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京内城东南,保康门外,惠民河边的一座宅子里。
“舒亶去见了吕升卿?宰相结交台谏,嘿嘿……”石得一斜靠在椅子上,屋中侍女环侍,身前跪着两个婢女,一个给他洗着脚,一个不断地试着水温,往盆里加热水。他的下首,他最信任的亲从吏第二指挥指挥使许继玮与他的养子石从荣叉手侍立着。石得一眯着眼睛,脸上的肥肉一抖一抖的,过了好一会儿,方把目光投向石从荣,尖声问道:“从荣,你怎么看?”
“儿子以为,舒亶再怎么折腾,也已于事无补。”石从荣欠着身子笑道,“吕吉甫一世聪明,这时候却赖着不肯辞相,那是自己不要体面,也不知是犯的什么糊涂。”
“吕吉甫可不曾犯糊涂,他是聪明反被聪明误。”石得一叹息了一声,道:“他死撑着不下台,还不断为自己辩解,是故意激起旧党的怒气。那些君子们越是怒不可遏,弹劾攻击时就越是不顾一切,旧仇新怨,全总在这一块了,不仅将所有的新党全当成了敌人,连带着也免不了要攻击熙宁归化与交钞法。吕吉甫这是乱中取利,他现在倒成了替新党受过一般,被波及的新党兔死狐悲,便是明明看吕吉甫不顺眼,这时候也不能不站在他这边。连官家也不免投鼠忌器……”
“这个儿子却不明白了,如今全是石法、司马法,哪还有什么新法?官家又怎会投鼠忌器?”
“你知道什么!”石得一哼了一声,道:“这十年来,王安石当初的新法的确是罢的罢,改的改,新党也几乎没单独提出过什么大的变法政策,可变法却没停过。免役法‘暂罢’了几年,可是吕吉甫终于找着借口,让它又在东南诸路复行了,若他不倒台,未必不能再次推行全国;便是改良的青苗法、新官制、驿法、交钞这些变法,新党也有执行之功。新党在朝野鼓吹要变法,非变法不足以图强,为官家的变法叫好——旧党中不止只有司马光这样肯合作的人,也还有死不合作的顽固之徒,没有新党制衡着,司马光未必这么容易压得住他们。单单是这点,官家便还用得着新党。官家要借着新党定下一个调子,朝廷的国策,是变法图强。”说到这里,石得一又摇了摇头,笑道,“吕吉甫便是看准了这一点。这个时候,新党与旧党若是妥协,他哪里还有半点生路?双方闹得越僵,越是势不两立,他便越安全。就算是被迫辞相,他还是新党的第二号人物。你想想,等王安石一死,以新党今日的情形,他们还能拥护谁?尤其是那些与旧党结下重怨的人,到时候在这些人心中,便只有吕惠卿……”
“还是爹爹看得明白。”石从荣拍着马屁,一面又疑惑地问道:“那为何爹爹反说他聪明反被聪明误?”
石得一轻轻哼了一声,却没有回答。他当然不能随便回答这个问题。在石得一看来,吕惠卿就是因为这个原因,觉得自己还有筹码,因此始终不肯投效雍王。吕惠卿虽然自认为还可以一战,但在石得一看来,吕惠卿算计太多,只会让自己下台下得更加狼狈难看。雍王一旦登上帝位,吕惠卿屡次拒绝的罪过,一定会被清算,哪里还能有机会东山再起?就算雍王失败,高太后垂帘,吕惠卿更加不可能有机会。这些绞尽脑汁的算计,终不过是镜花水月一般。当今大宋第一要务,是皇位的继承。吕惠卿惟有在这件事情上下注,才能有真正的胜机。
不过,话虽如此,石得一虽然认为雍王更有机会继承大统,但眼下的近忧,他却必须首先解除掉才行。他必须立即从陈世儒案中抽身,并且,还要尽可能缓和与旧党的关系。
皇帝这些日子,身体竟奇迹般地出现好转的迹象。而司马康如今已经是一颗随时会爆炸的震天雷。倘若司马康竟这样死掉,而且这件事还与他石得一有关……石得一完全算不准皇帝会有什么样的反应。皇城司已经得罪了很多人,石得一不能将这么大一个把柄,拱手奉上。皇帝虽然病了,却随时可以捏死自己,不会比踩死一只蚂蚁更加费力。
想到这里,石得一脸上的肥肉不由得恐惧地抽搐了一下。他睁开眼睛,望着许继玮,吩咐道:“这些天,你们要收敛一点。案子别积得太多,就当给官家祈福,不要紧的,全放了。天气一日比一日冷,若有人冻死在牢里,可不是小事……”
“下官理会得。”许继玮低头答应着。
“李舜举回来了。这厮不像李宪,也不像个宦官,倒和旧党那些‘君子’们一个脾性,偏爱多管闲事。宫中多少老人,和他家都是世交,在太后、官家面前,他也能说得上话。这多事之时,休要去招惹他。”石得一对李舜举显得颇为忌惮。他想了想,又吩咐道,“干脆暂时把盯司马光、范纯仁们的察子,全部撤了……”
“这……”许继玮与石从荣不由对望了一眼,二人都觉得石得一太过谨慎了。
石得一瞥了他们一眼:“小心驶得万年船。私自监视大臣,这不是什么见得光的事。之前旧党气焰受挫,忍气吞声也就罢了。这时候他们气势正盛,又被吕惠卿一再挑衅,若有人按捺不住,将怒气发到咱们皇城司身上,抓了咱们的人往开封府一送,这事要怎么撕掳得清?现今风向不对,小心点好,小不忍则乱大谋。”
“大谋?”许继玮与石从荣都是一惊,却也不敢多问,只答应道:“是。”
“再挑几个精细点的,去盯紧吕升卿与舒亶。”石得一懒洋洋地说着,一边抬起脚来,早有婢女上前给他擦脚,他停了一会儿,又说道,“舒亶省元出身,一向不太看得起别人,褊狭得紧。他若狗急跳墙,谁也料不到他能做出什么事来……”
“信道,这……”吕升卿望着端坐在自己对面,神色狰狞的舒亶,冷汗都冒了出来。
“事到如今,只怕也犹豫不得了。”舒亶板着脸,紧紧捏着手中的酒杯,阴鸷的目光盯着吕升卿,森然道:“当今之策,惟有一不做,二不休!”
“但、但这事……”吕升卿避开舒亶的目光,迟疑着。
“秘丞不妨试想一下,当今最担心的事是什么?”舒亶逼视着吕升卿,不待他回答,便说道:“皇上如今最担心的便是六哥能不能平稳继位!今日天下第一大买卖,便是策立之勋!今日之事,相公为求自保,只有给司马十二栽上个大罪名——朝野中外,有谁不知道雍王是反对新法的?雍王极得保慈宫宠爱,司马十二也是保慈宫极信任的外臣!若有司马康招认供词——司马十二、吕公著合谋,妄图在皇帝大行后策立雍王,推行更化之政,恢复祖宗旧制;陈元凤辈首鼠两端,闻风阿附,以求侥幸——秘丞以为皇上是信还是不信?”
吕升卿还未来得及回答,舒亶便又接着说道:“若果真如此,皇上信也不是,不信也不是!雍王反对新法皇上是知道的,司马十二、吕公著在熙宁朝受了不少委屈,大志不得伸,皇上也是知道的。倘非变法,这二人不居政府为首相,亦必是枢密使,怎会连家属都保不住?所谓‘空穴来风,必有其因’,官家纵然不肯全信,但能不起疑心?”他还有一句话没有明说出来——皇帝信任吕惠卿其实远过于司马光,结果吕惠卿却做了这许多欺上瞒下的勾当。皇帝对司马光的信任,更不可能毫无保留。便连对石越、王安石,皇帝也是有猜忌之心的;更何况是司马光?更何况是在此皇帝刚刚被信任的宰相辜负的时候?
皇帝一死,对政局有最大影响的人便是高太后!而当今母子相疑,雍王名声又极好,司马光等人一向拥护太后,这时候政局又已经乱得一塌糊涂,立个长君来稳定政局,未必便不符合司马光这些“君子”们“天下大公”的想法!实际上,若全然站在为大宋朝、为赵氏着想的“公心”上来说,的确是立长君比幼主要好的。只不过,皇帝在这时候,却还是要以自己的血脉优先的!因此,只要做得足够缜密,皇帝想不猜忌司马光都不可能!
但这些话舒亶自然不会对着吕升卿说出来,吕升卿其实亦不过是个传声筒而已!
“到时皇上既无精神气力来处理如此大案,为防党争愈演愈烈,不讳之后母后幼主无法收拾局面,惟一的法子,便是将所有的案子,全部压下来,各打五十大板。司马十二自然要离开京师,待到新主名分已定,再召回重用;为安抚旧党,在下自然也免不得要被贬往远州,以平息怨气。但是吕相公,皇上愿意也好,不愿意也好,却一定会留住他……”
“这又是为何?”吕升卿的脑子,在这个时候,已经完全不够用了。
“因为皇上知道雍王是反对新法的,吕相公于公于私,都会拥立幼主。”舒亶从常理推测,只能得出这样的判断。只要保住了吕惠卿,就是最终保住了自己。在舒亶看来,吕惠卿与长于深宫的高太后之间的权力博弈,胜算极高。
吕升卿却只是怯懦地避开舒亶的目光,既不敢答应,也不敢拒绝。干如此大事,显然已远远超出了他的勇气与智商。罗织罪名,做伪供状,谋害司马康于狱中,再设计骗取吕家几个衙内的口供……这可是要族诛的事!吕升卿只要想一想,腿都有点发软。他根本没什么野心,即使吕惠卿不当宰相也无所谓,只要能保住自己家这些年积累下来万贯家私便够了……
舒亶也并不指望吕升卿的回答,他站起身来,指了指自己的脑袋,道:“下官已经将项上人头交到了秘丞手上;秘丞可上禀相公,若相公许可,此事亦不烦相公动手,下官自己便能办了;是福是祸,下官亦一人受了。惟望异日相公不要忘记今日下官之微功!”说罢,也不待吕升卿回话,便即告辞离去。舒亶的话说得极漂亮,但吕惠卿自然也会明白,他不能白白让舒亶冒着这么大的风险,去替他人做嫁衣裳。
从十月八日的晚上,汴京就开始了熙宁十七年冬天的第一场雪。雪下得不大,第二天上午,天就开始放晴,还没来得及积上的雪,在金乌的照耀下,很快便融化了。
而这整整一天,吕惠卿都将自己一个人关在书房里,没有离开书房半步。
吕升卿带来了舒亶的计划,那是鱼死网破式的赌博。吕惠卿此时也已经没什么好怕的了,一个落水的绝望之人,只要有一根稻草漂过,他都会不顾一切地死死抓住。舒亶也的确看到了事情的关键——此时惟一可以做文章的,便只有策立新君。而舒亶又抓住了皇帝此时必然存在猜忌之心……倘若是平时,皇帝身体大好,吕惠卿也不会做任何的无谓挣扎,早就辞相了事,此时却的确未必不可赌上一把!
但吕惠卿却直觉到一种不祥的气息。
是他先让吕升卿带话给舒亶,告诉他“一荣俱荣,一辱俱辱”,必须不顾一切将司马光赶出汴京。但不知为何,事到临头,他却总感觉舒亶的计划不会成功!吕惠卿绝不是怜惜司马康的性命;也绝非害怕旧党的报复与怨恨。他很明白,这不是犹豫的时候,要么就彻彻底底地认输;要么就痛痛快快地搏上一把!舒亶将这么大赌注压到自己身上,虽是出于无奈,但也是因为相信他吕惠卿还值得下注。倘若他犹豫不决,也许舒亶就会改变主意。
但有一种不安的感觉,驱使他在书房中团团打转,却又总是抓不住要点。
这让他无法下定决心,放手一搏。
与此同时,吕府的花园里。
“叔叔到底和我爹爹说了什么?”吕渊不断地逼问着吕升卿。
“没,没说什么……不过是些平常事……”
“叔叔休要瞒我,这时候哪会有‘平常事’?‘平常事’会让我爹爹关在书房里连饭也不吃?”吕渊越发疑心起来。
“许是他在担心永顺案……”
“叔叔还在诳我,这两天明明案子没有变化!”吕渊觑了吕升卿一眼,冷不丁突然问道,“是叔叔昨日见舒亶说了什么话吧?”
“谁说的?我几曾见过舒亶?”吕升卿仿佛被蜇到一般,慌忙否认。
但这却更加让吕渊确信了:“嘿嘿!叔叔连这些都要相瞒,莫非真是不把我当自家人了?”
“这又从何说起?”吕升卿忙笑道,“渊哥儿你可是长房长孙……”
“既是如此,这等大事,怎又瞒着我?难道我不是吕家人吗?我亦不是三岁稚童,懂得轻重。”吕渊愤愤道,“家中事无大小,我从来都管不着,将来便是掉了脑袋,都不知道缘由。”
吕升卿心中本就不安,听到“掉了脑袋”四个字,更觉得不吉利,忙道:“你胡说些什么?你是宰相之子,怎说这些浑话?”
吕渊早留意到他神色,这时更加惊心,却假意怒道:“叔叔既不当我是自家人,我又何苦做好人?叔叔在开封县金屋藏娇,私下令人自广南东路贩盐到湖南路卖……”他知道吕升卿虽有几个小妾,却甚是惧内,他父亲吕惠卿家法又严,这时候声音越说越大,几乎要嚷起来,慌得吕升卿连忙一把捂住他的嘴,急得跺脚,道:“你小声点儿,这可是要人性命的事……”
吕渊嗔怒道:“这些事侄子知道少说也有一年了,可曾乱说过半句?如今的事才真是要人性命了,叔叔却偏要瞒着我,半句不肯说……”
吕升卿为难道:“岂是我想瞒着你,是你爹爹不让说。”
“这等事,要瞒也只好瞒外人,我是外人吗?”吕渊越发地做出不满来,“叔叔告诉我又有何妨?难道我还会害我们吕家不成?”
“这倒也是。”
吕渊眼见吕升卿动摇,连忙趁热打铁,道:“叔叔只管和我说了,我保管不会泄露半句。像叔叔的事,我又何曾乱说过一丁点儿?”
“你可千万说不得。”吕升卿脸都白了,望着吕渊,犹豫了一会儿,终于说道:“你万万不可和你爹爹说是我说的……”
次日凌晨,吕惠卿书房之外。
“爹爹!”满眼血丝的吕惠卿推开门走出书房,便见着吕渊正站在外面的走廊上,显然他是不敢打扰自己,已经在外面等了一个晚上。他身后,吕升卿怯懦地望了自己一眼,便慌慌张张把头低下,不敢再看自己。
“你们在这里做甚?”吕惠卿不由皱起了眉毛,他很不喜欢这个儿子。
“爹爹,你要用舒亶之策吗?”
吕惠卿不由瞪了吕升卿一眼,吕升卿连忙悄悄退了半步,躲到吕渊的身后。“你反了天了?!这事用不着你来管!你看着他,这几日不准他出门!”后半句却是对着吕升卿说的。
“爹爹!”吕渊扑通跪了下来,急道:“万万不可!万万不可!”
“哼!”吕惠卿并没有打算听吕渊的劝告,尽管心里依然不安,但是他却不愿意因为犹豫而错失最后的机会。他绝对不能离开政事堂那个座位!天下之事,不五鼎食,即五鼎烹!也许,舒亶的法子,能将他带到人生的另一个高峰。
如果能得到霍光那样的地位,即使身死族灭,也是值得的。权力这种东西,最大的魔力,便是会让最聪明的人丧失理智,只见其利,而不见其害。
“爹爹,爹爹!你万万不可小看石得一!”吕渊却已经是心急如焚,吕惠卿的这个决定,可能将吕家的每个人,都带到万劫不复的地狱。
“石得一?”吕惠卿脑子里仿佛有个什么东西被碰了一下。
“石得一是反复小人!儿子在皇城司也有朋友,我听说他今日已经撤了监视旧党的察子,一日之内,释放了上百吏民……”吕渊并不知道石得一也已经投向雍王,但他却知道石得一这么做,若非失心疯了想倒向旧党,至少也是想与吕惠卿、舒亶撇清关系。按照惯例,这只是第一步,石得一为了维持皇帝对自己的信任,撇清与外臣勾结的嫌疑,下一步肯定会疯狂攻击舒亶。一个既得罪了旧党,又得罪了新党的宦官,才是皇帝心目中的好宦官。
舒亶看不起石得一,以为可以轻易地将石得一绑到自己车上,却忘记了石得一是个宦官!
在这一瞬间,吕惠卿已惊出一身冷汗!
“但是,舒亶为何会突然想出这么个法子来?”吕惠卿转念一想,便只觉眼前一阵晕眩。
熙宁十七年十月十日,对待罪在家的尚书左仆射吕惠卿来说,是噩耗连连的一天。
上午,悄悄出去打听的家人带回两个消息。一个是皇帝因为病情略有好转,自睿思殿移驾正寝殿福宁宫。除了李宪几天前因皇帝忧心自己一病不起,须有信任之人在西北军中稳定军心,并随时弹压新收复的灵夏地区可能出现的叛乱,已奉旨意前往兰州主持军务以外,熙宁朝正得宠的几位大宦官李向安、石得一、宋用臣,以及李舜举,都在陪同之列。另一个消息则是勾当皇城司石得一弹劾御史舒亶欺上瞒下、罗织罪名、滥捕无辜、屈打成招、锻炼成狱,并极言司马康无罪受刑,性命已危在旦夕。不敢置信的皇帝派李向安、李舜举前往御史台狱探视,发现司马康已经奄奄一息。消息传出,汴京城上上下下,群情激愤,上万吏民围聚御史台,喧嚣怒骂。韩忠彦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劝散他们。震怒的皇帝闻讯后,几乎气得昏厥过去,当即下诏,释放司马康,舒亶下御史台狱。
每个人都知道,这不仅仅是舒亶的失败。吕惠卿手中几乎已经丧失了一切筹码,却有无数把柄留在政敌手中。
吕府的气氛低沉到了极点。大门之外,自然早就已经冷冷清清,而在府中,吕惠卿与吕升卿、吕渊空坐在空空荡荡的正厅中,一个个垂头丧气。吕惠卿似乎已经预感到大势将去,也少了往日的神采,整个人显得极其颓丧、衰老。
“一败涂地!一败涂地!”吕惠卿不断地嘀咕着这个词,嘴边却挂着诡异的笑容,令得吕升卿与吕渊不寒而栗。
但是噩耗并没有就此终止。
午时刚过,吕府外传来喧哗之声,便见到守门的家人慌慌张张跑进来禀道:“圣旨到!”
“圣旨?怎么会有圣旨?!”听到这三个字,吕升卿的腿立时便吓软了。
“慌什么?!”吕惠卿这时候反而异常冷静,一面呵斥着,一面吩咐道:“准备香案,接旨!”
这圣旨不可能与舒亶有关,吕惠卿绝不相信自己留下了把柄。
望着李向安走进正厅,北面而立。表面沉静的吕惠卿,心中竟突然生出一丝侥幸……但他马上知道这只是不切实际的妄想,连忙恭恭敬敬地跪拜下来。但李向安却并没有拿出诏书来,他看着面前的吕惠卿,尖声说道:“相公,皇上吩咐我带些奏章给你看……”
吕惠卿愕然抬头,望着李向安,却见他面无表情,一旁有四个内侍抬着两大箱子奏章,摆到吕惠卿面前。
吕惠卿颤颤巍巍拿起一本奏章打开,赫然是陈元凤弹劾自己的奏章。
“嗡”地一声,吕惠卿闭上了眼睛。“完了!”
李向安望着吕惠卿,默不作声。整整两箱弹劾自己的奏章摆在面前,再傻的人,也知道皇帝的意思了。
“烦请都知代禀,罪臣吕惠卿,已经知罪!”吕惠卿艰难地低下了头。
“那咱家便可缴旨了。”李向安拱了拱手,便带着内侍们离去。方走到厅门口,忽听到身后吕惠卿唤道:“敢问都知,究竟是出了何事?”
李向安转身来,看着吕惠卿,叹了口气,低声道:“益州暴乱!”
“啊?!”吕惠卿身子一晃,竟昏了过去。
《两朝纪闻·卷三百一十三·“吕惠卿罢相”条》:
熙宁十七年冬十月丁卯朔。
……戊寅,尚书左仆射吕惠卿以病乞出外,以观文殿大学士、建国公判太原府。
先是,惠卿为相,而国家之政多出石越,惠卿不能平。熙宁十四年,石越复灵夏,惠卿嫉之,用谗,以越为枢副,不得预政事,天下事遂多出惠卿之手。惠卿以资浅望轻,众心未服,汲汲兴事,以图功业,塞众口。时天下皆以华夏中兴,颇轻四夷,至清议亦以汉唐不足论,混一天下,反掌可成。惠卿遂媚众意,行归化之政,致西南之乱;而国家大兵之后,公私两匮,财用不足,惠卿竟滥发交钞。三四年间,国家西事方平,而益州烽烟又起,战士不暇卸甲,百姓不得歇肩,国库空虚,钞法大乱……
自熙宁以来,国家用兵西南,每战必胜,两府遂轻西南夷,至此,官军入蜀,屡战不胜,反丧大将,失重镇。惠卿惧得罪,凡益州守吏,报忧者必被罪,报喜者则获赏,又以法禁止报纸之议,帝与两府,皆受其蔽,而益州之祸愈深。久之,文彦博、司马光颇识其伪,然惠卿奸巧,每廷辩必折之。帝自复灵夏,亦颇自矜,念念于幽蓟,以西南夷偏僻之地,兵甲鄙陋,不足成大患,用兵而不能平,是将帅守吏之过。又以欧阳修、王安石辈颇称惠卿之贤,为相十年,从无大过,遂信之不疑,竟为惠卿所误。
至十七年六月渭南兵变,京师及诸路物价腾贵,种谔病故西南,官军败衄,自文彦博、司马光以下,攻惠卿愈疾。石越亦谋惠卿,欲召王安石复出,惠卿大惧。恰逢帝染疾不豫,少问政事,文彦博又去位,光力孤,惠卿遂暗结御史舒亶,以陈世儒案兴大狱,实攻光也。光子康竟入狱。
十月丁卯,永顺钱庄案发,惠卿以弟和卿故避位。而陈元凤至益州,上万言书言益州情弊,颇攻惠卿。惠卿愈窘。而司马康于狱中染重疾,舒亶以事急,欲污司马光、吕公著以他事,事未及行,丙子,帝移驾福宁宫,石得一劾舒亶,亶竟遂下狱,夺官告身,流凌牙门。当日,益州路报莲社陈三娘倡乱。帝遣使致弹书两箱于惠卿,惠卿惭惧,遂乞病辞。
……
(燕云卷·壹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