发兵,与金族、土族接连激战,咄咄逼人;火族、木族也南北夹击,频频攻打烈二哥的炎帝军,占尽优势。惟有这东海之上,水、木两族虽然派出了四大水师,却要么围而不战,要么一触即溃,你说是为什么?”
流沙仙子嗔道:“我最讨厌猜谜。你别卖关子,快快说吧。”
拓拔野道:“兵法之道,虚实无常,避重就轻。金、土、火三族疆土相连,互济互助,实力远远强大于我们孤立海外的龙族,水妖盟军为何不先合力剿灭我们,反而先去咬这等难啃的硬骨头?”
流沙仙子皱眉道:“你是说烛老妖和句山羊隐忍不发,是想趁你们婚礼不备,再偷袭猛攻?是呀,你心上人千里迢迢,给你传的不就是这个消息吗?只可惜那些楠木疙瘩忒也笨蛋,情报不准,虚惊一场。”
拓拔野摇头道:“蟠桃会上,句芒老贼早已和姑射仙子势成水火,以他的城府心机、谨慎性格,又怎会让姑射仙子听到这等机密?雨师姐姐早已料定他们会假传情报,让我们放松警惕,只是没想到传来消息的,却是仙子……”
心中一沉,失声道:“是了!他们必定是想来个引蛇出洞,一箭双雕,事后再给仙子冠一个通敌叛族的罪名。句芒老贼,果然好生奸猾!”想到姑射仙子冰雪单纯,被这些老奸巨滑之徒诬陷而不自知,又是惊怒,又是忧虑,恨不能立时飞往东荒,向她叮嘱说明。
空桑仙子心中一凛,颇以为然,亦大为担心姑射仙子的周全。
流沙仙子虽然机狡百变,诡计多端,但对于行军打战的兵法却殊无兴趣,此刻听拓拔野这番剖析,入情入理,不由得暗暗佩服,抿嘴笑道:“我的小情郎果然有几分本事。照这么说来,水木联军不发这消息倒也罢了,既已发出,必定是声东击西,故布迷雾,其实已经发兵朝这儿打来啦?”
忽然“哎呀”一声,环顾四周宾使,吐了吐舌头,笑道:“那这次的婚典,岂不是要变成葬礼了么?”
蚩尤眼中杀机大作,蓦地将杯中美酒一饮而尽,似是成竹在胸,嘿然冷笑道:“仙子放心。我们厉马磨兵,筹备了三个多月,等的便是今夜。明日此时,我要让这里的每一个宾使,都拿着水妖的头颅,舀我们的喜酒,痛饮狂歌!”
拓拔野牵挂姑射仙子的安危,方才的欢喜之意荡然无存,心乱如麻,转头望了一眼墙角的沙漏,又想:“龙宫到此,相距不过三百里,娘和科大侠他们怎地还没到?”那丝不祥的感觉越来越是强烈。
“嘭!”船身又是一阵剧烈的摇晃,灯火摇曳,那些鲛人美女站立不稳,歌舞顿止,见龙神挥手示意,纷纷退下。
从舷窗向外望去,不知何时,那弯钩月已经被漫天云雾重重遮挡,乌云在海面上滚滚翻腾,忽然亮起一道闪电,将大海照得蓝紫一片,接着“轰隆”震响,雷声滚滚,一场风暴迫在眉睫。
真珠俏脸被闪电映得雪白,被雷声一震,微微有些害怕,忍不住往人鱼姥姥身上靠去。
六侯爷心中一阵疼惜,可惜佳人虽在咫尺之侧,芳心却远在百里之外。叹了口气,道:“人都说‘龙神怒,东海啸。龙神哭,江河诀。’想不到陛下今日这般欢喜,东海上还是要狂风暴雨。依臣侄看,陛下昨晚多半是趁着我们不备,悄悄地喜极而泣,才招致今日暴雨。”
众人又是一阵大笑,真珠也微微莞尔。如花笑靥虽只一瞬,却已看得他心驰神荡,呼吸如窒。
龙神此时心情大佳,白了他一眼,笑吟吟地也不理会。这满船之中,除了身边的白发男子,也只有这玩世不恭的浮滑小子敢和自己这么说话了。
忽然想起从前在东海之上,有一日也是这么电闪雷鸣,惊涛骇浪,她在龙宫中找不着科汗淮,只道他业已悄然离去,心急如焚,遍海寻找,一无所获。难过绝望之下,忍不住失声痛哭,却在那一刻遇见骑着剑鳍龙鲸,吹笛归来的他。
那暗夜风暴中的大悲大喜,此刻想来,已如前世。但始终不变的,却是自己对他难以割舍的浓浓依恋。只是不知要到何时,她与他之间,才能真正风平浪静,万里晴天呢?
想到这些,心潮激荡,忍不住情意绵绵,转眼朝他望去。
科汗淮脸朝窗外,眉头轻皱,似乎在侧耳倾听着什么,见她温柔地凝视着自己,回过神,低声道:“你听见了么?”
龙神愕然道:“听见什么?”凝神聆听,脸色微微一变。那风啸浪吼的轰鸣声中,隐隐传来一阵阵细如游丝的号角,凄厉诡异,如泣如诉。
“苍龙角?”她心下大奇,隐隐觉得有些不妙。龙妃雨师妾此刻当在汤谷城中准备明日的婚典,怎么会出现在这百里之外的狂风巨浪中?
科汗淮一言不发,又凝神听了片刻,脸色大变,蓦地长身冲起,打开舱门。
“轰!”惊雷滚滚,天海一亮。
西边海天交接处,黑云汹涌,急速席卷而来,大风扑面,夹带着冰凉的雨珠,劈头盖脑地打来,寒意彻骨。
众人愕然,纷纷放下酒杯,正待追问,忽听“哗”地一声炸响,水浪滔天,船身陡然抛起,甲板上的水手猝不及防,登时摔倒滚落,惊呼如沸。
舱内亦是一阵大乱,桌案乱舞,“乒乒乓乓”撞在一处,六侯爷叫道:“小心!”下意识地猛一伸手,将真珠拉入怀中,撞见人鱼姥姥的怒目,吓了一跳,又急忙松开手来。
真珠早已羞得耳根俱红,转头不敢看他,秋波扫处,芳心一震,失声道:“那是什么?”
众人转头望去,只见闪电余光之中,惊涛迸舞,一个巨大的黑影破海冲出,在半空中陡然张开血盆巨口,嘶声怪吼,獠牙森森,通体红光耀射。还不等众人看清,长尾抛舞,重重地冲落水中,海面如炸,将船身再度高高抛起。
“北溟火尾虎!”众人大凛,这怪物是北海凶兽,虽不如“大荒十大凶兽”那般威名显著,但生性嗜血狂暴,发起狂来,凶猛难当。只是此兽一向喜寒畏热,又怎会现身东海?
科汗淮再无怀疑,沉声道:“快传令舰队,戒备待命,随时准备下潜!”不等众人应答,已大步奔上甲板。
龙神等人尾随冲出,六侯爷略一迟疑,叮嘱舱内卫士好生保护真珠,这才奔出舱外。
“轰隆隆!”天海间雷鸣不绝,合着海啸狂涛、众水手的惊呼呐喊,震耳欲聋。
巨浪滔天,大雨倾盆,刹那之间,众人周身都已湿透,被冰寒狂风一刮,更是冷得直如僵痹,但此时此刻,已没有任何人在乎这些了。
黑漆漆的海面陡然被闪电照亮,狂涛四起,无数黑影破浪横空,交错飞舞,嘶吼怪嚎之声此起彼伏。
空中“哑哑”之声大作,抬头望去,近千盏幽蓝色的火光在黑云中浮动,再一细看,赫然竟是一群幽冥尸鹫,随着那凄厉号角的节奏,盘旋绕舞,随时便欲扑下。
主桅上的旗手惊呼道:“水妖!水妖的北海舰队!”
话音未落,“轰”地一声炸响,远处海面突然冲起一道炽白的流光,天地陡亮。接着东南西北,每个方向都光芒骤起,纵横破空,和漫天闪电交相呼应,照得众人睁不开眼来。
龙神碧眼微眯,凝神扫探,又惊又怒。茫茫大海之上,旗帆猎猎,艨艟重重。他们已经被水妖不知不觉地包围了。
百里之外,汤谷城中,灯火通明,宴会正值高潮。
各族宾使举着酒杯,轮番到拓拔野、蚩尤席前,向两人敬酒祝贺,谈及近来龙族在东海接连打退水族、木族四大水师,更是赞不绝口,连声喝彩。
火族使节赤玉浮笑道:“听说太子龙舰纵横东海,水妖闻风披靡,我们陛下欢喜之极,常常对我们称赞太子和乔少城主的本事呢。此次太子大婚,陛下本想亲自来贺,只是南方战事太紧,脱不得身,因此让在下带了饕餮离火鼎和风火环作为贺礼……”
说着取出一个寸许长的赤铜小鼎和一个紫红玉环,献给拓拔野、蚩尤二人,微笑道:“这两件神器原本分属于陛下与亚圣女,虽算不上稀世珍宝,但按照我族习俗,却是将至亲之物,赠送给至亲之友,万请太子和乔少城主笑纳。”
拓拔野接过铜鼎,笑道:“二哥实在是太客气啦。如此宝物,受之有愧,多谢了。”
蚩尤握着那温润艳丽的玉环,脑海中蓦地又闪过那双如寒冰乍融、春水温柔的眼睛,心中怦然一跳,不知那冷若冰霜、炽烈如火的女子如今怎样了呢?突然涌起一丝莫名的怅惘。见赤玉浮热切地看着自己,回过神,微微一笑道:“多谢亚圣女美意。”将玉环戴到腕中。
金族、寒荒八族、荒外番国等宾使不甘落后,也纷纷献出贺礼,转达各自君主、王侯的祝福。一时间,绚光霓彩,璀璨夺目,看得汤谷群雄称羡不已。
土族宾使熊有黍捧出一个金盒,微笑道:“拓拔太子,乔少城主,我们陛下思来想去,觉得龙宫之中珍宝冠绝天下,什么都有,实在想不出拿什么贺礼才能表达独一无二的祝愿,于是就让在下带了这个,聊表敬意。”
拓拔野打开一看,竟是一盒泥土,蚩尤愕然道:“这个……不象是七彩土,难道是土族的息壤么?”
熊有黍摇头笑道:“若是息壤,遇风膨胀,现在早已涨大百倍了。昨日,我们陛下御驾亲征,在真陵之野大败北鲜水妖,八部之中,除了燕长歌和百里春秋侥幸逃脱,其他都已葬身在我土族地底啦。”
众人闻言哄然,又惊又喜,拓拔野哈哈大笑道:“妙极妙极!这份贺礼可真是太厚重啦!”
燕长歌的北鲜军号称水妖第二军团,此番全军覆没,水妖在中土的军力可谓受到从未有过的重创。
熊有黍笑容满脸,颇为得意,这场大捷直到此刻才公布,要的便是这等效果,笑道:“水妖造孽太多,人神共愤,出征之前,黄龙真神和武罗圣女便已龟卜算到必有天助,果不其然,还不等我黄土大军发威,掩埋了十六年的‘皮母地丘’突然重现于世,大地迸裂,将水妖吞了个干净……”
“当”地一声脆响,玉杯掉地摔裂,流沙仙子霍然起身,花容惨白,指尖轻颤,象是惊骇愤怒,又象是悲戚狂喜,神色古怪已极。
大堂内陡然安静下来,众人纷纷转头,诧异地望着她,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熊有黍亦有些不知所措,见她半晌怔忪无语,咳嗽一声,续道:“这盒泥土,便是陛下亲自从皮母地丘的崖壁缝隙中取出,作为送给拓拔太子和乔少城主贺礼的胜利之土……”
流沙仙子突然大步上前,劈手将那盒泥土从他手中夺了下来,低头闻了片刻,雪白的俏脸渐渐晕红泛起,满是怒色,格格笑道:“皮母地丘!皮母地丘!他果然出来了!”
众人听得云里雾中,莫名其妙。
流沙仙子向来笑语嫣然,怒不形色,即便是杀人之时也是满面春风,见她如此失态,拓拔野心中大凛,隐隐觉得有些不妥,温言道:“仙子,你说的‘那人’究竟是谁?”
流沙仙子蓦地抬起头,双耳赤练蛇蜷缩一团,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怒火如烧,凝视了他片刻,才似笑非笑,柔声说道:“拓拔小子,去问一问你的新娘,自然就知道‘他’是谁了。”
龙妃阁内,帷幔低垂,焚香袅袅。
雨师妾螓首倾侧,轻轻地梳理着艳红如火的长发。铜镜中,被霞衣红裳所衬,那张颠倒众生的脸容此刻竟仿佛如此陌生。额头上的刺字、那些青红斑驳的疤痕,已经淡得几乎看不见了,在烛光下看来,光洁似雪,美艳如昔。
她怔怔凝视着,悲喜交织,恍然若梦。
这几个月来,实是她有生之中最为快乐而又最为忐忑的日子。
每日清晨醒来,望着身边那熟睡如无邪婴儿的男子,总会被一种近乎窒息眩晕的喜悦紧紧包拢,仿佛浮在云端,飘在梦中,让她幸福得想哭。
而每当夜深人静之时,被他紧紧抱在怀里,听着他在自己耳边悠长均匀的呼吸,又常常会一阵阵莫名地锥心害怕,不敢入睡。生怕睡着之后,一夜醒来,发觉这一切不过是一场悠长的幻梦……
直到此刻,看着铜镜中的自己穿着的红裳霞衣,看着放在桌案上,他亲手采撷编制的星石同心锁与珊瑚凤冠,听着窗外远远传来的欢声笑语……那种不真实、不安定的莫名忧惧才如晨雾般慢慢消散。
今夜之后,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天地之间,再没有任何人、任何事,能让她迷失害怕的了。想到这里,忍不住嫣然一笑,娇靥如烧,心中说不出的温柔喜悦。
夜风鼓卷,北窗“嘭”地打开了,帘幔飞舞,秋凉侵人。
雨师妾忽然觉得一阵彻骨的寒意,推案起身,翩然朝窗边走去。
忽然听到窗外有人低低地叹了口气,淡淡道:“伏羲十巫妙手回春,竟能将你脸上的疤痕消得八九不离十,难怪灵山之名,犹在皮母地丘之上。”
雨师妾娇躯一颤,失声道:“是你!”
“关雨师姐姐什么事?”拓拔野微微一怔,大堂内不少宾使的脸色却突然变了,仿佛明白了什么,面面相觑,瞠目结舌,又是恐惧又是骇异。
水族丹熏城的宾使更是张大了嘴,脸色煞白,半晌才喃喃道:“皮母地丘重现于世,是因为他?他消失了这么久,难道……难道竟还没死?”
蚩尤听得不耐,皱眉道:“仙子说的这人是谁?大家为何这般惧怕?他和龙妃又有什么关……”突然想起从前曾听水族游侠说过的往事,心中一震,难道“这人”竟是当年让雨师妾为之神魂颠倒的人么?
流沙仙子格格一笑,环顾众人,道:“五十年前,黑帝有一个姐姐,叫作波母汁玄青,自恃美貌,又有些法力,骄傲自大,谁也瞧不上眼。不料阴差阳错,却偏偏爱上了土族最具人望的长老公孙长泰,还和他生下了一个私生子,取名叫做公孙婴侯……”
拓拔野微微一动,觉得这个名字似曾相识,蚩尤却已陡吃一惊,骇然道:“阳极真神公孙婴侯?”
听到这个名字,众人无不大震,惟有拓拔野和空桑仙子仍茫然不明所以。
流沙仙子妙目中闪过怨毒悲怒之意,格格笑道:“不错,这位公孙婴侯就是后来‘大荒十神’之一的‘阳极真神’,可他刚生出来的时候,却是一个天怨人怒的扫帚星。”
水、土两族宾使的脸上都有些尴尬,拓拔野心道:“原来大荒十神中的最后一位,竟是水、土两族的子孙。此人既然如此了得,为何一直没听人提起?”
流沙仙子道:“那时水、木两族闹得正僵,出了这事,水族长老会更觉脸上无光。烛龙为了清剿黑帝的势力,乘机挑动长老会将波母赶出水族。波母一怒之下改名皮母,以示与水族划清界限,再无关系,而后带着公孙婴侯住到了公孙长泰的家中……”
“烛龙以此为借口,发兵攻打土族。双方在倚帝山下大战了一场,结果水族大胜,势如破竹,若不是神农帝及时出面调停,只怕连阳虚城也被水族攻下了。土族战败求和,迫于水族压力,被迫将公孙长泰和汁玄青母子逐出土族,赶到环境至为恶劣的地壑深沟中居住。那地壑深沟也因此被叫作‘波母之山’,又称‘皮母地丘’……”
拓拔野心道:“原来这名称竟是由此而来。”
流沙仙子冷冷道:“那深壑内长满了恶花毒草、凶禽猛兽,寻常人进去,不消片刻,便连骸骨也剩不下了,就算是仙级高手,也难在壑中熬过七日。神农帝心肠太好,生怕公孙一家难以生存,就将自己炼制的辟毒灵丹,甚至识别草药的心得一一传授给他们。但他又何曾料到,自己竟是养虎为患,那狼子野心的狗贼数十年后居然恩将仇报!”
空桑仙子在汤谷岛上囚居百年,独来独往,不问世事,对于大荒后起之秀一无所知,对这“阳极真神”更不知为何方神圣,亦殊无兴趣,但听说与神农有关,心中登时一跳,凝神倾听。
流沙仙子道:“得了神农帝相助,公孙长泰一家得以在深壑中住了下来。起初的半年中,神农帝隔三岔五便去看看他们,日子久了,见他们已对周遭的毒草猛兽了如指掌,足以应付,这才放心离开,云游天下。”
“烛老妖原想将他们逐到这地壑中害死,不料受神帝庇佑,汁玄青母子因祸得福,那深壑之底竟是天下八极之一的‘阳门’!皮母采集毒草时,无意中发现地缝内火焰喷薄,阳气汹涌,极适合修炼至阳真气。她天资极高,又是天生的‘水火神英’,久而久之,就自创了‘极阳地火大法’,修为猛增,一日千里……”
听到“天下八极”,拓拔野心念微动,想起神农的那本《大荒经》中便曾提到,说天下有八极,分为苍门、阳门、暑门、白门……等,彼此相通,各尽玄妙,只是不曾明确说明八极所在。想不到八极阳门竟然就在皮母地丘之中。
流沙仙子冷冷道:“公孙长泰虽贵为土族长老,颇有些智慧,但武学、法术的资质却极为普通,皮母担心他练了‘地火大法’走火入魔,于是便只将这神功传授给幼子。公孙婴侯此人虽然卑劣寡义,但却也是天生的‘水火同德之体’,年纪轻轻,便已练就一身奇功……”
“到了三十岁时,他不甘心再幽居于深壑之底,一心要为父母报仇雪恨,于是悄悄出了地丘,七天之内,只身独闯土族、水族十二城,连败数十高手,甚至连水族的双头老祖也险些被他击败,天下震动,声名鹊起。土族知道他的身份,想要拉拢,于是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私下还封他爵位,大拍马屁,公然将他列为大荒十神之一……”
这段往事关系到水、土两族的许多旧疤,被流沙仙子这般毫不客气地抖搂出来,极劲讥诮挖苦之能事,大堂内的众土族、水族的宾使无不大感尴尬,脸色忽红忽白,颇不好看。
但对这妖女深为忌惮,又素知她与拓拔野交情匪浅,谁也不敢喝止驳斥,只好在心里破口大骂,暗想:“这妖女对公孙婴侯一家这般了如指掌,知底知根,不知又有什么深仇大恨?”
流沙仙子冷笑道:“公孙婴侯自负嚣狂,心胸狭隘,哪里肯吃土族长老会的招安之策?他一心要以牙还牙,加倍折辱水、土两族,于是自号‘阳极真神’,独立五族之外,假意与土、水两族修好,将涉世未深的土族圣女武罗仙子迷得神魂颠倒,然后又使尽手段,勾引了当时有大荒第一美女之称的水族亚圣女雨师妾……”
拓拔野心中轰然一震,仿佛被雷霆所劈,忽然记起当日在灵山之上,曾听蚩尤提过此事,想不到让眼泪袋子与武罗仙子闹得不可开交的,竟是此人!一时间,喉咙若堵,心里酸溜溜、刺剌剌的极是难过。
土族、水族的宾使听她说到本族圣女,再也按捺不住,纷纷怒斥喝止。汤谷群雄爱屋及乌,也忍不住大声起哄。
流沙仙子置若罔闻,妙目瞬也不瞬地凝视着拓拔野,柔声道:“拓拔小子,说这些,你可别难过。但那都是她没遇见你之前发生的事了,若换了现在,我想她断断不会再被那狗贼迷惑。况且公孙婴侯年轻之时长得颇为俊秀,风头极健,倒有几分象你,又自命风流,知道如何讨女人的欢心,被他蒙骗、始乱终弃的,又何独龙女与武罗?”
话音未落,却听大堂外传来一个银铃般的笑声,格格笑道:“谁说阳极真神忘记了龙女啦?听说雨师国主今日大婚,他不远万里,亲自赶来,让我给拓拔太子和龙女送上一份大礼!”
窗子洞开,帷幔飞舞,夜空中乌云弥漫,月光暗淡地照在那人的身上。紫黑长袍猎猎鼓卷,黑木面具后,一双眸子精光闪耀,摄人魂魄,赫然正是水伯天吴。
雨师妾惊怒交集,凝神戒备,冷冷道:“你来作什么?”
天吴飘然跃入房内,负手环顾,淡淡道:“你我兄妹一场,明日是你大喜之日,我这作兄长的,又岂能不来道贺?”
“兄妹?”雨师妾心中气苦,格格大笑道,“那日在北海水神宫,你当着烛龙与双头老怪的面,割袍立誓,说你我已恩断情绝,再无兄妹之谊,你这么快便忘了么?”
天吴低头默然,双眼中闪过痛苦之色,沉吟片刻,道:“我知道我对你不住,你恨我也是应该。但你信也罢,不信也罢,普天之下,除了十四郎,我最关心的人,始终是你。”
雨师妾眼圈一红,冷笑不语。
天吴徐徐道:“人生在世,太多事情身不由己。在其位,必谋其政。有所得,也必有所失。当日在水神宫中,倘若我没有那么做,不仅你性命难保,朝阳谷上上下下,也势必伦为囚奴。我是你大哥,更是朝阳谷一国之主,又怎能因一己之私,让全族人受此劫难?我宁可对不住你,也不能对不住他们。”
雨师妾自小父母双亡,由天吴养大,对她又一直是百依百顺,备加呵护,实是早已将这兄长当作了父亲一般。惟其如此,那日见他割袍断义,不肯相救,心中痛如刀绞,远比千虫鼎为甚。此刻听他言语低沉恳切,心底悲怒少消,但仍是将信将疑,冷笑不已。
天吴心中一软,叹了口气,道:“罢了,我今日来此,不是想求你原谅,只是想告诉你,若想活着和拓拔小子成亲,今夜就赶紧带着他离开这里,逃得越远越好。”
果然!雨师妾心中一凛,原想脱口而出,针锋相对地告诉他拓拔野早有所备,就等着他们前来受死;但立刻又想,与其打草惊蛇,倒不如扮猪吃象。
当下故意装出惊骇怒恨之色,冷冷道:“原来你们早就准备好啦。好啊,既是如此,我们就各为其主,杀个鱼死网破。”
天吴目光炯炯地盯着她,一言不发,爱怜、沉痛、伤心、恼恨、悲楚……在心底交杂跌宕,双手背负,紧握成拳,青筋暴起。半晌,吁了口气,一字字地沉声道:“你以为凭借龙族之力,真能逃过此劫么?今夜子时之前,你若改变主意,就带着拓拔小子,从东南‘贝阗屿’后离开。但若过了子时,我也没有回天之力了。”
听到“拓拔小子”四个字,雨师妾心中顿时充盈着幸福甜蜜之意,轻轻地摇了摇头,嫣然一笑,柔声道:“我既已决定嫁给他,自然便是夫唱妇随。他说什么,便是什么,他在哪里,我便跟他到哪里。哪怕今夜真的要死,只要能和他死在一起,也远比我独自一个人活上一千年,一万年,更加快活。”
天吴听她言语虽轻柔,却斩钉截铁,再无转圜余地,心下失望已极,徐徐道:“你既已决定,我也无话可说。言尽于此,保重。”转身欲走,却听她叫道:“大哥!”重又顿住。
雨师妾心潮汹涌,低声道,“这些年来,你一直是我至亲至敬之人,只是今夜之后,敌我殊途,我想如小时那般敬你爱你,也无可能了。无论是今夜,还是他日,疆场相逢,你都不必对我留情,以免……以免……”顿了片刻,声音已有些梗塞,轻声道:“但愿从此再无相见之期,珍重!”
天吴微微一震,泪水夺眶而出。
刹那之间,仿佛又瞧见她孩童时那甜蜜纯真的笑靥;看见她拽着自己的手,顿足撒娇的样子;看见她第一次祈雨成功时,送给自己留念的雨珠;看见她被那人抛弃后,在自己怀里失声痛哭……
从前的诸多片段如狂风般地卷过眼前,激荡心头,让他几乎无法呼吸。滚烫的泪水滑过脸颊,烈火似的灼烧着,想要回头再看她一眼,视线却已变得迷糊了。
他张开口,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背对着她挥了挥手,从窗口急电似的跃出,再也没有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