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可适本是待不住的人,在驿馆没多久,因听人说起当天晚上长安的官伎要在一处叫梨花园的地方公演《剑舞》——这本是宋朝有名的歌舞故事剧,演的是张旭观公孙大娘舞剑之事,其间从汉高祖斩蛇起义、项羽设鸿门宴说起,贯穿许多关于剑与舞的故事,十分精彩。折可适素来久闻这曲目的名声,只是府州虽然也有营伎、官伎,但毕竟是偏远地方,无法与内地大郡相提并论,竟没有伎者会这个舞蹈。加上又听说当晚之舞戏,是长安第一名伎董乐娘亲自挑台扮公孙大娘,更是勾得折可适好奇心动,非去不可了。
傍晚时分,折可适从驿馆租了辆骡车——长安的驿馆,怕犯了帅司衙门的禁令,没有人敢租马匹给私人。好在折可适生性洒脱,也并不介怀,只坐着骡车到了梨花园,只准备看戏。不料,待他大摇大摆下了车来,竟是大吃一惊——梨花园前面人山人海,车马停满了整整一条巷子。他从下车的地方走到梨花园的门口,几乎要走半里路,而这半里街道之上,却挤满了密密麻麻的男女老幼。
折可适几曾见过这等场面?他又从来没有过“买票”的概念,也不知道要在何处买票,只好询问车夫。
那车夫听到他相问,竟是也呆住了,不可思议地反问道:“官人不曾事先买票吗?”
“还要事先买?”折可适也呆住了。
车夫这才知道这个外地人竟是什么也不懂,但折可适虽然穿着便服,可他却是亲眼见到是帅司的人将他送到驿馆的,因此也不敢轻慢,连忙耐心解释道:“董乐娘是长安头牌,平素一般人想见她一面也难,但凡她上台演戏,总是要预先买票定座的。官人这些时候才来,依小的看,也只好打道回府……”
折可适听到这话,不禁大为扫兴。正要败兴而归,抬头又看了一眼周围,忽然计上心来。他向车夫笑道:“你先回去,既来了,我不如到处走走。”
“那官人要记得早点回驿馆。长安虽放宽了,但子时以后,仍是要宵禁的。”车夫好心提醒道。
折可适点头示谢。待车夫调转车头走了,他又左右观察了一下,沿着梨花园的围墙,专往人迹少的僻静处走去。到了一个没人的地方,折可适从地上捡了一颗石头,轻轻扔进院中,自己在墙外听了半晌,见里面并无动静,当下将袖袍一挽,竟翻起墙来——以折可适的身手,区区一座梨花园的围墙,怎么拦得住他,轻松便翻了进去。
军旅生涯,虽然只是马上的生活,但是对于鸡鸣狗盗之事,似乎也颇有助益。他从后花园一路观察地形,小心避开生人,没用得多久,竟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入前面的戏楼之中——此处也是人山人海,肩踵相接,三面楼的楼上楼下,戏台前的平地上,都坐了各色人等,而过道之中,还挤满了站着的人群,折可适便往人群中一挤,竟津津有味地看起戏来。
此时那戏台上,两个舞者正在一同唱着一曲《霜天晓角》,折可适细听歌词,却听唱的是:
莹莹巨阙,左右凝霜雪;且向玉阶掀舞,终当有用时节。唱彻,人尽说,宝此刚不折,内使奸雄落胆,外须遣豺狼灭。
两个舞者唱罢,便是乐部唱曲子,舞者舞起一段《剑器曲破》来。只见衣带飘扬,剑光耀眼,柳腰莲步,渐欲迷人,看得人眼花缭乱,台下顿时响起一片叫好之声。
两个舞者舞罢,二人分立两边,另有两个穿着汉朝服饰的舞者出来,在戏台中间一张摆着酒案的桌子两边对坐。“竹竿子”拿着竹竿拂尘上前来,清声说道:
伏以断蛇大泽,逐鹿中原,佩赤帝之真符接苍姬之正统。皇威既振,天命有归,量势虽盛于重瞳,度德难胜于隆准……
折可适便知道接下来便是演鸿门宴了。此时虽然离唐装出场的公孙大娘尚远,但折可适却已是心驰神往,完全融入戏中了。如此不知过了多久,忽然间,只见满座一齐鼓掌的鼓掌,叫唤的叫唤,便见两个汉装舞者徐徐退场,进场两个唐装舞者,其中一个却是女子,折可适只听到旁边有人不断地叫着“董乐娘”,便知那个女子是眼下的“长安第一名伎”董乐娘了——宋代民俗,卖身者为娼,卖艺者为伎,要当得上“长安第一名伎”的称号,必然要才貌艺三绝。折可适也想知道这董乐娘长得是何模样,连忙定睛仔细望去——只觉得那董乐娘,粗看起来,其实相貌也是平常,虽然也可称美貌,但这种程度的女子,伎者中并不少见;但细看第二眼,便觉得她一只鼻子生得甚是可爱,倒似是用冰雕用玉琢就一般,便是放到她脸上,便是绝配,绝无半点瑕疵,而若是换到别的女子脸上,却总要损了几分颜色。折可适虽然早已娶妻,但平生半在倥偬,少近女色。忽然间见到如此佳人,只觉心中一动,不竟得生出几分难得的怜香惜玉之情。
只见那董乐娘手执短剑,端立于裀席之上,观其神态,便仿若一个大剑客一般,眉宇之间,竟有一种高处不胜寒的寂寞,仿佛举世之间,莫逢敌手,茫茫天地,难觅知音。然而自其浑身上下,又找不到一丝一毫的骄傲自得之气,你看她是平和的,但是试图接近之时,却觉得她的高高在上,她便然在风尘之中,亦只得仰慕之。
那“竹竿子”将拂尘搭在一只手上,在一边抑扬顿挫地说着:
伏以云鬟耸苍壁,雾縠罩香肌,袖翻紫电以连轩,手握青蛇而的皪,花影下游龙自跃,锦裀上跄凤来仪,逸态横生,瑰姿谲起。领此入神之技,诚为骇目之观,巴女心惊,燕姬色沮。岂惟张长史草书大进,抑亦杜工部丽句新成。称妙一时,流芳万古,宜呈雅态,以洽浓欢。
一段念完,“竹竿子”将拂尘一甩,退至幕后。便听乐部开唱曲,和着乐曲,董乐娘与另一个舞者便舞起剑来。这一番剑舞,在旁人看来倒也罢了,虽然赢得一阵阵喝彩之声,但平常之人,亦不过是看个热闹。但在折可适,却是大吃一惊——他看到那董乐娘一击一格,一撩一架,虽是为了赏心悦目而加了许多好看却无用的变化,但是从她的步法与手腕的动作,折可适却可以肯定董乐娘是会真正的剑术的。
其实伎女会武艺,甚至精擅骑射,在宋朝并非是稀罕的事情。汴京教坊,有不少伎女,其射技便是寻常的禁军士兵,都望尘莫及。但折可适此前接触过的歌伎,却都是只会诗画歌舞,从未有过如董乐娘这般,似乎竟是受过严格的剑术训练的,自然是大感讶异,对于董乐娘这个女子,竟也生出前所未有的好奇心来。
《剑舞》表演完后,又有当时人孔三传首创的诸宫调杂剧,而最后压轴戏,却是一剧《千里送京娘》,由董乐娘来扮京娘——这个故事,本来是流传于民间的传说,说的是宋太祖的英雄事迹,但是当时毕竟是宋朝,虽是替宋太祖歌功颂德,但若说是宋朝之事,则只怕没有人敢演一条盘龙棒打出八百座军州的好汉赵匡胤。因此那编写剧本之人,便想了个主意,竟将此事强安在了唐太宗的头上。一般看客,无论贵贱贤愚,却也乐在其中,虽然戏中一口一个“李公子”,但却人人皆知那是“赵公子”。而宋人写的《千里送京娘》与冯梦龙之版本,也大相径庭。其中那京娘,便不是弓鞋小脚,最后也没有自缢而死,而是在“唐太宗”即位后被收为义妹,共享富贵,竟是一个大团圆的喜剧。
因为这出戏是新编的,折可适以前从未看过,此时倒也看得津津有味。而董乐娘扮演的京娘楚楚动人,反抗强人时机智贞烈,与她演公孙大娘之时,竟全然是两般模样。演公孙大娘之时,董乐娘是让人又敬又爱;演京娘之时,却是让人又怜又爱。折可适几乎想要自己跳到台上去,护送着京娘回乡了。
如此不知不觉间,便听到梨花园内的大座钟响起,竟到了亥初时分。“竹竿子”到台上做了团团揖,说了几句散场的场面话。梨花园园门大开,所有看客都陆续离场回家。折可适却挂念着想与董乐娘说上几句话——他第二日便要离开长安,下次来长安根本不知道是何年何月。他与董乐娘素昧平生,且一个武官,在宋朝也不见得有多高地位可言,以董乐娘的身份,未免便肯见他。若是一般人,便是心中喜欢,亦不会去做这种孟浪之事,怕的是自取其辱,若是被一个歌伎取笑,传扬出去,面子上挂不住。
但折可适却并不理会这些,竟是打定主意,定要向董乐娘一诉衷肠。他曾经听军营中的书记官讲过魏晋的故事。道是有一个人,突然想念朋友,便星夜前往,到了门口,却不进屋,立时折回,别人问时,他便说是“乘兴而往,尽兴而归”,如此便足矣。折可适生平极为仰慕这些古人的风范,性格亦是喜欢洒脱而不拘小节。因此,既然心中喜欢,便不愿留下憾事。
有了这个心思,折可适便磨磨蹭蹭,等着众人散尽,又眼看着董乐娘上了一辆马车,便悄悄跟在后面,尾随而行。好在那马车为防颠簸,驶得甚慢,折可适大步尾随,倒也跟得上。只见那马车在长安城中东拐西弯,跑了有半个时辰,终于驶进一间院子中。此时夜色已深,只有院子前面有两盏昏暗的灯光,折可适远远望去,却看不清是什么所在。只隐约听到有几个人低声说话,还有一人的声音竟甚是耳熟。折可适更觉得奇怪,借着夜色掩护,悄悄走近了过去,顿时大吃一惊,几乎叫出声来。好在他反应甚是敏捷,立时便用手将嘴死死掩住。
透过昏暗的灯光,折可适可以看到在大门前,在院墙外,到处都是荷戈执戟的士兵,而院子的大门上方,赫然写着“长安西驿”四个大字。
长安西驿,是京兆府专门用来招待西夏使者的驿馆!
董乐娘怎么会来这种地方?长安西驿为何如此戒备森严?别说此时没听说有夏使来了长安,便是来了,亦不至于如此如临大敌的模样……折可适的心里闪过一个个疑问。难道是西夏来了什么了不起的密使?
只在一瞬间,折可适便接触到了事情的本质。想着即将发生的战争,折可适对这个密使顿生好奇。
但是,打听不该打听的事情,是要冒风险的。
刺探这种军国机密,一旦引起误会,只怕自己会被当成奸细处死在长安。
折可适犹豫着。
是在外面等待董乐娘出来,还是设法潜入驿馆?
便在此时,刚才似曾相熟的声音再次响起,并且更加清晰。
“所有人都打起精神来。宋贵,你带着自己那队人,再查查东面的街道……大伙都辛苦一点,查完最后一次,宵禁开始,便有京兆府的人来巡查。俺们也好轮替着歇息……”
没错,折可适再一次确认,这个声音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张范!与自己一起在延州打过仗的张范!但是,张范不是听说已经调到卫尉寺了吗?折可适心中不觉一惊,又露出头看了一眼视线内的士兵——穿的都是普通的红色战袍。但是这些人的表情与动作,却瞒不过折可适,在所有的军营中,真正当过兵的人,都可以很容易分辨出来卫尉寺的军法队与普通士兵的区别。
果然是卫尉寺的人!
西夏密使,竟然要调动卫尉寺的部队来守卫?!
折可适心里的疑团越来越大了。
那个宋贵在分派着人手,向折可适所在的方向开始巡查。折可适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小心地掩饰着自己的行踪,一面大脑飞快地运转着,判断眼下最佳的对策。眼见着巡查的卫兵越来越近……
便在这当儿,忽然,只听到长安西驿门前,张范厉声喝道:“停步!来者何人?!”
静夜中的这一声高呼,顿时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张哥,是自己人!”一个爽朗的声音传到折可适的耳里。他不禁在心里暗暗笑了笑,来的人竟然又是熟人,种杼!又是一个种家的人,不过这个种杼在种家这一代的兄弟中,并不是出众的子弟,也不甚被人注意。几年前种杼离开延州后,便不知道他去了哪支部队,算算年龄,今年应当正好是虚岁二十。
“是种兄弟。”张范似乎松了口气,停了一会儿,又听他问道:“这位是……”
“来,我来介绍一下。”种杼的热情似乎带着做作,“这位是职方司的姚凤姚子鸣大人。”
不止是折可适,连张范,顿时也明白了种杼的热情为何如此勉强。姚家与种家,都是山西巨室,又都是大宋将门,便以这一代当家人而论,种家有“三种”,姚家有“二姚”,都是名满西州的名将。因此两家子弟,素来彼此看不起,暗地里咬着牙要争个上下的。
“原来是姚大人。”张范客气地打着招呼,但是他是个严谨的军人,目光中始终带着怀疑,还有一份对职方司这种“神秘”机构的不信任。
姚凤仿佛看出了张范的心思,掏出腰牌递给张范,一面淡淡地说道:“兄弟也是延州军中出身,收复绥德之役,兄弟便在种太尉帐下,只不过与张大人各属一营,兄弟职卑位低,因此张大人不认识罢了。”
张范验过腰牌,笑道:“实是失礼了。”一面又狐疑地问道,“种兄弟与姚大人来此,不知有何公干?”
“奉命来拜会里间的那位。”折可适从姚凤的语气中,听出了一丝不屑。
“奉命?”张范歉然一笑,用不容商议的语气说道:“兄弟奉有严令,除非是任大人、许大人亲自来此,否则,无帅府手令,任何人不得入内。”
“张哥,我二人来时,许大人并未说要手令。”种杼解释道。
“种兄弟,我军令在身。”张范也只能表示爱莫能助。
“这……”种杼为难地望了望姚凤,又望了望张范,最后向姚凤说道:“要不我回去讨一个手令?”
姚凤苦笑道:“马上便要宵禁了。待讨了手令再回来,早误了事。说不得,还要请张大人通融一二。”姚家的人,难得向人低声下气,姚凤话中竟带了几分恳求的语气,连张范都感觉有点意外。
折可适全神贯注地偷听着张范等人的谈话,一时间竟忽略了宋贵的人正在巡查,待到他藏身的巷子两侧都传来脚步声时,已是为时已晚。折可适此时便顾不上再偷听,忙观察周边的环境,却发现竟然没有他的藏身之处。好在折可适颇有急智,不待被人发现,自己主动走了出来,大摇大摆地朝着长安西驿走去。
“站住!”“站住!”此起彼伏的声音在街道中响起,提着灯笼的卫卒飞快地跑了过来,用怀疑的目光盯着折可适。
折可适停住脚步,无辜地望着被引到自己身边的卫卒,但神态间隐隐又有几分高高在上。
“你是何人?”
折可适傲然掏出一块腰牌,向凑上来的宋贵晃了晃。宋贵一脸狐疑地举着灯笼,仔细看了一眼,大吃一惊,连忙欠身说道:“下官失礼了。不知致果深夜到此……”官制改革后,宋朝极重名爵,致果校尉,在武官之中,毕竟也是中级军官——卫尉寺在陕西的最高长官任广,以阶级而论,亦不过是个致果校尉。
“我看完戏想回驿馆,不料走错了路。眼见着宵禁将至,打听到这边也有驿馆,便想来借宿一晚。”折可适随口编了个借口。
宋贵一听折可适开口,便知道这不是个本地人,忙道:“不敢请问致果大人官讳?”
“某是府州折可适。你们是长安府的兵?现在到子时了吗?”折可适明知故问。
宋贵笑了笑,但凡在陕西当兵的人,谁不知道府州折家?忙道:“原来是折大人。此间乃是长安西驿,向来只接待西夏、吐蕃使者,只怕还要请折大人打转,或就近寻个客栈,找间民居,先过了今晚……”
“某住不惯那些所在。纵不能借宿,便是借匹马也行,总之明日便还,该付的缗钱亦不少他便是。”折可适拿腔说道。
“这,石帅钧令……”宋贵正在委婉拒绝,那边张范与种杼都注意到了这边的动静,二人眼尖,早已远远看见折可适,种杼远远便叫了起来:“是折大哥吗?”
张范却向姚凤说了声“恕罪”,大步走了过来,见着折可适,一把拜倒,说道:“折大哥,想煞兄弟了!”
折可适连忙扶起张范,看一眼他的装束,此时更看得分明,长脚幞头、紫绣抹额——折可适心中更无疑问,这紫绣抹额,在熙宁十一年已明颁诏旨,武人非诸班直、卫尉寺不能系戴。再看张范的背子,胸前绣着实心双戟相交图——根据熙宁十一年枢密院颁布的武官标志图案,这是正九品上仁勇校尉的标志。
“恭喜兄弟又高升了。”折可适与张范一见面便开起玩笑来。当年他们一起在延州之时,张范还只是个陪戎校尉。两个人不仅一起打过仗,还曾经一道在无事的时候偷偷跑到横山蕃落的地盘去打猎,称得上是交情深厚。当时种杼还不过是个毛头小子,也经常跟在二人屁股后面,帮他们拖猎物。
“大哥取笑了。”张范笑道,以一个普通人而言,在三十岁之时能够成为正九品上的武官,还是蛮可骄傲的。毕竟像他这样出身于平民的人,是无法与折可适这样的世代将门之后相比的。他与折可适的友谊是一段奇特而珍贵的友谊,对于做事一丝不苟,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的张范而言,折可适的胆大妄为,是他心里格外欣赏的。人与人之间的缘分有时候是无法解释的,如若是换成别人,张范亦不会冒着违背军纪的危险,与他一道深入横山数百里,只为享受那种冒险的乐趣。虽然张范承认在卫尉寺的生涯,更合乎他的性格,但是他心中最宝贵的回忆,还是在延州当兵与折可适的种种冒险。
此时种杼与姚凤也走了过来。
“折大哥!”种杼有着种家人少有的热情,不待折可适回答,他便已迫不及待地问道:“大哥怎么到这里来了?”
折可适并不回答,只是望着姚凤,明知故问道:“这位是……”
“在下姚凤姚子鸣。久闻折致果大名,不料今日竟得亲见。”姚凤客气地说道。虽然四个人都曾经在延州军中效力,但是姚凤即便是在姚家内部,也是个不引人注目的子弟,折可适对他几乎是一无所知。但是之前已偷听到姚凤是职方司的人,折可适猛地想起一事,不由移目望了种杼一眼——难道种杼也加入了职方司?
种杼仿佛猜到折可适在想什么,在旁边笑道:“姚兄与兄弟我都在职方司陕西房听差。”
“久仰,久仰。”折可适敷衍地向姚凤抱了抱拳。没有人愿意招惹职方司的人,但也没有人愿意亲近职方司的人,哪怕他是身份公开的官员。姚凤似乎对此早已习惯,也并不介意。
张范在一旁已听宋贵说起折可适的事情,心中顿时大感为难。长安西驿住的究竟是什么人,张范的部下没有人知道,但他心里却十分清楚——任广对他很信任。显然,从种杼与姚凤说话的语气来看,他们也知道。若说张范对种杼与姚凤还有一点怀疑的话,对于折可适,他是没有任何怀疑的。但任广的军令没有给他留半点余地——除非是任广与许应龙亲自来此,否则,没有帅府的手令,长安西驿之内,便是只蚊子,也不许出入。长安西驿不是没马,但是的确不能借。
但是对于折可适,张范却真不知道要如何回复。
他无法解释,亦不能用公事公办的语气向折可适说话。而且张范也深知京兆府的宵禁令不是闹着玩的——犯宵禁令敢拒捕或逃逸者,一律格杀;老老实实被抓进京兆府大牢的,不论士民,一律扔进牢中饿上一天一夜,再由家里人出钱赎回。如果果真听任折可适犯禁令,便是不饿上一天一夜,单是关上一个晚上,折可适也是颜面尽失,他更是没脸再见这个兄弟。
眼见着折可适将目光缓缓移到自己脸上,张范的脸慢慢变成赭红色,却是说不出一句话来。
张范的表情,足以让折可适明白,住在长安西驿里面的人的分量。
“能让陕西路派董乐娘这样的歌伎深夜前去献技,能调动卫尉寺的人严密守护,还引起职方司的兴趣……”折可适心里转珠似的快速掠过种种想法,一个惊人的念头猛地跳了出来:“难道是仁多澣来了?”想到此处,折可适更加兴奋起来。“想个什么办法才能赚得进去呢?”
正在暗暗算计之时,忽然,西边的夜空中映得通红,折可适一怔之间,便听到喧哗之声大起:“着火啦!”“着火啦!”呼声喊声从西边传来。张范与宋贵也听到声音,连忙回头望去,二人脸色立时便变了。
“那里挨着驿馆!”宋贵惊叫道。
“慌什么?!”张范厉声喝道,只略一沉吟,他便立即吩咐道:“宋贵,你带一拨人去领着百姓救火!京兆府马上便有人来支援你!”
“是!”宋贵答应着,领了一拨人急匆匆地去了。
张范又向折可适与种、姚二人抱拳说道:“折大哥,种兄弟,姚兄,请恕兄弟我失礼了。”说完向手下的卫士挥了挥手,厉声喝道:“其余的人,都随我来!”领着身边的人,向长安西驿跑去。折可适只见张范一路跑去,驿馆周围不断有全副武装的士兵冒出来,随着他向驿馆跑去,最后竟几乎有一百余人,不由得竟呆住了。心里也越发证实了自己的判断——长安西驿里面,毕竟是有大人物在。
姚凤与种杼望着张范的背影,二人迅速地交换了一个眼神,露出一丝不易觉察的笑容。种杼突然向折可适笑道:“折大哥,想不想去看看热闹?”
折可适一怔,问道:“什么热闹?”
“随我们来便知。”种杼笑了笑,向姚凤使了个眼色,二人也径直向长安西驿走去。折可适愣了一下,随即也立刻大步跟了上去。
种杼与姚凤对长安西驿显然十分熟悉,他们并没有从正门进去,而是绕到南面的一扇小门旁边。此时众守卫似乎大都被调走,门边便只有两个守卫,二人大摇大摆走上前去,休说那两个守卫,便连折可适都还没有反应过来,便见二人默契地使了个眼色,猛地挥掌,掌锋准确地砍在两个守卫的脖子上,守卫当即被打晕了。种杼完事之后,将食指竖在唇边,笑吟吟地向折可适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折可适心中颇有疑窦,只觉今晚的事情难以索解。但是越到这种时候,他反而越是冷静。当下只不动声色地跟着种杼与姚凤在长安西驿中穿行。只见种、姚二人一路不发一言,在驿馆之内行走,竟不要丝毫停留与迟疑,仿佛对此地竟是极为熟悉的。折可适又细细观察,见这长安西驿规模颇大,此时火势已越过西墙,驿馆的人众与卫卒,拎着水桶前后相继地向西边跑去,显得一片混乱。折可适深知城市之内失火,向来是了不起的大事。长安因为是离西夏最近的大城,担心奸细纵火作乱,所以才会严厉推行宵禁。此时他脑海中不断想起种杼与姚凤那有点诡异的笑容,心中隐隐伏着一个想法,却又不由自主地极力回避着。
如此在驿馆内走了一阵,种杼与姚凤忽然在一排大树后面停了下来。折可适从树干间抬眼望去,只见离他们三人所在约有一箭地的地方,有座小楼。小楼上约有十余人在凭栏观火,折可适清晰地看见三个年轻的西夏武官正在低声说着什么,而在他们身边,赫然便站着董乐娘与几个帅府亲兵。折可适也不知道这三个西夏人究竟是何方神圣,但他见楼前楼后,张范正指挥着人手巡逻——只是他们藏身之处,前面正当大道,救火的人从这里跑来跑去,却没被注意;而这些西夏人身边又有石越的亲兵保护,显然来头不小。他正待询问种杼,转过头去,几乎惊得叫出声来。
种杼与姚凤两人正在摆弄着一架小弩机——折可适不知道这二人是从哪里变出的戏法,拼拼凑凑之间,便组装得差不多了——这是折可适从未见过的武器,比普通的军用弩机要小得许多。种杼见折可适看他,却并不介意,只是一面调弄着弩机,一面低声笑道:“这物什是兵研院专门为职方司设计的,虽然看起来小,但是射程与杀伤力都没差太多,几乎比得上常见的弩机了。”
“你们想干什么?”到这个时候,折可适已经没有心思欣赏新式武器了。
种杼努努嘴,笑着不说话。姚凤却是一脸肃然,看他表情,竟仿佛是个从容赴死的壮士。
“是职方司的命令?”折可适追问道。
“折大哥向来是义薄云天的人,今日机缘凑巧,正好请大哥来作个见证。”种杼说话间,已开始校对准星,“大哥知道那楼上的人是谁吗?”
“楼上?”
种杼轻蔑地撇撇嘴,冷笑道:“折大哥再也想不到,那上面竟然是文焕那个逆贼!三个西夏人中正中间那个便是!”
“文焕?!”折可适大吃一惊,立时什么都明白了过来,道:“你们想刺杀他?”
其实这话已经不必问。
“在下亦素仰折致果之名,若有致果为证,让世人知道我等并非不忠之臣,只是为国除逆,死亦无憾。”姚凤淡淡地说道,目光中尽是愤怒与决然。
“你们疯了?!”折可适这时才真是急了,但他亦不能高声大叫——文焕的命运他并不在乎,他在意的是种杼的命运。“为了这种人赔上自己的前途?!”
“我们姚家世代忠义,与西贼作战战死者不知凡几,未有一人降敌者。文焕这种逆贼若得善终,天理公道何在?!”姚凤的声音十分平静,是那种决然赴死的平静,一面低声说着,姚凤一面已将弩机瞄准了文焕。
“军法无情,我们做了这件事,亦不敢活着玷污家门。”种杼依然是笑嘻嘻地,一面小心地摇着棘轮,给弩机上弦。
折可适望了望西边的火云,又望了望文焕,忽然沉着脸问道:“我只问你一件事,外面的火是不是你们放的?”
种杼与姚凤都没有说话,树后面只听见棘轮转动的咔咔声。外面,张范似乎注意到这边,开始派人向这边来巡查。
“外面的火是不是你们放的?!”折可适又问了一句,虽然是极力压着声音,但是任何人都听得出他声音中的冷酷。
种杼转完了最后一转,将头转向折可适。
姚凤的手指扣向扳机。
“那是不得已而为之。”种杼没有了笑容,“我们约好时间赚门,张大哥那关通不过,只好出此下策……”
“你们混账!”折可适大声吼道,一拳挥向种杼。
种杼未及反应过来,便被折可适一拳击落了两颗门牙,满嘴是血,跌倒在地。姚凤却似乎什么都没有看见,冷静地扣动了弩机。
“嗖”的一声,一枝短小锐利的弩箭高速平直地直冲向文焕……
喧哗之声猛然增大,折可适的吼声,从树林中射出的弩箭,卫尉寺的士兵一窝蜂地向三人的藏身之处冲来,小楼之上也乱成一团……姚凤显然对自己的箭术十分自信,并没有多看楼上一眼,他走到种杼身边,扶起种杼,淡淡地说道:“我们是替天行道。”
“你们是替天行道,别人便活该被你们烧死?!”折可适厉声骂道,“你们的道义,便要无辜的人替你们殉道?!你们的确是玷辱家门!”
“折致果出身将门,不知仁者将之贼吗?”姚凤反唇相讥,卫卒们早已冲到四周,将三人围住,他却毫不在意,“一将功成万古枯!为将者即是国家之屠夫,朝廷之鹰犬,何必假仁假义?!一向听闻折致果是英雄,不料竟这般迂腐!”
“拿下!”看见折可适三人的张范,脸色如同黑炭一样。
卫卒冲了上来,不由分说,便将三人绑了。此时三人谁也没有反抗之意,折可适被姚凤的话说呆了,以他所受的教育,的确也无法反驳姚凤的话。而姚凤与种杼也并无反抗之意,二人自决意“替天行道”之时起,便已不惜一死。二人如英雄一般昂首挺胸,听任卫卒捉拿。
张范寒着脸,走到二人跟前,盯着二人看了半晌,忽然冷冷说道:“教官说得半点没错,唐代武人祸国,正是因为有你们这样的目无法纪之徒!武人不守纪律,便是国之大贼!”说罢,张范“刷”地一声拔出佩刀,割下一块衣袍,对种杼道:“从此我没有你这个兄弟!”
无论是折可适,还是种杼、姚凤,都没有想到张范能说出这般有见识的话来。种杼侧过头去,不敢看张范;姚凤却是失魂落魄一般,喃喃道:“武人不守纪律,便是国之大贼!武人不守纪律,便是国之大贼……”
消息传进帅府的时候,石越刚刚写完奏章的最后一笔,他的毛笔字令人绝望,没有什么值得称道的长进,但好在皇帝与尚书省都已经接受这个现实了。书案旁边的五味粥已经热了三回,但是依然一口都没被碰过。虽然石越也知道“食少事烦”并非长寿之道,但是果真想要有所作为的话,在什么样的位置,就有什么样的责任。总有意想不到的事情让你没有时间吃饭,没有时间睡个好觉。
“河套为我必争之地。自夏贼据套为穴,形势逆转,彼遂得出没自由,东西侵掠。我守御烦劳,三秦坐困。故河套之患不除,中国之祸未可量也……”一面细心地重新检查自己的奏章,一面听丰稷愤怒地汇报着长安西驿发生的案件,石越的表情看不出什么波澜。直到听到折可适居然也涉及其中之时,才微微扬了一下眉毛。
“……种杼与姚凤供认不讳……”
奏章检查完毕,石越打断了丰稷的汇报:“文焕伤势如何?”
“弩箭未中要害,射中左胸上方靠肩处……”石越暗暗松了口气,但是丰稷的表情却并不乐观,“然弩箭上淬有剧毒……”
石越的脸沉了下来。
“本帅只想知道他是生是死!”
“生死未卜。”丰稷平静地说道,从他的语气中,听不出对于文焕的遭遇是高兴还是不安,但肯定不会有同情,“万幸的是,长安西驿距何莲清府只有一条街,现在何大夫正在医治……”
“究竟是什么毒?”石越再次放心了一点。何莲清是长安有数的名医,虽然对于这个时代的医疗水准石越一向不抱太大的希望,但此时也只能依赖专业人士。而且既然是生死未卜,至少可以证明那种毒药并非传说中的“见血封喉”的毒药。
丰稷一时无辞,显然对此他也不知道详细。
石越斜睨了他一眼:“本帅要去看看文焕,顺便给仁多保忠与慕泽压压惊。”
“石帅,许应龙与任广在外面候见……”
“他们还有脸来见我吗?!”石越的语气像刀子一样尖锐,“你让他们两个上表自劾吧,任广最多是降职,至于许应龙,你替本帅问问他,是想去凌牙门,还是想回家种地!”
“石帅!”许应龙的命运,自然不必多说,但身为帅司参议,丰稷亦有自己的责任,“种杼是种家的人,姚凤是姚家的……”
“什么种家姚家!”听到这话,石越的脸上如同挂上了一层寒霜。
“现在是用人之际,且其情可原……”丰稷自有他的顾虑,种姚两家在军中的影响实在太大,如果追究这件事,种杼与姚凤必然是死罪无疑,但是……
“种家与姚家敢造反不成?!”石越厉声道,目光发出慑人的光芒,“朝廷重视人才,但是,相之,你要记住一件事,天下从来不缺人才!”
“是。”丰稷读懂了这句平淡的话背后的杀气。
“武人是国家之鹰犬爪牙。不服从命令的鹰犬爪牙,没有任何存在的价值。朝廷对武官不为不厚,但是他们亦必须恪守自己的本分。”石越冷冷地说道,“小节有亏,或可优容。身为职方司官员,却凭一己之好恶杀人纵火,目无国法,此风若长,国家终有一日,必陷入万丈深渊不能自拔。”
“下官……”
石越摆了摆手,道:“相之放心,大宋之体制,种姚二家若有不臣之心,是自蹈死路。莫看三种手绾兵权,姚家世代从军,朝廷若要诛杀之,只须遣一介之使,便可持其首级而归。”
“是。”丰稷对此倒并不怀疑,“只是种杼、姚凤,是否移交卫尉寺,押解至京审问?”丰稷如此处分,全是替石越着想。
“居上位者,贵在能持天下以公,赏罚严明。一味以私情讨好下属,适为下属所轻,乃自取败亡之道。种杼、姚凤之事,你可修书分送三种二姚,不必多说他语,七日之内,朝廷自会收到他们自劾之表章。”石越淡淡说道,但神色却甚是坚决,“种杼、姚凤若至汴京,谁能担保无人从中求情,败坏制度?本帅连这点担当都没有吗?非止种杼、姚凤,其事必有同谋,须一体查出来,按军法处置。文焕来长安是极机密之事,种、姚如何得知?有无人泄密?职方司内有无知情不报者?有无纵容者?一个也不能放过!”
丰稷倒吸了一口凉气。石越这样说,不仅是不想大事化小,而分明是要办成大案。
“石帅……”别的什么倒也罢了,丰稷却是担心时机不对。但是石越却不容他多说,毫无回旋地说道:“此是不赦之罪。本帅不但要在长安给职方馆、职方司立个榜样,还要上奏皇上,请严订职方馆、职方司之条例,申明纪律。赏功之外,当以严刑峻法罚过!”
“是!”
石越走出书房几步,忽然想起一事,又停住,问道:“折可适与这案子关系有多大?”
“下官旁听了审问,似乎折可适是意外卷入其中。”丰稷道,“在场人作证,若非折可适大吼示警,文焕有所警觉,那一箭极可能射中要害。故此,当时便送折可适回驿馆,只是派了几个人守卫,以防意外。”
石越点点头,道:“将那些人撤了。明日相之替本帅去送他,亦不必太热情,尽到礼数便可。他此番进京,少不得皇上会亲自接见。”
丰稷心里一动,立时明白了石越的用心。对折可适故意冷淡,不仅可能招致折家的怨恨,也显得太做作,易招来误会。但太亲热了也不是好事。毕竟安抚使与边疆实力派的武将关系太好与太坏,都不是朝廷愿意看到的事情。这一瞬间,丰稷似乎都有点明白了石越丝毫不顾忌得罪种、姚两大将门的行动。若石越此时向他解释,他要严惩种杼与姚凤,只是出于对特务政治的恐惧与厌恶;他不怕得罪种姚二家,只是出于宋朝制度的深刻理解与对三种二姚性恪的了解,丰稷是一定不肯相信的。
事实有时候就是如此的令人啼笑皆非。
石越刚刚跨入戒备森严得几乎与帅府不相上下的长安西驿,仁多保忠便气急败坏地走了过来。
“仁多将军,慕将军,受惊了。”不待仁多保忠开口,石越先安抚起二人来。
仁多保忠却不吃这一套,文焕生死未卜,自己的生命安全也受到威胁,但是宋人却不肯向他透露半点风声,这已让他十分不快。而且他也知道,这是向石越施压的好机会。
“石帅,长安末将已无法久住!”仁多保忠的不满溢于言表。
“将军莫要中奸人之计。”石越恳切地说道,“梁乙埋派人刺杀诸位,便是想离间仁多统领与大宋之关系,以逞其志。本帅疏于防范,让贼人得手,文将军受伤,已是亲者痛仇者快。若将军竟中其计,岂非使梁乙埋笑我等无谋?还盼将军三思。自今日起,本帅自当加强驿馆防范,断不再使梁氏有机可乘。”
虽然下定决心要严惩种杼与姚凤,但在公开层面,石越绝对不可能承认是职方司的武官来行刺文焕这个“叛逆”。至少现在不行——他可以不在乎三种二姚的感受,但却必须在乎仁多澣与众多可能招降的西夏将领的感受。好在有个天生的替罪羊存在——今天晚上的纵火、混乱,罪名都毫无疑问地要归于梁乙埋。职方司公开承担的责任,亦只是怠于职守。
这样的谎言,好处是显而易见的。长安的人们会增强对梁乙埋父子的敌视与愤怒,而这也是仁多保忠可以接受的解释。
果然,“是梁乙埋的奸细?”仁多保忠诧道。
“暂时可以如此断定。”石越说道,“梁乙埋派人潜入陕西作乱,是有先例的。”说罢,目光有意无意地瞥了一直沉默的慕泽一眼。
慕泽忙欠欠身,道:“当年……”
“过往不提。”石越微笑着打断了慕泽的话,道,“本帅甚为欣赏慕将军的才干。”
慕泽眼中闪过一丝热切的光芒,见仁多保忠望过来,连忙垂下眼帘,淡淡回道:“不敢。石帅之胸襟,让人钦佩。”
“不料竟是梁乙埋的奸细。”仁多保忠并不在意真相是什么——刺客果真是梁氏派来的,其首要目标应当是他仁多保忠,但是弩箭分明是射向文焕,且一箭之后,并不再发,他虽没看真切,但也隐约见着刺客一箭之后,既不自杀,亦不逃跑、反抗,梁乙埋虽然不怎么聪明,但他的细作能潜入戒备森严的长安西驿之内,却也不可能有这么笨。不过这些并不重要,他需要的只是一个可以接受的解释:“奸贼对天朝的敌意,朝廷难道可以容忍?在长安城中纵火,不知有多少无辜百姓遭难,是可忍,孰不可忍?且其既能遣细作来此,则末将一行之谋早已泄露无疑,末将愿朝廷早下决断。若梁氏从容稳固其权力,则是养虎成患,不仅是敝国之大祸,亦是朝廷之大患!”
“征伐之权,在于天子。”石越推脱道,“然梁乙埋倒行逆施,朝廷必不能容。将军放心,凡犯大宋天威者,必难逃诛戮。然本帅亦盼仁多统领能受朝廷封敕,以期名正言顺,行征伐之事。本帅愿保荐仁多统领为从三品云麾将军,封世袭安西公,兼判韦州;将军为正五品下宁远将军,封静塞侯。其余诸将,皆有封赐。”
石越从容开出了价码。以官职而论,宋朝表达了相当的诚意。须知宋朝为了恩宠少数民族首领,有专门的从三品武官归德将军之职,但是拜授仁多澣的,却是云麾将军——这是正式系统内的武官,是多少人一辈子都达不到的高度。而且判韦州与仁多保忠的侯爵名,明白无误地告诉仁多保忠,他们仁多族可以继续保有自己在静塞军司的领地——并且是世袭。
慕泽的眼中,闪过不易察觉到的热切。连仁多保忠,在这样的价码面前,也迟疑起来。
“石帅。”仁多保忠想了一阵,终是拒绝了眼前的诱惑,但却在言语中留了几分余地,“主君蒙难,为人臣者何忍弃之?愿石帅全我仁多家君臣之义。朝廷与石帅之恩德,臣等铭记于心,不敢或忘。若破贼之后,主君愿举国内附,则臣家自当为朝廷之忠臣。”
到了这时节,石越已经很清楚地知道仁多澣的底线了。仁多保忠面对这么大诱惑亦不肯松口,毫无疑问,是受有严令。在大势未明之前,仁多澣是一定要保持着夏臣的名分的。这方面仁多澣不肯让步,那么仁多澣本部人众在战争中的地位,才是将来谈判的重点。总之,石越是绝不能容许仁多澣这样一个危险的因子留在宋军身边的。
尽可能地消耗仁多澣的兵力,分化、拉拢他的部将——石越不经意地又将目光扫过慕泽,“职方司收买慕泽,不是难事。他不是有个族中兄弟在职方司效力吗?”石越在心里打过种种念头。除此之外,再设法安插军队加以防范,应当不是问题……但这些,都不是现在要做的事情。
虽然已经承认退让,但是石越在口头上暂时却不肯松口,“仁多将军不妨再考虑一下。朝廷恩典,绝不轻下于人。”石越缓缓说道,“本帅先看看文将军的伤势……”
“多谢石帅。”仁多保忠谢道,他与慕泽都有几分惊异。宋人对文焕的仇视,仁多保忠与慕泽是可以理解的,但石越如此作态关心文焕的伤势,在二人看来,无疑是一种政治姿态——这分明显示着宋朝决心笼络所有西夏的将领,对过往的所作所为,既往不咎。对此,仁多保忠倒也罢了,慕泽却几乎按捺不住心中的沸腾。
“石帅这边请。文郎君一直昏迷不醒。大夫说,若能熬过今夜,便不会有事。否则……”仁多保忠引着石越往一间房间走去。他与文焕毕竟有几分情谊,且文焕在西夏所娶之妻,正是仁多族的,二人又是亲戚,说起文焕的伤势,仍然忍不住担心。
“仁多将军尽可放心,本帅必定会严惩凶手!”石越用愤怒掩饰着自己的伤感。
热,四周全是滚烫,仿佛有烈焰烧炙着自己的身体,直达自己的内心。他觉得自己如处洪炉之中,正被炭火煅烧着。
他在无边的痛楚海洋中漂浮,黑暗笼罩着一切,他却觅不到可以依恃的稻草浮木。
神思既恍惚,却又清醒。人生中无数的片段纠葛,似乎在这一刻纷至沓来,争先恐后地在他眼中浮现。
啊,那是何处?如荫绿盖,无边翠障,道上青草延绵,嫩绿可喜,那绿忽似一股清泉流过他的心,让他在焦热中感到一阵沁人的凉意,那,那是哪儿?他竭力地思索着,这地方是如此的熟悉,本应该是刻在他心底深处的呀,可为何,为何竟想不起来?那是哪里?
几个青年正在那里飞驰,谈笑风生,意气方雄,他们正纵马追逐着一只牙獐。其中一个白袍青年猛一夹马,竟比众人快出一箭之距,便在这毫不间歇的一瞬,那英气勃勃的白袍青年迅速抽箭搭弓——只见弓如满月,箭似流星,牙獐应声倒地。青年们顿时发出欢呼。
洁白的羽箭,直刺入牙獐的脑内,这可怜的小兽还不及挣扎,便即毙命。
“好箭法!好彩头!好状元!”
有人高声称赞着。
他的头突然剧烈地痛了起来,“状元,状元……”那个声音也似利箭般,刺入了他的头颅。
“侥幸!”他听到一个自己无比熟悉的声音,按捺着喜悦,故作谦逊地说道,他觉得自己突然进入了那声音的内心:“这本就是十拿九稳的一箭。”
“文兄!”又一个他所熟悉的声音道,“你今后有何打算?”他猛然间辨出,那个声音的主人,是薛奕!薛奕!
那个他无比熟悉的声音,慷慨地、激昂地高声道:“我们这些武人,无非是为国家战死沙场。若有一天,能观兵灵夏,克复燕云,纵死无憾!”
“好个文焕!”
文焕……文焕是谁?他的头又刺疼起来,这个名字,是如此熟悉,却如空中的飞羽一样无法抓住。众人也齐声喝起彩来:“壮哉斯言!壮哉状元!”“果真能观兵灵夏,克复燕云,平生更有何憾?!”
“是吗?”薛奕的表情是那么的不可捉摸,“可是我却想替朝廷去控制那无尽的大海。石山长说,国家未来之财富,必来自于海洋。”
“海?”众人轰然笑起来,“薛世显,真是福建子!无怪都说南人乘船北人骑马!”
“世显,人说海上风高浪险,只怕不那么好相与的。控制大海,谈何容易?”也有人好意地相劝。
“世间无薛奕不能为之事!”
那个男子,真是骄傲啊。但是我却打败了他,我才是武状元……我?我是谁?
还是那个无比熟悉的声音:“我相信你。我们都会名留青史!不让卫霍专美于前,我们定有机会建立超越李卫公的功勋!”
“我们会的!”
两只手掌,在空中击出清脆的响声。
他静静地听着他们高谈阔论,觉得自己身处其中,却又无比的遥远,他听到众人齐声的喝彩:“壮哉斯言,壮哉状元……”不知为了什么,心突然间绞痛起来。
绿阴与清泉在瞬间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更加刺骨的灼热。“啊,啊,”他不禁呻吟起来,“嫡母,嫡母……”
“阿焕,阿焕!”一个温柔的声音回应道。
“啊,娘娘,娘娘!”听到这声呼唤,那些灼热与痛苦似乎又在瞬间远离了他,他惊喜地叫着,看着母亲从小径上缓缓行来,脸上带着温柔的微笑,但那柔情目光却没有落在他的身上,她正全心全意地看着一个正在摆弄小竹弓的童子。“阿焕,今天的诗记熟了吗?”
那个被唤做阿焕的童子头也不抬,一边玩弄着竹弓,一边回答:“记熟了!”
“背给娘娘听好不好?”
“黑云压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鳞开。角声满天秋色里,塞上燕脂凝夜紫。半卷红旗临易水,霜重鼓寒声不起。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阿焕一边背,一边站了起来,走了几步,忽然叉起了腰,看着远方,稚气的脸上竟是一片豪迈。
“阿焕背得真好,但阿焕知道诗里的意思吗?”
“当然知道,这是李贺为平定藩镇之乱所写的诗,诗里说,为了要报效像黄金台一样珍重的君恩,为了消平藩镇之乱,宁愿手提着宝剑为官家战死!”阿焕昂然地抬着头,忽然高声叫道:“娘娘,以后我也要平定藩镇之乱,成为统兵十万的太尉!”
母亲宽慰疼爱地笑了,他看着那美丽温柔的女子亲爱地抚着那童子的头,低声地称赞着,忽然间觉得说不出的安慰快乐,但不过一瞬,母亲温柔亲切的身影突然消失了,一张俊朗的中年男子的脸,带着嘲讽的笑意,突兀地跳出来,插在他的眼前。
“我没有降敌!”他听到自己喃喃地说道,声音里只有他才听得出来的哭腔。
“谁知道?谁能相信?”中年男子神情促狭,在他面前缓缓地踱着步,目光却炯炯地望着他,但里面没有一丝同情,全是得意。
“我没有降敌!”他咬起牙,但不知为何,全身却松弛了下去,软弱无力地道:“我也不会降敌!”
“谁会相信?”中年男子残酷地反问,他抬起手,一叠报纸飞散开,铺满了空阔的房间,“你看看吧!”他冷酷地紧抿着唇,转身离去。
“我没有降敌,我没有!”他喃喃地重复着,不知说了多少遍,最后口里吐出的,只是自己也不理解的没有意义的字眼,他俯下身子,撕掉了一张又一张报纸,仿佛这样做可以令一切不复存在,可是报纸铺天盖地,他不知撕了多少,也撕之不尽,甚至,一点也没有减少,最后,那些报纸上的黑色大字,竟一个个地跳出来,对他嘲讽地狰狞地大笑大叫:“文焕投敌,该死,该死!”
他终于绝望了,他跪倒在地,不停地颤抖,最后蜷曲成一团,他的头深深地埋在他的膝里,可是这一切,无法躲避那些尖锐而冷酷的声音:“文焕投敌,文焕投敌!”
“文焕投敌!”那声音,似乎汇集了千人万人,似乎已经成为了声音的海洋,冲击着他早已痛苦不堪的心。那声音,带着百折不挠的信念,仿佛一定要将他摧毁掉方才甘心。
“我没有投敌!”他撕心裂肺地大叫,可是这声音,敌不过千人万人的声音海洋,转瞬就湮灭得他自己都听不见了。
在这一刻,所有肉体的痛苦都消失了,因为他陷入了更深的、绝望的深渊,在那里——无尽的黑暗令世间最大的痛苦都只能遁形。他在深渊里沉沦,心中只有最初那一片延绵的绿,他忽然间想起:那是汴京的郊外。那纵马豪语的人,是自己,那从小立志的,是自己,可为什么,一切会变成如今这样呢?
他想起那一箭,那痛楚,那些报纸……
在这一刻,他忽然觉得,他愿意在那绝望的深渊中继续沉沦,不再醒来……
……
石越默默地站在床边,望着昏迷不醒的文焕,什么都没有说。
“他若就这样死了,他不会甘心的。”仁多保忠沉声说道。
石越没有应声,但他在心里也在说着:“你若这样死了,实在是太不值!”
跟在石越身后的一个判司文书安慰着仁多保忠:“我们会尽全力的。文将军福大命大……”说到此处,他似乎是又想起了文焕不过是个叛臣,觉得自己的话有点不伦不类,立时闭嘴不语。
石越回头看了他一眼,叹了口气,道:“走吧。好好安排人照顾文将军。”
说罢,又转身对仁多保忠道:“方才所说,还请将军三思。接下来的事情,将军可先与丰参议他们谈妥。”
“是。”仁多保忠欠身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