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在第二天早上八点多赶到守夜人巡查队大楼的。最安静的时候——两班之间的间歇。夜里在街头执勤的民警作过汇报后就各自回家去了。总部的工作人员照莫斯科习惯作息,九点以前不会来上班。
警卫室也在换班,准备下班的警卫人员把值班情况记录下来,来接班的浏览一下值班日志。我同大家一一握了握手,他们没有对我进行应有的检查就让我进去了。实际上是有疏忽的……不过这个警卫室首先是为人类服务的。
三楼的警卫已经换好班,在这儿执勤的是加里科,他对我毫不留情——透过黄昏界进行检查,点点头示意我摸一下护身符:用金灿灿的铁丝做成的奇特的公鸡像。我们叫它“向多东问好”——从理论上来说,它在被黑暗力量碰到后发出啼叫声。不过有些爱说俏皮话的人有把握地说,感应到黑暗力量之后,公鸡会用人的嗓音尖叫“讨厌!”
只是在这一切都结束后加里科才非常和蔼可亲地微笑着握了握我的手。
“格谢尔在他办公室吗?”我问。
“谁知道他?”加里科以问代答。
的确,要碰运气了,有什么好问的!高级魔法师能去的地方多着哪。
“你好像在休假吧……”加里科似乎对奇怪的问话警觉起来,问道。
“休息得腻烦了。星期一,正如常言所说,是开始……”
“你也疲倦到极点了吧……”魔法师继续说。警惕性越来越高。“喂,再来摸一下公鸡!”
我又一次转达了对多东的问候,随后一动不动地站了一会儿,直到加里科检查完我的生物电场,他是借助于用彩色玻璃做的别出心裁的魔法棒检查的。
“对不起,”收起魔法棒时加里科说,并有点不好意思地补充道:“你心神不定。”
“跟斯韦特卡一起在乡下休假,那里出现了一个老巫婆,”我解释说。“还有一群变形人在捣乱。不得不去追赶变形人,追赶老巫婆……”我挥了挥手。“经过这种休假以后应该休病假了。”
“原来如此,”加里科立刻安慰我说。“你写个申请交上去,我们这里好像还有恢复力量休假的额度。”
我哆嗦了一下,摇摇头。“我自己解决。谢谢你。”
跟加里科告别后我登上四楼,在格谢尔的会客室门口站了一会儿,随后敲了敲门。
没有反应,我自己闯了进去。
秘书当然不在,通往格谢尔办公室的门关得严严实实。不过自动咖啡机上的指示灯愉快地闪烁着,电脑已经打开,甚至电视里的新闻频道也在发出轻微的声音。播音员说沙漠风暴再次光临,使得又一批维和部队的美国军团受损,几辆坦克被吹翻,甚至还有两架直升机失踪。
“士兵挨了嘴巴,还有几个被俘虏,”我不由自主地补充说。
“某些他者养成的看电视的习惯究竟是怎么回事?要么看荒谬的‘肥皂剧’,要么看胡说八道的新闻。一句话——人类……”
或者用“牲口”这个词更合适?
他们没有错。他们弱小、孤独。他们是——人类,而不是牲口!
牲口是——我们。
而人类是——青草。
我站着,背靠秘书的桌子,眼睛望着窗外飘浮在城市上空的云彩。为什么莫斯科的天空这么低?任何地方都没有看到过这么低的天空……难道莫斯科的冬天来临了……
“青草可以修剪,”我身后响起一个声音。“可以连根拔掉。你更喜欢哪一种?”
“早上好,头儿,”我说,随即转过身去。“我以为您还没来呢。”
格谢尔打了个哈欠。他穿着长袍和拖鞋,长袍里面露出睡衣。
我从来也不会想到,伟大的格谢尔会穿着满是迪斯尼卡通图案的睡衣!从米老鼠和唐老鸭,到星际宝贝全都有。生活了几千年,轻易就能猜透别人思想的伟大的魔法师不可能穿这样的睡衣!
“我在睡觉,”格谢尔愁眉苦脸地说。“我稍稍睡了一会儿,早上五点钟才躺下。”
“对不起,头儿,”我说。不知为什么,除了头儿,脑子里想不出别的词儿。“夜里工作很多吗?”
“我在看书,很有趣的书,”格谢尔打开咖啡机龙头,说道。“我喝加糖不加奶的咖啡,你喝加奶不加糖的咖啡……”
“有关法术的书吗?”我感兴趣地问。
“不,他妈的,是戈洛瓦乔夫写的!”格谢尔嘟哝道。“等我退休后就去请他跟我一起合作出书!拿着咖啡。”
我拿起杯子跟着格谢尔进了他的办公室。
这里和平时一样,放了些不同寻常的东西。有一个柜子里有很多小老鼠的模型——玻璃的、锡的、木头的,还放着几个陶瓷碗和钢刀。柜子后壁上面靠着一本全苏支援陆海空志愿军协会的旧的小册子,封面上画着裁判员,他们在对降落伞进行评定。边上放着一幅粗糙的石版画,画上是一大片郁郁葱葱的森林。
不知为什么——我不明白什么原因——所有这一切让我想起了小学一年级的教室。
天花板下还挂着一顶曲棍球帽,跟一个秃头惊人的相似。帽子里戳着几根飞镖游戏的镖杆。
我用怀疑的目光看着所有这些东西,在一个给来访者坐的圈椅上坐下来,这些东西可能意味着什么非常重要的事情,也可能毫无意义。我发现,在镂空的杂物筐里扔着一本封面色彩鲜艳的书。难道格谢尔真的是在读戈洛瓦乔夫的书?但仔细一看,我马上断定,弄错了——书名是《世界幻想作品精选》。
“喝咖啡吧,早晨要把脑子洗一洗,”格谢尔依然用那种不满意的语气嘀咕道。他自己喝咖啡发出很大的响声,咕噜咕噜,看来——要是给他一个茶碟和一些砂糖,他会就着碟子喝起来。
“我要得到答复,头儿,”我说。“对许多问题的答复。”
“你会得到的,”格谢尔点点头。
“在魔法方面他者比人类差得多……”
格谢尔皱了皱眉头。
“胡说八道。似是而非的矛盾说法。”
“不过,人类的魔法力量……”
格谢尔伸出一个手指吓唬我。
“住口。不要把潜能跟动能混淆起来!”
轮到我沉默了。而格谢尔拿着杯子在房间里踱来踱去,慢条斯理地说:
“首先……的确,一切生物都能显示魔力。一切生物——不仅仅是人类!甚至野兽,甚至青草。这种力量有没有物理上的基础,能不能用科学仪器进行测量,我不知道。可能任何人任何时候都无法支配自己的力量。它弥漫在空中,被黄昏界慢慢吞噬,一部分给青苔吸收去了,一部分给了他者。明白吗?有两个过程:释放自己的力量和吸收别人的力量。第一个过程是不自觉的,结果会导致深陷黄昏界。第二个过程,无论哪种程度,也是大家所共有的——人类也好,他者也好。生病的孩子要找妈妈——坐在我身边,摸摸我的肚子!妈妈抚摩孩子的肚子,肚子就不痛了。母亲想帮助自己的孩子,她的部分力量会化为目的性很强的行动。这就是通常所说的特异功能,也就是人类所具有的他者的不完整的、被阉割了的能力,这种能力不仅能够影响至亲的人,不仅能引起情绪的变化,而且能够医治或者诅咒其他人。从他身上流出的力量比较正规。不是蒸汽,也没有结成冰——是一滴水。另外……我们是他者,我们在平衡力量的吸收和释放时比较偏重于吸收这一边。”
“什么?”我喊道。
“你以为,一切都像吸血鬼吸血那么简单吗?”格谢尔愉快地笑起来。“你以为,他者只是索取,丝毫也不会用奉献来回报吗?不,我们大家都会把力量奉献出来。不过如果说普通人的吸收—释放过程是建立在动态平衡的基础上,只是偶尔由于内心的激动,平衡受到一些破坏的话,那么在我们身上一切都不是这样。我们自古以来就失去平衡,我们从周围世界中吸收的东西多于奉献的东西。”
“而且我们还能利用别人剩余的能量,”我说。“是吗?”
“我们利用不同的潜能。”格谢尔伸出手指威胁我。“你的魔法体温是多少并不重要……这个术语以前老巫婆就用过。你确实可以得到非常多的力量,不错,这种力量释放的速度将会呈几何级数增加。有这样一些他者……他们会把全身的力量都奉献出来,甚至比人类奉献得还要多,但他们吸收力量也十分积极。他们操纵着潜能的这种差异。”
格谢尔沉默片刻后又自我批评地补充说:
“不过这种事情难得发生,我承认。在显示魔力的能力上他者往往比人类逊色,然而在吸收魔力的能力上他们与人类不相上下或者超过人类。安东,像医院里的平均体温之类的东西是不存在的。我们不是普通的吸血鬼。我们还是捐血者。”
“为什么不教教大家这个?”我问。“为什么?”
“那是因为在一般的认知中——我们毕竟要消耗掉别人的力量!”格谢尔大声喊道。“就看看你吧,干吗一大早跑来?来对我进行愤怒的演说吗!为什么我们要吞噬人类的力量!要知道你直截了当地吸取人类的力量,这跟吸血鬼一般无二!理所当然——不必有顾虑。你穿着一身白衣,高贵的前额上带着忧愁!身后有几个孩子在哭泣!”
他当然是对的。部分对。
不过我在巡查队里工作的时间够长了,完全能够弄明白:部分真理也是谎言。
“老师……”我声音不大地说,格谢尔哆嗦了一下。
从人类那儿夺去力量的那一天起我就不再是他的学生。
“我在听着,学生,”他看着我说。
“问题并不在于我们消耗了多少力量,而在于我们献出了多少力量,”我说。“老师,守夜人巡查队的目的是——区分和保护?”
格谢尔点点头。
“区分和保护,直到人类变好,新的他者将只投奔光明力量?”
格谢尔又点点头。
“所有的人都会变成他者吗?”
“胡说八道。”格谢尔摇了摇头。“谁对你说的这种荒唐话?难道在巡查队的文件上或伟大的和约上有这样的语句?”
我闭上眼睛,见到几行顺从地冒出来的字。
“我们是——他者……”
“不,这种话任何地方都听不到,”我承认。“不过所有的教育,所有我们的行动……都在引导我们产生这样的感觉。”
“这种感觉是假的。”
“不错,但是这种自欺得到了奖励!”
格谢尔沉重地叹了一口气。他看着我的眼睛,问道:
“安东,大家都需要人生目标。崇高的目标。人类也好,他者也好。即使这个目标是虚幻的。”
“可这是死胡同……”我小声说。“老师,这是死胡同。要是我们战胜了黑暗力量……”
“那么我们就战胜了邪恶:利己、自私、冷漠。”
“可是我们自己的存在本身也是利己和自私的!”
“这是你的假设吗?”格谢尔感兴趣起来,态度很客气。
我没有吭声。
“你对巡查队的作战行动有没有反对意见?对监督黑暗力量呢?对帮助人类,试图改善社会制度呢?”
这下我找到了报复的根据。
“老师,一九三一年您转交给阿琳娜的究竟是什么东西?你跟她是什么时候在赛马场见面的?”
“一块丝绸料子,”格谢尔不慌不忙地回答。“女人嘛,毕竟,她喜欢漂亮衣服……可那是个艰苦的年代,我的朋友从满洲里给我捎来的,我放着也没什么用……你在指责我吗?”
我点点头。
“安东,我一开始就反对对人类普遍进行实验,”格谢尔带着明显的厌恶情绪说。“愚蠢的观点,从十九世纪开始人们就渐渐接受它了。黑暗力量之所以会答应,是因为这不会带来任何实质性的变化。还是会出现流血、战争、饥饿、镇压……”
他沉默了。声音很响地打开桌子抽屉。取出雪茄。
“不过俄罗斯现在是个吉祥的国家,”我说。
“吉—吉—吉……”格谢尔小声嘀咕。“不是俄罗斯,而是欧亚联盟。富裕的社会民主强国。它与以中国为首的亚洲联盟以及以美国为首的英语国家联盟不和。在第三世界的领土上,每年要发生五六起地区性的核冲突……能源之争,军备竞赛还会比当今的……更可怕。”
我被击倒,被摧毁,彻底完蛋,但是还企图进行垂死挣扎,哆嗦着说:
“阿琳娜说过……月球城……”
“不错,说得对,”格谢尔点点头。“月球上可能会有城市,就在核导弹基地周围。你看过科幻小说吗?”
我耸了耸肩,瞟了一眼杂物筐里的书。
“美国作家在五十年代所写的事情其实有可能发生,”格谢尔解释说。“不错,可以用原子动力推动宇宙飞船……军用的。明白吗,安东,俄罗斯的共产主义有三条道路。第一条——发展成为美好的、神奇的社会。但是这违背人的天性。第二条——衰落和消亡,情况正是如此。第三条——成为斯堪的纳维亚型的社会主义民主国家,征服大部分欧洲和北非。唉,这条道路的结果是——把世界划分成三个敌对的联盟,迟早会发生全球性的战争。不过在此之前人类就会得知我们的存在,消灭或者征服他者。对不起,安东,但是我断定,在八十年代之前,为了月球城也好,为了一百种灌肠也好,都不值得我们冒险。”
“不过现在美国……”
“你需要这个美国,”格谢尔皱了皱眉头。“等到二零零六年吧,到那时我们再来谈谈。”
我不吭声了。甚至没问格谢尔,他预见已经不远的二零零六年会发生什么……
“你内心的痛苦我理解,”格谢尔说,他伸手去拿打火机。“我现在抽烟不会太失礼吧?”
“哪怕喝伏特加也行,老师,”我粗鲁地回答。
“早上我不喝伏特加。”格谢尔喘着粗气抽起烟来。“你的痛苦……你的……困惑我完全理解。我也不认为现在的局势是合理的。不过要是我们大家都郁郁寡欢,不再工作,那会发生什么事呢?我告诉你会发生什么事!黑暗力量会高兴地承担起责任,扮演管理人类的牧人的角色!他们不会感到不好意思。他们会为他们的幸运而高兴一阵……做决定吧。”
“做什么决定?”
“你不是来辞职的吗?!”格谢尔提高嗓门说。“那就做决定吧,留在巡查队,或者我们的目标对你来说不够崇高。”
“有黑色在,灰色也会被认为是白的,”我回答说。
格谢尔扑哧一笑,稍稍平静了些,问道:
“阿琳娜怎么啦,离开了吗?”
“离开了。把娜久什卡带去当人质了,向我们提出要求,让斯维特兰娜帮助她离开。”
格谢尔脸上的肌肉纹丝不动。
“安东,老巫婆有她自己的原则。她能够随心所欲地虚张声势,不过对孩子——她决不会伤害。相信我,我了解她。”
“要是她神经出了毛病呢?”我回想起了经受过的恐惧,问道。“再说,她根本就不理会巡查队和宗教法庭!她甚至连扎武隆也不怕。”
“不怕扎武隆——这有可能……”格谢尔冷笑了一下。“我向宗教法庭报告了老巫婆的情况,但跟阿琳娜也联系过。完全是公务上的联系,顺便说一句。一切都记录下来了。因为你家人的事老巫婆已经受到了警告。专门警告。”
这才是新闻。
我望着格谢尔平静的脸,不知道再说什么。
“我跟阿琳娜的关系已经很久了,我们互相尊重,”格谢尔解释说。
“怎么会这样?”我问。
“你指的是什么?”格谢尔奇怪起来。“互相尊重的关系吗?你明白吗……”
“每当我确信您是一个卑鄙的阴谋家时,您总是在十分钟之内证明我错了。我们是人类的寄生虫吗?原来这对于他们来说是幸福。国家崩溃了吗?原来还可能更糟。我的女儿处于危险中吗?不,处于安全中,就像小萨沙·普希金跟老奶妈在一起……”
格谢尔的目光变得温和了。
“安东,很久很久以前我也曾是个瘦弱的流鼻涕的男孩……”他若有所思地盯着我看。“不错,瘦弱的、流鼻涕的。同自己的老师们吵架时我坚信——他们是卑鄙的阴谋家,他们的名字你一点也不会知道。后来他们让我相信了相反的事实。一个世纪过去了,我也有了自己的学生……”
吐出一团烟雾后他不吭声了。报告接下去还能说什么呢?
一个世纪?哈!几千年——要学会击退属下的任何攻击,这个期限足够了。那些人来的时候愤怒至极,离开时充满了对头儿的爱戴和尊敬。经验——是巨大的力量。比魔鬼更可怕。
“我很想看见不戴面具的您,头儿,”我说。
格谢尔温和地笑了。
“哪怕只是告诉我,您的儿子是不是他者?”我问。“或者是您把他变成他者的?我什么都明白,不能暴露这个秘密,让大家都去以为……”
格谢尔的拳头轰的一声砸在桌子上。而格谢尔本人欠起身体,探过桌子。
“你还要在这个话题上纠缠多久!”格谢尔大声呵斥。“不错,我和奥莉加费了很多心思,才说服宗教法庭,得到了对铁木尔进行道德重整的权利!他本来应该成为黑暗力量的一员,可是对这件事我并不满意!明白吗?你愿意的话——可以去向宗教法庭投诉!不过不许你再胡言乱语了!”
有一刹那我感到很恐惧。而格谢尔又开始在办公室里踱来踱去,常常掉落拖鞋,起劲地做着手势:
“不可能把人变成他者!不可能!无论如何不可能!你想知道的话,我就告诉你关于你妻子和女儿的真相好吗?奥莉加干预了斯维特兰娜的命运!她这是在干预你妻子的下半生命运,但却无法把你未出生的女儿变成他者,要是她自己不是生来就是他者的话!我们只是使她变得强大些,给予她绝对的力量!”
“我知道,”我点点头。
“从哪里知道的?”格谢尔大吃一惊。
“阿琳娜暗示过。”
“真聪明,”格谢尔点点头,随即又提高嗓门:“行了!现在你了解了一切涉及这个话题的事情!人类不可能成为他者。使用最强大的法器,有可能在最初阶段或者提前使人变得强一些或者弱一些,促使他投奔光明力量或者黑暗力量……在非常短的期限内,安东!要是小男孩叶戈尔不是一生出来就是中立的——我们也不会不让他被黑暗力量激发。要是你的女儿不是命中注定要成为伟大的女魔法师,我们也不会把她变成最伟大的女魔法师!为了用光明力量或者黑暗力量把容器灌满,首先应该存在这个容器!取决于我们的是灌进去的是什么,可是这个容器我们没有能力制造!我们能使上力的,只是微不足道的小事情!可是你却认为可以把人类变成他者!”
“鲍利斯·伊格纳季耶维奇,”我自己也莫名其妙怎么会称呼格谢尔的俄罗斯姓名,“要是我在胡说的话,那我向您道歉。但是我弄不明白——为什么您从前找不到铁木尔?他可是您和奥莉加的儿子啊!您就没有感觉到他的存在?即使你们之间隔开一些距离?”
这时格谢尔出乎意料地泄了气,他的脸上出现了一种歉意,同时又带着一点慌张。
“安东,虽说我是只老狐狸……”他沉默了一下。“可难道你以为我会允许自己的亲生儿子在孤儿院长大吗?你以为我不愿意享受到一点温暖的亲情吗?不愿意感觉自己是个人吗?不愿意跟孩子一起玩耍,带孩子去踢足球,教小伙子刮脸,然后吸收他参加巡查队吗?不,你能说出哪怕一个使我允许儿子远离我生活和长大的理由吗?我是个坏父亲,冷酷的老家伙吗?就算是吧。那么,我为什么决定把他变成他者呢?我干吗要惹出这些麻烦来呢?”
“可是你为什么以前找不到他?”我喊道。
“那是因为他生来就是个最普通的孩子!丝毫没有他者的潜力!”
“有可能,”我没有把握地说。
格谢尔点点头:
“你不相信吗?连我也不相信……我应该在铁木尔身上感觉到力量的天赋!可是却没有……”
他两手一摊,坐下来,小声嘟哝说:
“所以不必把过多的功劳归在我名下,我没有能力使人类成为他者。”格谢尔沉默片刻后忽然亲切地补充说:“不过你是对的。我以前就应该感应到他!唉,人类在上了年纪时才被发现是他者也是常有的事。可是亲生儿子呢?那个你曾经抱在怀里哄,幻想把他当做他者的人呢?我不知道。可见,天赋过于弱……或者是我头脑发昏了。”
“有一种可能,”我没有把握地说。
格谢尔皱着眉头看了我一眼,耸了耸肩膀:
“可能性总是不止一种。你想说哪一种?”
“某人有能力把人类变成他者。这个人找到铁木尔,把他变成潜在的他者。在这之后你感觉到了他……”
“奥莉加感觉到的,”格谢尔嘀咕说。
“很好,奥莉加。接下去是您开始采取行动了。你打算欺骗宗教法庭和黑暗力量,可是受骗的却是您自己。”
格谢尔哼了一声。
“那么假设一下,哪怕是一瞬间,人类能够变成他者!”我恳求道。
“为什么这件事能够成功呢?”格谢尔问。“我愿意相信一切,只不过你要告诉我原因。让我和奥莉加陷入困境吗?好像不是。一切都进行得一帆风顺。”
“我不知道,”我老实说,并且站起来,报复般地补充道:“不过我要是处在您的位置是不会轻敌的,头儿。您已经习惯认为您耍的阴谋总是最缜密的。但要知道,事情的可能性总是不止一种。”
“聪明人……”格谢尔皱起了眉头。“你回到斯维塔那儿去吧……等一下。”
他把手伸进长袍口袋里,掏出手机。手机铃声没有响,只是神经质地振动着。
“等等,我马上就好……”格谢尔朝我点点头,对着话筒完全用另一种声音说:“是!”
我知趣地朝柜子走去,开始打量那些有吸引力的小玩意儿。行啊,怪物的塑像可以用来召唤怪人。那这根鞭子是派什么用场的?是一种类似“火龙鞭”的东西吗?
“我们现在就去,”格谢尔简短地说,吧嗒一声关上翻盖手机,“安东!”
当我转身面对格谢尔时,他刚好换好了衣服:双手顺着身体抚摩了一遍,长袍和睡衣给弄皱了,颜色和料子都变了,变成了大方的灰色西装,他的手最后挥一下,就在脖子上系好了领带,打了一个大方的温莎结,这一切都不是表演魔术——格谢尔确实把睡衣变成了西装。
“安东,我们不得不进行一次不小的旅行……到恶毒的老巫婆住的小房子去一趟。”
“去抓她吗?”我问,试图把自己的感情理出个头绪来。我朝格谢尔走去。
“不,情况更糟。昨天晚上在搜查过程中在阿琳娜住处发现了一个密室。”格谢尔手一挥——空中立刻展开了一个隧道口。他含含糊糊地补充说:“那里已经……聚了不少人。咱们走吧。”
“密室里有什么?”我大喊一声。
可是格谢尔的手已经把我推进了闪闪发亮的白色隧道里。
“去会合吧,”我身后传来最后一声吩咐。
穿过隧道的路程要占去一段时间——几秒钟,几分钟,有时候甚至是几小时。这不是取决于距离的长短,而是由瞄准的准确性决定的。我不知道是谁在阿琳娜的小房子里标定隧道口,也不知道我在这个乳白色的空间里得悬多久。
密室设在阿琳娜的家里,那又怎么样?任何他者都会在自己房子里建一个密室放魔法工具的。
有什么东西会让格谢尔吓成这样……我相信,头儿被吓坏了,六神无主,他的脸变得太僵硬,太没有表情了!
不知为什么我预感到一些恐惧,比如说:地下室里躺着几具孩子的尸体。那就给格谢尔的惊恐找到了理由,因为他坚信,阿琳娜不会伤害娜久什卡!
不,不可能……
带着这样的念头我从隧道坠落下来——直接落到那间小小的密室中央。
这里确实有很多人。
“闪到一边去!”科斯佳喊道,并抓住我的手。我刚跨出一步——就看见格谢尔从隧道里出来了。
“欢迎您,伟大的魔法师,”扎武隆说道,他客气得有点异乎寻常,不像平时那么刻薄。
我环顾四周。这里有六个宗教法官——披着雨衣、带风帽的斗篷遮住脸,和平时的装束一样。埃德加尔、扎武隆和科斯佳——也都是理所当然。斯维特兰娜!我战战兢兢地看着她——可是斯维特兰娜马上摇摇头安慰我。这么说,娜佳安然无恙。
“谁带领你们去搜捕的?”格谢尔问。
“三方联盟,”埃德加尔简短地答道。“我是宗教法庭方面的,扎武隆是黑暗力量的,还有……”他看了看斯维特兰娜,“还有,您自己解释吧。”
“我来吧,”格谢尔点点头。“斯维特兰娜,谢谢你。我是个知道感恩的人。”
不需要任何解释。不管这里发生了什么事情,斯维特兰娜首先是来自光明力量——而且的确是以守夜人的名义。
可以说——她重返工作岗位了。
“要向您介绍情况吗?”埃德加尔问。
格谢尔点点头。
“戈罗杰茨基呢?”埃德加尔进一步问。
“和我一起。”
“这是您的权利。”埃德加尔朝我点点头。“总之,我们这里发生了一件异乎寻常的事……”
为什么他要说这些话呢?
我打算从斯维特兰娜那儿打听情况,心里很想到她身边去。
于是我靠在一堵没有门窗的墙上。
宗教法庭把这一带全都封锁了,怪不得他们打电话给格谢尔,而不是在想象中跟他联系。不管这里发生了什么事,都必须保密。
埃德加尔接下去的一句话证实了我的想法。
“既然发生的事应该绝对保密,”埃德加尔说,“我请所有在场者拿掉防御物,准备好接受惩罚之火的印记。”
我瞟了一眼格谢尔——他已经解开衬衣。扎武隆、斯维特兰娜、科斯佳,甚至埃德加尔本人——大家全都脱下了衣服!
我也屈服了,脱掉了高领毛衣。惩罚之火,可见……
“我们,参加者,发誓,除了宗教法庭的最高法官以外,在任何时候在任何地方对任何人都不会泄露我们的调查过程及结果,”埃德加尔说,“我发誓!”
“我发誓,”斯维特兰娜说,并抓起我的一只手。
“我发誓,”我小声说。
“我发誓,我发誓,我发誓……”到处都传来这个声音。
“要是我泄露了这个秘密——那就让惩罚之火毁了我的手!”埃德加尔结束了宣誓。
他的手指发出了刺眼的红光。空中仿佛悬着五人小组的急切的身影,一层层裂开,十二个闪亮的手掌开始向我飘过来。非常缓慢——这种从容不迫比什么都可怕。
惩罚之火的印记首先落在埃德加尔身上。宗教法官脸部扭曲,皮肤上瞬间渗出几个同样的红印。
看来,这很痛……
格谢尔和扎武隆经受住了坚忍不拔印记的碰撞,要是我没有看错的话,他们身上的这些印记已经融合成粗的连体字了。
一个宗教法官尖叫一声。
看来,这非常痛……
诅咒落到了我身上,我明白,我错了。这不是非常痛,这是无法忍受!看来,打在我身上的是烧红的烙印,不仅仅是打上——而是把我的身体全都烧穿了。
当血红色的悬浮物在我眼前消失后,我惊奇地意识到,我还能站得起来——与两个宗教法官不同。
“大家都说,生孩子痛……”斯维特兰娜小声说,一边把衬衣纽扣扣好。“哈……”
“我想提醒你们……要是印记发挥作用——那就要痛得多了……”埃德加尔小声说。他这个黑暗力量的成员眼睛里泪汪汪的。“这是为了共同的幸福。”
“别这么多愁善感!”扎武隆打断他的话。“既然当了负责人,举止就应该符合身份。”
说真的,维杰斯拉夫哪儿去了?
他还是飞到布拉格去了吗?
“请跟在我后面,”埃德加尔依然皱着眉头说,并向墙那边走去。
建造密室的方法有很多种,从最一般化的——神奇地隐藏在墙里的保险柜——到被强大的诅咒包围着藏在黄昏界中的密室。
这个密室相当别出心裁。当埃德加尔进入墙里后——他面前瞬间就出现了一条狭窄的、仿佛无法通过的缝隙,我一下子就想起了一种巧妙复杂的方法:把幻觉术和位移法融合在一起。从某个有限的空间,比如从房间里分出一块空间——比如顺着墙的一条窄窄的空间——神奇地组成一个储藏室。这个玩意儿很复杂也相当危险,但是埃德加尔平安无事地进入了密室。
“我们不要全都钻进去,”格谢尔小声说,并瞟了一眼那些宗教法官。“你们已经到那里去过了,我说得对吗?你们就在这里等着吧。”
我担心他也把我撇下,赶紧向前跨上一步——墙听话地在我面前展开了。保护的咒语已经被毁掉。
原来储藏室并不是那么小,至少有三平方米。里面甚至有一扇窗——好像是从其他窗户上“割”一块下来装在这儿似的,窗口的景色光怪陆离:一条林子,半棵树,一块天,一切都显得杂乱无章。
不过储藏室里还有更加引人注目的东西。
用密实的灰色衣料做成的优质西装,考究的衬衣——白色的,丝绸的,领子和袖口镶着花边,文雅的领带——银灰色底子红色小圆点,一双豪华的黑皮鞋,里面露出白袜子。所有这些东西都放在储藏室中央的地上。西装里面,我相信,一定有丝绸的内衣,上面有手工绣制的花体字。
然而,我丝毫也不愿意在高级吸血鬼维杰斯拉夫的衣服堆里翻寻。覆满了衣服的均匀的灰色骨灰撒落在周围——这就是来自宗教法庭欧洲分部的督察员留下的一切。
斯维特兰娜紧跟着我进入储藏室,她只是叹着气,拉着我的手。格谢尔闷闷不乐地发出咳嗽声。扎武隆叹了一口气——看上去甚至是发自内心的。
最后进来的是科斯佳,他一言不发,像中了魔似的站着,眼睛望着自己同伴的可怜的遗骸。
“先生们,你们是怎么想的,”埃德加尔声音不大地说,“发生的事就本身而言是离奇的,高级吸血鬼被害,谋杀进行得迅速而没有留下任何搏斗的痕迹,我认为,即使是在场的各位尊敬的最高魔法师也不见得能办到。”
“在场的最高魔法师不会迟钝到攻击宗教法庭的工作人员,”格谢尔沉痛地慢慢说道。“不过,要是宗教法庭坚持要检查的话……”
埃德加尔摇摇头说:
“不。我叫您到这里来正是因为没有什么可怀疑的。在向欧洲分部通报情况之前,我觉得请教一下您是合情合理的。毕竟这是莫斯科巡查队的地盘。”
扎武隆蹲在遗骸旁边,抓起一些骨灰,放在手里揉搓,闻了闻,好像甚至——用舌头去舔了一下。他叹着气站起来,小声说道:
“维杰斯拉夫……我想象不出谁会毁了他。我会……”他踌躇了片刻,“我会考虑再三,在同他交战之前。您呢?同行?”
他看了看格谢尔。格谢尔不急于回答,他以年轻自然科学家的热情打量着骨灰。
“格谢尔,您呢?”扎武隆又说了一遍。
“是的,是的……”格谢尔点点头。“我可能会这么做。实话说,我们可能会……有一些意见分歧。这件事出手这么迅速……又这么干净……”格谢尔两手一摊。“不,我做不到。唉。甚至有些令人嫉妒。”
“印记,”我小心翼翼地提醒说。“吸血鬼进行临时注册时要打上印记……”
埃德加尔看了看我,仿佛我说了一句蠢话:
“不过不是宗教法庭的工作人员。”
“也不是高级吸血鬼!”科斯佳挑衅地说。“给打上印记的是小窝囊废,那些初出茅庐的无法自我控制的吸血鬼和变形人。”
“实际上,我早就打算提议进行讨论,取消这些不平等的限制,”扎武隆插进来说。“没必要从二级开始给吸血鬼和变形人打上印记,最好是从三级开始……”
“最好再废除掉互相在居住地登记的规定,”格谢尔嘲弄地说。
“别再争下去了!”埃德加尔带着出人意料的权威说道。“戈罗杰茨基的无知——不足以成为辩论的理由!再说……吸血鬼维杰斯拉夫生命的终止——并不是最可怕的事。”
“还有什么会比轻松干掉高级魔法师的他者更可怕呢?”扎武隆问。
“《富阿兰》,”埃德加尔随口答道。“《富阿兰》这本书,正是因为这本书他才遭到杀身之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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